【作者简介】拜啸霖，现就职于某航天研究所，工商管理硕士，高级工程师,具有国际项目管理协会（IPMA）颁发的IPMP C级（高级项目经理）资质证书（编号CN2003C1008）。曾受聘于某管理咨询机构高级管理咨询顾问、某高校人力资源管理专业外部企业导师，《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曾经有过文学的梦想，为了生活消逝于世俗化、职业化与碎片化的工作。业余喜欢蒙元历史研究，偶尔为文自娱自乐。
上小学三年级那阵，我与秦腔有过一段缘分。
说起来与秦腔的结缘，最早还是父亲冬天晚上给我们兄弟讲“故经”（故事之意）。
那时候娱乐匮乏，电视机还是稀罕玩意儿，最早只有村子东面“农垦”的一连还是二连才有一台黑白电视。记得1976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后的追悼会，是父亲用肩膀扛着我在那里看的，那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电视。上小学看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的时候，“加工连”（各地农垦局下设的组织机构）已经有了彩色电视机，我们一伙儿八九岁的娃娃，在夏天星期六下午放学后，用小腿单程走成十里路，就为了看惦记了一个星期的后续剧情和人物命运。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家长也不放心让孩子到十里外的“加工连”去看电视。煤油灯下做完作业，我们兄弟就坐在火炕的热被窝里央求父亲讲“故经”。
父亲讲的“故经”，基本是固定的那几段。其中有一个“牵强附会”的“故经”，大意是讲一个在乡村集会上卖肉的人，有人买肉欠了钱，约好下一个集会时归还，他只记得欠钱的人长相特征：额颅前面鼓了个大包。等到下一次集会上，卖肉的人丢了欠条、忘了欠肉钱人的姓名，找不到欠了钱的人，正在懊恼自责之间，看到前面一个后脑勺长了大鼓包的人，硬生生将人拉住不让走，叫人还肉钱而闹出的笑话。至今我还清楚记得父亲讲到“故经”精彩处，模仿卖肉人强行要钱时说的那一段话：“大雨纷纷，肉割三斤，额颅前有个‘嗯噔’（engdeng，“大鼓包，肉疙瘩”之意），今天寻你要肉钱，你把‘嗯噔’挪到后边，难道能逃我的肉钱。” 每次听到这一段，我都会笑得前俯后仰，伸胳膊蹬腿，手舞足蹈。
除了 “牵强附会”的“故经”，父亲讲的最多的是 “李十三”写“十大本三小折”戏曲剧本的“故经”，如今我只约略记得父亲讲《春秋配》和《火焰驹》（又名《卖水记》）的创作灵感和故事情节。
《春秋配》的创作灵感，是“李十三”在夏夜皎洁的月光下，看到自家后院的椿树叶子与隔墙邻居家的楸树叶子互相碰撞，随着微风发出的沙沙声响，触景生情而创作的。故事梗概是讲述李春发与姜秋莲、张秋莲历经重重磨难，终于团圆的爱情故事。“故经”里知恩图报的盗贼石径坡、劫财劫色的侯上官、聚众起事的张雁行、逼迫前房子女的“姚婆子”贾氏、耿直不屈但能力欠缺的“糨糊官”耿忠，在寒冬的夜晚被父亲讲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这些人或行帮助，或行暗算，将主人公李春发推到无可奈何的境地，更加反衬其命运多舛，结局圆满——当了县令，抱得美人归。
《火焰驹》的创作灵感，是“李十三”根据某地黑色鬃毛骡子生了一匹全身雪白的马驹，马驹的眉心有一片火焰般赤红色毛发的传说而创作。故事梗概是讲北宋哲宗时期，兵部尚书李绶次子李彦贵与吏部尚书黄璋之女黄桂英结亲缔结姻缘。时北狄造反犯边，兵部尚书李绶之子李彦荣受命出征，与李绶私下不和的奸臣王强，自荐为粮草官，公报私仇，中断粮草，诬告李彦荣在边关投敌。朝廷将李绶打入天牢，李家被满门抄封，家人被赶出京城。李彦贵危难中投奔苏州的未婚岳父黄璋，黄璋冷目相对，拒不认亲。落难的李彦贵流落街头卖水，被未婚妻黄桂英的丫鬟芸香无意看见。丫鬟芸香欲引李彦贵与黄桂英相会，相约夜晚在花园相见，意图赠金济其困。此事被黄家家院王良听见，遂报告黄璋。黄璋命王良杀害丫鬟，嫁祸给李彦贵，苏州知府受了贿赂，将李彦贵定为死罪，秋后问斩。李家连遭危难之事，被义士艾谦所知，乘火焰驹日行千里入番报讯，李彦荣还朝，李家冤情得雪，李彦贵与黄桂英有情人终成眷属，李绶一家大团圆。剧中的火焰驹是一匹良马，奔跑时四蹄生火，有传信奔走之功，以其来衬托马的主人艾谦的急人之难，知恩必报和高风亮节。而关于剧中义士“艾谦”姓名的来历，父亲还讲了一个故事：“李十三”写剧本的过程中一时给“义士”取不出一个满意的名字，走出庭院在巷道里背着手低头闲转悠，偶遇村里一个人打招呼，抬头看见打招呼的人牵着马，问之，“忙什么去了？”答曰：“我爱牵着马遛遛，让马放放风、透透气。”李十三大脑瞬间灵光一闪：“爱牵——艾谦！”遂返身回家，给剧中义士取名“艾谦”。
父亲当时给我多次讲过“李十三”另外八部本戏和折子戏的创作灵感和故事情节，只是四十年后，我只记得最早的一部《春秋配》和最晚的一部《火焰驹》，其它本戏只记得大概的剧情。
《白玉钿》是讲书生李清彦与尚飞琼、崔双林历经一系列遭遇后，“金榜一题名，花烛两洞房”的故事；《香莲佩》（又名《钉呆迷》）是讲吕思望、魏绛霄和曹秀生、吕庚娘两对有情人经历磨难之后“众人都升官，鸳鸯结连理”的故事；《紫霞宫》是三个结拜兄弟谷梁栋、范思增、花文豹经历一番波折之后，谷梁栋与吴晚霞、范思增与夏云峰结连理，花文豹封王，“三人同归身，夫妻共团圆”的故事；《如意簪》（又名《十王庙》）故事来源于《聊斋志异•陆判》，是讲主人公朱尔旦与妻子宋飞燕匪夷所思、离奇古怪的经历，“鬼神来相助，加官又娶妻”的故事；《蝴蝶媒》是讲隋末书生蒋峦和才女柳碧烟、花柔玉的悲欢离合，最终“书生中状元，二女成新娘”的故事；《玉燕钗》是讲主人公岳俊与正妻邹丽娘、侠女李倩倩、救命恩人邹媚娘历经波折“人人归正位，一郎抱三妻”的故事；《万福莲》是讲袁华、谢瑶环与龙象乾、萧慧娘两对鸳鸯在武则天退位过程中的离散聚合，最终“武则天退位，两对夫妻团圆”的故事；《清素庵》是讲范素质、颜如素、水若素、薛玉素四美人及书生水常清、武生薛清乾、在战火与忠奸斗争中的经历，最终“文武生皆立功，四美人各归主”的故事。
三部折子戏《四差捎书》、《玄玄锄谷》、《张古董借妻》的剧情，我已想不起来一丝丝的影子。
从父亲讲的“故经”里，我知道“李十三”才华横溢，但生不逢时，终生郁郁不得志，从19岁应考为秀才，39岁考中举人，49岁、50岁两次赴京参加会考，均未被皇帝御笔点到，直到63岁去世也没有得到功名，所以在“李十三”的所有剧本里都没有皇帝出现，都是歌颂美好圆满的爱情，故事情节多是青年才俊与富家、官宦小姐，女子为追求自由爱情摆脱封建礼教，男子为成家立业、建功立业不懈努力，最终功成名就，加官封爵，男女相聚，喜结良缘。
小时候只是在父亲的“故经”里常听到“李十三”，对于其并没有特别的究根问底，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是羡慕和佩服他编写戏剧的本领，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李十三”听到“两个树的叶子碰撞发出声音”就能写出一出剧本，而我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写不出来。
直到后来看到陈忠实先生写的短篇小说《李十三推磨》，我才知道“李十三”真名叫李芳桂，生活于清代乾隆到嘉庆年间，生活的地方就在现今渭南市临渭区蔺店镇李十三村一带。“李十三”是清代陕西很有名的戏曲家，为东府皮影碗碗腔写了不少群众喜闻乐见的戏本子，后来多被改编为秦腔、京剧、川剧、越剧、蒲剧、豫剧，广为流传，是继司马迁、白居易之后渭南又一张熠熠生辉的文化名片。
我后来看到一个资料介绍，“李十三”编的剧本，最早是以东府皮影戏碗碗腔为表演形式，后来被改编为秦腔演唱，由清代杰出的秦腔名家魏长生带入京城，在乾隆四十四年曾以“声色新入耳目，情节曲情动人”、“其文直质”、“其文慷慨”而轰动京师，使京腔（戈阳腔）、昆曲等“京腔旧本，置之高阁”、“六大班伶人失业，争附入秦班觅食，以免冻饿而已”（清戴璐《藤阴杂记》）。谢榕生在其《扬州画舫录•序》赞曰：“谁家花月，不歌柳七之词；到处笙箫，尽唱魏三之句。”即唱花前月下的没有不唱柳永之词的，京城唱戏曲的唱的都是魏长生的戏词，与今天红极一时的娱乐明星现象同理。现今有名的京剧，就是在当时秦腔名动京师导致昆剧、京腔（戈阳腔）衰落，“花雅之争”（“花”即非主流，杂、俗；“雅”即主流、正统；类似于现今相声界的“雅俗之争”），花部戏互相借鉴而催生的新剧种，京剧名家梅兰芳民国时期在北平就曾盛演“李十三”的戏本《春秋配》。
冬天晚上火炕热被窝里听父亲讲的这些“故经”，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碗碗腔、同州梆子（秦腔）戏曲的种子。但秦腔让我着迷，源于有一年蒲城县秦腔剧团在我们村的演出。
剧团里有一个唱戏的名角叫朱俊义先生，演员们都叫他“团长”，最擅长唱的戏是《摘星楼》（也称《封神榜》）、《斩黄袍》、《闯宫抱斗》、《海瑞训虎》、《忠保国》、《下河东》。
朱俊义先生住在在我“三大”（三爸）家里。放学之余我经常和几个堂兄弟、邻居伙伴在“三大”家里玩耍，那一段时间经常跟在朱先生屁股后面，看其在巷东头杏树园里抻胳膊蹬腿练功，听其拖着长长的声调“啊，啊啊，啊啊啊——”的练声，甚是新奇好玩。有时我们也会有模有样地学朱先生的架势动作，学得像女人一般或者驴叫一般拖着长长的音调，腔调早已跑出了十里地。半学半瞎起哄，学到醉心处，得意处，或者好笑、不好意思处，我们一帮子小孩都会不怀好意或者会心爽快地哈哈大笑。朱先生那时并不生气，只是朝我们微微笑笑，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练功、拖腔。偶尔有高兴地时候，朱先生也会给我们散发几颗水果糖。
我那时经常跟着朱先生，还有一个小心思：可以不用买戏票看戏。那时家里兄弟姐妹多，经济拮据，家教甚严，在巷里以严厉著称的父亲不会天天给钱让我晃荡在戏园子里。我的小心思也得到了朱先生的认可，有几个晚上和晌午我就跟着朱先生进了戏园子。说是戏园子，其实就是大队部临时改作的，里面我很熟悉，因为父亲在大队当文书时就在里面住。朱先生一般都会把我安排在戏台侧面，交代给拉幕或者乐队里的某个人照看，一再叮咛我不能乱跑，跑丢了他也找不到。
我最艳羡的是化了妆、穿了戏服的朱先生，高大威武，英气逼人。第一次在后台看朱先生表演的剧目是《斩黄袍》，朱先生扮演剧中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斩黄袍》的剧情是赵匡胤陈桥兵变后黄袍加身，改国号宋。当了皇帝后的赵匡胤宠幸妃子韩素梅，沉溺后宫、花天酒地。其结盟兄北平王郑恩极力劝谏，赵匡胤不悦。时韩素梅之兄韩龙因其妹受封国舅，游街炫耀，郑恩看不过眼怒打了其。韩龙被打逃入皇宫告御状。时赵匡胤酒醉桃花宫，听信谗言杀了郑恩。郑恩之妻陶三春闻讯大怒，率兵围困了皇宫，要杀昏君赵匡胤为丈夫报仇。赵匡胤酒醒痛悔，重兵压城，危急时分，大臣高怀德入宫斩了惹事生非的韩素梅、韩龙兄妹为郑恩抵罪，登城墙说情调解，以陶三春怒斩皇帝赵匡胤所穿黄袍戴罪，赵匡胤答应陶三春对郑恩的封谥追荐要求而化解了危机。朱先生把过错在己，又不愿放下皇帝身份，重兵围城，恐惧又无奈的赵匡胤心理和形象塑造的活灵活现。我那时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机会穿一回朱先生身上的皇帝戏服，但我始终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从来没有给朱先生和其它玩伴说过，一是怕玩伴们耻笑我，二是怕朱先生训斥我。
除了朱俊义先生演的角色，我那时对秦腔历史剧《摘星楼》、《闯宫抱斗》印象极为深刻。这两个剧情的题材都来源于小说《封神演义》中情节。
《摘星楼》的主要情节是殷纣王到女娲庙进香，题诗亵渎女娲娘娘，女娲娘娘恼怒纣王无礼妄为，派轩辕坟的千年狐狸精入宫惑乱君心，破坏成汤天下。狐狸精借冀州侯苏护之女妲己的身体成人形，魅惑殷纣王，祸乱朝政。摘星楼是殷纣王迎娶妲己后在朝歌王宫所建的最高建筑，殷纣王常与妲己等妖在此饮酒作乐，美其名曰“接近神仙，可摘星星而名”。殷纣王在妲己等狐狸精的魅惑下沉溺酒色肉林，不理朝政，设炮烙酷刑、造虿（chai,蛇蝎类毒虫的古称）盆，任意诛杀大臣，姜皇后被废惨遭剜目，太子殷郊、殷洪被迫出逃，丞相商容强谏殉节，东伯侯、西伯侯无辜遇害，西伯侯姬昌被囚困七年，其子伯邑考被妲己陷害，皇叔比干被妲己谗害剜心而亡……周武王拜姜子牙为师兴兵伐商，杀梅山七怪，会合八百诸侯进军朝歌，殷纣王火葬摘星楼而亡，妲己等三妖被擒灭，周武王即天子位，在封神台封七十二诸侯。
《闯宫抱斗》的剧情主要是讲殷纣王昏聩不仁，宠信狐狸精妲己，残害忠良，枉杀无辜。大臣梅伯、杜辉闯宫进谏，殷纣王立斩杜辉，又以火柱炮烙之刑烤死梅伯。妲己又与奸臣费仲设计诬陷正宫娘娘姜皇后意图刺杀殷纣王，纣王又以抱火斗、剜目之刑处死姜皇后。
小时侯观看两剧，对狐狸精害人恨之入骨，对殷纣王的残暴义愤填膺。随着观看剧目的增多，我对秦腔剧本产生了浓厚地兴趣，上学之余有大半以上的时间都用在背诵秦腔剧本唱词上，先是折子戏《虎口缘》《三对面》《打金枝》，后来能整本的背诵本戏《三滴血》《铡美案》《火焰驹》的唱词。朱俊义先生看我如此的痴迷，私下曾问过我愿不愿意跟他学戏，我那时没有判断的意识，只说要问家里大人的意见。父亲得知此事断然否决，我至今记得父亲当时说过的两句话,一句是“学有进，戏（嬉）无益”，一句是“艺坊戏坊，瞎（念作ha，害、学坏之意）娃的地方”。从那以后，父亲不再让我去“三大”家里见朱俊义先生，也不再让我到大队院子里去看秦腔戏，不久朱俊义先生也随剧团离开了拜家村，我也没有再惦记学戏，只是时常会不由自主地的嘴里哼出一两句秦腔唱词。
直到2018年7月份，我在西安解放路的“淘书公社”折扣书店看到一本《中国秦腔》，是研究秦腔戏曲的发展和历史沿革的专著，我才知道清代秦腔名家魏长生当年名动京师所唱的秦腔，并不是今天的“西安乱弹”，而是发源于我的老家大荔一带的“同州梆子”，是最早的“秦腔”，唱腔不像现在“西安乱弹”的优雅、平和、缠绵。“同州梆子”的唱腔慷慨激越，给人以繁音激楚，酸心热耳的感觉，有一种火爆张扬的气氛。后来我在蒲城县政府官网看到，朱俊义先生是渭南一带秦腔“红生”名家，以扮演脸谱勾红脸一类的戏曲角色（如赵匡胤、关羽）为长，以表演秦腔传统剧目《摘星楼》而名。
四十年以前的这一段经历，使我受益匪浅，尤其是秦腔或高亢激昂或柔美婉约的唱腔，接近生活化的表演，优美动听的唱词，细致入微的人物心理，巧妙亲切的人物对话，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巧夺天工的叙事方式，都对我写文章有潜移默化地影响。至今我仍会不由自主地品味秦腔剧本里的那些人物对话和心理旁白，也会在开车的过程中听一段秦腔名家唱段，有时也会在空旷无人的野地里，放肆地来一段荒腔走板的秦腔唱段，释放情绪，愉悦自己——
“王朝马汉喊一声，
莫呼‘威’来向后退。
相爷把话说明白，
见公主不比同聊辈，
惊动凤驾理有亏。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pei）红插花游宫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