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问:您是如何看待当前国内的佛教研究的?
答:国内佛教研究,近几十年来进展快,群贤竞起,后来居上,成果十分可观,尤其在禅宗研究方面硕果累累。按这种局面发展下去,不到一二十年,中国的佛教研究就会跃居世界前列。但我觉得,就目前情况看,国内的佛教研究起码有三大缺陷:
第一是研究者佛学方面的素养普遍不足。老一辈学者,大都是半路出身或兼究佛学,多半是从史学、哲学角度研究佛教中的部分内容,多未受过系统的佛学教育,不通晓研究佛学非常需要的梵、巴利、藏等文字,在佛学素养上与发达国家专究佛学的学者有一定差距。近十几年来佛教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在大学本科大都是学文、史、哲或理工,研究佛教的时间不长,其佛学素养多不足以深入佛学堂奥。至于对佛法能身体力行有个人体验者,则更为罕见。表现在学术成果上,则难免肤浅、偏狭、片面之弊。研究中国佛教者,往往对印度佛教缺乏系统的知识,因而看不到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的继承关系,过分夸大中国佛教中国化的一面;或将禅宗的源头归结于儒道的心性论,或将藏传佛教的神秘内容说成是西藏社会的产物,这些认识带有很大的片面性,甚至是错误的;研究禅宗的著作、文章虽多,但多是“门外谈禅”,对禅的实质把握不够准确,对公案的解释,往往是依公案禅所否定的理路去猜测揣度,错误百出,对禅存在的重大理论、实践问题,其实未解决多少;不少佛学论文中表现出对佛教基本义理的误解,有些鼎鼎大名的学者,竟然会将“涅槃”理解为死亡、死寂,随意地扣上“虚幻”之类的帽子。这些都是因缺乏佛学基础理论的训练所导致。
第二是研究方法尚显单一、死板、落后,多是按既有的框框,用史学、思想史的一般方法研究佛教历史、思想,忽略了佛教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的特殊性质,人云亦云的现象太普遍,用西方流行的社会学、统计学、文化人类学及实验、系统的新方法研究佛教者,尚为罕见。这使得佛教研究带有较多的主观性,大部分人研究佛教,只是从书本到书本,关在书斋里做学问,很少作社会调查,对佛教的社会活动和教徒的心态缺乏深入了解。总的看来,佛教研究,还未能建立起与佛教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相应的独特研究方法。
第三是佛教学术研究与活生生的佛教现实拉得太远,对佛教的现状及存在的问题研究太少。这一方面,台湾佛教学者做得较好,江灿腾、蓝吉富、游祥洲、龚鹏程等一批学者的研究,都紧扣佛教现状,提出了不少有现实意义的见解。总之,我认为当前国内的佛教学术研究,在广度、深度和方法等方面,尚显落后,不能满足佛教及社会文化发展对它的需要。
2.问:您如何看待日本、欧美的佛教研究?
答:日本,可谓当代佛教研究的第一大国,其研究方法系本世纪初从欧洲所引进,出过高楠顺次郎、木村泰贤、宇井伯寿、荻原云莱、中村元等一批佛学大家,其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对我国佛教研究影响极大。就人力、财力的投入和研究的广度而言,日本佛教研究显然强于我国。日本学者学风严谨,重集体研究,值得我们学习。日本佛教学者在佛教典籍整理、佛教工具书编纂、佛教历史研究等方面,成果辉煌,对学术研究及佛教改革、佛教修行都有裨益。
但日本佛教研究,过于经院化,与佛教现实脱节,研究方法过于板滞,多搬用西方的哲学、宗教概念套佛教。中青年一代的佛学素养尤其是中文水平,较老一代大为降低,也缺乏思想深度,其研究多是为研究而研究,或为做博士论文而研究,其研究成果一般只流通于同行的狭小的圈子里。这与投入那么多的人力、财力研究的阵势很不相应。
特别是用考据的方法,证明大乘经非佛说、如来藏思想非佛法,可以说是挖佛教的墙脚,摧毁大乘信仰,其破坏性尤大。日本佛教徒百分之八九十以上属净土宗,中国佛教也以净土宗为主,净土信仰的基石,是佛说的净土三经,论证净土经非佛说,岂非摧毁了净土信仰?还有禅宗,其理论基础是如来藏说,论证如来藏非佛法,也就摧毁了禅宗的理论基础。大乘非佛说,经日本学者的论证,几乎已成为佛学界的定论,影响极大。当然,日本也有学者论证大乘经是佛说,有专著出版,但影响较小。受日本大乘经非佛说的影响,今天中国海峡两岸的佛教学者,相信大乘经是佛说的恐怕不多,即便有些相信、不公开讲大乘经非佛说,大概也多存疑惑。
欧洲的佛教研究,阵容上虽不能与日本相比,学风则与日本基本相同。美国的佛教研究课题、方法较为新颖、灵活,能贴近现实,不大受框框限制,很有前途。
3.问:有人说,信仰佛教者不能研究佛教,最好与佛教拉开一定距离;有人说,若没有佛教信仰便难以研究好佛教,您能不能就此谈谈您的看法?
答:如果是一个完全信仰型,一切都依老和尚之言是从的愚夫愚妇型佛教徒,研究佛教确有一定不便,容易感情用事,难以冷静地看待佛教这一社会文化现象。但具有一定信仰或起码有浓厚的兴趣,在研究佛教时多能全身心投入,容易理解佛法,了解佛教现状。若距离与佛教拉得太远,研究起佛教来恐怕只能在佛教外围打转转,难以深刻准确地理解佛法,深入佛教堂奥。实际上,研究佛教有成果的学者,多数都与佛教有过亲近的关系。如任继愈先生师从熊十力、汤用彤,熊、汤二人都是内院学生;杜继文、谭壮飞等师从佛教界人士吕澂,后者还曾出家为僧;郭朋先生也曾为佛学院的高材学僧;当代公认为成果最辉煌的佛学研究大家吕澂、印顺,都是有佛教信仰的教界人士,但这并未妨碍他们的学术研究,当然,他们都采用了近代学术研究的方法,而加上从佛学中得来的独特方法。
我认为,若论全面、客观地研究佛教,其指导原则大概以佛法之如实观、缘起观的方法最为高明。信仰佛教的知识分子,若要研究好佛教,须超越信仰,超越佛教,从佛教中钻进去又跳出来,冷眼俯瞰,从“释迦老子未开口以前”究释迦,从佛法去究佛教,才易把握佛教的真面,从而避免各种主观的、片面的“边见”。这是佛法的基本精神,也是学佛的高层次境界。从“一切法皆佛法”的圆融角度,若运用世间的各种方法而又不滞于这些研究方法,避免其各具的片面性,并能综合它们于一体又有所超越,我想这样的研究方法始可称得起“科学”二字。
说明:以上答疑,均为陈兵教授针对提问者进行的现场解答,可能有不圆满处,望贤者识之,能明辨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