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乌兹别克斯坦,曾以不同名字频繁出现在中国史书中。欧洲学者在 19 世纪末提出了“丝绸之路”的概念,让人误以为这是一条贯穿东西、有着明确标识的路线,事实并非如此。长安与罗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贸易往来,是逐利的粟特商人牵着双峰骆驼跋涉于沙漠和雪山,沿着数条崎岖的古道在绿洲城镇相会,交易货物后再继续前往下一站。
从长安到罗马,古老的商路绵延万里,横亘其间的中亚占据了超过一半的路程,而大部分承担着枢纽重任的古城和历史遗址都在今日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我对撒马尔罕向往已久,那是丝绸之路跃动了千年的心脏。
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早在公元前便将撒马尔罕打造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用贸易连接起波斯、印度和中国,被称为“古文明的十字路口”。位于东北方的阿弗拉西阿卜(Afrasiab)正是昔日“康居国”粟特王庭的遗址,诞生于此的胡旋舞风靡大唐,也让安禄山登上权力的舞台。最令人难忘的是大使厅精美的壁画,粟特人用整面墙壁描绘了他们想象中的大唐王朝——武则天带着侍女泛舟湖上,而一旁的唐高宗正在追捕一头猎豹。
粟特民族早已湮没于历史,如今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撒马尔罕古城是帖木儿大帝征服世界的雄心。他征战三十年,横扫波斯、印度、蒙古和高加索,从各处劫来能工巧匠以及无数珍宝,誓将撒马尔罕打造成“亚洲之都”。帖木儿为妻子修建的比比·哈努姆清真寺(Bibi Khanym Mosque)拥有壮观的双重穹顶和精致的拼贴砖面,是彼时伊斯兰世界最宏伟的建筑;他自己长眠的古尔- 埃米尔陵墓(Gur-e-Amir)则体现了极高的工艺水平,华丽的六边形瓷砖装饰令人叹为观止。夏伊辛达墓群(Shahi-Zinda)蓝绿相间的釉面美轮美奂,而宏伟的雷吉斯坦广场(Registan Square)早已成为撒马尔罕的旅游名片。
虽然帖木儿大帝壮志未酬,死在了远征中国的途中,但他和继任者们留下的精美建筑却代表了伊斯兰黄金时代最后的辉煌。
离开撒马尔罕沿着丝路向西,抵达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口中“尊贵的布哈拉”。布哈拉之所以“ 尊贵”,是因为它曾有上千座清真寺和教经学院,聚集了当时伊斯兰世界伟大的圣人和学者,是穆斯林学习古典经文的中心。
住在古城民宿的日子里,我迷恋上了清晨的布哈拉。穿着学校制服的少男少女走在上学路上,蓄水池旁的露天茶馆尚未开始营业,只有教经学院前骑着毛驴的纳斯尔丁·阿凡提露出调皮的笑容。此时的卡扬清真寺(Maedjid-i Kalan)内空无一人,绿松石色的圆顶反射着光芒。宣礼塔背后挂着一钩还没来得及落下的弯月,这座让成吉思汗折腰的高塔是城中少有、没被蒙古军队摧毁的古老建筑。
日光渐盛,一道道拱门投下阴影。有两只鹳鸟筑巢雕塑的圆顶是市集的标志,小贩们将各种手工艺品摆放完毕,商店和手工作坊开门营业。布哈拉是丝绸之路上最繁忙的商品集散地,巧夺天工的编织品、精美的金银器皿和铁器在此汇集,能工巧匠的作坊也对外开放,你可以看到铁匠们打制刀具、细密画家在首饰盒和盘子上作画,还有绣工们在传统服饰上绣出金线花纹……如此种种,足以令人想见布哈拉在中世纪时的繁荣模样。
继续向西行进,火车穿过沙漠前往花拉子模州的希瓦。
这座曾被阿拉伯人占领的绿洲小城位于丝路支线,是中亚商人前往伊朗沙漠途中的最后一个驿站。希瓦拥有保存完好的中古建筑群,仿佛一个露天博物馆。那厚重的城墙、土黄色的低矮建筑、错落的清真寺圆顶和宣礼塔,以及曲折纵深的巷道,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场景一般。然而如此美丽的古城却在 16 到 19 世纪之间沦为中亚最大的奴隶市场,附近的土库曼部落抓捕放牧的哈萨克人、路过的行脚商人,以及后来的俄国人,将他们带到东门市场进行交易。强盗、小偷,甚至来自咸海的海盗都曾在这里出没,弯曲如迷宫的小巷里暗藏杀机。
如今的古城充满浓浓的商业气息,手工作坊和小摊贩无处不在。我穿过沿城墙而葬的墓冢爬上墙顶,看到了乌兹别克斯坦最美的日落。
连接起丝路两端的中亚在饮食上也体现出了来自东、西方的不同影响,譬如对大米的烹煮和香料的调味带有地中海和中东的特色;拉面(Laghman)的灵感明显来自中国大西北的拉条子(拌面);抓饭(Plov)的制作方法与波斯地区异曲同工;乌兹别克斯坦风味的咖喱角(Samsa)比它的印度前辈更加酥脆鲜美。
中亚五国(苏联时期官方定义的“中亚”为五个加盟共和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居民多为游牧民族的后裔,因而饮食以羊肉为主,牛肉次之,马肉则通常被腌制成一种叫作 Kazy 的香肠。天气寒冷的日子里,先来一小碗浓郁的肉汤(Shurpa)暖胃,带骨的羊肉与胡萝卜、土豆和洋葱一起熬煮数小时,直到厚重的油脂漂浮在汤的表面,令人感觉满足。
即便是不了解中亚的人也都知道,“ 抓饭”是此间美食的象征,也是待客的必备佳肴。不同地区的抓饭因食材、烹饪方法,甚至场合的差异而有所区别,光是食谱就有一千多种:撒马尔罕抓饭最为清淡;布哈拉抓饭有时用绿豆取代鹰嘴豆;费尔干纳盆地的抓饭因为使用羊骨的髓油而呈棕色,当地人笃信有壮阳的效果;我喜欢塔什干婚礼抓饭(Tuy Palov)中葡萄干的清甜,据说只有男厨师才有资格烹制。乌兹别克斯坦显然对这道美食充满了企图心,在首都塔什干的“中亚抓饭中心”里,人们可以尝到来自各个地方的不同风味。
面食在中亚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每顿必有的馕到备受欢迎的咖喱角点心,几乎占据了料理界的半壁江山。最令我惊艳的是大蒸饺(Manti),羊肉剁碎后配以洋葱、黑胡椒和孜然,再加上一点肥腻的羊尾油(Dumba),使得肉馅儿鲜嫩多汁,蘸上酸奶油则更加美味。
若是在乌兹别克斯坦餐厅拿着菜单无从下手,拉面(拌面或汤面)通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羊肉与洋葱、红椒、西红柿等蔬菜相烩,放入孜然和欧芹调味,再配上筋道的手工拉面,这熟悉的味道是几百年前迁往中亚的陕甘回民(东干族,Dungane)所带去的乡愁。
如果说游牧民族传统生活方式对肉类、奶制品和馕的依赖构成了中亚饮食的基础,那么这片土地上不同文明的更迭交汇则丰富了它的内涵。乌兹别克斯坦的北方菜式仍保留着突厥和蒙古入侵的痕迹,南方菜因为深受波斯的影响而更为精致,尤其是香料和香草的使用为传统美食赋予了灵魂。犹记得在布哈拉古城时,民宿主人捧来的早餐蛋饼上铺满一层新鲜的莳萝,令我惊讶之余不由得食指大动。
乌兹别克斯坦菜常用的香草包括罗勒、欧芹、莳萝、香菜、茴香、藏红花,香料则有辣椒、刺檗、肉桂和黑胡椒等。如果一定要选出一种香味来代表乌兹别克斯坦,那么非孜然莫属。从沙拉到烤肉再到抓饭,处处都有孜然独特的味道,尤其是那被羊肉油脂浸润后再因火烤而迸发出的浓烈芳香,早已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了中国西域及内地,维吾尔族同胞们最是深谙其味。
中亚五国里,乌兹别克斯坦因位处南部的绿洲农耕地区而有着最悠久的定居历史,但游牧文化传承下的畜牧业亦十分发达,所以在饮食习惯上对奶制品颇为倚重。城市里最常见的要数羊奶和牛奶,然而在广袤的西北地区,还能品尝到马奶和骆驼奶所制成的饮品。
由于炎热干燥的气候令食物难以保存,当地人通常会把鲜奶发酵做成各种酸奶制品,这些制作技巧和工序是延续了千年的生活智慧的总结。中亚鲜奶的含脂量极高(5.2%),煮沸脱脂后所得的酸奶油(Kaymak)口感绵密,常被用作蘸料来搭配馕或是蒸饺等菜式。在乌兹别克斯坦,酸奶可以入菜、做汤,或是稀释后制成饮品(Ayran),而用盐和胡椒调味的干酸奶球(Kurt)则是大巴扎里最常见的零食。
乌兹别克斯坦菜较为油腻,因此当地人在饭前饭后都习惯饮茶。出乎我意料的是,绿茶普遍最受欢迎,被苏联影响较深的城市偏好红茶,而西部地区则通常在茶里倒入羊奶或骆驼奶,跟北方游牧民族的口味更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