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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ga Tokarczuk.Ill. Niklas Elmehed. © Nobel Media.
据诺贝尔官方网站10月10日消息,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当天下午,2018年和2019年两届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得主分别由波兰籍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和奥地利籍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获得。
其中,波兰籍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更加陌生。以下为大家分享2017年出版的其中译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译者序言部分,希望大家能够借此对作家有一个初步的认识和靠近。
一首具体而又虚幻的存在交响诗(译序)
文/易丽君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的新星。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出生在波兰西部名城绿山附近的苏莱霍夫。一九八五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住在弗罗茨瓦夫市,自一九八六年起,迁居西南边城瓦乌布日赫,在该市的心理健康咨询所工作,同时兼任心理学杂志《性格》的编辑。一九八七年,她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此后常在《雷达》《文学生活报》《奥得河》《边区》《新潮流》《文化时代》和《普世周刊》等报刊上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一九九三年出版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一九九四年获波兰图书出版商协会奖。一九九五年出版长篇小说《E.E.》。翌年出版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受到波兰评论界普遍的赞扬,并于一九九七年获波兰权威的文学大奖“尼刻奖”和科西切尔斯基夫妇基金散文文学奖,从而奠定了她在波兰文坛令人瞩目的地位。也就在这一年,她放弃了公职,专心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橱柜》(一九九七)和长篇小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一九九八),一九九九年,她因这部作品再次获得“尼刻奖”。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起,她定居在离瓦乌布日赫不远的农村,成为乡情、民俗的守望者,但也并非离群索居,邈与世绝。她乐于与人交往,更喜欢外出旅游。作家迄今的成功,绝非评论界的炒作抑或幸运的巧合,而是由于她所受到的各种文化的熏陶,正规、系统的心理学教育,以及广阔、丰富的生活经验。这一切都为她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她的才华得以充分地发挥。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与《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发生了许多变化。官方文学和底下反对派文学的明显区别已不复存在。过去常见的文学主题,如爱国主义、英雄主义、造反精神等都曾是波兰社会意识生动的组成部分。随着制度的更迭,上述主题有所削弱。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作家独立性的首要条件,是保持批判的勇气,敢于坦言真理,敢于揭露政权的外来性和极权统治的弊端,敢于揭露社会生活中的阴暗面。这种批判精神展示了一种浓缩的波兰性,起了一种抵御外来性的防护铠甲的作用。但是这种波兰性在浓缩了波兰民族酷爱自由、敢于反抗强权的象征意义的同时,也阻碍了作品中的波兰人成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在冷战时期意识形态斗争的影响下,这种批判精神还不免带有派别的色彩,简单化的价值标准使得某些被以为是高尚的文学,却不一定是杰出的文学。
年轻一代的作家淡化历史,他们无需再为国家的不幸命运披上服丧的黑纱,他们从事文学创作不像前辈作家那样态度严肃,那样追求“文以载道”和“震撼效应”。他们拥有一种更轻松、自由的心态,把文学创作当成一件愉悦心灵的乐事,既让自己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享受快乐,也让读者不费力气、轻松地接受。他们不屑于承担战后近半个世纪波兰现实里清算是非功过的使命。再者,清算文学在过去的地下出版物中,已可谓是汗牛充栋,在他们看来,重复不免意味着思想和艺术的贫乏。因此他们在回顾过往时,也是以一种幽默、调侃的口吻代替愤怒的控诉。他们希望扩大视野,独辟蹊径,去开拓新的创作题材。他们感兴趣的对象由“大祖国”转向“小祖国”—也就是故乡,由“大社会”转向“小社会”—也就是家庭,从中探寻社会生活新颖的、建立在人性基础上,普通而同时也富有戏剧性和持久价值的模式。
他们善于在作品中构筑神秘世界,在召唤神怪幽灵的同时,也创造自己的神话。他们的作品往往是现实生活与各种来源的传说、史诗和神话的混合物。他们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利用神话和民间传说来表现他们所欲展示的一切人生经历—童年、成熟期、婚恋、生老病死。他们着意构想的是,与当代物质文明处于明显对立地位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这类小说描绘的往往是作者将童年时代回忆理想化而形成的神秘国度,或者是作者记忆中老祖父所讲的故事里的神秘国度。小说里的空间—与当今贫瘠的、被污染了的土地及城市的喧嚣,或大都会的钢筋水泥森林大相径庭—流贯着一种生命的气韵,是人和天地万象生命境界的融通。每片土地都充满了意义,对自己的居民赐以微笑。它是美好的,使人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它的美很具体,同时也教会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寻人生的意义和世界万物存在的奥秘,就像是交给人一块神奇的三棱镜,透过它能识破天机,看到上帝,看到永恒。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上面提到的一些写作变化特点,都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具体的反映。这部作品既是完整的现实主义小说,同时又是富有诗意的童话,是一部糅合了神秘主义内涵的现实主义小说。
作家在小说中虚构的世界名为太古。这是一座远离大城市、地处森林边缘,普普通通的波兰村庄。作者以抒情的笔触讲述发生在这座村庄的故事,重点展示了几个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变迁。小说以人道情怀杂呈偏远乡村的众生百相,为读者营构了一幅幅鲜明生动的日常生存景观。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家境的人物,生息歌哭在太古,他们承受着命运的拨弄、生老病死的困扰和战争浩劫的磨练,在生活的甬道里直觉地活着,本真地活着。他们的喜怒哀乐都非常直露,他们的家庭纠葛都非常情绪化,他们追求幸福或燃起欲望的方式都散发着原始的气息,均为波兰百姓饮食人生的自然写照。显然,作者摄取的是她非常熟悉的农村居民生存的自然生态图景,但又并非简单地进行自然主义的再现。作者力图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其真实性情,并非直白地臧否人物、褒贬是非,而是以不拘一格的方式展示人生百态,或美丑叠现,或善恶杂糅,或得失相属,或智慧与残缺孪生,凡此种种,在不断的发展变化过程中相生相克,相映成趣。
小说中现实的画面和神话意蕴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太古虽然不大,却包含了成为一个完整世界需要的一切。太古不仅是波兰某处的一座落后村庄,同时也是一个“位于宇宙中心的地方”,或者可以说是自远古以来,便已存在的宇宙的一块飞地。它是天国的再现——虽是变了味的天国,是人类生存的秩序同大自然和超自然的秩序直接接壤的地方,是人和动植物构成的生机勃勃的有机体,是宇宙万物生死轮回、循环不已的象征。
太古既是空间概念,同时又是时间概念。太古是时间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动植物的时间,甚至包容了超时间的上帝时间、幽灵精怪的时间和日用物品的时间。有多少种存在,便有多少种时间。无数短暂如一瞬的个体的时间,在这里融合为一种强大的、永恒的生命节奏。太古的时间由三层结构组成:人的时间,大自然的时间(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识和想象力的各种产物的时间(如溺死鬼普鲁什奇和化成美男子跟麦穗儿交媾的欧白芷的时间),以及上帝的时间。这三层时间结构将叙事者提及的所有形象,所有现实和非现实的存在形式,完整地、均匀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首既具体又虚幻的存在的交响诗。太古的时间,亦如宇宙的时间,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是不断变换着新的形式,从形成到分解,从分解到形成,从生到灭,从灭到生,无穷无尽。
太古作为一座具体的普通的村庄,是个远离尘嚣的古老、原始、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神秘国度,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过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日子,自古以来就固守着自己独特的传统,自己的习俗,自己的信仰,自己分辨善恶的标准。在他们的想象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是他们通向外部世界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条界线之外的大千世界,对于他们不过是模糊的、虚幻的梦境。对于他们,太古处于宇宙的中心便是很自然的逻辑。
太古的象征意义在于,人们在心灵深处都守望着一个被自己视为宇宙中心的神秘国度。在快速变革、充满历史灾难、大规模人群迁徙和边界变动的世界上,人们往往渴念某种稳定的角落,某个宁静而足以抗拒无所不在的混乱的精神家园。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答波兰《政治周刊》记者问时曾说,她写这部小说似乎是出自一种寻根的愿望,出自寻找自己的源头、自己的根的尝试,好使她能停泊在现实中。这是她寻找自己在历史上地位的一种方式。
太古似乎包括了上帝创造的八层世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参与其中的活动。它发生了许多天国里才能发生的事,它东南西北四个边界各有一名天使守护。太古人们的姓氏也具有象征意义:博斯基的意思是“上帝的”,涅别斯基的意思是“天上的”,塞拉芬的意思是“六翼天使”,海鲁宾的意思是“上帝的守护天使”。然而,无论他们是天国的神圣家族也好,还是落入凡尘的天使也好,他们都未能超脱历史,他们的生活都打下了深刻的时代印记,他们的命运跟天下其他地方的人们的命运同样悲苦,只不过太古的人们几乎是以天堂的平静心态和坚忍、淡泊的精神忍受着自己的不幸。
作家正是把她笔下的人物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下来审视的,透过生活在太古的人们的遭遇,牢牢把握住“时代印记”和“历史顿挫”。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历史进程,在小说中虽是尽量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它贯串了作品的始终,并以其残酷、无情的方式影响着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守护太古四方边界的天使,没能保住这座人间伊甸园免受时代纷乱的侵扰。上帝、时间、人与天使究竟谁是主宰,恐怕只有到知道世界全部过去和未来历史的游戏迷宫中去寻找答案了。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却具有任何一部优秀小说必须具备的特点,如鲜活的人物形象,流畅、性格化的语言,快速发展的情节等。作品中简洁精确,但经常不乏诗意的描述把读者带进一个奇妙的世界,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的俏皮与机智,调侃与幽默,质朴与灵性,常使读者赞叹不已。许多神话、传说乃至《圣经》典故,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来,却又用得恰到好处,既丰富了人物形象,又渲染了环境气氛,使整部作品具有浓郁的神话色彩,笼罩着一种耐人寻味的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神秘氛围。那些亦庄亦谐的隐喻,蕴藏着作家对当今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怀和忧虑,蕴藏着某种既可称之为形而上学的,也可称之为存在主义的不安。而对各种跌宕起伏的人生,篇中人物没有大喜大悲的情感爆发,有的只是一种深情的温馨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有的是一种剪不断的思乡情结。整部作品给人留下的强烈印象是它的统一性,是内容和形式、主观和客观、大自然和文化、哲理和日常生活、变化和重复的高度统一,宏观思维和微观思维、个人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的高度统一。没有脱离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的世界,也没有脱离大自然和存在永恒节奏的意识。因此可以说,这部作品虽是小制作,却展示了大智慧,大手笔。轻巧中蕴含着厚重,简约中包藏着复杂,宁静中搏动着力量,平俗中洋溢着诗意。细读之后,令人回味无穷。
文学创作中的七巧板 (译序)
文/易丽君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波兰家喻户晓的女作家,继《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大获成功之后,二〇〇二年她凭借《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再次获得波兰最高文学奖“尼刻奖”的读者选择奖。在翻译这部作家本人的得意之作的过程中,我们同样经历了奇妙的精神漫游,不时为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吸引人的艺术魅力所倾倒。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自己的写作中,运用精练巧妙的波兰文字,在神话、现实和历史的印迹中悠悠摸索。她善于将迄今看起来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东西联在一起:将质朴和睿智联系在一起,将童话的天真和寓言的犀利联系在一起,将民间传说、史诗、神话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其表现手法可以说是同时把现实与魔幻乃至怪诞糅合为一,文字在似真似幻中反映出一个具体而微妙的神秘世界。她的笔下涌动着不同寻常的事物,但她又将神奇性寓于日常生活之中。
她建立了这样一种信念:文学作品可以是既易懂而同时又深刻的,它可以既简朴而又饱含哲理,既意味深长而又不沉郁。在她的小说中,日常生活获得了少有的稠度,充满了内在的复杂性、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以及耐人寻味的转折和动荡不安的戏剧性。
她善于借助表面上似乎是微不足道的隐喻,以轻松的文笔书写重大事件,寓重大性于平淡之中。或者说,她善于揭示隐藏在平淡之中的不同凡响的事物,在这一点上,她的小说与波兰女诗人、诺贝尔奖得主辛波斯卡的诗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她的小说里,可以感受到辛波斯卡作品中那种特有的采用出人意料的比拟的超凡能力、超级的敏感和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她俩都洞悉写作之乐,她俩的作品都读起来轻松,可是真正理解它们却并非易事。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无疑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学中的一部奇书。它是由数十个短小的特写、故事、随笔结集而成的一部多层次、多情节的小说,无怪乎有的波兰评论家将其称为用各色布片缝缀起来的百衲衣。与作家其他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似乎最缺少内在的统一性。它是一部文学品种边缘的小说,在这里各种修辞风格相互混杂、渗透,是各种文体的杂糅;自传体、随笔、叙事体、史诗风格,甚至议论文体,应有尽有。书中没有一个贯串始终的单线条的故事情节发展,而是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有如电影分镜似的纷至沓来。因此乍一看,似乎找不到富有内聚力的结构。各种不同的事件在各个时间层面上进行,从远古时代到中世纪、十八世纪直至现代。在这些时间层面上,一个个时而轻松、时而沉重忧伤、时而残酷、时而激起人们的愤怒和憎恨的故事情节几乎是随意出现,随意自由驰骋。作家运用表面上彼此毫不相干的插曲,犹如运用抛散的七巧板随意组成的一幅幅令人惊诧而又费解的画面。活跃在以无定形的因果关系相互连在一起的各种插曲中的人物,构成一条用五色宝石串联起来的项链。就这样,使这七巧板式的拼图最终形成一个富有凝聚力的整体。当然,在实现这一切的过程中,也得靠小说中一个贯串始终的唯一人物——做假发的女人玛尔塔。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玛尔塔无疑是整部书中的一个关键性人物,她从头至尾始终和叙事者在一起,如影随形,可以说,她是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另一个“我”。书中的许多故事,许多离奇、怪异的传说及逸闻,许多对事物的中肯评说,许多涉及人的生和死的暗示都是出自她之口。玛尔塔是连接书中各种人和事的桥梁,是鼓励叙事者回忆自己的童年和成长过程的感召者,是一个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角色的感召者。她以自己的主观见解无意地激发叙事者剖析自我的超意识,使作家的自传成分不仅在书中自然分布,而且成了吸引人的说枝节话的长诗。玛尔塔这个不起眼的农村老妇,从未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却不乏天生的智慧,叙事者自始至终对她流露出深深的敬意,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丈夫的感情。这种爱既深刻,又令叙事者感到不安和惊诧。玛尔塔的力量在于她找到了世界的节奏。她不是一个追逐时间者,而是生活在时间里。她跟存在的和谐相处中包含了某种令人不解、魅力无穷和超人的东西。她是个对什么都关心、对什么都知晓并拥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女巫!她的知识不是来自学校和阅读,而是来自大自然,她本身就是大自然季节周期的化身。每年春天,作家——第一人称叙事者来到位于谷地中心的房子,玛尔塔也从酣睡中醒来,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叙事者面前。到了秋末万圣节这一天,叙事者要离开谷地,也就在这时,玛尔塔把自家的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进入地下室,开始为期几个月的冬眠。如同希腊神话中得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每年春天从地府回到上界,而秋天进入地府一样,每当她回到上界,大地便春暖花开,万物生长,而一旦她进入地府,大地上便是万物凋零,一片萧瑟。玛尔塔回到地上,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她进入地下,便意味着死亡来临。然而有死就有生,有生就有死,生死轮回正是大自然的规律。大自然准许她深入自己的秘密,她意识到在大自然中任何东西都不是死的、无声音和无知觉的。对于她一切都活着,都在跟她交谈,都有感觉,因此与其说她赋予任何东西以生命,莫如说她适应自己到处遇到的生命并与之共济共存。代表托卡尔丘克本人的无名的叙事者想向玛尔塔学习的正是这种能力与智慧。故而她向我们显示出的是一个追求知识的人,不断地提出问题,分析自我,把自己描绘的和创造的世界的每个片段,都变成反思的线索,并带着读者一道去进行这种探索的远征。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亦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学中最耐人寻味的一部小说。小说中将四个层面的人和事精确地编织在一起,既断裂又连贯,始终保持着流畅的风格。作家在处理现实层面——习俗描写层面时,总带点嘲讽的口吻;第二个层面——分裂成片段、散布在全书中的有关梦的哲学思考的层面,作家在这儿总给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回味空间;第三个层思考的层面,作家在这儿总给读者留下一个广阔的回味空间;第三个层面——隐藏的历史讯息的层面,它总是带着一个寻根的愿望和一个戏弄历史的恶魔;第四个层面——传记层面,包括第一人称的叙事者的自传成分和充满了神话韵味的中世纪圣女库梅尔尼斯的传记。将传记变成神话是托卡尔丘克创作的一大特色,好像没有神话便既不能存在艺术,也不能存在艺术家。围绕这四个层面出现了大量插入的故事,它们构成了一个稠密的情节网。
不难发现,这部小说中真正的主人翁是梦。梦掩藏着(也承载着)人的生存意义。梦成了小说中反思的中心,每隔几页我们就能找到有关梦的描述:白日的梦,夜晚的梦,网络上的梦。对书写在网络页面上的梦的节录,属于书中最重要的片段之列。梦使人深深植根于生活,使人在时间上的漫游中找到自己的家。梦给人提供对各种现象的诠释,释放进行自我剖析的激情,引导读者走向荣格提出的“情结”概念。
书中出现梦的情节并非偶然,而是反映了作家的哲学思想: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梦是人们生活经历和思绪的反映。人们在心灵深处珍藏着一段段往事,忘不了挥不去的多彩的往事会留下多彩的回忆,灰色的往事只能留下灰色的印记。那流逝的岁月则如一串用日月星辰联结起来的珍珠,永远珍贵、难忘。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各种各样的回忆会一一变成形形色色的梦。依照托卡尔丘克的看法,人的生活正是由白天和黑夜组成的,人生活在白天的房子和黑夜的房子里,白天的房子是清明——醒,黑夜的房子是昏惑——梦。人们能记住黑夜的梦是由于那是人在夜里的生存状态。梦是连接有意识的白天生活和无意识的黑夜生活的桥梁。人有怎样的生活,便有怎样的梦。无意识的力量通过梦境的象征作用显现于意识之中。在家和银行之间疲于奔命、生活枯燥乏味、渴望爱情的克雷霞会梦见一个叫阿摩斯的人爱上了她,不幸的是她对梦信以为真,从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曾经流放西伯利亚、在饥寒交迫之中吃过人肉的埃戈·苏姆,会梦见自己成了狼人,以至于夜晚不敢上床睡觉。梦加强了“自叙体”的叙事形式,使小说的叙事高度主观化。以自传体为基础的小说叙事中融入了大量的虚构的梦的情节,人在“叙述的我”与“被叙述的我”之间、在“梦”与“醒”之间腾挪,大大强化了小说的艺术效果,使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呈现为高度亲历性的体验,女性隐秘幽深的内心世界通过梦敞现于读者面前。这也是小说为读者所喜爱并得以畅销的原因所在。
作家利用网络研究全世界人们的梦。随着一个个梦的出现,世界逐渐笼罩在神秘的氛围里。梦成了世界永恒的组成部分,成了存在的一种潜藏意识的隐语。于是事物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光明与黑暗交错,醒与梦交错,生与死交错,从而也突显了小说的魔幻性。
作家在书中说:“我们大家以一种出奇相似和混乱的方式梦见同样的事物。”这说明人的思维具有某种同步性。作家在书中反复描绘同样的画面:“下方有人在行走,赶着乳牛,狗在奔跑,有个男人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高一点的地方有个挑着水桶的人向他们招手,房屋烟囱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鸟儿向西方飞去。”处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人物(中世纪的修士、皮耶特诺的农民、战后的移民、叙事者和来到下西里西亚寻根的德国旅游者等)眼前出现的是同样的重复的景色,重叠的画面,犹如音乐的副歌。这种特殊的副歌把我们引向了作家组织这部小说的一个首要原则:相信荣格所说的“同步性”现象的存在。所谓的“同步性”,即“非偶然的偶然性”,没有纯粹的偶然,没有神秘的机缘巧合。所谓的“巧合”只是某种难以下定义的更高力量的作用所使然,正是这种更高力量守护着我们风雨兼程的人生。小说向我们敞开了一道门,让我们认识生活,体验我们多维形象的生活状态。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不可重复的存在。
构成梦的主体至少有三个层次的内容。第一层是“梦的世界”,即做梦的规律、梦的逻辑、睡着了的躯体的表现、不同人的梦彼此之间的联系等。第二层是“作为梦的世界”,这一层主要产生于做梦者无法证明的、无法排遣的疑虑,它认为人们可以醒着做梦,人们可以自以为已经从梦中醒来,而实际上却仍在梦中。第三层是“梦中看到的世界”,即半是通过梦揭示的现实,半是做梦的人幻想的现实。这种现实对人的认识欲求是敞开的,甚至比最大胆的幻想还要丰富得多,它还允许做梦的人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来往。作家在小说的开头,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在梦中看到的世界。有了这样一个开头,接下来的篇章就都可视为梦的幻象——世界的幻象,只有梦才能揭示这个幻象,只有做梦的人才能够自己联想,才能够坦露潜意识中的秘密。所有的梦彼此结合在一起,相互补充又相互纠缠。在这梦的迷宫里,幻想与现实、虚与实、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相互交错交融,无法分开。于是我们便会觉得,在这部书中梦就是真实。由于梦展示的是真实,这就使事物的真相的揭示成为可能;梦是所有认识上的困惑的临时解决办法,是走出骗人的恶魔所设置的陷阱的一条出路。由此可见叙事者的信条便可能是我梦故我在。
寻根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文学创作中重要的内容,隐藏在书中的历史讯息是寻根愿望的体现。下西里西亚是奥尔加的精神家园。她远离滚滚红尘,定居在新鲁达附近的农村,与大自然为伴,做自己喜爱的工作,过着半人半仙的日子。而寻找这个地区的根,倒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消除的结。
据历史记载,公元九八〇年梅什科一世统一了波兰,公元九六六年他按拉丁仪式接受了基督教。他的儿子波莱斯瓦夫一世于公元一〇〇〇年在当时波兰的首都格涅兹诺建立了大主教区,另在波兰南部的克拉科夫、西南部的下西里西亚地区的弗罗茨瓦夫和西北部波罗的海滨的科沃布热格设立了三个教主区。下西里西亚是波兰故有的西部领土,这是不争的事实。自十四世纪末到十八世纪末,波兰共和国曾是欧洲的泱泱大国,拥有包括乌克兰、白俄罗斯和立陶宛在内的广袤国土,是欧洲唯一疆域横跨波罗的海和黑海的国家。一七九五年波兰被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三国瓜分而灭亡。一九一八年波兰重新获得了独立,建立了波兰第二共和国,西乌克兰、西白俄罗斯和包括维尔诺在内的部分立陶宛土地仍归入波兰版图。由《里加条约》所确定的波兰东部边界一直保持到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七日。
书中每个故事都与下西里西亚的小城新鲁达及其周围一带的地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书中的人物有的自遥远的过去就定居在这里,小城的缔造者——刀具匠,便是在这里开拓洪荒,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初建社会文明的始祖;到了中世纪,下西里西亚便出现了完善的骑士制度和奴隶制庄园经济,骑士的女儿库梅尔尼斯及其传记作者帕斯哈利斯便是封建文明和社会习俗的见证者。十八世纪就移居到这个地区的德国人,给这里带来了西欧的文明,在这里繁衍生息,也算得上是这个地区的老居民。然而战争却完全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暗藏着一部下西里西亚的史诗,展示这个地区过往历史的那些情节,充满了神话色彩。人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不变的是大自然的景观,因为“人是风景的转瞬即逝的梦”。
一九四五年成了下西里西亚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转折,不仅换了行政机关、地名、军队、警察、货币、纳税规章和法律,也换了语言和说那语言的人。下西里西亚不再以自己在历史的长河中创造的复杂形象存在,留下的只是一种形式、一个名称。在它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蕴涵着世界的希望、痛苦和荒诞,而且充满了无奈和苦涩。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波兰作为战胜国从战败的德国手中收复西部和北部故有的疆土,应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它却以丧失东部领土为代价,致使波兰成为战胜国中唯一缩小了疆域的国家,这不能不说是令人匪夷所思。领土的变化引起欧洲历史上又一次民族大迁徙。从波兰西部遣返德国的德国人达二百二十万,有四百万波兰人迁居收复的失地,其中大部分是丧失的东部领土的居民。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迁徙是在半哄骗半强迫中进行的,大批波兰人把自己辽阔的田地撂在了东部,长途跋涉,颠沛流离两个月之久,受尽了艰辛和苦难,来到一个对他们来说陌生的地方——“此处无人主管:没有任何国家,政府刚刚是他们自己梦想中的事,但它却在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小城镇的月台上,在那里命令他们下车。政府——是个足登军官长筒皮靴的男子,所有的人都管他叫‘长官’。”这位长官嘴上叼着香烟,给新移民胡乱指派住房。迁徙来的波兰人最初感到的是茫然和悲惧,黑暗中听到一块玻璃落地的响声,“大家都打了个哆嗦,而妇女们则抓紧了自己的胸口。”继而又表现出盲目的欢乐,每天像过节一般。小说中记录了下西里西亚地区重新形成的过程。作家将这个过程视为创建新的社会和文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忍受过物质生活的困顿,商店的货架上空空如也,除了醋和芥末什么也买不到;偶然遇到出售食用油,便纷纷排队抢购;孩子们聚集在教堂前,等待着德国游客发糖果。尽管如此,人们还是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医治了战争留下的创伤,生活逐渐走上了正常的轨道,对未来也不失希望。作家力图向我们展示:世界并非只是一片漆黑。世界有两副面孔,它对于我们既是白天的房子,也是黑夜的房子。
似水流年改变着一切,除了相思。人在变,事物在变,社会制度在变,不变的是挥之不去的乡愁。思乡情结是波兰人和德国人共有的感情。波兰人对留在东部的一切的记忆,压倒了对在西部遇到的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他们思念那片辽阔的土地,常常喝得醉醺醺。下西里西亚对于许多德国旅游者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在半个世纪之后,他们纷纷回到这个地方,为了看一眼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屋,为了寻找儿时的梦。寻梦者中有位老者,彼得·迪泰尔,他不顾年迈体衰,坚持登上山脊,“他把世上所有的山跟这些山做过比较,在他看来任何山都没有这么美。”尽管他已感到呼吸困难,却仍坚持继续往高处走,结果死在了波兰与捷克的分界桩旁,“他的一只脚在捷克,另一只脚在波兰。”人为划分的国界隔不断人类共有的乡恋,这是作家想要告诉读者的一个真理。
托卡尔丘克历来认为应当睿智地对待文学,睿智应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基本追求。如果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文学跨越时空走向睿智的一种预示,那么《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便是这样预示的一次不寻常的光辉实践。
节选自《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译序部分。
来源:纸城(paper-c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