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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话西游手游》东坡肉食谱配方介绍,大话西游手游食谱配方大全

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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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来头的住所!女人新家是历史民居,疑似阎锡山的五金商会

一 饕餮协会

轮到我出场了。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敢说“我做主厨”这样的话,怕了解我厨艺的人笑掉大牙。

许多许多年前,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这里,我的朋友中间,流行着一个“段子”,说:“蒋韵可会做饭了,她最拿手的饭,是方便面,最拿手的菜,是午餐肉,还是梅林牌的。”

女儿出生之前,我和丈夫,基本不开伙。那时,山西作协有一个职工小食堂,掌厨的,是平遥人范师傅。这范师傅,一辈子没有成家,早年间,在那个著名的“常家大院”里的常家当差,服侍过常家某位在山西大学读书的公子。建国后,省作协一成立,他就来了作协,是名副其实的老前辈。

可是他的厨艺,实在不能恭维。每天中午,雷打不动的刀削面,又粗又硬,菜就是一个浇面的卤,如同水煮一般没有滋味。甚至都不记得他是否给拌过凉菜。尽管不好吃,但毕竟省事啊,节省时间。话说,那个年代,还真算是一个奋斗的年代,人活得有心气,有“事业心”,当然,这是“大话”。最主要的还是,年轻时的我,不爱下厨,我的厨艺还不如范师傅。范师傅端给我们的,至少还是削面,而我,则只会买半斤压好的面条回来,一煮了事。

结婚时,家就安在了作协的机关院子里。那是一个老院子,历史民居。有人说,当年,阎锡山的五妹子在这里住过,也有人说,那里曾经是阎锡山的五金商会。我没有考证过,但我私心里希望那是五妹子的公馆,五金商会听上去有点冷冰冰的,索然无味。而五妹子,则像是一个传奇。

五妹子阎慧卿,其实,是阎锡山的堂妹,小名叫五鲜,阎锡山长她二十七岁,就叫她“五鲜子”。五鲜子和堂哥,很亲,是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并非像传闻中有苟且之事。阎锡山阎督军曾有很严重的胃病,阎夫人为此特别揪心,据说是五鲜子想了各种方法,仔细为哥哥调理饮食,搭配食谱,照料一日三餐,用食疗的方式治愈了阎锡山的胃病。阎锡山和阎夫人十分感动。阎夫人去世前,就把阎锡山的日常起居,郑重托付给了五鲜子。于是阎慧卿就成了哥哥阎长官身边最贴己也是最得力的生活秘书。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年,我丈夫应邀赴台北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台北的朋友知道我丈夫来自太原,就对他说:“你原来是从五百义士那个地方来的呀!”我丈夫一脸懵懂,从不知道什么“五百义士”,只知道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那还是近些年的事。他回来跟我说,这“五百义士”的故事,台湾孩子都知道,因为是选入他们的教材。我比我丈夫更惊讶,他一个北京知青,不知道也就罢了,我这个在本乡本土活了半辈子的人,居然一点也没听说过,对这个城市,也真算无知到家了。

慌忙查了一些资料。

原来,临近解放,我解放大军围攻太原的时刻,阎锡山给他的军官和要员们,每人发了一瓶烈性毒药,信誓旦旦,宣称,要与这个城市、这片故土共存亡。但到最后关头,代总统李宗仁一封电报,说是请阎锡山赴南京商谈和谈之事,他得以从围城脱逃。临行,为了安抚人心,表示自己还要回来,于是,他留下了他最最舍不得的阎慧卿,他的五鲜子。他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在南京,他倒是曾派飞机回来过,想接走妹妹,只是,飞机在危城上空绕了三匝,我军炮火猛烈,无法降落,只好空返而归。破城前夜,躲在省府梅山地下室的阎慧卿,和她的情人,也是阎锡山的政要及姨侄梁化之,双双服毒自杀。临死,阎慧卿给她的哥哥发去了一封绝命电文:

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炎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赴难,敦厚殉城。军民千万,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火中。

妹虽女流,死志已绝,目睹玉碎,岂敢瓦全?……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时刻尚在人间,大哥至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

嗟乎,果上苍之有召耶?

痛哉!抑列祖之矜悯耶?

据说,阎锡山收到电文,读罢,热泪涟涟,称战死和自裁官兵,为“五百完人”。

后来,我渐渐知道,曾经,阎锡山给阎慧卿修建过一座花园,但并不在我们南华门,是在离我们这里不远的东米市。花园有名,叫“四美园”,因园中有四座清代绿琉璃塔而得名。但,不管那么多,或许,我们这里,曾是她暂居过的一处地方?要不,如今我们的大门前,何以会挂一块“阎锡山故居”的牌匾?

总之,这是一个有时间感的建筑,一个有时间感的院落。

院子不大,种了两棵梧桐树。楼房是青砖的建筑,三层,不知道什么风格,谈不上好看,算是中西合璧吧。旁边的一座楼房,应该是建国后加盖的小楼,但风格还算一致,看上去并不违和。主建筑后面,另有一个二层的建筑,和主建筑呼应着,围成一个小天井,有点像骑马楼,上下两排整整齐齐的房间,带出檐和围栏,漂亮的花砖铺地,形成一个贯通的走廊。我们的新房,就是这一排中的一间,原本是我丈夫的单身宿舍。邻居是画家王莹。我家与王莹老师家,中间原本有扇门,被封死了。后来王莹老师搬走了,他的那间房,分给了我们,门一开,现成的,就成了我家的客厅。那时,作协的前辈们,对年轻人,真是厚道啊。

我爱我的家。

他们说,我们这个小二楼,过去,是勤务兵、马弁和佣人住的地方。从位置上看,很像。但房间内的形制,几乎和主建筑一样。同样是红木的地板铺地,同样是一人高的红木墙裙,配乳黄色墙壁,真是沉稳典雅好看。我们住进去时,地板、墙裙、墙壁,都维护得极好,几件简单的家具摆进去,竟一点不显寒酸。

那是1981年啊。这样好的房子,以前,我何曾见过。

所以,我珍惜。

虽然,我不爱做饭,但我爱收拾房间。

我想了很多办法,买来了地板蜡,每周,用蜡打一次地板。那时,客人来访,还没有换拖鞋的习惯,于是,我又想办法,买来了外贸的尾货:手编地垫和草编地毯。地垫铺在门口,来客进门,先擦擦鞋底。幸运的是,作协还分给我们一个有自来水的小房间,其实也不算小,足有十二三平米的样子,在对面的一层底楼拐角,这个房间是简陋的,水泥地面,白灰的四面墙。就作了我们的厨房、餐厅、起居室,甚至是客房。

那间房里,我们放了张单人的铁架床,支了一张折叠桌,几把折叠椅。吃饭是它,客人来了,围桌而坐喝茶也是它。有时,它还是我的工作台,堆着书和杂志,以及纸笔。这间房间,我任由它凌乱。但它给人一种放松感。所以,相熟的朋友们来了,爱在这里聊天。假如,这朋友是远道而来,也不用找旅馆,住下就是。就算同城的朋友,聊天晚了,误了末班车,或者天气恶劣,没关系,别走了。那单人的铁架床,简单的被褥,就是为这样的朋友们准备的。只要你不嫌弃这房间的简陋。

常来的人中,有我的几个闺蜜。那时,她们都还没成家,要好的这些女友、同学之中,我居然是第一个结婚。而当年,也是我最高调地宣称自己是“独身主义者”。我们这些人,称得上是患难之交,我的家,对她们来说,算是这茫茫城市中的一个小驿站吧。柴扉开着,有灯光,有炉火,有温情。

那时,她们每个人,都正在恋爱或失恋之中,又是大学刚毕业不久,都有需要面对的各种问题。来了,聚在一起,说啊说,说不完的话,恨不得说个通宵达旦。我的这间小屋,这间陋室,曾经装过多少秘密,多少心事,多少难言之隐,多少眼泪和多少欢乐?说它是间密室,或者,一个见证者,一点也不夸张。

我的女友中有美食家,所以,她们来了,我们自然就不再去吃食堂。点起一只蜂窝煤炉(那时还没有煤气),买来肉、菜之类,摆开架势做饭。所谓“摆开架势”,其实,就是包饺子。最常吃的,就是饺子。包饺子这件事,我还在行,得了我奶奶和我妈的真传。只不过,我奶奶我妈,是自己剁肉馅,后来有了绞肉机,是自己买肉来绞,我则是买现成的绞肉馅。我买来绞肉馅,要细细地,把里面那些白筋、血管和所有看着不顺眼的东西挑拣出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再用葱姜末和酱油、料酒煨起来。我的馅料里,也如同奶奶她们,不放那些五香粉之类,却要放一点白糖提鲜。这在从前的北方地域,比较鲜见。

我的朋友,都爱吃我的饺子。

吃饺子,就不需要什么佐餐的菜了。凉拌个黄瓜、剥几个皮蛋松花蛋,再开瓶酒,就是正餐。这是我讨巧,因为我不会做别的。

后来,我女友中,有人写了文章,说我的饺子,是“南华门第一”。

南华门东四条,是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地址,也是我的家。

写文章的女友,后来,以“兰若”为笔名,出了一本书,叫《兰若的灶间闲话》,是把她在微博上的文章筛选出版的。兰若写美食,自成一家,体会至深。而最关键的,是她写的好多菜品和烘焙的美食,我都吃到过。没有一道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却格调极高,可化平凡为神奇。遗憾的是,她的书中,没有收录写我的饺子那一篇。我特别想让她来给我正名,我最拿手的菜,不仅仅是午餐肉。

我女友中,既然有烹饪高人,所以,她们来了,就常常会露一手。我家东西不齐全,做不了特别的菜,但至少,烧个红烧肉、排骨之类是没问题的,再炒两个青菜,焖一锅米饭,好,开饭。有时,则是她们在家里做好了成品,用饭盒装来,加热一下就可以吃。几乎每个星期,总有这样吃吃喝喝小聚的一天。于是,我们开玩笑,戏称说,我们是“饕餮协会”。

苏东坡做《老饕赋》,那是美食家的心得,却更是理想与梦想的境界。苏子一声“老饕”,化解了“饕餮”这凶兽身上的狰狞和戾气,从此我中华大地上所有的吃货、美食家,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戏谑与自谦的名字。所以,尽管我们聚会的餐桌上,从来也没有过“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桃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如此精致的珍馐美馔,也没有“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的浩气与豪气,可并不妨碍我们也竟敢以“老饕”自居。怕什么?我们没有“南海玻黎”,可我们也有“凉州之葡萄”啊!请问,神州大地上,哪一处的葡萄不是来自于西域凉州呢?至少,我们这个省份,我们城市,是这样。我们的清徐县,早在汉代时,就有商人把西域的葡萄带回了此地,从此扎下根来,开枝散叶,开花结果。也因此,有了葡萄酒。我们的葡萄酒,没有脱糖,很甜,也很好喝,还特别便宜,记得当时,只有六角多钱一瓶。所以,可以满足我们的“豪饮”,可以让我们哪怕只对着一盘凉拌黄瓜,也可以高喊:“一醉方休!”可以在醺醺然间,学苏子“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那是那个时代赐予我们的自信。

二 葡萄、青梅与竹叶

这几种,都是酿酒的原料。

确切地说,前两种是原料,而竹叶则是辅料。

清徐露酒厂,自然在清徐,离省城三十公里左右。清徐出葡萄,这是在论的。民歌里不是这样唱:“平遥的牛肉太谷的饼,清徐的葡萄甜个盈盈——”汾河河谷太原盆地方言中多用叠字。据说,把葡萄带到清徐的,是汉代时一个姓王的商人,我觉得他一定是个浪漫的人,否则,千山万水,戈壁沙漠火焰山,带几株娇嫩的幼苗千辛万苦回中原,应该不仅仅是利益和商人本能的驱使。

用古法酿造葡萄酒,在清徐,历史悠久。但元代以来,游牧民族带来蒸馏法,白酒因此在中原崛起,而葡萄酒渐渐式微。后来,传教士来了,清徐一带,起了教堂,有了天主和基督的信众,望弥撒时,葡萄酒不可或缺。于是,神父或者牧师们开始酿酒。到上世纪二十年代,成立了酿酒厂,就是清徐露酒厂的前身。而董事长,就是一个神职人员。

可别瞧不起我们的露酒厂,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的宴会上,喝的就是我们的红葡萄酒呢。

真是物美价廉。

同样可以和这葡萄酒媲美的,是他们厂出产的青梅酒。葡萄酒红,青梅酒绿,这一红一绿,当年,是我们最爱的佳酿。

那时,常常来我家小屋聚会的,不仅仅是我的闺蜜女友,更多的,是文学同道。作协院子里,两座老楼对面,有一栋简易的二层小楼房,是七十年代毫无特点的建筑,那时,辟出上面一层,作了作协的招待所,接待县乡和周边城市来改稿或办事的作者们。住在那招待所,一迈腿,三步五步,就到了我们的小屋。晚上,吃过范师傅寡淡无味的晚餐,信步就到了我们家。我会拿出葡萄酒或者青梅酒,若是夏天,拍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剥两个皮蛋,用姜末和醋一拌,就是一盘下酒菜。若是冬天,家里有白菜,就拌一盘白菜心,有萝卜,就拌一盘白萝卜丝,再开一盒午餐肉罐头,就是我们美好的文学之夜。

那时,对文学的爱,是真的赤诚。

爱得又单纯,又热烈,又痛苦。

同道朋友相聚,坐在一起,几乎没有别的话题,就是文学,文学,文学,还有和文学有关的那些事物。比如绘画,比如电影,比如戏剧。总之,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和天地,浩渺,美,神秘。我不知道别的省份、别的地域、别的城市是否如此,反正,我们这里,南华门东四条小院,我的陋室中,来来往往的朋友们,无一不是如此。

聊自己的小说,正在写的,或者将要写的,聊别人的小说,褒扬或者批评。聊读过和正在读的那些经典名著或者以前从没接触过的现代先锋的作品。聊正在进行中、后来走进了文学史的那些事件,如文学的寻根,等等。有时齐声喝彩,有时则争论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要拍烂我家的桌子。聊得口干舌燥,吵得声嘶力竭,一看,杯盘狼藉,酒喝光了,菜也见了盘底。夜深人静,忽然相互一笑,说:“吵饿了。”

于是,作为女主人的我,就给大家煮方便面——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方便面中最好吃的那一款:美味肉蓉面。若有西红柿,就煮两个进去。西红柿去皮,但不能用开水烫,那样烫出的西红柿完全变了味道,要借助勺柄,把表皮刮松,洗干净手,把皮一点点剥下来。我也从不用刀切西红柿,刀切它会残留一股铁腥味,就用手,把它掰成块状。炒西红柿鸡蛋也用同样的方式料理西红柿。这样煮出的方便面,人人都说,鲜美。

吃完方便面,也算酒足饭饱,该散场了。

有时,就会有人说:“算了,不回去了,同屋的人睡了,回去还得吵人家。”好,就不用回去,在那张小铁架单人床上,住下便是。

也常有朋友,星期天,从邻近的城市,专程跑来小聚,那就不能煮方便面了。如果时间富裕,我就可以跑去买肉包饺子,假如时间不那么富裕,就去买现成的切面,买菜,再买一些卤味,还有两瓶竹叶青回来待客。

竹叶青,是我姥姥、我妈的最爱。对竹叶青的喜欢,得自家传。

曾经,竹叶青声名赫赫,上世纪初年,曾在巴拿马世界博览会上拿过金奖,它产自著名的杏花村,比我们的葡萄酒、青梅酒来头要大,当然,价格也贵。记得,在八十年代,一瓶竹叶青要两块多钱,而一瓶清徐露酒厂的红葡萄酒和青梅酒,则不足一元钱。据说,它的底酒,是汾酒原浆,在那原浆中添加了多种药材和竹叶,浸泡发酵而成。其实,说句实话,我爱它的颜色,胜于它的味道。那种颜色,既是金黄,又是碧绿,全在于光的瞬间映照,极其灵动、流丽而微妙。翻开三十年代的小说,竹叶青可是常常出现呢,记得老舍先生笔下,就不止一次让他故事里的人物,在酒肆饭馆里,小酌几盅竹叶青。

我们也是小酌,助谈兴而已。

那时,出了东四条小胡同,南华门街上,渐渐聚集起了各种摊贩,临街有了不少的摊位和店面,卖肉、卖鱼、卖切面馒头、卖吊炉烧饼、卖早餐的油条、卖水果蔬菜,形成了一个自由市场。生活变得越来越便利。短短一条街,一下子,竟有了两家卖熟肉卤味的小门面,摊主还都是年轻女人。其中一人,长得十分端庄美丽,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人好看,性子也好,随和,善良,诚恳,热情,很会做生意,从不缺斤短两,东西干净,进货的渠道也安全可靠,我们院里的人,都喜欢到她的门面去买下酒菜,不知是谁,送了她个现成绰号,叫她“卤肉西施”。

我买卤味,买的就是“卤肉西施”家的松仁小肚、香干和一条熏制的、纯瘦的通脊肉。

我是一个有点怪癖的人,不喜欢摆弄生的荤腥。所有动物的尸体,我都不愿意触碰。它们让我生理反感。不仅仅是因为“不忍”,不是“君子远庖厨”,而真的是生理性的排斥与拒绝。我知道那是一种疾病,可已经治不好了。所以,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此生也没有希望成为一个拥有好厨艺的主妇。可我又不是一个真正的素食主义者,那么,在我主厨的餐桌上,只有想办法变通。

熏制的通脊肉就是变通之一。

一度,我们城市突然出现了这种熏制的里脊肉,宽宽厚厚的一长条,颜色非常漂亮。买来切片装盘,十分美味方便。最关键的,我还可以用它来炒菜。通脊肉片炒青蒜苗香干,炒芹菜,炒柿子椒,都很不错。也可以切丁,与土豆丁、黄瓜丁同炒。所以,遇到朋友来小聚,一条通脊肉可以让我变出几个菜来,再配上我最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无论是吃面条还是吃米饭,以我的水平和标准,就算说得过去了。

说来,黄土高原上的这个省份,出产五谷杂粮,所以,这里的人们,在一碗面里倾注了智慧和机巧,好面(就是白面)、高粱面、玉茭面、豆面、荞面、莜面、榆皮面,数不清的种类,演变出数不清的面食花样。如今,这已经是国人皆知的常识。但这个省份的物产,其实并不丰厚,它决定了本土人朴素、朴实的饮食习惯和口味。那些曾经的豪门大户,巨型庄园里的乔家、王家、曹家之类,你去参观,听解说,他们的豪门家宴,八碟八碗几蒸几炒,其实也都是很普通的食材、原料和烹饪手法,鲜有奢侈的海味山珍。和南方的豪门之家,比如刘文彩家,不可同日而语。

豪门如此,寻常人家,在饮食上,更为朴素、简单。小时候,我们院子里,同学家,像我家那样,一顿饭要烧三四个菜的,都是外乡人。而本省、本市的人家,常常,一碗面,红面擦尖或者白面拨鱼,就是一勺用油和花椒烹出的“醋调和”,和一大碗炒酸菜一拌,就是一餐午饭。有时则是一碗西红柿卤,冬天则是吃自己腌制的西红柿酱,那酱里面并不是经常出现嫩黄的鸡蛋的哦。西红柿鸡蛋卤成为几乎顿顿离不了的“面条伴侣”,是八十年代以后、生活日益丰足之后的城市风景了。若是讲究的人家,待客的那碗面条,则要准备四种浇头:一样西红柿鸡蛋卤,一样小炒肉,一样肉炸酱,还有一种或是白菜或是茄子丁的素卤。自然,最要紧的,是面的品质,拉面要长,削面要薄,剔尖要细而筋道,绝不能用买来的机器切面搪塞。然后,再备两三样下酒菜,一顿饭,其乐融融。

而像我这样,用机器切面待客,客人一定是最相熟相知的朋友,他们没人计较我餐桌的贫瘠与寒素,没人挑剔我不登大雅之堂的厨艺,他们来,不是来吃饭,是来会同道。我家的餐桌,我家的陋室,大概多少是有些魅惑的,在那个文学的年代,黄金的时代,迎来送往,有过多少这样把酒言欢的日子,有过多少话题,多少想法,多少争论,多少推心置腹的长谈,甚至是彻夜的长谈。当然,也有过撕心裂肺的大痛苦。那时,我们中大多数人,还是文学的赤子。

后来,我们搬家了,搬出了机关小院。

我们的家,在新建的楼房里,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拥有了一套单元房。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居处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家那间厨房小屋,被拆掉了。

我有时会想,那些被拆下来的旧砖破瓦,它们流落到了何处?或许,它们每一块身上,都残留着片言只语的记忆吧?每一块身上,都浸润和储存了一点点那个浪漫年代微弱的气息吧?储存着某个关键词,记忆着某个难忘的名字。它们一定和别的破砖旧瓦有所区别,它们每一块都要更重一些。

再后来,我们这个城市,就再看不到清徐露酒厂出产的葡萄酒和青梅酒了,那个厂,倒闭了,消失了。而名酒竹叶青,也渐渐退出了这城市大小宴饮的餐桌,取而代之的,先是洋酒XO之类,后来,就是各路汇聚而来的干红葡萄酒了。

不知为什么,熏制的通脊肉也不见了踪影。是因为健康的缘故吗?都说吃熏制食品容易罹患癌症。

话说回来,就算是还有熏制通脊肉,我们家也不能再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丈夫忽然开始对食品中的防腐剂过敏。凡是有防腐剂的熟食,以及不新鲜的蛋白,都会导致他严重腹泻和胃痛。曾经,在马来西亚,因为一口虾酱,在美国,因为一口涂在饼干上的鱼子酱,他腹泻到几近虚脱。那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健康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而曾经,最经常出入我家厨房小屋、在那桌边吃饭聊天,也是在铁架小床上留宿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在长白山原始密林里,在清澈如玉的溪水边,为静夜、为万物之美而感动,引吭高歌《祖国颂》的那个好友,那个曾经的兄长。如今,他远离了这片土地,至今不知归期。还有一个,是钟道新,此刻,他远在天国。

一切,都远去了。

三 阿姨们

跳过几十年吧。说说现在。

定居北京,是因为我们做了外公外婆。外孙女如意出生那年,恰好我六十岁,退休了。

那是2014年。

我的本命年。

这一年,猝不及防,发生了我家历史上几件大事。如意出生,丈夫重病,还有一件,就不提了。

如今,在京郊顺义,我们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

我掌家,但主厨的是阿姨。家里有小孩,有病人,我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何况我没有,何况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干的、吃苦耐劳的人,帮手是不可或缺的。几年下来,主厨的阿姨换了好几任,天南地北,各具风味,倒很有趣。

有四川阿姨、有云南阿姨、有东北阿姨,也因此,我家餐桌上的画风,总是在变化之中。

请过一个安徽的阿姨,家在九华山下,八五后,比我女儿还要年轻。我去家政公司看人,说是“面试”,来了几个。我只问一个问题:“会做饭吗?”别人都说:“会。”只有她,听完我的话,爽朗一笑,说:“阿姨,我最爱的事就是做饭。”

她笑得特别自信,特别开朗。我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的回答,喜欢她一口如玉的白牙。还有什么可挑的?

事实证明,她真是一个热爱厨艺的姑娘。

她一到来,首先,是检阅厨房,看看刀具,看看锅灶,看看烤箱和冰箱之类。又仔细询问了我家里人的饮食习惯和口味,再一天,就开出了单子,对我说:“阿姨,这些是需要添置的东西,你看看。”

我一看,嗬!烘焙模具、烤肉钎子、锡箔纸、小天平秤、木炭、各种香料、干荷叶、意面、番茄酱、苹果醋、马苏里拉奶酪……她解释说:“叔叔不是防腐剂过敏吗?不能吃买来的熟食,我来给叔叔烤面包。顺便给宝贝烤蛋糕、曲奇和素点心。姐姐爱吃披萨、意面,我也可以给她做。”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宝。

果然,她身手不凡,能干异常。

她和老公,都在北京打工,孩子则在老家,由婆婆带着,是留守儿童。她不能做住家阿姨,因为他们在顺义一个村里租了房子,那是他们的家。在北京,她有家和老公要照顾,这感觉,于她,是重要的。

清早,她骑电动车,走左堤路,过桥,再走右堤路,来我家“上班”(这是她的原话)。途经一个大农贸市场和超市,顺便把一天要吃的菜、肉、蛋、鱼、水果,买齐全,用车驮着,风风火火,呼啸而来。什么东西需要在超市买,什么东西要在农贸市场采办,她心中特别有谱。不是说,她把我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像从前的那些老保姆们一样,而是,她敬业,尊敬这个职业,尊敬自己。比如,让她花钱买了又贵又不好不新鲜的东西,她觉得那是一种耻辱。

所以,我很放心。

有一次,家里要来客人,我和她一起去了顺义这边某家著名的“婕妮王”,她挑了两块进口牛尾,又去买别的,让我等着称重。结果,回家才发现,两块牛尾中大的那块不新鲜。她很生气,一口咬定是称重时被调了包,抱怨我说:“阿姨你怎么就没看见呢?这么大动作你都看不见?”我真是没看见啊。主要我没留心看,所以我怎么能确定一定是人家调包了呢?她又说:“阿姨你以后永远也不要去这家超市了!”这家店,伤害了她。

她是安徽人,可做饭,却是五湖四海的风格。她有几样拿手菜,比如:荷叶鸡、荷叶蒸糯米排骨、剁椒大鱼头、东坡肉、红烧黄辣丁、笋干烧肉、干锅花菜、上汤娃娃菜、奥尔良烤翅、烤大虾、烤披萨等等,汇聚了天南地北的菜式,且都很地道。除此而外,她还会做她家乡的点心:九华山素饼。自己煮红豆炒豆沙、做枣泥、炒芝麻。烤出来的酥皮素饼,香极了,面皮薄如纸,一层一层,一点不输给那些专业的面案大厨。她做的绿豆糕,我分赠给邻居们,人人称奇。而她的烤面包,则比较一般,和我的朋友兰若相比,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那两年,我女儿很热衷呼朋唤友,来家里吃饭。招待她的朋友,阿姨采用中西合璧的方式,烤一张香气四溢的披萨,拌一大盆水果沙拉或者蔬菜沙拉,烧番茄牛尾汤,再来各种烤串,像烤大虾(女儿不能吃,但是,和她小时候一样,她的女儿很爱吃虾)、烤鸡翅、烤羊肉串,等等,非常受追捧。有时,画风一变,端上来的主菜则是剁椒鱼头泡饼。嫩白的鱼肉、鲜红的剁椒、金黄的烙饼,鲜艳如画。女儿的朋友,欢呼着,送她一个尊称:大神。他们“大神!大神”地喊,她很开心,也很有成就感。

以前,我丈夫众多的兄弟姐妹来我们家,家人聚会,我们都是选择到餐馆。自从有了安徽阿姨,她说:“有我在,去餐馆干什么?”就真的开起了家宴。招待我们这种年龄的家人,自然不会烤披萨之类,荷叶鸡经常是主打菜之一。那荷叶鸡,食材是三黄鸡,上锅蒸制前,要用黄酒、姜和各种香料腌制二十四小时。吃的是时间和工夫。上桌时,荷叶包裹得整整齐齐,一掀荷叶,嗬!香味如鬼魅一样袅袅四散,腌制入味的鸡肉里又渗入了荷叶的清香,入口,味道奇妙。家人中,颇有几个老饕和美食家,口味挑剔,可对我们的安徽小阿姨,很服气,说:“专业。”

这道看家菜,安徽小阿姨离开时,曾留下了详细的菜谱和香料配方。后来的继任者,也按图索骥来做,可是,味道总是有点差别,有点距离,最要紧的,是没有了那种神韵,端上桌,也不过就是一道还不错的菜品,远不是令人惊艳的神品了。

如意三岁那年,过生日,她妈妈要给她在家里开生日趴。那年,如意刚上幼儿园不久,还没有学会交朋友,所以,她妈妈请的大多是她自己朋友的小孩,顺便也就请了她的朋友们作陪。一算,大大小小,差不多要请十几人,还不算我们自己家人。我觉得这是个大工程,都有心想找承办家庭趴体的公司来操办了。安徽小阿姨说:

“阿姨,用不着,交给我吧。”

记得提前好几天,她开车(忘了说了,她有驾照,会开车),带我去了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去采买自助宴的各种餐具。主要是买大大小小不同型号白色的盘子,一次性刀叉筷子之类,家里的餐具要应付这么多人显然是不够的。接下来,我和她一起讨论菜谱,我的意思,不需要准备太多的菜品,有几样冷盘和炸鸡柳、披萨之类就可以了。她还是那句话:“阿姨,你放心,交给我吧。”

到了正日子,她前一晚住到了我家里,忙到很晚才睡,家里的灶具们也在忙个不停,烤箱忙着烤素饼、烤各种小面包曲奇,燃气灶则忙着酱牛肉、蒸东西。而她,不慌不忙,开着手机,插着耳机,边忙边听不知道什么音乐。看她听音乐,我耳朵里,竟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斗牛士之歌》的主旋律。

斗牛士快准备起来,

斗牛勇士,斗牛勇士,

在英勇的战斗中你要记着,

有双黑色的眼睛充满了爱情,

在等着你,在等着你勇士……

她真像个斗士。她不用任何人提醒也不会忘记,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日日夜夜在望着她。那是她的小女儿。她留在家乡的亲爱的孩子,比如意大两岁。她跟我说过,她的理想,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在北京,开一个家乡风味的餐馆,把女儿接来,一家人,在这大北京,扎下根来,让女儿能够在这里上学,受教育,哪怕只是借读。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

第二天,她迎来了她职业生涯中辉煌的一天。那是一个丰盛的、美丽的午宴,尽管是自助的形式。餐桌、餐边柜、大长条案、厨房料理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各种形状的小曲奇饼干、面包、红豆沙和什锦黑芝麻馅料的九华山素饼、香菇培根火腿披萨、番茄肉酱意粉、酱牛肉、烤鸡翅、卤鸡蛋和卤鹌鹑蛋、炸鸡柳鸡块、鸡丝拌粉丝黄瓜蛋皮、水果沙拉、笋干红烧肉、香煎鳕鱼、清炒芦笋、干锅千叶豆腐,还有一大锅酷似汤城小厨的番茄玉米土豆龙骨汤,电饭煲里是真正的五常大米白饭……除了生日蛋糕,其他的都是她的作品,她的杰作,她的骄傲。

一片喝彩。人人发自内心。

南方北方、东方西方,济济一堂,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浓油赤酱,有云淡风轻,不管大人孩子,不管何种口味,都能找到自己的所好。

她是生活家,是天才,是大神。

天才和大神,凡人家是留不住的。两年多后,她离开了。原因很多。最重要的,她离开的不仅仅是我家,没多久,就离开了北京。

离开北京,是因为,上了小学的孩子,期末考试,全班倒数几名。

她急了。

她的婆婆,比我年轻十岁左右,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可竟然是一个文盲,据说,一天学也没上过,不认识自己的名字。我很惊诧。因为,那里,毕竟不是我们山西的大山深处,而是鱼米之乡的富饶的安徽啊。

她回去陪她的孩子。我问过她,还想在北京开餐馆吗?她反问我:“阿姨,你说还可能吗?北京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扎根的地方吗?”

我默然。

北京的房价,北京的租金,北京对所有奔向它而来的、草根劳动者的冷漠。

不言而喻。

她曾让我看过她家乡房子的照片,是徽派风格的白墙黑瓦新农村小楼,很漂亮,比他们在北京租住的房子好太多太多,尽管,里面还没有完全装修到位。我对她说,那,就在家乡开餐馆吧。开一个北京风味的餐馆。我想,以她的才华,她的能干,她闯北京的种种体验,应该是可行的吧?至少,菜品方面,她完全没有问题,我相信她能出奇制胜,创造性地拿出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北京风味”。那味道一定是丰富和复杂的,一言难尽。

现在,我家主厨的,是一个来自黑龙江的阿姨。

一个美人,尽管已经做了祖母。

她大概就属于时下所说的那种“冻龄人”。你看不出她的年龄,三十?四十?还是多大呢?没有意义。只需要知道,那是一个美人就可以了。

皮肤白皙,如玉如瓷。没有岁月留下的那些沧桑痕迹。每天,要化一点淡妆,穿衣的风格,接近浪漫的波西米亚风。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一个词汇。

干活,却是非常严谨,有条理,会安排计划。会省钱。

但是开车,好家伙,可谓风风火火,假如没有导航提示,一定超速。所幸,北京拥堵的路况,拯救了她,使她不至于把一年的分罚光。

在家乡时,她养过大车,就是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常见的那种大型货车。她养大货车,雇了一个司机,跑运输,给人运货,贩牛。

她的家乡,地处小兴安岭与松嫩平原的过渡地带,丘陵起伏,有许多林牧场,也有许多人家养牛。他们从各个牛场把牛赶上车,再长途贩运到各个屠宰场。司机只管开车,而挑牛、选牛、讲价,一路上,给牛喂饲料喂水,照料它们,都是她的工作。她穿着长筒靴,工装裤,踩着满车厢的牛屎,这样的场景,和她,真是有一种南辕北辙的违和。

我问她,在你们那里,女人贩牛的多吗?她笑了,她真是特别爱笑,回答说:“不多吧?反正我知道的,就我自己。”

她的车,不光贩牛,还跑运输拉货。有一年冬天,他们拉货归来途中,遇大雪。雪停后,地面滑如溜冰场。车走在山路上,爬一个大陡坡,车轮打滑,死活上不去,直往下溜。山路很窄,上下行都只是单车道,错车很困难。一边,是山坡,一边,则是深深的崖底。车一直朝下溜,溜,刹不住,她对司机喊:“跳车!跳车——”她那时想,车不要了,人不能出事啊!可是司机拧,不跳。她绝望了,忽然想起,车上好像散落着一些煤渣。上次拉货时没卸干净。她急忙开门跳车,又匆忙爬上后车厢,果然,煤渣在那里。她拼命用手朝雪地上胡撸,朝车轮的位置,拼命胡撸。谢天谢地,奇迹发生了。车停了下来。

她瘫坐在车厢上,冷汗透了内衣。

冰天雪地的小兴安岭,一片死寂,美如仙境。

涉险的事情,不止这一件。那一次,是贩牛的时候,从车顶上,不知怎么让牛踹下去了。腰椎受了重伤,动了手术,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下地时,都不会走路了。就此,终止了她的贩牛生涯。

后来,自然还有更多的故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不问。

后来,她来闯北京,入了家政这一行。

她擅长面食,包子、水饺、烙饼、春饼、馅饼,一周的食谱,排开了,轮番上场,很有规律。包子和水饺,每次要做三种馅料,一种是如意要吃的猪肉大葱或者猪肉鲜虾馅,一种是我丈夫和女儿吃的菜肉馅,一种是我和阿姨爱吃的纯素馅。菜肉馅多是白菜猪肉、韭菜猪肉,有荠菜的季节就吃荠菜猪肉。而纯素馅就变化多端了:胡萝卜香菇、角瓜鸡蛋、韭菜鸡蛋、青椒尖椒鸡蛋、香干白菜芫荽粉条,等等,非常丰富。她做这么多样馅料,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用她的话说,“分分钟的事”。

做菜,她没有安徽阿姨那么多种类,也不善烘焙。自从安徽阿姨走后,我家的大烤箱就沉寂着。但一般的家常菜,她做得很好,像清蒸鱼、红烧鱼、红烧肉、红烧排骨、卤鸡翅、炒鸡丝鸡丁等,都很拿得出手。自然,也引入了东北风,像东北风格的侉炖鱼、地三鲜之类,更是地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如意的阿姨。

在我心中,她更是一个“大神”般的存在。

也是一个东北人。

非常奇怪,如今地域歧视在有些领域非常鲜明。比如,家政公司在微信上替客户们发布的那些招聘信息,请育儿嫂或是请普通住家阿姨,是做饭还是照顾老人,抑或是接送和辅导小孩子,每个人开出的要求各有不同,五花八门,除了常见的讲卫生、有做家务的技能、人品好这些之外,另有一些严格、近似苛刻的条件。比如,有人要求阿姨要有英语四级或六级证书,有的要求有澳洲签证或者美、加签证,有的要求最好曾做过幼儿园或小学老师,等等,但有一条确实经常可以看到,那就是:河南籍、东北籍人士免谈。

幸好,我们没有这样的偏见。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河南人。也因此,我们没有错过一个珍宝。

如意不满两岁,这位黑龙江克东阿姨就来到了我们家,如今,如意六岁了,她还在。

如意三四岁时,就像当年的我问我的奶奶一样,问她的克东阿姨,说:“阿姨,你会死吗?我可不让你死!”她比我有气魄,她不要答案,她下命令。

因为如意爱她,像爱妈妈。

因为她爱如意,像爱自己的孩子。

如意永远这样宣称:“我第一爱我阿姨,第二爱妈妈。”好在她妈妈很有自知之明,听了她女儿这样的告白,呵呵一笑,说:“谢谢了,我这排名挺靠前嘛。”十分满足。

私底下,见过我家阿姨和如意相处的人,都说:“你们怎么这么有运气?怎么这么好的人让你们碰上了?”是啊,我们何德何能啊,只能说,是如意这小东西太幸运了!

也可以说,她们娘俩有前缘。

阿姨脾气好,特别有耐心。人非常聪明、智慧、开朗,笑起来,极其豪爽。这一点,如意像她,喜欢爽声大笑,笑得像绿林豪杰一般,用她妈妈的话说:“笑得像鲁智深似的。”其实她妈妈也是一个笑点很低的人。除此而外,阿姨还有着难得的大度和宽容,最要紧的,是非常善良。对了,忘了说,她信主,是基督徒。

所以,从如意嘴里,有时会冒出“是上帝的意思”这一类语言,也并不让人奇怪。

比如,这些日子,在家上网课。一天,有篇文章,讲运动会,说有个项目,是一只勺子上,放一个鸡蛋,人举着勺子跑步,问,鸡蛋可以一直、永远不掉下来吗?如意听了,回答说:“不会吧?只有上帝才是完美的呀。”

说得非常诚恳。

如同我奶奶一样,阿姨从小给如意做饭,也是包小小的饺子,小小的馄饨。买来糯米粉,搓小小的汤圆。她不限制如意吃糯米类的食品,但她限制如意吃凉东西。她说,女孩儿吃多了凉东西,长大会痛经。

阿姨包饺子、包子,十分漂亮和利落。曾经,在哈尔滨,她开过包子铺。她租下的店面,位置很好,挨着学校,她的包子,真材实料,味道好,又干净,价格还合理,因此很火了两年。我问她为什么不干了,是后来生意萧条了吗?她说,不是,是她实在应付不了各种麻烦事,一会儿是城管,一会儿是卫生检疫,一会儿是消防检查,一会儿这里不合格,一会儿那里有问题,一会儿让停业,一会儿要整顿。“都是变着法儿来要钱的呗”,她说,“我这直肠子,应付不了那些事,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儿。”于是,不干了,入了家政这一行。

于是,我们有福了。

一度,如意迷上了日本“食玩”,天天让我下单从网上购买。买回来,阿姨教她,照着说明书,一步一步制作,做各种软糖、棉花糖、果冻、小糕饼点心。那是很需要一点细心和耐心的,很麻烦,也很精确,一点不能出错。而做出的每一样成品,都精巧可爱,颜色形状十分诱人。尽管说明书上声明,可以食用,但阿姨是不许她吃的,怕里面各种添加剂和色素不健康。但阿姨愿意不厌其烦地、细致地教她、陪她制作,“顺便”告诉她:

“如意,你看,咱们吃的每样东西,就算小小一粒糖,一块饼干,做起来,不容易吧?”

如意回答说:“我知道了,这就叫,粒粒皆辛苦。”

她从来都是抓住时机,因势利导,从不说空话。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什么叫“润物细无声”?这就是。当然,当下,如意也不一定就能真的理解那其中的深意,但,我相信,这样点点滴滴的用心,会在如意心里结出果实的。

她没有上过幼师,只参加过家政公司短期的培训,可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幼儿教育者,她有这样的天赋。我女儿常常对我说:“可惜了呀。王姐要是当年上了学,一定前途无量。”

那是如意阿姨的心病。

当年,家里穷。尽管她学习比弟弟要好,但,一个家供不起两个学生啊。初中毕业那年,她想考幼师,父母歉疚地对她说:“老闺女呀,别念了,让你弟念吧。”她是他们的女儿,她当然不能任性。比起她的姐姐,她已经好太多,姐姐是连学校的校门都没进去过……于是,她出外打工,把机会留给了弟弟。

这是多少乡村的女儿们共同的命运。

她们其实才是家庭的中流砥柱和脊梁。

如今,她凭一己之力,凭多年的劳动,终于,在家乡的县城,买了商品房。房子是为了儿子结婚买的,虽然儿子目前还没有女朋友。

她说,新房有电梯,有暖气,她要让父母以后冬天就在新房里“猫冬”。这样说的时候,她微笑,很有成就感。

这些年,我做主妇,全赖这些阿姨们鼎力相助,帮我撑起了一个家,和我一起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刻。我们休戚与共。这些年,很多朋友说我,坚强、坚韧、能扛。我想说,是因为,我运气好,碰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们,这些阿姨。

来来往往的她们,这些天南地北的中国女性,母亲们,妻子们,女儿们,她们哪个人没有故事?哪个人不是一本情节曲折的大书?她们人人都是勇士一般,像当年闯关东一样闯北京,闯四方,怀揣着一点希望和梦想,历尽艰辛,流汗甚至流血,却不屈不挠。那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她们选择付出自己,创造一个让儿女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从她们身上,不仅仅认识着南北各地的饮食风味,也认识着今天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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