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和华纳兄弟探索(以下简称华纳),两家始终身处好莱坞娱乐产业权力中心的大公司,都在2023年迎来了其诞生百年的时刻。
然而这两家公司却似乎并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分配给各类庆祝活动,“后疫情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严重影响着迪士尼和华纳的业务基本盘和商业前景。两家公司各自都因为业务并购背上了百亿级的负债,而其核心影视业务在过去两三年里又持续失血,大力拓展流媒体业务的同时遭遇管理层动荡,使得更加策略飘忽不定。
对迪士尼而言,在疫情开始之前的2019年其可谓是风头无两,全年7部电影全球票房突破十亿美元,不论是漫威电影宇宙还是各种动画改编真人(真狮)作品都能叫好叫座,同年11月Disney+上线更是被视为“Netflix杀手”。
随后情况便开始急转直下,一场颇为混乱的CEO交替:罗伯特·艾格钦点的鮑伯·查佩克上位不到三年便遭遇罢黜,艾格在去年11月重新回到迪士尼CEO的位置。短时间内的高层变化直接导致了迪士尼在流媒体、电影以及乐园业务方面策略的摇摆,疫情之后迪士尼的院线电影不复当年之勇。
不论是漫威电影宇宙还是皮克斯,抑或是动改真人电影,迪士尼今年以来在院线电影方面交出的答卷都很难让观众、市场或是股东任何一方感到满意。在暑期档过半的情况下,迪士尼今年尚未有任何一部院线电影全球票房过十亿美元,而这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情况。《夺宝奇兵5》目前的票房表现,更是可能让迪士尼面临历史级亏损。
华纳所遭遇的问题可以说是迪士尼的“Max”版,在疫情第一年仓促推出流媒体HBO Max,并石破天惊的想出了让院线大片和流媒体同步上映的“史诗级昏招”,破坏了制片厂和导演长期建立起来的关系,直接导致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带着新项目《奥本海默》转投环球影业。
2021年,AT&T宣布将近千亿收购而来不到三年的华纳拆分出去,与Discovery进行合并,交易最后完成便出现了如今的华纳兄弟探索公司,原Discovery的CEO大卫·扎斯拉夫也直接成为了新公司的掌舵人,同时这笔交易也让华纳背上了超过500亿美元的巨额债务。
因此这位新官上任后的一系列举动,并没有试图让华纳重新显示出活力,更多都是出于成本控制的考量。但各种简单粗暴策略,例如,让拍好的《蝙蝠女》电影完全雪藏用以税务冲销,HBO Max合并Discovery+内容后改名Max等等,由此导致不论是流媒体业务还是院线电影都持续受挫。最新一部DC电影《闪电侠》极有可能成为华纳百年历史上亏损最严重的作品。
当然,迪士尼和华纳在百年之际所遭遇的种种问题并非特例,更像是整个好莱坞过去十年在全球流行文化变迁中的一个缩影。流媒体造成的发行渠道之争造成了娱乐范式的快速转移,而外部“逆全球化”不断加强的烈度,更是让这些原本受益于全球化的娱乐媒体帝国进退失据。
在强调IP衍生与制造内容多年之后,重新回归电影制片厂的本质属性会是答案吗?
就目前来看尚未可知,但不论是2019年《小丑》最终问鼎威尼斯金狮奖并以R级横扫10亿票房,还是去年《壮志凌云2:独行侠》和《阿凡达:水之道》占据年度票房前两位的表现,都证明了并非观众抛弃了大银幕,只是电影黄金年代那些真正依靠影像叙事的观影体验如今成为了及其稀缺的产物。
当宫崎骏、克里斯托弗·诺兰、格蕾塔·葛韦格、丹尼斯·维伦纽瓦、马丁·斯科塞斯、雷德利·斯科特等人都在今年带着新作重回舞台中央时,迪士尼和华纳或许会发觉,并不是所有答案都在前方,重拾过去专注于讲故事的手艺而非沉溺于旧日荣光并不是一件坏事。
好莱坞在过去三年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大力拥抱流媒体市场。借着疫情造成的“宅家经济”,传统好莱坞五大制片厂中的迪士尼、华纳、环球、派拉蒙都推出了各自的流媒体平台。
在流媒体策略上,迪士尼和华纳又可谓是最激进的排头兵,除了重金打造大量流媒体专属内容之外,对各自旗下的院线电影的处理方式也颇为相似。
尤其是在疫情最为严重的2020年,院线停摆,迪士尼和华纳将其视为推广旗下流媒体平台的好机会,实践了院网同步发行的策略。
迪士尼额外为《花木兰》真人电影和漫威电影《黑寡妇》设置了29.99美元付费点播机制,大量皮克斯动画则选择了直接上线Disney+,华纳则直接将《神奇女侠2》《信条》《黑客帝国4》等众多大片直接扔上了HBO Max。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不论是迪士尼还是华纳,都呈现出了一种旧媒体帝国为了对抗新媒介新贵而自乱阵脚的架势。一个典型案例便是皮克斯动画电影直到现在仍无法从流媒体首发的模式中恢复元气。从2020年《1/2的魔法》上映十天后登陆Disney+开始,连续三部皮克斯动画电影都无缘进入院线,直接让原本的目标观众形成了新的观影习惯。
去年《巴斯光年》的票房失利之后,更是进一步印证了这种后果,要知道《玩具总动员4》当年可是全球10亿美元票房的作品。最近上映的《疯狂元素城》同样票房惨淡。皮克斯电影如今的目标已经跌落到少亏当赢。
从作品层面,皮克斯也已经明显失去了其过去最擅长创造的东西:一个能够儿童观众乐于其中同时又能让成人获得足够思考的动画世界,很难说《心灵之旅》《夏日有晴天》《青春变换记》有多差,但和《疯狂动物城》《头脑特工队》的时期相比,其故事所覆盖的面向有了明显收窄。而像《巴斯光年》这类几乎完全是想要依靠“玩具总动员”IP光环炒冷饭的行为,更是堪称皮克斯逐渐“迪士尼化”的明证。事实上,自从2018年约翰·拉塞特离开之后,迪士尼和皮克斯的动画就失去了原有的“魔力”。
迪士尼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又一次收购,2019年迪士尼完成了对20世纪福斯的收购,超过600亿的价格也让迪士尼背上了沉重的负债,而内部整合也并非一帆风顺。
人员更迭、创作乏力,华纳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比迪士尼更逊一筹,毕竟后者还有更赚钱的乐园和衍生品业务。
2018年被电信公司AT&T收购之后,华纳便开启了一系列艰难的企业文化改造。但将近三年时间的外行领导内行,几乎让华纳的核心业务处于全面崩溃的边缘。不论是热门IP“哈利·波特”还是原本应该和漫威电影宇宙匹敌的DC系列作品,均未达到预期效果,而在疫情期间仓促推出的流媒体HBO Max,更是错漏百出,最终院网同步上线大制作的举动彻底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曾与华纳合作长达20年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出走,其短期内为HBO Max带来的用户量也在电影热度过去之后烟消云散。一顿折腾之后,AT&T宣布在2021年将整个华纳剥离出去,与Discovery合并成为了一家全新的媒体公司——华纳兄弟探索。合并后,华纳也在五年内迎来了第三任CEO,也就是上任后屡屡搞出惊人之举的大卫·扎斯拉夫。
高层动荡和组织调整更像是迪士尼和华纳无法应对外部变化的一种内部应激反应,这其中有Netflix、苹果等硅谷新玩家杀入好莱坞所带来的巨大焦虑,同时也有传统娱乐媒体帝国在面对当下娱乐多元化之际的不知所措。而所有这一切反映出来的,还是在创作上的无力。
不稳定的管理层当然需要为公司的商业策略混乱负责,但纵观过去几年两家公司所出品的电影作品,都呈现出了明显的创作能力衰退。
一方面这两家公司各自拥有好莱坞最知名和最值钱的IP,使得其每当遭遇创作低谷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故纸堆”中翻找,试图通过唤起观众对于过去美好时光的怀念,从而继续为这些大制作买单;另一方面,商业上的保守也使得创新成为了障碍。
例如,华纳在2021年年底上线HBO Max的《黑客帝国4》,从任何层面来看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导演拉娜·沃卓斯基在电影里可谓是公然嘲讽华纳以及整个好莱坞兴起的“IP重启热”,而主演基努·里维斯则是像从“疾速追杀”系列的片场过来探班一样的随意,更不用提这部电影在制作层面的粗糙。
最近上映的迪士尼作品《夺宝奇兵5》也同样。当所有人都觉得2008年的《夺宝奇兵4》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时候,获得IP版权的迪士尼居然还能在15年后让年过八旬的哈里森·福特再次回归。
然而没有了乔治·卢卡斯的剧本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掌的导筒之后,擅长讲述英雄迟暮故事的詹姆斯·曼高德没能再一次展现《洛根》那样的奇迹,因为夺宝奇兵系列的主角印第安纳·琼斯本质上就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具有痞气的冒险家。然而在这个崇尚政治正确又视冒险为某种缺陷的当下,原作所展现的气质可谓是与时代格格不入。
更惨烈的是,如今的这一代中国观众,不论对于“黑客帝国”系列还是“夺宝奇兵”系列,或是80年代的蝙蝠侠,都难言情怀。《夺宝奇兵5》国内不到3000万元的票房就是这种整体脱节的标志性体现。
事实上,不论是狗尾续貂的“速激”系列,还是一直在重启的“变形金刚”系列,如今都已经无法在跟当下的观众产生任何情感共鸣,过去被视为重要票仓的中国市场更是无力支撑这类作品的票房走势。
与此同时,在电影审美层面的保守与特效成瘾,进一步加剧了迪士尼和华纳旗下各种大制作的衰退。
皮克斯从上世纪90年代带动的3D动画热潮的确让动画电影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之后迪士尼自家动画也沿用了这一风格,后起之秀如照明娱乐、梦工场也娴熟掌握了这一技巧。然而这也导致过去十几年间的动画电影其实在影像风格上高度同质化,几乎所有作品都在刻意追求拟真的3D质感。
这也为什么索尼过去五年推出的两部《蜘蛛侠》动画电影和Netflix的动画电影作品,反而更能令人耳目一新。大量3D转2D以及手绘风格的使用,使得这些作品有了完全不同于皮克斯3D动画的视觉风格,也让导演能够在叙事上不再完全遵循过去二十年形成的既定模式。
吉尔莫·德尔·托罗去年在Netflix的投资下拍摄的《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匹诺曹》打破迪士尼垄断多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电影奖项,更是重新使用了近年来少有的3D定格动画。
其实这部动画电影的投资仅仅3500万美元,远低于主流的3D动画电影动辄2亿美元的制作成本。即便如此,在Netflix之外也并没有制片厂愿意为这位奥斯卡最佳导演策划多年的项目投资。
同时,迪士尼及旗下的漫威,以及华纳等公司又是压榨特效行业的最大元凶。这两家每年需要大量出品的流水线超英类型作品占据了好莱坞特效制作的大头,尽管过去两年虚拟制作兴起也并没有从根源上改变这一事实。
除了本身对超英类型的审美疲劳,过于密集且粗制滥造的特效场面也同样无法再让银幕前的观众信服。《蚁人3》糟糕的特效更是直接影响了该片的票房和口碑表现。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当年的经典作品多年后拍摄的续作,《壮志凌云2》却完全没有陷入像“黑客帝国”或是“夺宝奇兵”那般窘境。究其核心,正是主演“阿汤哥”汤姆·克鲁斯愿意为实现大银幕体验去做那些真正冒险的事,《壮志凌云2》大量驾驶飞机的场景都是通过实拍完成,使得观众在大银幕观看时能获得特效无法替代的真实感,无论声音还是画面。
如果《壮志凌云2》还是个案,那么今年的《碟中谍7》《奥本海默》等大量依靠实拍完成的大制作,目前也都在前期试映中收获了极佳口碑,要知道后者是讲述原子弹发明者的故事,而导演诺兰表示这部电影里他没有使用任何CG镜头,换言之就连核爆效果他也要通过模拟实拍而成。
讽刺的是,如果不是华纳开罪,这部电影原本应该是华纳和诺兰合作的第十部作品。
当然不是说环球、派拉蒙、索尼过去几年每部电影都非常成功,这些公司同样也有各自的问题,但整体而言它们依然有敢于冒险和创新的一面,环球在小成本恐怖片类型上建树颇丰,也愿意为乔丹·皮尔和诺兰这些作者导演提供大笔投入,派拉蒙则围绕阿汤哥建立起了一套专属于他的大银幕体验,业务更加复杂的索尼则在动画电影和游戏改编影视方面不断尝试,总还是能给出让人体验到新鲜感的作品。
从2016年的《疯狂动物城》和2019年的《小丑》来看,不论是使用动画形式还是漫画角色去映射现实的表达,都证明了迪士尼和华纳并非完全失去了创造力。但如何找回一百年前初创时那种对于创造新鲜影像体验的渴望,依然是这两家公司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相同课题。
在一切变化都如此之快的当下,单纯只靠吃老本还想活到下一个百年大概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