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富厚堂
文/袁送荣
(一)
富厚堂前一池荷,今朝忽见数花开。
癸卯年五月初头,小荷露角的时节,富厚堂第五代三位闺女相约回家了。
堂是老宅子,158年。孩是老孩子,“人平”91岁。
堂已不是当年那个等级森严的堂,如今进出自由,只要购了票,抬脚就能寻古觅今,张嘴便可问道求贤。原先紧闭的宅门如今身心开阔,胸次浩大。
孩子还是富厚堂眷念着的孩子,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绵延繁衍何方,无论相隔千山万水,都是富厚堂的血脉和人文。
今年这个季节,老天格外鲜活,时而夹雨弄风,时而艳阳当空。富厚堂曾氏三姐妹找准洋溢思念的最美时光归乡,为的再会故园情。
大姐曾宪同,二姐曾宪璋,三妹曾宪琪,父母当时每以三年为生育节点,让姐妹三个次第花开。
三姐妹来头特殊,身份显赫,是晚清两位最重要的人物曾国藩和陶澍的后代,名门与名门结合的闺秀,大家与大家牵手的风范。他们称曾国藩为高祖,陶澍为高外祖,曾纪鸿为曾祖,曾广镕为祖父,曾昭楗为父亲。
宪同似如“仙童”,94岁,从山西大同来。年岁大了,虽身体康泰,但轻便行动已是奢望,得儿女刁庆宪,刁光伟,刁欣轮流搀扶。不必使力,倒也行走稳健。大姐花白头发,脸色黄褐,缓行在家乡大地、故里山河,很少言语,却可透过鲜花开满的脸庞,见识她对乡关在南,富厚正脉的探求。
宪同之名,祖父所命,取同一干支之义。她一生颠簸,一路沧桑,少小随父母辗转湖南,云南等地求学过活,后回到长沙就读三姑宝荪主办的艺芳学校,长沙和平解放前夕,许多新学校招生,宪同主动上街留意各类招生广告。随后,和同学陆续报了华大、军大、军需学校。都考了,都被录取。最后选择校址在武汉的军需学校,她觉得一是学校不在长沙,到外地可以见世面,二是入学较早,不要学费还管吃住。1949年10月,宪同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后方勤务学校兵站勤务科学员。1953年,宪同毕业留校,和学校一中队队长刁烈臣结为伉俪。
两位军需干部走在一起,婚后几十年,他俩经历风雨坎坷,行走于湖北,重庆,北京,山西。甘做革命两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最终定居山西大同。
当年的大同,和如今大不同。宪同说,骑车上班,最怕大风天气。地处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区的大同,植被稀少,生态环境脆弱,尤其是春夏交替的三月到五月,常有沙尘暴袭来,黄风刮得昏天黑地,相距十几米就看不到前面人。自行车只能推着,遇上戗风,还卷着人和车向后退。每次回到家,头发、脸庞、耳朵、衣服上都是沙粒。
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石赤不夺,在磨砺和锤炼中,无惧风浪,不怕冲压,锻造成坚强战士,建设成红色家庭。用宪同的父亲当年写给外孙光伟从军的一首诗最后两句,可以概括宪同和烈臣相濡以沫,艰辛跋涉的情景:境地虽甘苦,难不住雄心。
宪同秉承家风,勤俭淡泊。儿子庆宪说,家里客厅沙发用了几十年,坐簧都坏了,一坐上去就陷出一个坑,他想要换新的,但母亲坚持修理再用。没法子,庆宪找来木板,用钉子钉在沙发框架上,代替坐簧,撑起上面的海绵坐垫,母亲欣慰地帮他敲敲打打。到现在,家里依然是用这套老沙发。庆宪笑说,这把沙发,李润良校长,曾樾校长都坐过,送荣老弟下次来山西,也可试着坐坐。传家之宝,市面已很少。
宪同大姐书法自成一家,凛正规矩,直爽饱满,年轻时,毛笔字钢笔字就写得很好,退休后坚持练习书法,以此修身养性。家乡纪念曾国藩的活动,凡有求字的,她总会爽快答应,从未拒绝。比如,她主动为曾国藩学校题写“春风起兮”“传道育人”,欣然为富厚堂管理所题写“富托神佑”。比如,我请她题字“怀贤向善,辅仁存厚”,她手腕受伤,无法现场提笔,回大同不久,待运笔无碍,便写好寄来,让我感动得不行。
宪璋真似“鲜章”,91岁,从湖南桂阳来。一般意义上讲,无论谁家老二,都不如老大够早行走江湖,也不如老三恁大都会被娇宠,总是不声不响,温文默涵,不言不涩的那个范儿。是的,曾家二姑娘从医一辈子,顺的心态,慈的情深,爱的境界,装满身心,所以,她不如大姐抢眼,不似老三雅致,自个儿居于一隅,养成一品。
湘雅医学院附属护士学校毕业后,二姐在郴州市桂阳县人民医院治病救人、妇幼保健的“一亩三分地”里严实耕耘。探寻她的履历,追踪她的轨迹,尽是鲜花和掌声。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富厚堂老曾家第一位入党的中共党员,当过党代表,人大代表,妇代会代表,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党员,甚至五星级优秀党员,七十岁时还被评为优秀党员。最让人钦佩的是,1994年她被国家卫生部授予一万例手术无事故先进个人。作为好女儿,好儿媳,她亦被授予敬老好儿女金榜奖,可不是一般的榜,最高级别的“金榜题名”。
二姐家门口几乎每天都有不知名的老乡留下青菜。有的老乡一家三代都是她接生,他们感激不尽,以朴素无华的方式表达敬意。
二姐回忆,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工作忙,没机会回老家富厚堂。有一年,救护车护送一名病人,恰好在富厚堂不远处抛锚,她趁修车的短暂时间,狂跑到富厚堂门口,匆匆看一眼,就走了。
亲人同事都劝她工作不要太拼命,但她说,如果我不拼命,病人可能就要丧命。
宪琪自带“仙气”,88岁,从湖南长沙来。是高级工程师,原湖南省医药化工设计院质量管理部部长。
三妹气质佳美,绰约儒雅,亦是曾氏家风“质量认证”的“品牌”。老三在“铿锵三人行”中最显洋气,虽一母所生,因后天际遇不同环境迥异,气质和形态也不一样。一直在长沙工作生活的她,和两位姐姐一样,白发全域覆盖,但行动独立,眼神灵敏,思维活跃,言辞精彩。女儿曾毓、女婿谢海兵、外孙谢智睿在旁总想牵拉扶持,可不一定跟得上老人的轻盈步伐,有时被甩得老远。三妹是位“回忆杀”,穿行荷叶塘的山水田园,像极了小孩子的纯情萌动,见一事说一串,见一人聊一丢,见一景吟一波。她说,老祖宗留给极其丰富的精神财富,作为嫡系传承人,她一贯兢兢业业地学习和继承,是以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曾国藩第五代传人的身份,来看待和践行古老家训的。
三妹外表冷峻,内在深沉,初次接触似乎接近不易,但只要稍微了解她的人,或者稍微让她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正直、诚恳的人;一个追求上进,严于律己的人;一个无私无畏,心性洒脱的人;一个感情丰富,乐于助人的人。实际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小有个性,讲情义,爱抱不平,喜读书,求上进,善于逆势增长,不惧风暴。
她说,在众多家教典故中,老祖宗一句“吾不愿子孙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子孙奉为安身立命之圭臬。细数前辈,从政的极少,做学问的居多,不肖子孙基本没有。
她觉得这句话的后半段,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只有通过读书,才能明白治国做人和崇尚自然科学的道理,才能成为境界极高的君子。父辈遵从祖先洋务运动的指点教正,大多奔赴欧洲学习先进科学技术,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则道出了曾国藩本身的无奈。由于他所处的历史环境风雨飘摇,国家积贫积弱,外侮虎视眈眈,朝廷官场腐败。他要展示自己的抱负,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番事业是极其艰难的。他视天下为己任,当是欲罢不能,但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孙再受这种煎熬,因此告诫后辈,修身养性,不必贪念官场,努力做好自己,教育救国,实力报国。
很多家庭都拥有家族流传下来的很好的家训,三妹深有体会,光是字面上的浅显理解不难,但要领会其精髓,需要经历思想的逐渐成熟,实践的不断丰富。学习传承家训,还必须与时俱进。既然是祖上传下来的,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相去甚远,有些道理亘古不变,领会其精神,以现代的表现形式为我所用。而有些东西,已成糟粕,要舍得抛弃与修正。
慧眼识英雄,在三妹看来,曾国藩的眼,是当时众多慧眼中,那双最锐利,最敏捷的。
深入探究曾国藩的人生奇旅,探寻他主导过的人事代谢,我亦很赞同宪琪老人这句经典之话。
萧煌奇的《你是我的眼》,何尝不是晚清时期,众多人才对曾国藩不拘一格选贤任能的真挚表怀,“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广收、慎用、勤教、严绳,是曾国藩识人用人的“求器四宝”,为政四十年,幕僚四百,军政无数,很大部分被他慧眼识珠,培养推荐为朝廷、军队和地方的“各级干部”。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沈葆桢,容闳等名臣名将名仕,就是佼佼者。曾国藩向朝廷共举荐15个总督14个巡抚,堪称“与君一席话,保举督抚满天下”。
最为明亮之举,是推举石头一样硬朗,钢铁一样强直的左宗棠西征平疆,成就其爱国大业。曾文正公知人之明,容人之度,让左文襄公“自愧不如元辅”“相期无负平生”。曾左之情,是攻错若石,更是同心若金。两者惺惺相惜,徐徐图强,做到无负家国,无愧平生。
三妹很佩服高祖曾国藩的人生智慧,说他出污泥而不染已是不易,还能在黑暗的官场中做到该坚持的一定坚持,能规避的则无畏规避,面对清廷的猜忌,战场的无情,他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最终捍卫儒家的正统理念。功成身退后,自剪羽翼,保住他一手创建、苦心经营的湘军,也有效丰富和延续湖湘文明。
二十年前,三妹开始写日记,至今笔耕不辍,数百万字笔酣墨饱,形成文集《且行、且录、且珍惜》。三姐妹一家发一套,曾国藩故居管理处和湖南省图书馆各珍藏一套。
三妹回顾,曾家注重子女教育,女孩也一样。父亲虽侯爵后代,却在时代曲调中奔走弹唱,经历抗击日寇及人民解放战争。社会动荡期间,一直工作,失业,再工作,再失业,收入极不稳定甚至靠亲朋扶助,但三姊妹都在该接受教育的年龄,受到良好的教育,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人生的两大阶段求学和工作,三人相对顺利,也很踏实,不管干哪一行都得心应手,归根结底,得益于诗书传家的家风,得益于父辈对女生的平等相亲。
三位老姐妹,九十年人生里程,不能说事业经天纬地,人生出彩出圈,家庭美好如花,但感念肃雍和鸣的祖德念想,勤俭明理的面世教诲,仁和读书的家庭训诂,所以都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姐仨面色润朗,面相慈蔼,面貌典雅,长得美不算,还有铁一般的意志,和钢一般的追求,在似水流年中,行走成一个领域的骄子,一个家族的示范。
文史上常常提及的宋氏三姐妹,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三朵花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姊妹花。有感于此,我也形象地称呼这姐妹三人为曾氏三姐妹。大家纷纷拍手叫好。就这样叫开了,很顺口,挺贴切,有意蕴,呼喊时也尤为省事。
三姐妹第一次用欣赏的眼神看着我,看得出来,他们默认这个称谓,或许是回乡收获的体现姊妹情深和家族美誉的最好统称。
(二)
三姐妹回乡,不敢说是最后一次,但一定是无法复制的一次。
曾樾校长作为曾宪森之子,三姐妹的侄子,尽管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三位姑姑面前,却无法称老,也称不得老。
曾樾是曾国藩第六代嫡孙,宪森之子,昭权之孙,广钟之曾孙,纪鸿之玄孙,国藩之来孙。三姐妹和曾樾父亲曾宪森共曾祖,是没有出五服的亲人。所以尽管异地居住,关系还是很紧密,联系也较为频繁,只因都是“大龄青年”,行动不便,来往很少。这次三位姑姑带着自己的后辈来荷叶塘省亲,曾樾校长自是积极促成,主动参加,以至于也从北京赶回来,陪伴姑姑和表亲们。
五一前夕,曾校长打了我的电话,急切地说,小袁老师,我知道你在撰写一部新书,关于曾氏女性风采的,你一直研究这些从富厚堂乃至荷叶塘走出去的女性,挖掘他们的事迹,提炼其不凡个性和精神,以“芳迈群妍”作为对这个群体的褒赞,我也知道你已经创作了一批稿子,反响热烈。现在我要告知你的是,这些平凡而伟岸的女性,在世的不多了,而且因为时光飞逝,青春流逝,他们残存的记忆也将殆尽,你得利用各种机会访谈记录。
我连连称是,感激他对我研究创作的关心提醒。我知道,他此时讲这番话,一定深有其意。
果然,他接着说,我的三位姑姑是曾府“老宝贝”,他们近百年的岁月里,储存着特制经历和华年秘方,曾国藩后裔的成长路奋斗史,他们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百年不长,一步一脚印,百岁不短,盈盈沧桑两甲子。
他停了停,用紧迫的口气说,姑姑们“五一”后相约来湖南。要去益阳安化走一下,那是三姐妹外婆家,高外祖陶澍故里。要到曾国藩学校看一下,那是全国唯一一所以曾国藩命名的学校,也是他担任名誉校长的教育机构,老几个肯定得去瞧瞧,顺便参加学校组织的几个重要活动。最后,重走荷叶塘,再聚富厚堂。
我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接触曾家几位老姐妹。
校长希望我能前来陪同,更希望我的笔下能留下三姐妹家乡之行的珍贵记录和情感秘诀。一是我研究曾国藩有年,是“曾研”,懂“曾语”,读“曾文”,习“曾风”,品“曾情”,心灵之距很近。二来我就是荷叶塘人,也是曾家正宗的亲戚,我鼻祖万魁公的妻子是曾国藩的亲堂姑妈,曾国藩当年高中翰林后,踌躇满志回乡,亲笔书写了留存至今依然闪烁文华的《万魁公传》,再者,曾国藩九弟曾国荃当年“百战归来再读书”时,应我新窑袁氏族亲之约,撰写五修族谱谱序,亲口赞偈新窑袁氏望族,后有达人,为显郑重,序后署上自己的陕甘总督官职,盖上公私两章,这两个典故都有史记载,有文传留,《双峰春秋》将其写入,并附上两篇雄文的复印件。是亲戚,当然亲切,不会社恐。三则我不仅荷叶塘方言讲得顺溜,几无走音变音怪音,还懂得几门“外语”,包括纯净无私的普通话,调值不改的长沙话,醋缸浸泡的山西话,还因为我的好友作家卢子正是桂阳人,也曾在他的嘴角学得三五句桂阳官话,所以,我一人可以迎合三姐妹的语言口味和发话风味,可以用语言感化人心。四是我正撰写《芳迈群妍》这本散文集,全景式记录曾氏女性的真风采正能量。他们仨是题中之义,文中之人,纸上研究终觉浅,绝知人情要跟行。
当然还有一点,我虽想自谦,但因“工作需要”也须在此披露一下。曾樾校长多场合肯定,我是他走得最近的荷叶塘老乡之一,在他心目中,我算是有一定研究成果和创作原声的学者,而非所谓领导。是笔头好,话头好,心头好的“三好学生”,可爱可靠可信任可胜任的“四可乡贤”。
我愉悦地答复曾校长,一万个愿意。
(三)
富厚堂管事管史管室的“管家”刘建海,对富厚堂既有畎亩之忠义,更有背碑覆局之记忆,我国近代数学家也即三姐妹的曾祖曾纪鸿推算圆周率,达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建海则可完整背诵,纪鸿先生推算力惊人,建海先生记忆力惊人。三姐妹带着老老少少一帮子回来,陪同的又一批一批的,人多到爆,建海在介绍的时候,简直滴水不漏,半面不忘。他的敬业精神和处事态度得到一众人等的交口称赞。三姐妹的心愿之旅,他和曾樾校长、润良书记联袂安排,温馨入微。
建海介绍,姐妹仨对富厚堂既熟悉又陌生,既向往又难往。三姐妹一同回家就两次,抗战时期一次,这是一次。
1944年抗战紧要关头,三姐妹由父母牵拉着,回到家乡富厚堂躲避战乱,那时满脑子的记忆,是大宅子,大书楼,大帅旗,大荷塘,还有他们的大家庭,七大姑八大叔们。
姐妹的姑姑曾宝荪回忆录中提到,“(我)回家第二年,三舍弟昭权带了家眷回湘乡老家。那时七叔母已经中风不能动,由陈姨妈、三嫂李懿康及工人袁嫂招扶。三弟有三男二女,两个大的儿子已在外读书,剩下二女一小男孩在身边。我因无事便教了这些小孩们一班英文,计有三弟之女宪沅、宪煌,九弟昭楗之女宪同,袁太太之女恬云,学生冯友雪之侄冯辉远,四弟之子锡平,及保管书楼的王席珍女士。学生中锡平最小,王席珍最大。虽然都用初中教科书,但仍照我自己的教法,先教韦氏拼音,再用简单字问答、造句、翻译等,成绩不差,较在普通初中学校的学生进步要快得多。”
这里说的“九弟昭楗之女宪同”,就是大姐曾宪同,那时她年龄大一点,学习发狠一些,故能接受曾宝荪这样一位中国女子首个理科学士、著名教育家的耳提面命,那会儿,其他两姐妹或年少,或难上心,没有面对面听课,但顽皮的他们也会偷爬到藏书楼,倒不是为了读书习字,而是书楼天地宽,好玩。毋庸置疑,三姐妹是幸运的,作为曾国藩后裔,有条件在这个偏僻的乡间侯府躲战火,读诗文,受家训,承祖泽,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是那些正为国事家事焦头烂额的大人们所能理解到的。童趣在这个幽深的宅子里显得非常吸睛。
侯爵的辉煌,富贵的时光,总会在世事变幻和时势变局中灰飞湮灭,唯有世代传承的训导,植入骨髓的家风,可以让枝开叶散的家人蓄势而发。姐妹相聚时光短暂,之后虽艰难也要读书立业,虽逆境也要坦荡畅怀。近一个世纪过去,回首再来,沧桑自不待言,所获却也满腹当当。
今日相依徜徉故园,不是寻求安慰,也非寻找自我,应是寻源讨本。
无论是独行,还是同行,我看到姐妹们,心在境中,重在重走。当年走过的,一定要走完,当年看过的,一定看个究竟。
他们提脚想过门槛,腿脚却不太听使唤,儿女们便弓下身子,提其腿,搀其腰,老人则扶着门和墙坚强配合,一点一点拨动,拉伸,延展。须臾之间的事,得几分钟操持,最终胜利过槛出关。当年蹦蹦跳跳的小孩童,如今成了望门兴叹的老小孩。我在一旁,心有力,却无法帮助,只有默默祈祷。
一种什么样的坚毅力量,让他们在这样的年事中,能不计身体后果健康成本来到家乡,又走儿时路,再牵姐妹情。
也许,也许不会再有下次,前世今生,前尘往事,就只能在这次见面当中,凝固人间之爱别离苦。
(四)
一开始,周边的人都称呼三姐妹为老奶奶,老人家,后来随着曾樾姑姑长姑姑短的呼喊,大家伙儿顺道改口,觉得这些“90后”也不喜欢被人总叫个老字,本来不服老,硬生生地称其为老,那不老都不行了。于是,由我而起,首先是周围几个亲近一点的,然后是旁边围着的,最后在场的不在场的都用一个称呼,姑姑。宪同是大姑姑,宪璋是二姑姑,宪琪是满姑姑。这下可好了,更亲热,更亲近,更亲切。虽然年龄上有点不配比,但彼此的心都是认同的。
歌手于浩宸的外婆叫曾宝葹,是宪同三姐妹的亲姑姑,抗战那会儿也带着两个女儿在富厚堂躲避战乱。
于浩宸从小就听母亲于均艺讲起富厚堂的故事,2009年母子俩在富厚堂前,面对全球媒体,深情奏唱《妈妈的富厚堂》,每一个音符都缭绕曾氏家风的楚楚氤氲,每一个文字都找寻富厚堂的古朴厚泽,每一个调值都和应新老时代的处世哲理。
同是一家人,不唱两家歌。妈妈的富厚堂,也是姑姑的富厚堂。优美旋律记录了富厚堂一代又一代叔叔伯伯的万卷诗书气自华,也传颂富厚堂一代又一代姑姑婶婶典藏的端庄优雅。
岁月流替,富厚堂男人不会是宅子的真正主人,他们从这里蓄势出发,走闯世界。天涯之行,若出其中。大宅总是被一群优秀的女人统领引导,打理操持着。他们视富厚堂为学校,为治所,命子弟为学生,为徒工,以“八法”为经,“八本”为纬,“富厚堂六条”为径,耕读传家,孝悌和家,勤俭持家,教化代代相传,培育人人成才。星光灿烂,若出其里。
富厚堂出了很多优秀的男人,曾国藩以来风景独好,在严谨家风引导下,或致仕途,或从教育,或搞研究,或创文艺,或强技能。富厚堂也出了很多优秀的女性,他们甘于幕后,勤于学习,善于家教,工于书画,精于针线,勇于突破,敢于创新,爱国爱乡爱家爱人。荷叶塘被命名为中华女杰之乡,不是虚夸,自有真香。
富厚堂三面大多植香樟,堂前一池全是玉荷。樟荷环住宅子,让它无处不芳菲,始终成就C位。樟很多也很大,在矮胖灌木的拥戴下,遮天蔽日地打开脸面,撑开肚皮,我给取名“曾公樟”,与西北“左公柳”相互呼应,而今我又有新的思考,看香樟雄浑矗立,威武大观,示喻曾家男儿英武遒劲,独立人格,而泮池内外的玉立之荷花,就如曾家之女眷,一个个出落得清颜飘逸,潋滟傲然。在大时势和小时代中,绝不置身事外,暴露在日月星辰中,流转自己的真心实意。眼前这三位姐妹也是其中之灼灼菡萏。
姑姑回来了,回到了姑姑的富厚堂。多新鲜的一件事儿。十里八乡的乡亲或近或远地观望,招呼,问候。
乡情和气致祥,姑姑当年是姑娘。
(五)
翠绿的生气中,养着一团红意思。
地处双峰县城的曾国藩学校,总的色调是红色,校门红,湘军营红,教学楼红,宿舍红,图书馆红,师生人心也格外红,别样红,不要认为这种红很张扬,它在深情昭告,红是美好心灵,红是瑰丽向往,红是丹青向党,红是人生底色。
亮眼的红,被油泼的绿包围衬托着。
缀在这红绿之间的“珠宝”,则是镌刻曾国藩治学治家警句名言的奇石,字儿凿痕很深,均涂成青蓝之色,期许国藩学子要竭心尽力做到青出于蓝胜于蓝。
“人但有恒,事无不成”“家俭则兴,人勤则健,能勤能俭,永不贫贱”“集众人之私,成天下之公”“慎独而心安,主敬则身强,求仁则人悦,习劳则神钦”等等,这些言辞道理,就像磁石一样,吸引人,育导人。
不断地把自己修为得更加典雅和知性,是曾国藩学校的好习惯。从创立之初的曾国藩实验学校到现今的曾国藩学校,不是简单的减少两个字,也非称呼改变,而是创立者李润良先生和他的团队,用二十三年时间忠实践行党的教育思想,积极融入曾国藩家教家风和人才理念,形成鲜明的办学特色,最终“实验”成功的体现。因体量大,质量高,“民调”好,成长为全国知名的民办学校。而与学校休戚与共的李润良,也成为同业高度评价的教育专家。其校被评为全国教育实验先进学校,其人获过教育部曾宪梓教育奖,我喜欢称他为“湖南的魏书生”。
我与润良先生都是师范生,都做过老师,都当过学校负责人。只不过后来他担任县教师进修学校的教务主任,成了教老师的老师,我听过他的课,喜欢他的课程,和他有校友之情,师生之谊,同业之交。
我是很钦佩他的,他在进校时,敢于推陈出新,教育手段多样,教学方法独到,现在流行的愉快教学,素质教育,特色教程,这个式那个式的,他几十年前早就是运用自如。
后来,他初试啼声,吃了创办民办教育的螃蟹,我为他躬先敢为暗暗捏了把汗,也为他勇猛精进而暗暗叫好。彼时我已离开讲台到了电视台,担任播音员主持人,后来竞聘为广告部主任。
一天,他找到了我。说,送荣,我走了另外一条路,但不离初心,还是办教育。
我说,兄有胆有识,是真汉子。虽担心你,但赞成你,更羡慕你。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探教育不同的路。不管结果如何,这条路总是有人去走,只要有志有恒,就一定能成功。
润良感动着,说,教育要发展,得有人趟新路,最大的底气,来自党和国家的政策支撑。我将吃透精神,找准目标,定向发展,突破重围。
我送了几句祝福给他,愿其一以贯之,一贯到底,贯颐奋戟,以无惧风浪和无负时代的胆气去经略美好梦想。
润良先生希望我发挥能力才识,和他一起,为这个襁褓里的小芽,策划宣传,谋略理念,创研架构。
我欣然应允,一段时间里,啃着面包,喝着汽水,光着膀子,开着脑洞,画着格局,多频次的头脑风暴后,在他缜密思维和精准把握下,校训出来了,校宣面世了,专题片传播了,曾国藩实验学校的名号叫响了。
后来,他继续他的敬业之旅,我离开县城谋生。彼此只有在媒体和坊间听闻各自远扬的消息。
时至今日,曾国藩学校已是行业翘楚,润良先生也成教育名家。
这次我陪曾氏三姐妹回乡,也随同到校观澜蝶变。润良依旧润泽,不显老,儒风和畅;不显疲,对教育始终忠诚耿耿。
一见面,他便紧握我手说,二十三年前,你支持我,协力把学校办起来。清晰记得那个专题片,从策划、文稿,到摄制,播音,都是你老弟亲手抄刀,对初生的学校来说,那个作品可以说是划时代的。
富厚堂后裔中,曾樾退休后被聘为曾国藩学校名誉校长,他恪尽职守,辅助办校。其他后俊回荷叶塘省亲,会到学校考察指导,或讲学传声,或座谈研讨,或留下笔墨,均有“回家”和“在家”之感觉。
2005年4月19日,文正公第四代嫡孙曾昭棉先生就率子侄宪琪、宪华、宪琰、宪长、宪平等到学校指导,并题词勉励。
这次也不例外,曾氏三姐妹带着十几位子嗣后辈造访学校,和师生一起开展丰富多彩的交流。
几项活动中,最富有意涵的是学校举行的成人礼。母亲节前夕,邀请三位老母亲参加隔代孩子的成人礼,分享家教家风精髓,对于这群孩子来说,何其幸福,对于几位母亲来说,何其欣慰。
尽管所谓母亲和孩子,相隔几个辈分,但母性不分老小,童贞不分上下。
我笑着说,三位老前辈啊,你们的身份因为需要,在不断变化着,一会儿是三位姑娘,一会儿是三位姑姑,一会儿又是三位母亲。
曾樾校长,润良书记,建海主任在考虑谁来主持这个活动时,三双眼睛六只电眼,不约而同瞄准了我。我脸一红心一跳,问他们,够格吗?他们笑曰,够够了,保准绝绝子。
上午十时,三位老妈妈来到湘军营楼下。即将成人的孩子早就端坐三楼大讲堂,因为事前有告知,所以他们很期待,一个个坐得直直的,眼神勾勾的,目标准准的,几百双眼瞄准那个唯一的通道,因为老妈妈会从这里进来。
没有电梯,子女和老师扶着他们上楼梯,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一小会,大姐二姐脸憋得通红,喘着长长气息,但不会停止不前。一刻钟的艰难攀爬后,终于到达门口,临进门时,老几位整理自己的衣服,轻轻理顺头发,平复心绪,溢出笑容,再缓步进屋。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老妈妈颔首点头,慈颜温润。
我穿针引线地主持,以自己对学校的了解,对孩子的理解,对曾氏三姐妹和曾国藩家教家风的悟解,极尽心神地把各种有利于孩子茁壮成长,有利于将好家风转变为好校风好教风好学风的要素串联起来,有机有致地把育龙,建海,庆宪,三姑,曾樾校长的精彩讲演联通起来。
润良书记和他的同仁将芬香的鲜花献给三位老妈妈,此刻高潮迭起,家国情,师生情,成长情,在热烈的掌声中奋力激发出来。
(六)
5月8日,是个好日子。
雨儿知趣地停了下来,阳光有点害羞,不时露一小脸儿,红扑扑的。微风时而夹带微寒,时而来点暖意。青翠是本季最佳状态,富厚堂又到了春有绿茵夏有荷的时节。堂前泮池里,清波起澜,星星点点的嫩荷,很是内卷,不动声色地斗艳争奇。泮池外的连片荷塘里,不同品种的新荷立起柔韧的杆儿,杆的顶端支起圆盘似的荷叶。还没到全部开放的日子,它们现在要做的是,亭亭玉立。
百年前这片荷如此,百年后这片荷依旧这般。习惯于点缀富厚堂的似海深情。这荷,这堂,这人,彼此从不陌生,从来生死相依。
眼前就是故园。房舍有意,花木起舞,变幻着姿态迎接亲人。
姑姑们脚步轻盈起来,推了搀扶,阻了拉扯,自个儿勇毅前行。
到了泮池边,二姑宪璋说,石头是不是垒高了几圈,当年很矮的,我们都可以在石头上奔跑玩耍。我笑着说,堆高一点,是防溺水呢。
合影打卡乃规定动作,大姑的女儿刁欣毕竟是北方人,人长得大气,声音显得霸气,她负责吆喝大家站队排位,三位姑姑一站定,旁边咔咔开照。女儿大声说,笑一笑,笑一笑。这是她这些天的指挥专用语,老人神情本凝重,一是很累,乐不起来,二是回忆深切,忘记了笑,刁欣的一声呼喊,唤回他们的笑意。老人放下心结和回味,脸色便趋于缓和,笑的要素汇集,于是就笑容可掬了。
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曾樾校长对我说,袁老师,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充分挖掘姑姑在这儿的故事,现在唯一还有很多记忆的,就三姑了,你要是不充分挖掘,再过十年,她可能也记不得那么多了。她是能讲富厚堂比较多的一个,因为她的体会和印象,比其他人要深。
“回家高兴吗?”解说员小曾姑娘问着。
“回家真好。”三位“老菩萨”连连点头。
三姑宪琪记忆不错,告诉我,抗日战争进入关键时刻,曾家后人都回到富厚堂躲避战乱,那时候是富厚堂最热闹的时光,曾宝荪,曾约农,曾昭杭等“曾氏大咖”都在,虽心忧国家,却也因难得的相聚而珍惜这美好时刻。当然,三姐妹那时候年纪很小,少年不知愁滋味,第一次到这样的乡间侯府,感觉虽没有长沙的繁华,却也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书籍满屋,清芬厚德,很是惬意。
三姑回忆说,书楼有规矩,会读书的孩子可以出入自由,不会读的或者还没有读的有禁令,得通过批准才特许进去。进去以后,可不是现在孩子那样随便翻,乱来,得净手,默声,真读。宪媛姐姐读书厉害,如入无人之境,姊妹很是羡慕。
老人们走进宅子,指着曾纪泽卧室和书房说,我们仨当年就住在这里边。我笑着说,这可是最好的房子啊,中堂右侧的里房,冬暖夏凉。富厚堂管理所袁志军说,他是最后一个住这房子的,之后宅子作为“国保”,就再也不允许住人了。我羡慕他,曾纪泽是此房第一人,你是最后一人,虽相隔十万八千里,却同住一房,同心一德。
解说员小曾也是大界曾氏后裔,辈分与曾樾校长一样,世系“兴毓传纪广,昭宪庆繁祥”中的“庆”字辈。年岁相隔甚远,辈分却是临近。女孩说,我会用情用功向三位姑姑解说富厚堂里的风云事典。姑姑们顺着她的手指看,跟着她的嘴型想。姑姑定然比姑娘更懂得富厚堂,只是他们想让姑娘多讲讲,使故事更富传奇更为深远更有情调。
芳记藏书楼一楼,清凉舒爽,涂满桐油的雕花小窗散发沁香,藏书已散佚,但书味尚在。几把太师椅一字排开,背后砖墙上挂着曾国藩题写的四字匾额,“忠厚培心”。三位忠厚的老人累了,在此小坐一会,他们面朝前壁,神色淡然,从童孩到童颜,书楼如明镜,看得真切如实。阳光在窗花里斜射过来,照在姑姑脸上,紫铜色,雕琢般。他们面相安和,若有所思,如一首穿越心灵的歌词,旋律优美,却静谧无声。
服务员泡上茶,三位老人闻闻香,深情喝上一口,用微笑传递由内而外的会心。还是家府的井水,还是山后的新茶,还是陈年的旧味。
我为他们照相留念,口占一联,“老太太坐太师椅,太高兴了”。想请楹联大家刘安定先生接下联,安定心自安定,笑而不语。或是嫌此联打油味浓,亦或还要仔细思量。但庆宪大哥击掌称好,连说妙不可言。
花厅原是艺芳老人郭筠专属,当年养花,但后来成为初一十五宴会家人之地,再后来成了人民公社的电影院。现在恢复原样,放了一块大匾,挂了几幅字画。老几个在“笃亲锡祜”匾牌前留影,宪琪姑姑解释,此语表达的是,如果对亲人情意深厚,上天就会赐福于你。家风改变家族命运,家风也凝聚家族力量。所以她希望家人常走动常联系常相助,这也是姐妹再聚富厚堂的生动注脚。
来到无慢室,宪琪姑姑说,无慢即不能怠慢,是曾家待人处事的方式,无慢室门槛最低,无论何人,来此都是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室内右边有房,三姐妹记得,那是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三姑曾宝荪的卧室。
走到公记朴记书楼下,书阁就在头上,书籍也在上头。小时候不敢上去,现在老了不能上去。都只有抬头仰望的份。看着展板上对书楼的描述,三姑宪琪说,当年不是这些书,不止这些书,那种浩瀚之势,无法令人不神往。
别梦依稀,物是人非,他们竭尽全力找寻富厚堂近似熟悉的因子,总也眉头紧锁,不知所睹何物,所思何情,所言何意。那种倾心之恋,竭诚之愿,从急促的呼吸和顾自行走的情态中发觉。
姑姑们走一路,看一路,忆一路。灌满头脑的心事人情,只在心里流淌,无法更多地倾诉出来。断断续续的语流中,宪同姑姑漏出一句,“曾樾像极了他妈妈”,顿时让校长泪水沾巾。
中餐安排在富厚堂管理处的餐厅里,大家团聚而坐,十三道菜,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满汉全席,没有珍馐美馔,无一不是土味土菜,辣,酸,甜,五味六和,齐全适宜。土鸡炖得入口即化,油豆腐喷香有嚼头,猪头肉软软酥酥,红薯条顺滑可口,鸡蛋饼素雅入味,干笋子丝丝脆脆,冬寒菜浸润肠道,好一幅荷叶土菜全食图。即便是近在桂阳和长沙的老二老三,也很难得吃到这上乘的家乡美味。
老姐妹牙口虽不好,心情却不错,对每一道菜都精细选择,慢慢夹起,缓缓入口,轻轻咀嚼,有序下咽,神情满足。
吃的不是菜,是乡愁。
借着吃饭的机会,我把散文集《富厚堂的心灵》赠给三姐妹。每本书上,都端正写上“高嵋山下是侬家,富厚堂前万荷香”,以表达心中慰藉。我凑近他们的耳朵,介绍书的内涵,告诉说,这是我近年研究曾国藩及其家人,同僚,乡党,以及富厚堂山山水水的心灵之声,每一件史实都是经得起历史检验,每一个场景都是实事求是的累积,每一串音符都是富厚堂蓄发的进行曲调。
老姐妹舒心地翻着,不一定看得清晰,但情感决然清楚。我蹲在他们身边,一一留影存念。姐妹的笑是欣然的,我的笑,则是幸福的。
(七)
高嵋山下是侬家,
岁岁年年斗物华。
老柏有情还忆我,
夭桃无语自开花。
几回南国思红豆,
曾记西风浣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
待莺亭畔路三叉。
青年曾国藩从出生地白玉堂出发,几起几落,尘上尘下,江湖庙堂,个中辛酸艰难,高山流水心自知。光华背后是斑泪,成功深处是苦涩,所以,无论身处何方,心总是守着山下的“侬家”。
走进白玉堂的姑姑们,对此还是比较陌生,甚感神秘。富厚堂与白玉堂相隔半个“半马”,两者关系非一般紧密。白玉堂是大界曾氏发达之源地,开化之祖庭。富厚堂主人从这里出发,用几十年时光,缓缓而坚定地走到“富厚如之”这个境地。
有了简要的认知,几位老人便在解说员的导入下,如同一般游客走入其中,感悟曾氏发达的理由和经典的走向。
最先映入眼帘的当属槽门上方的牌匾,上面是长沙徐树钧书写的四个隶书大字“芳迈群妍”,笔力深厚,撇捺有劲,体现真实感和厚重感。徐树钧哥哥徐树铭是曾国藩的重要幕僚,他书写的本意绝不是拍马溜须,一是体现曾家大界开埠后,形成一花九叶,白玉堂,黄金堂,富厚堂,万宜堂,大夫第(奖善堂,敦德堂),有恒堂,修善堂,华祝堂,文吉堂。二是预判曾家自此芳菲盛开,香漫四方,胜过群妍。此语也印证大界曾氏后来人,都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人,其人才培养模式,人才成长率,人才附加值,世所罕见,令人对芳的浓度,对迈的力感,对群妍的礼敬,倍加仰望。
曾氏的茂盛芳华,不仅亮丽在这片乡野,更是花开无数,灿若星辰,他们一个个的,勿忘勿助,不怨不尤,平地长高,宁静致远,在各自岗位各种土壤里深耕厚种。我由衷称道三位姑姑,亦是大界曾氏之花,香浓气郁,万紫千红。
走进白玉堂,正门口一楹联让姑姑们伫立思考,“居室以勤俭为本,力田与孝弟同科”,居家过日子,勤于劳作,生活俭朴是根本法。尽心尽力耕田做事,与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对家庭兴旺发达同等重要。这门联似长江之源,黄河入口,为曾氏家教精华。大界曾氏八代以来,万法之宗。曾府九宅十堂身后,家风皆源于此。三姑宪琪“触联生情”说,后辈当勤习之,笃行之。
走过一屋又一屋,穿过一门又一门,先祖的住房,书屋,厨房,餐厅,都存储着当年的故事,寂寂不动,却又奔放自由。曾氏各族房的展览栏前,姑姑和曾樾各找各家,各寻各脉,在熟悉的人物和场面前流连回味。看到亲人照片后会站立良久,指指点点,口口声声。那种惊叹之气,明辨之智,会心之意,尽在肃穆中。
曾樾盯着家谱册页和父亲照片,眼角泛花。骨肉至亲,血缘挚爱,他深切凝视父亲俊朗的面容,父亲也在慈爱地向他诉说什么,这位后来几无言语的老先生,当年亦青春在线,向往美好。
高祖曾国藩,世之誉毁不一。宪森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对文正公进行客观公正的研究。他是楚怡学子,陕北公学高才生,人民大学法律系、马列主义著作编辑室研究员,翻译过《苏联法律辞典》,校订了由苏联斯坦尼斯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概论》,撰写了《试论曾国藩理学思想渊源》一系列研究文章。白发苍苍之时,他感慨人生,做了珍贵的一首诗。
南旋归计究如何,
北雁南飞秋水多。
石马坪塘风伴雨,
寒林岳麓坎而坷。
催人白发怀乡客,
入梦青山对酒歌。
不问薪传斩还否,
古稀那复唱蹉跎。
宪森一生,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流。他生活极其简朴,公私分明,对人民充满爱心。上世纪六十年代,正是困难时期,宪森先生一家收入并不丰裕,却一次捐款三百元给灾区人民。公家的信纸信封,绝不容许家人私用半张。曾樾下放新疆军马场十一年,他坚持不走后门搞招工返城。
宅子不算大,没多久就参观完了。我对姑姑们说,院子右边有一株雷打不死,火烧不掉,人推不倒的香樟,虽两百年过去,伤痕累累,如今依然挺立,守候着曾家芳菲。我建议他们去看看。
眼前这树,其形沧桑,其貌苦楚,其盖葱茏,其心高淳。大漠有左公柳,昭示国威。大界有曾公樟,香培渡人。
老家樟树很多,冠幅大,枝叶茂,根基深,清香远,在房前屋后傲然驻守,香了宅子,美了环境,入了清流。
富厚堂后代十余人,在“祖庭”白玉堂前合影留念。蓝天白云,池水倒映,背后高嵋山陡峭,眼前阡陌交通,农田排闼。油菜籽满腹经纶,酝酿丰收。黄桃树孕情看好,桃花人面。前方印子山不高,却丰满厚重。一流河水经过,把美丽修行带向远方。
(八)
“抱抱,再抱抱。”老姐妹在刁欣的“撮合”下,抱在一起。
几天的相守甜蜜而惬意。在参访完曾国藩家教家风园后,就将告别。
临要分离,姐妹打开难得的话头。
“姐姐,再见了,什么都不要去想,活着就好,要有这个信念。”二姐宪璋叮嘱大姐宪同。
大姐噙着泪开起玩笑,“老二,你听力不如我,视力不如我,腿功不如我,可记忆比我强。”
老二眼角湿润,说,“我们能上艺芳中学,都是很了不起的,谢谢大姐一直对我的关心。”
相聚和分别之地,成了姐妹的情感唤醒场。大姐二姐和姑娘刁欣抱成一团,庆宪和光伟兄弟也掺了进来,泪水在眼眶里聚集,线线串串地流了下来。
不多久,大姐蓦然发现,老三宪琪不在身边,已上了自己的车,她对宪璋说,走,和老三道个别。我们三姊妹,情似金子心。
两位姐姐蹒跚上前,与三妹牵手依依话别。然后,各自上车。我和曾樾校长,润良书记不停地挥手,三位姑姑探出头来微笑示意,之后,木然面向车的前方,又回归到似乎什么都忘记,什么都淡然的定格之中。
目光丈量不出的前路,缀在我的心幕上。
还能如此相聚吗?
还能再回富厚堂吗?
还能记得起留下的欢声笑语吗?
还能一起吃地道的乡土菜吗?
车儿启动,施施前行。三姐妹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同一个地方,短暂相聚后,又向三个方向惜别而去。
再老也是姑娘,最老总是姑姑。
钦佩几位姑姑,经历那么多,依然并永远保持微笑。
敬重这座宅子,这个家族,经历那么多,依然并永远保持微笑。
车儿绝尘离去,富厚堂山水田园又回归安静和寻常。而我,依然伫立原地,默默念叨三位高洁而低眉的老姑姑。
袁送荣,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湖南省演讲与口才学会副会长、曾国藩研究会研究员。出版散文集《有风就做翅膀》《富厚堂的心灵》《呦呦音声》《沸腾的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