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我的京剧基础来自父亲,他是一位兴趣广泛的蒸汽火车司机。
为了方便听戏,父亲先是买了一台羚羊牌晶体管收音机,后又买了一台东方红牌留声机,那种用摇把子上弦的手动唱机。
其实父亲并无唱京剧的天赋,但是喜欢听更是超级票友。
回家来不是打开收音机听现代京剧,就是把留声机打开听那种胶片唱出的京剧。
耳濡耳染,我也学了几句,慢慢哼着竟能连起唱腔,跟着板、眼上道了。
有一位跟着父亲当学徒的栾叔叔,家是烟台地区黄县(今龙口市)人,少小喜欢戏曲,后来考进县里的京剧团拉胡琴,就是我们说的京胡。
不知什么原因,栾叔叔放弃了自己打小练功挣饭吃的本领,再起炉灶,干上了毫无瓜葛的蒸汽火车司机的活。
那时候他的家还在黄县,回去一趟不易,经常和一帮伙计跟着父亲回我家,吃我母亲做的几样拿手菜,喝点酒,之后便在院子里听京剧、唱京剧。
栾叔叔都是带着他的胡琴,边拉边唱。
我也跟着掺和,高一腔低一嗓,在栾叔叔的指点下,学到了点滴京剧唱念做打的小知识。
在学校我会经常把自己掌握的一些不完整的京剧知识兜售给同学,教唱、领唱也是经常的事。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从东北转来一名同学,挺厉害,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戏唱得比我好。
有次我带着同学们一起唱《智取威虎山》中参谋长少剑波的唱段,“朔风吹,林涛吼……”
唱了没几句新来的同学插话指出哪里不对。
尤其到了“山河壮丽,万千气象”,被完全否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挑战,也是最碍面子的一次挑战。
但心里也拿不准,就放弃争论,让新同学领唱,我在一旁边听边琢磨,的确还是新来的同学唱腔更准确,唱念更加清晰。
回家打开留声机一连听了好多遍,予以纠偏,有了很大改进。
写到这里,打开手机里存着的《智取威虎山》,跟着哼唱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旧却充满了朝气的教室中,还有我那些可爱的同学们,你们好吗?
人口多一些的大村,一般都会排练一出现代京剧,至少是演几段折子戏,这是一种态度。
有年冬天,在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帮助下,潍县京剧团也来人指导,村里一些稍有文艺细胞和戏曲基础的人组成业余京剧团,开始排练全本的《红灯记》。
一伙白天要干农活的人,晚上放下农具,摇身一变,要排练京戏,不容易。
演出那天,大街上挤满了人,前排好位子提前一天就被人用板凳、砖头、石头占满了。
演出有几个失误,其中一个是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中,李玉和被鸠山队长请去“喝酒”。
铁梅扑到奶奶怀里痛哭,问:“奶奶,我爹……他还能回来吗?”
奶奶:“你爹……”
李奶奶并未直接回答铁梅的问话,而是说:“铁梅,眼泪救不了你爹!不要哭。咱们家的事应该让你知道。”
再后便是李奶奶的著名唱段:“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
但是演出中的“李奶奶”,是村里的一位民办教师,演“孙女”李铁梅的是生产队的会计,按辈分“李奶奶”还得喊“李铁梅”姑姑。
错乱的语境中,高度紧张的李奶奶被铁梅的这一问给问蒙了,忘了下边是怎么回事了。
但毕竟是当民办教师多年,具有临危不乱的处事能力,于是急中生智,李奶奶来了一句:“我看够呛”,且用的是老家的方言,极接地气,引得满场哄笑。
演出的另一个失误是第十场“伏击歼敌”。
最后那段精彩的武打戏,叛徒王连举被磨刀叔叔一枪击毙,之后与鸠山经过了几个回合的肉搏,磨刀叔叔夺过鸠山的大刀,一刀刺向鸠山,后背进去,前胸出来,鸠山队长当场毙命。
凡是看过电影《红灯记》或县级以上专业京剧团演出的人都知道,这出戏的高潮在磨刀叔叔挥刀刺向鸠山的后背,技巧在磨刀叔叔挥刀刺去时,鸠山机警转身一躲,把磨刀叔叔刺来的大刀夹在右臂的腋下,顺势前倾趴在地,刀把子还露在外面一截,老远看特像大刀刺进了鸠山的后背。
如此高难度的武打戏,专业剧团要排练上百次,甚至更多,哪是一帮农民凑在一起,几下子就玩得了的。
年轻力壮的生产队长扮演磨刀叔叔,又胖又矬的保管员演鸠山。
在场下观众一片“宰鸠山”的怒吼声中,磨刀叔叔挥起手里用木头仿做的日本军刀,跳起来就刺向了鸠山。
毫无防备的鸠山队长扮演者,本来岁数就有点大,偏胖,步履蹒跚,知道后边的军刀已经刺来,却忘了怎么躲避,只听“咔嚓”一声,军刀折断,鸠山真的被刺中后背,一声惨叫,哐当,趴在了地上。
我没在现场,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反正那天的戏演到这里结束,以后没再演过。
我们村地处胶济铁路济南到青岛的中间地段,铁路绕村而过,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1937年底日军全面占领山东地界,为了胶济铁路的安全,日本人在村南铁路边建了一个高十多米的炮楼,驻扎着十个日本兵,听说还有机关枪之类的重武器。
即便如此,铁路还是经常被抗日队伍破坏,日本军人也曾先后对我们村进行扫荡,有十多位抗日村民被杀害。
因而村里的人们对日本鬼子一直怀有深仇大恨,对鸠山更是恨不得一刀要了他的命。
猜测,演戏至此,家国仇、民族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位年轻的生产队长忘了自己是在演这个角色,仿佛面前真的就是一个鬼子站在那里,于是,一刀下去力千斤,戏——被演成了——真。
后来听说,上述故事影影绰绰,有些移花接木的演绎。
我和现代京剧密切接触的高潮,是参加了潍县京剧团小演员的招录。
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记得是秋天,临近中午,班主任老师许介亭(按村里的辈分儿,我得喊许老师老姑姑)把我喊出教室,告诉我县京剧团到学校招录小学员,学校推荐了我,赶快去吧。
这事使我顿觉茫然,一点准备没有,再说平时那么哼哼几句就去参加京剧团的考试,那不是去出丑吗。
可是学校推荐了,许老师平日待我极好,确实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一脸的无奈,手足无措,仓促应战。
考试地点设在村联办学校办公室里。
好似县京剧团来了三个人,两女一男,学校音乐老师也在。
怯怯懦懦走进教室,听老师先介绍了我一下,叫什么几岁之类。
京剧团一女老师问,你会唱什么曲目。
我说能哼几句,《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沙家浜》什么的,就是唱不完整,有的还背不过词。
男老师说,那你就随便唱几句吧。
我说就唱《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那段《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说着,我便唱了起来,而且一直唱到底。
当唱完最后一句“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之时,好似有人拍了几下巴掌。这
个对我鼓励很大,当京剧团的人问还能唱哪段时,我毫不犹豫地说《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这段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哼了下来,中间有两个高腔没有顶上去,两处串了词的地方。
唱完,老师和京剧团来人都没说话,也不知行还是不行,这事就算过去了。
过了很久听父亲说,人家京剧团的人觉得我眼小,扮演李玉和、杨子荣这样的英雄人物不合适。
又过了多年,父亲才说我没有被招录并非眼小。
这点事对当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不会放在心上,到了现在更不是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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