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水溶
《红楼梦》一书,写了很多像黛玉的女子。
比如大家熟知的晴为黛影,晴雯“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再有画蔷的龄官,面薄腰纤,“大有林黛玉之风”;兴儿眼里的尤三姐,和黛玉“面庞身段不差什么”;还有凤姐所说的小戏子,扮上去活像一个人,嘴快的湘云说: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看来黛玉是个标准的美女范本,所以凡苗条清丽的,都可能有几分宛宛类卿。
或许,美人都是相似的,丑人却能丑出各自的风格,不然怎么叫“丑八怪”呢,回字有四种写法,丑人有八种样范。
这是从容貌上说。从经历从命运上,也能找到和黛玉相似的人。
比如湘云。或许看起来不像,但我若写一份人物简介:自幼父母双亡,深得贾母宠爱,性格率真爱写诗词,曾在大观园诗社夺魁,是每次诗社活动的灵魂人物。你能分清这是黛玉还是湘云吗?二人可以通用。
再比如妙玉,和黛玉一样,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多病。林如海当年若听信癞头和尚之言,黛玉岂不是也一样出了家,修了行。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像黛玉的,最像颦儿的,另有其人,也在金陵十二钗中,也属于薄命司的册子里。
是巧姐。凤姐的女儿,十二钗中最小的女孩。
首先,是身体状况像。黛玉从会吃饮食起便吃药,巧姐第一次出场就是生病,发热出花儿。凤姐单为这个,把太医留了十二日不放家去。
巧姐第二次出场还是生病,风地里吃了一块糕,又病了,又一次瞧了王太医。
也许高鹗get到了这个点,他写续书的时候,巧姐再出场还是病的,那次得的病是惊风。
凤姐请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字,说: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这就像黛玉,三灾八难的。
红楼梦中没有写到黛玉在父母身边的生活,但我们看到巧姐出花儿时凤姐的种种忙乱,就可以想象黛玉生病时,贾敏的焦头烂额。
其次,是身世相仿。黛玉是独生女儿,巧姐也是独生女儿。
不知大家是否记得,黛玉曾经有个弟弟,三岁上死了。清清楚楚写在第二回。
其实巧姐也曾经有个弟弟。第五十五回,凤姐小产了一个男婴。
平儿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六七个月上还掉了。
黛玉和巧姐,都是孤星。
她们都曾经有过手足兄弟,和自己血缘相连的人,但她们又都注定孤单,一个人走在苍凉的人世间。
第三个相似点,是命运像。
贾敏去世的时候,黛玉五六岁,过了几年后,林如海病逝。先失去母亲,再失去父亲,林家没什么近亲嫡派,父亲死后,黛玉就没有家了,她第二次从苏州到京城,成了真正的孤女。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巧姐儿还没有名字。所以那时的巧姐年龄应该不超过三岁,谁家的孩子都不可能四五岁了还没取名。有个说法,或者说旧风俗,孩子三岁之前不取名字,怕他福薄压不住,没名字的孩子不算数,厄运就会忽略他,放过他,就好养活。三岁之后有了名字,这孩子才算成了人。
凤姐或许就是这样想的。贾府也信过类似的风俗,比如宝玉小时候,把名字贴到大街小巷,让万人叫去,挑水挑粪的也叫,讨饭花子也叫,这就把命叫贱了,就好养活。这和刘姥姥起名也异曲同工。
那么,以刘姥姥取名字为世间参照点,大概再过三四年,贾府也差不多到了穷途末路。
那时巧姐也是五六岁。
这个时间点,算来应该恰好是凤姐的死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魂兮归去,哭向金陵。
巧姐也就和黛玉一样,在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撒手人寰。
而贾琏后来,或许会入狱,或许也是死亡。总之,失去了母亲的巧姐,父亲也不可能陪伴她的人生。
然后,巧姐也和黛玉一样,真正成为一个孤女。黛玉有一个回不去的苏州,巧姐有一个回不去的荣国府。
两个女孩子一生最温暖最幸福的记忆,都是有父母有家园的那几年短暂时光。
第四个个相似点,是黛玉和巧姐,命运里都有一个老人,是她们的贵人。
一个是贾母,一个是刘姥姥。
黛玉在贾府的生活就不多说,你我都知道。那就来设想一下,如果黛玉没有贾母这样一个外祖母,她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模样。
她或者跟着林如海留下的几房姬妾过日子,或者跟着那些极远的亲族过日子。
无依无靠,未必会得到善待。
无论跟着哪方,人参养荣丸都是吃不起的。姬妾们只能守着林家遗产度余生,而林如海也不像是个贪官,未必遗产丰厚。林家族人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官宦富贵,估计林如海就是混得最好的一房了。
可以参看史湘云,她还是跟着亲叔叔,生活在世家名门,过的什么样的日子,黛玉的境遇可想而知。
巧姐的判词上说,“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恩人这个词,说明了刘姥姥对巧姐是一种救赎。若不是脱苦厄,出水火,就不会有恩人的说法。
贾府大厦倾塌,抄家获罪,巧姐面对的就是家族一败涂地,亲人或流放或锒铛入狱,从云端跌落尘埃。
她或者跟着贾府幸存的亲戚过日子,或者跟着那些不算远的亲族过日子。
和前面提到的,没有贾母的黛玉如出一辙。
红楼梦未完,但通过判词我们知道,巧姐的亲戚族人,正是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巧姐的境况也可想而知。
在失去家园之后,黛玉的现世安稳,是贾母给的,巧姐的劫后余生,是刘姥姥给的。
这两个老人,各自为两个薄命的女孩撑起一片天空。
最后一点相似,是命运里都有一个男子,成为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个是宝玉,一个是板儿。
黛玉在贾母的羽翼下,得以和宝玉花朝月暮,相伴相陪。她的生命短,没有宝玉,她只是一朵早落的花;有了宝玉就有了爱的加持,生命短成了烟花的绚烂。
巧姐会嫁给板儿,这个当年和她柚子换佛手的男孩。他们之间是否恩爱,板儿是否体贴巧姐,这些都不得而知。但有了丈夫,巧姐就有了自己的家,男耕女织,生儿育女。有这样一个男人,就是有了等待的盼头。锅里的饭菜粗陋,她摇着纺车,等着那个回来吃饭的人。
等一个人,他会回家,生命就不算孤独,日子就不算太苦,甚至是最简朴的幸福。
在人生的大起落之后,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只有一点不同,黛玉一脚踏出,是从富贵平移到富贵;巧姐一脚踏出,是从富贵降维到贫穷。
悲剧不断重演,命运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