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陡然拔高的蝉鸣猛地在耳边响起,从梦中惊醒的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迷离之中被连根拔起,肉体已经回到现实,但灵魂似乎仍在失重的空间里缓缓上浮。失焦的瞳孔漫无目的地和上方的屋顶对视,他在看,却又没在看。当眼中的世界终于开始重构,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终于,眼睑想起了保护眼球的使命,随着眨眼动作的一开一合,少年的眼中复有了光。
擦去额头上尚未滚落的汗珠,少年开始怀疑刚刚那声尖锐的蝉鸣是真实,还是梦里的幻听。万籁俱寂,世界又归于沉睡。忽然屋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赶路声,皮鞋摩擦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这种声音的质感是少年和他所在的村落未曾感受过的。人们纷纷从房屋的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看看究竟是谁带来了如此奇怪的声响。
一个披着黑色风衣,带着黑色礼帽的男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来不及看到他的相貌,少年只看到他戴着黑色的手套,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隐隐约约的,手提箱上一个“H”字母的标志在阳光的反射下一闪而过。忽然风起,少年被风沙眯了眼,只是模糊地看到男人抱着手提箱越走越远,前一秒的脚印瞬间被吹散。直到最后,风沙连男人的背影都抹去了。
少年预感到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同时又有些东西被踏碎了。
从他翻过这座山开始,男人逐渐明白了自己这场旅途的意义:山的这边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黑色和白色的世界。这片土地的边界就像是经过扭曲的光,最远处的地平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畸变,地平线上的一切和平原上比会显得出奇的大。白色的太阳,男人“啧”了一声,他从没想过“白色”也能如此炙热;黑色的花草,男人叹了口气,他从来也不知道黑色可以如此美好。
一座村落就像是被造物主遗忘的边角料一样,随意地放置在空旷的山地上,手中的箱子有些不安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禁锢着。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礼帽的帽檐,抱着箱子,踏上了这片被颜色遗忘的土地。
果然不出所料,当男人穿过村庄时,他发现这里的村民对于世界只有“黑白”这件事并不自知,那自然,“色彩”这东西也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他开始担心起来,如果自己放出箱子里那东西,会不会造成恐慌;如果踏碎这个世界原有的定律,这个箱子,会不会变成“潘多拉的魔盒”。
随着路两旁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张望,阴影中投来的目光让男人的思绪愈发紊乱,紊乱的思绪让男人开始变得犹豫,脚下的步伐变得有些不那么坚定。这时一阵风起,刮起的风沙让男人猝不及防地将头扭向一边。他看到了少年,准确来说,他看到了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光。然后少年被风沙眯了眼,那抹光也随之不见。男人压紧了帽子和风衣的领口,一头扎进风沙里。
当风沙褪去,男人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地的边缘: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后面是化作残影的村子,远方是畸变了的地平线,还有波光粼粼的大海。
就在这里吧。看着日渐昏暗的天色,男人终于放下箱子,支开帐篷,找了些木头,在帐篷外升起了火。“呵,黑色的木头燃着白色的火。”男人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自嘲着。渐渐地,面对这堆白色的火,男人的身体越来越重,最后他睡着了。
少年远远的就看到了山边点燃的篝火和升起的白烟。风沙来临时他被迷了眼,来不及看清楚男人和他怀里的箱子,于是他顶着风沙,一路尾随,终于跟着男人来到了山路的尽头。少年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靠近,生怕发出一点点响声惊动了他。篝火映照之下,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中年人特有的沟壑,残存的胡青能够看出他之前应该留着一口“口字胡”,身上似有若无的烟草味伴随着夜间的微风断断续续的被送到少年的鼻子里。
“奇怪但没有恶意的男人。”
少年转而将目光放在男人身侧的箱子上。黑色的皮箱,外表有一个反光的“H”字母,锁住皮箱的,是一个圆形的锁扣。少年终于没能忍住好奇,渐渐把手伸向箱子。未知、期待和害怕交织着占领了少年的情绪,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伸出的手开始颤抖,控制少年的早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灵魂和被禁锢在箱子里的那东西的共鸣。
就在少年的指尖即将碰到箱子的时候,箱子动了,男人也被箱子惊醒了。
“你在干什么!”男人翻身而起,将箱子紧紧的抱在怀中,警觉的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少年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机灵,瘫坐在地上:“我....我是后面村子里的,今天看到你这个陌生人闯进我们村子,还抱着个皮箱,我.....我就跟来看看。”
男人死死的盯着少年,步步逼近。就在少年以为下一秒男人会杀了自己时,他停住了,目光也变得柔和下来,因为男人看到了,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看到了,曾在白天出现过的少年眼中的光。
“光是一切,光是本原。”风沙中的惊鸿一瞥,男人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句话,像是什么古老的咒语被激活,久久萦绕在男人的脑子里。“和我聊聊,随便什么都可以。”男人率先开口,然后抱着箱子坐回了篝火旁。少年呆愣了片刻,颤巍巍的说:“我们......村子在这里好久了,没......没有人知道是谁建起来的。对了,这个悬崖下面是条河,村里的老人说河水每天会带着120粒石子流入远方的大海里。没有人去过远方,因为传说到了远方,你就会和它们一样被扭曲,不过!......”轻微的鼾声打断了少年讲述,少年回过头,男人又睡着了。
“不过每天早上,都会有鲸鱼跃出海面,很震撼,很好看!这里就能看到......我带你看......”少年望向远方,声音越来越小,眼神空洞却又充满神采,当他缓缓的说出这句话,却又不知道在对谁说。
“醒醒!快醒醒!开始了开始了!”翌日,男人被少年推醒,“你看那儿!”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男人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一只只鲸鱼从海面上越出,复又狠狠地砸向海面,拍起高高的浪花。一只、两只……越来越多的鲸鱼和浪花升起又落下。唯一安静的,是清晨还懵懂的阳光。
“蓝色的,应该是蓝色的!”男人颤抖的说出这句话之后,落泪了。
“什么?什么蓝色?你在说什么?”少年看着忽然落泪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听不懂男人的话,对于在只有黑白的世界里出生的少年来说,他,不知道“什么是蓝色”。
“海水应该是蓝色的!天空应该是蓝色的!鲸鱼也应该是深蓝色的!鲸蓝!我想起来了,是鲸蓝!”男人忽然激动地用双手猛摇着少年的肩膀。恍惚之间,少年也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在梦里,也曾坠入进一片深海,一只鲸鱼在他身边徘徊,只是海水的颜色他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形容——“蓝色”是他生命中不曾出现的颜色。
“那就是,「蓝」吗?”少年忽然笑了,一滴眼泪挣脱了他的眼眶,脚下的土地温柔地拥抱了它。
“颜色呢?”男人直勾勾的盯着少年的眼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应该是红色、绿色、蓝色、橙色的!颜色呢!”男人开始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只是黑白的!你有「光」!你身体里有光!为什么会没有颜色!为什么!”
少年只是一边后退,一边痛苦地抱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是「颜色」,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红色、绿色,我真的不知道!”少年怕极了,他不明白接连从男人嘴里吐出的这一个个词汇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退到了悬崖边。这时猛地刮起了一阵狂风,悬崖边的少年一下子被巨大的风力推下了悬崖。
“要死了吗?”少年还没来记得惊恐,就已经被男人死死的抓住。山谷间的风吹飞了男人头上的圆礼帽。“原来是短发。”这一刻,少年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释怀。“抓紧我....别松手...别放弃啊!”男人一边用力将少年往上拉,一边紧紧的说着。“你还没有见过鲸蓝,没有见过彩虹,没有见过落英缤纷春去秋来,更没有见过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我带来了,我都带来了,别松手,要去看看啊!”
只是一只手的力量实在有限,男人能够感觉到少年的手腕正一点一点的从自己的手中滑脱。于是男人索性将另一只手里紧握的箱子猛地甩下悬崖,用两只手,紧紧的抓住少年。
“吧嗒”一声,锁扣脱落,飞在空中的皮箱忽然打开,一瞬间,无数的色彩从箱子里涌了出来,红橙黄绿青蓝紫……不,还有更多!与其说这个箱子里藏着的是所有颜色,倒不如说是一个世界!一个色彩的世界!与此同时,男人和少年发现他们飘了起来,风就像是氢气一样,把他们托举。在空中,放眼望去,这些色彩疯狂地涂抹着它们触碰到的一切,原本的黑白色被渐渐吞噬,就连远方曾经畸变的地平线也开始变得平整,伸展着蔓延至更远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脉搏正在一点一点的苏醒。
箱子是亮黑色的,箱子上的“H”字母是金色的,海是蓝色的,花是红色的,森林是绿色的……在少年眼中,这个世界变了,全变了!他兴奋的想喊出这些颜色的名字,但是此前未曾见过这些颜色的他,只能兴奋的在空中不断地用手指指着每一个“被上了色”的物体,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忽然,少年想到了什么,猛地一转身,看到了远方的大海和鲸跃。
“鲸蓝!是鲸蓝对不对!那个颜色就叫鲸蓝!”少年一边兴奋的指给男人看,一边激动地喊着。“没错,是鲸蓝!”男人笑着看向面前的少年。此刻,少年的眼中的光更亮了。“这些色彩,就是时间赐予生命的质感。”男人看着眼前的一切,淡淡的说到。
地面的村子里,所有村民都举起了手,他们仰着头,做着最神圣的朝圣。
如果颜色有性别,是否也会开始期待这个世界
所以最终,风把男人和少年放在了一片青草地上,临走时,还吹散了他们身旁的蒲公英。
望着蓝蓝的天空,少年说:“谢谢你。”男人不搭话,只是憨憨地笑着。“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转过头看着男人。“哈苏。”男人淡淡的回答道。“我叫普朗斯,万·普朗斯”少年开心地翘起了脚,对着男人展示着他珍珠一样的牙齿。
“你是使者吗?色彩的使者?”少年问。“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男人的话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色彩们」有性别吗?”“有吧,毕竟,他们和你一样,已经开始期待这个世界了。”
语毕,男人和少年不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各自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但是他们都知道,漫漫无边的海水终有一天会漫过世界尽头的角落,而色彩,可以帮助他们倒流回最美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