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伟大的思想家,无不对人有深刻的了解,才能从纷杂的表象中直探根本,而庄子就是这样一位大师中的大师。傅佩荣老师说庄子的智慧达到了人类的顶点,只要熟读《庄子》,我们也不得不惊叹他的天才。
荀子《解蔽》中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这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
明末清初的傅山就在荀子这话下面注之曰:老荀迳被漆园先生瞒过,亦可谓不读书者矣。庄子真有世出世有之妙,糟老那得知?
这是说荀子这糟老头不懂庄子而乱批评。
庄子当时为什么远庙堂而近江湖,对现实政治置之不理?主要还是他所说的“时命大谬”也。
而庄子思想所提出的主张,就是让每个人做自己,也就是做个自然之人,发展自己的自由天性,不要被外在的名利诱惑而迷失本性 。庄子也不是放任天下不管不顾,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就是成为真实的自己,而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自己。当然这两者不一定冲突,但还是应该以成为自己为准。如其所言: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庄子·大宗师》)
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庄子·骈拇》)
这都是让人要成为自己,正如尼采所言:
人生是一面镜子,
我们梦寐以求的
第一件事情就是
从中辨认出自己!
庄子真我发展有三个步骤,即是:
认识自己、成为自己、放空自己。
《庄子·缮性》有言: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这是让人做物的主人,而不是做物的奴隶,也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这才是庄子的用意。
庄子对人的了解可以说是偏僻入里,我们将于下面进行一些对比分析。
在《庄子·列御寇》中,庄子借孔子之口说: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釬。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
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
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
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
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
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庄子认为:自然界有春夏秋冬的轮转,有昼夜的交替,这些是可以预测的。而人心比山川更险恶,比自然界更难了解。人外表厚实、情感深藏难以捉摸。
他表面可以像春天般温暖,
而内心却如秋风冰雪般刺骨寒冷。
他可能外表恭谨而内心骄傲,
貌若长者而心术不正,
举止拘谨而内心轻佻,
表面勇敢坚强而内心软弱,
表面温和而内心暴躁。
他可以阳显于外,阴藏于内,让人防不胜防。就是所谓的心表不一,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
因此庄子用“九征”来考验一个人是否真正的人才。
派遣他去远方,观察他是否忠心;
安排他在身旁,观察他是否恭敬;
交给他繁重事务,观察他是否能胜任;
突然质问他,观察他能否临机应变;
给他急迫的期限,现察他能否守信;
委他以钱财,观察他能否行仁;
告诉他处境危险,观察他是否有节操;
让他喝醉酒,观察他是否守法度;
让他男女杂处,先察他能否经受诱惑。
经过这九种考验, 就能看出贤者与不肖之人了。
庄子用九种手段考验他能否做到“忠、敬、能、知、信、仁、节、则、色”。以确认他是否杰出的人才。庄子对人的了解真可谓深刻。
在其显微镜般的目光面前,又有多少人能逃出他的法眼呢?
春秋战国时代有很多考察人才的方法论,我们可以试举几例对比一下。
《文子》有言:
老子曰:……
“今志人之所短,忘人之所长,而欲求贤于天下,即难矣。夫众人之见,位之卑身之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故论人之道,贵即观其所举,富即观其所施,穷即观其所受,贱即观其所为,视其所患难以智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货财以观其仁,振以恐惧以观其节,如此则人情可知矣。”
这和庄子的九征可以对应来看,战国初期的李克有观人五法就和《文子》的说法非常接近,如下:
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予,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
意即:平居时观察他所亲近的人,富有时看他如何支配财富,显贵时看他举荐什么人,不得志的时候看他不屑做哪些事,贫苦时看他不要哪些东西。
李克认为从这五方面去考察他,就能判断他是不是杰出人才了。
《吕氏春秋》中的八观六验识人法也很详尽:
“凡论人,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富则观其所养,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喜之以验其守,乐之以验其僻,怒之以验其节,惧之以验其特,哀之以验其人,苦之以验其志。八观六验,此贤主之所以论人也。”
“大凡衡量、评论人:如果他显达,就观察他礼遇什么人;如果他尊贵,就观察他举荐什么人;如果他富有,就观察他赡养什么人;如果他听言,就观察他采纳的是什么;如果他闲居时,就观察他爱好的是什么;如果他练习,就观察他以前说的是什么;如果他不得志,就观察他不接受的是什么;如果他贫贱,就观察他不做的是什么。使他高兴,借以检验他的节操;使他快乐,借以检验他的邪念;使他发怒,借以检验他的节制;使他恐惧,借以检验他的品行;使他悲哀,借以检验他的爱心;使他困苦,借以检验他的意志。以上八种观察和六项检验,就是贤明的君主用以衡量、评定人的方法。”
这八观六验比李克的观人五法更详尽全面一些。
儒家的孔子和孟子也有一些观察人的方法。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说:“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看清楚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了解他的心安于什么情况。这个人还能如何隐藏呢?这个人还能如何隐藏呢?”
这里包含对人“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向度的考察。察其所安,此心安处即是对他未来志向的考察。
再如孔子所言:听其言,而观其行。
这些结合起来,对一个人的考察可谓是精准而扼要。
孟子则是从眼睛和言语的配合去考察一个人,如其所言: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这种方法也是言简意赅,直抓重点。
《圣经》的马太福音里有言:
“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
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眼睛是否明亮坚定,很能反应一个人的品性。
古人在观人品人方面有很多深刻见解,包括后代还有一些专门论著,曾国藩也是观人的老手,他们观察的重心主要还是放在行为上。
现代社会对于要了解一个人,又有了更多的窗口,他们在网络上留下的只言片语,他们的志趣操守,他们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音乐,以及他们所欣赏的人,他们如何利用闲余时间,如何对待那些弱者。在困难失意时,他们表现如何?在风平浪静时,往往无法看清一个人,只有在一些关键的考验时刻,一个人的真容就会在其中表露无遗。
譬如:义与利发生冲突时,他是如何选择的?
庄子不只是对观人有细致的方法论。
对人的情绪复杂性等各方面,都了解甚深。
如下: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庄子·齐物论》)
傅佩荣老师翻译(下面的翻译多采自傅佩荣老师,不再赘述):
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
时而忧虑,时而叹息,时而反复,时而恐惧,
时而轻浮,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
一般谈到情绪无非是:喜怒哀乐爱恶欲。
而庄子总共提出了十二种,其对人类情绪观察真可谓细腻。
再如:
女愼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庄子·在宥》)
你要谨慎,不可扰乱人心。人心排斥卑下而争求上进,在上进与卑下之间憔悴不堪,柔弱想要胜过刚强,棱角在雕琢中受伤,躁进时热如焦火,退却时冷若寒冰。变化速度之快,顷刻间可以往来四海之外。没事时,安静如深渊;一发动,远扬于高天。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的,就是人心吧。
这段对于人心的描写,即使今天看来依然能给我们带来启发。
再如:
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庄子·达生》)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
礼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食色固然是人的本性之一,但庄子认为这正是我们应该特别要警惕的地方。所谓病从口入。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留。”
所以庄子提出“不知为之戒者,过也。”就是不能过度放纵,这和孔子所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可以互相参考。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庄子对人性了解之细腻和深刻。
再如: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
(《庄子·在宥》)
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庄子·寓言》)
尼采《面对赞美者》有言:
A:人只受同一类型者的赞美!
B:可不是嘛!
赞美你的人会对你说:你真像我!
在其《我们只与自己交往》亦言:
我们的一切本性都在对我说:赞美我吧,推动我吧,安慰我吧。其余的我一概听不见;或者,即使听见也立刻忘却。我们只与自己交往,一直如此。
人性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他们会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人,而讨厌与自己不同的人。社会也会对特立独行的人有些批判,古语有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所以老子让我们“光而不耀,被褐怀玉。”庄子让我们“呆若木鸡,外化内不化。”就是不要表现太过耀眼,以免伤害到别人。这是一种更高的境界。
其实,即使是古代皇帝对于像自己的儿女也是特别的偏爱,对于不像自己的则不太喜欢。
汉高帝刘邦就因为太子刘盈为人柔弱,不像自己,常常想要废了太子,而立他和戚夫人所生的儿子赵王如意,理由是如意像他。
汉武帝也因为太子刘据不像他“不类己”而不喜欢他,后面的酿成“巫蛊之祸”这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诚如苏轼所言: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不信任在先,才会被谗言所离间。
唐太宗李世民的儿子吴王李恪,唐太宗常觉得他很像自己,想要立他为太子,后因长孙无忌极力劝阻后才作罢。
武则天对于她的女儿太平公主特别宠爱,原因之一就是“类己”觉得她像自己。
这些帝王尚且如此,何况一般人呢?我们的父母也是如此啊,他们对于像他们的儿女,就特别的喜爱,只要细心观察,很少有例外,这就是人性的特点之一。
然而培根有句话说的很有意思:
“父母疼爱子女时往往厚此薄彼,有时候心眼偏得没有道理,尤其是母亲。正如所罗门所言:“智慧之子使父亲欢乐,愚昧之子叫母亲担忧。”人们一定看到,有的家里儿女满堂,老大老二深受器重,老小备受娇惯,居中的几个好像被父母遗忘,然而事实往往证明他们最有出息。”
凡事有失有得,如果不被人喜欢,那至少我们对自己应该好点,慢慢的修养,提升自己。有时也正是因为和父母不一样,不被喜欢,反而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南北朝时期的傅昭《处世悬镜》 中有言:
“有奇思方有奇行,有奇举必有奇事。成大事者,鲜有循规蹈矩之行。”
正是因为他们不循规蹈矩,所以能别开生面。
从这些例子中,我们不得不惊叹庄子对人性了解的深刻。
再如: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庄子·至乐》)
正如孔子所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谁不喜欢富有和尊贵呢?谁不讨厌贫苦和卑贱呢?
每天在市场中“人头攒动”的无不是为了名利而奔走。
然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德。
很多事情都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谁不希望:
视则,五彩缤纷;
衣则,绫罗绸缎;
食则,山珍海味;
住则,宫廷别墅;
行则,香车宝马。
但有时候我们所汲汲去追求的,并不一定能得到,得到了,也不一定快乐。有时候我们所厌恶的,却又不招而来。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一出荒诞剧,他并不按照你的意志去演出,各种条件成熟后,该来的它就来了,不该来的,它也来了。人所应当追求的,不应只是外在这些炫目的荣华富贵,更应该关注内心的修养,如果始终“逐外物而不返”而不能提炼心境,那不过只是一具好看的皮囊,俗话说:“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这种人只能让人炫目,而无法让人驻留。
亦如庄子所言: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天地》)
这和老子所言的极为相似如下: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道德经·第十二章》)
这些都是外在多彩的诱惑,花花世界炫目的光影,太多人在其中迷失了,被人一捧,就魂飘云霄;被人非议,便堕入九渊。随着外在的风潮而摇摆,成为了社会潮流的提线木偶,完全没有一点自主的定力。这种生命不是挺可悲的吗?
所以庄子在最后感叹:
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庄子·天下》)
一味追求外在炫目迷心的诱惑,等于是用发声去止住回音,用身体和影子竞跑比赛,这是不可能休止和成功的。
在庄子的笔下,我们时常能窥探出人心的复杂,如其所言:
“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根本难以捉摸,
时而遨游天际,时而深潜黄泉,时而穿梭荒野,前面刚晴空万里,转眼就乌云密布,表面如沐春风,暗地里可能冷若冰霜。
在庄子细腻的描述中,我们不得不惊叹他的天才,唯有对人和社会有如此深刻的了解,才能在当时如此残酷的乱世活得逍遥自在,那庄子伟大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将于下面重点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