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孟氏孤儿
傍晚时分,有风自西北而来,将京师的通衢街巷裹在一团混沌之中。申时未至,天色却已昏暗,歌女调弦之声伴着无数朝野轶闻,催动了棋盘街上两檐灯火次第升起。
街东丰乐巷里,朝兴酒楼的一楼围栏外,站了个少年人,手捏一枚乌黑的泥丸,正和七八名顽童玩着“打弹子”的游戏。这少年人名叫陈默,乃是武林豪雄世家——华山陈家大总管麾下家奴。此番却是受大总管派遣,前来京师重地,执行一桩重要任务。
此刻他表面上是在与顽童打弹子,实则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留意这丰乐巷一带的异动。眼角余光所及之处,他看到身后的酒楼中,酒楼朱老板正陪着几个客人闲聊。
朱老板叹道:“如今生意真不好做,昨日长虹门又来啰唆许久,封了五两银子才肯走。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朱老板对面坐着的,却是本城绸缎庄的秦掌柜。秦掌柜搭不上腔,侧过脸去咳了两声。
“何止!”秦掌柜右边的那年轻人接着朱老板的话题,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长虹门的两个掌旗使都已经……”似乎终究不敢说出来,只将手中筷子往颈前横了一横。
“啊!会有这种事?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秦掌柜忽然甚有忧色。
“小伍你是哪里来的消息?”朱老板也很吃惊。
小伍很是得意,道:“嘿,秦老哥朱老哥,这人听说来头可大了,倒还不是长虹门的仇家,却是那华……”
“大哥哥你快扔呀!”孩子们的催促声打断了陈默的偷听,他掂着手中弹丸,歉然一笑,道:“这是最后一把了。”屈指一弹,那乌丸稳当之极地画了条曲线,在地面上微微一触,直奔穴眼而去。身边孩子们正当鼓舞欢呼,那丸子却无缘无故地偏了一偏,停在了穴外。
陈默先自愕然,却紧接着感觉到地面愈来愈剧烈的颤动。起先只如幺弦慢拨,紧接着便如雷雨滂沱,等酒楼内的客人们离凳探首之时,那喧嚣已然如五岳压顶而至。
最先出现的是一杆大旗,旗面虽已被撕扯成条缕,却还依稀能认出来上面“聚雨成虹”四个大字。陈默早上看到这面旗时,它尚高扬在长虹门的总舵正门口,由七个佩剑弟子毕恭毕敬地侍奉着。此时残旗扫掠之处,街心不及闪避的行人车辆牲口无不翻倒,清出容那双骑负轭的大车疾行的一条道来。
大车之后,有十余骑正疾追不已,从服饰看得出来,是长虹门的追兵,正在追赶前头这名大汉。“长虹门行事,要命的躲好了!”追兵们尖厉的叫声响了起来。
一片混乱喧哗中,陈默似乎听到有声清脆的笑,他侧过脸去,却见一个方才看自己打了半晌弹子的半大孩子,此时正坐在酒楼栏上晃动两条细腿,掏出一只脆梨在衣襟上擦了擦,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咧开嘴冲他笑了笑,露出亮晶晶的两道细牙。
陈默甩开杂念,右手弹丸破空,攻那马膝。左手却在袖间一拢,早夹了枚扁针穿在机簧之上。
当先那大汉眉头乍紧,勒马挥旗,将弹子打开,只是受阻片刻,后面追兵便已赶上来。镖刀梭箭石尽发,他旗子“呼啦啦”扯得漫空脆响,厉如鸣筝,却也只护得自己身上。那马匹被他强行驱策行至此地,本就困顿不堪,受伤后再也支撑不住,哀恸长嘶,跪伏而下。
大汉旗杆在地面一撑,弹跃而出。他飞舞而起时身躯投下庞大的阴影,竟让抬起头来的每个人,都觉得眼前骤暗。陈默手指猛扣机簧,那道蓄势已久的幽碧光华,便从这阴影中贯穿而过。
大汉跃上窗台时,身躯微微一滞,他在楼上楼下的注目之中,抬起手,生生从面颊上抠下一枚扁针来,针尖淌下的血经斜阳一照,竟带着绿汪汪的色泽。“千叶翠……”他喃喃道,目光闪动了一下,锁定陈默,“你是陈家的奴才?”
陈默向上一拱手,微微笑道:“常闻孟堂主英名,大总管念兹在兹,久渴一会……本人乃大总管麾下默奴,失礼了。”
华山陈家与孟家乃是世仇,十多年前,孟家满门便已被陈家剿灭。其时初出茅庐的大总管立了首功。正是因为这一役,陈老爷子对大总管格外看重,此后才连连提拔他,将这个远支旁门的子弟,委以举族重任。老爷子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可少爷却体质孱弱性情恬静,最不好管事。若不是娶来了少夫人,这陈家的大权,或许就会全交到大总管手中了。
两年前,蜀中刘家传来消息,说近年来在川北突然出现了一个流寇组织——来风堂。这来风堂的头子姓孟,疑是当年孟家名叫式鹏的幼儿。陈家起先不太相信,然而那人用的武功、使的兵刃……证据一桩桩多起来,却不由得人不信了。
然而川中乃刘家地盘,虽说刘家与陈家久结姻亲,然而却依然不愿陈家人大举入川。大总管纵然恨不得插翅飞去,将这孟家余孽一剑杀了,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刘家周旋。两年下来,周旋无果,陈老爷子却又病重,这事只好放一放了。没曾想,孟式鹏却突如其来地离了川北,大摇大摆地过了黄河、挺进京城。
所幸京师重地素来是大总管竭力经营的所在,长虹门受大总管扶持已有多年。因此大总管早有决心,定要诛杀此人于京师旧地……之所以称“旧地”,自是因为孟家旧居便在此处,在这棋盘街东、丰乐巷中,是以陈默初时便在这丰乐巷中打听动静。
“默客好俊的暗器功夫!”声音响如洪钟,正是方才当街喊话之人。他飞身从马上跃下,前襟上绣着几道黄色云纹,昭示着黄旗使的身份。陈默回首,喜道:“是关旗使来了?徐门主与骆旗使呢?”这黄旗使面赤如血,手中一柄长刀,便与画上的关二爷有四五分相似,却也正以关圣传人自居,名唤关胜刀。
那孟式鹏却于此时冷笑,扬声道:“九奴?哈,原来是奴才的奴才!”
陈家大总管麾下,历有“九德之奴”为其亲信私属,分别为忠、信、顺、勇、慎、智、毅、乐、默。陈默本华阴贫家子,自幼被卖入陈家为奴,却得蒙大总管青睐,收为“默奴”。寻常江湖人见了他,通常敬称一声“默客”,然而这“客”在古时,本也是“隶”的意思。孟式鹏这话虽然是对陈默说,眼光却在长虹门诸人身上扫过,似乎也将他们算作是“奴才的奴才”,语气甚是刻薄。
果然便有人激怒。“接我徐离枫一剑!”那人喊话时犹在巷口,这一句未了,身形却已飞纵十数丈,凌空蹑步般剑尖狂点,便似化做凛凛秋风中漫天落叶,向二楼窗台上站的孟式鹏席卷而去。使剑人六十来岁,修长身形飘逸白须,襟口是赤色螭纹,正是长虹门门主徐离枫。几乎同时,一名中年儒生也赶了过来,袍服鼓动下,长鞭“呼”地扯出来,这鞭子长得离谱,竟然人在楼下,梢头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圆圈却已浪涛般涌出,向孟式鹏腿上套去——却正是橙旗使骆明仑。这关胜刀哪里还站得住,他不擅轻功,便大步跨着楼梯,追上二楼去了。
客人们生恐殃及池鱼,争相奔逃。
徐离枫厉喝声中剑花狂挽,关胜刀刀破中路,骆明仑鞭游外周,已是封去孟式鹏所有退路。孟式鹏无路可走,暴喝一声,手中旗杆后探在西壁上画了一个大圈,然后他肩头使力便向后撞去。眼见将要被他破壁而出,这刹那间,他足上竟然缠住了一根链子枪!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链条向上,直瞧到横梁,却惊见铁链的另一端,竟握在一个半大孩子手中!陈默愕然,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坐在楼下栏上啃梨的孩子。
孟式鹏应变极快,足尖上挑,桌面大小的一块木板“咯咯咯”应声而起。这片带着铁链的板子随孟式鹏一脚扬起时,有若一面坚盾,徐离枫的剑与关胜刀的刀竟被挡开。只是这时骆明仑却没有攻向孟式鹏本人,他扑往梁上孩子,口中微微嚅动,依稀在呼叫:“路儿!”
孟式鹏突然一把拧起链条,那“路儿”惊呼一声,撞入他臂间。他随手制了这孩子要穴,抡在手中,如同流星锤般冲骆明仑砸去。骆明仑不忍接招,一闪避开。
正在此时,两人间亮了一瞬,仿佛是凭空里裁下半道晨光,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把异常薄软的剑。剑握在那受制的路儿手中,几乎是紧贴着孟式鹏的心窝刺了进去。孟式鹏只来得及提起手掌在胸前晃了一晃,便有两枚指头应刃而落。
孟式鹏咆哮一声,右手将链子往后一挥,路儿的脑袋撞在墙上,顿时晕了过去。孟式鹏鲜血淋漓的左掌中躺着一枚玉丸似的东西,胸前并无血痕,却是面色惨白,不知是受创不轻,还是受惊太甚。骆明仑见这一幕,当真痛彻心腑,嘶喝一声鞭影如飞瀑如狂澜如奔云狂袭而去。徐关二人自不用说,刀剑并举,招招险厉。
孟式鹏掌中乍然明亮,那枚被他夺下的钢丸化做一道明刃——似是一道,却又如晶珠宝钻锐芒四散,不知几千几亿。只听得“铮铮”数声,以及徐关骆三人惊呼,便见刀折剑短鞭沉,竟然一瞬间都被斩断了!
“哈哈哈!”孟式鹏肆意长笑,却没见到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投下一个人影。屋顶上的天窗不知何时开了,那人影正站在高远迷离的苍穹下、漠漠昏昧的黄尘中。他单掌向下推出,五指带起一道道佛光般的虚影,当这静静的一掌离孟式鹏头颅尚有两三丈远时,孟式鹏污腻的发顿时如被火烙过一般枯萎焦灰。笑声戛然而止,孟式鹏似乎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拍开一间雅室,钻南窗纵出。
“大总管的明光印果然又增威力!”徐离枫又惊又喜又隐有忧意地喝彩道。这突然出现,且重创孟式鹏的人,正是华岳豪门陈家的大总管。
“追!”大总管无意寒暄,厉喝一声。
南窗下是一道浮满了杂屑的浊河,河面上舟楫往来,对岸却能见着肃静红墙、巍峨宫阙,正是皇城所在。这河流是大运河的最后一段,被称为上龙津。
徐离枫往下一瞟,见有人沿河而行,却正是本门的青旗使,他忙道:“老五,快抓住那贼子!”
孟式鹏正沿着河岸狂奔,这时突然扯去外袍,里面竟是早有预备般裹着紧身水靠。他猛地往这河中一扎。那青旗使也不敢怠慢,立时跟着跳下水。
这边几人中,只有骆明仑和陈默二人熟识水性,两人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甫一入水,却见那青旗使正飘飘荡荡地往河底坠了下去。显见已为孟式鹏所趁。
孟式鹏挟着路儿在前面奋力游水,他手中抓着的正是方才路儿手中的那把软剑。骆明仑的金鞭在水中施展不开,只得拔出柄随身短刀,奋力游水追击。
孟式鹏返身一挥剑,骆明仑的短刀便被那剑一绕而折。陈默骇然,扑过去抓住骆明仑的衣襟往后带。然而剑光极迅厉,终究还是在骆明仑的胸前撩了一撩,方才势尽。
陈默后划时似乎见到孟式鹏推开了一块河底青石。路儿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向着他们挥动着手,张大的嘴中鼓出无数气泡,露出骇然神情,然而却终究被孟式鹏一推,塞入了青石之下的漆黑甬道中。水“哗哗”地涌入,其间有些散乱的惨白残片被推涌出来,似乎是一些残骨断肢。而孟式鹏一手撑起石门,另一手抓住昏迷不醒的青旗使的腰带,在自身跃入甬道时,将他折叠着塞进了那道石门中。
石门似乎是被水流推动,转瞬间便压在青旗使身上。青旗使痛苦痛醒了,奋力想推开石门,然而身躯很快就被碾折。此时的孟式鹏已和路儿完全消失在石门后面。
陈默无可奈何,拖着骆明仑向岸上游去。上到岸上时,大总管俯身一翻骆明仑,又略按他脉搏,便断然道:“他内腑受伤出血,是怎么回事?”
陈默急忙扯开骆明仑的胸口,却并没有见着血,皮肤上只一道极淡的红。他将方才水下之事,三句两句地说了,大总管道:“我听说有的宝剑,留下的伤口极细,伤口边皮肉卷曲,血便流不出来,只能积在里面,却比流出来还要险恶……”
须臾之间,两兄弟一死一伤,关胜刀搬了块石头便往水中砸去,又叫又骂,愤懑不己。这时几名弟子抬了用店中长凳绑成的担架过来,将骆明仑放了上去,抬回去静养。
徐、关又挑了些会水的弟子,随陈默下河。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搬开石头,收拾了青旗使的尸骸出来,已是如一摊烂泥,还间杂着不知什么年代、什么人的碎骨。他们虽有心追去,然而此处似乎正有一道漩涡,潜流极剧,正涌压在石门上。那洞口极小,最多只能容一人进去,却无人有这般巨力能独自撑开。折腾了半晚上,连伤了几人,也只得罢了。
陈默无奈,向大总管复命,大总管却先未发怒,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道:“今日总算知道当年孟式鹏是如何逃出来的了。”
“他当初那般年幼,是怎么撑得开这道石门的?”陈默恨恨不已。
“当初孟家满门中,尚有孟云嵝之妻未见尸首,应该是她开的门吧。”大总管淡淡道。
“啊!”陈默惊道:“那孟氏妻是练的哪门哪派的硬功?”
“她?”大总管摇头,“我奉命接近孟家数月,并没见她有半点儿武功。你方才不是见到有些骨骸从中散出么?想必是一股刚气强撑着,叫儿子逃了出去吧。”
陈默想起方才青旗使被压成一团烂肉的尸首,不由打了个寒战。
二、绸缎庄
“放开我,放开我!”骤然传来的吵闹声,引得陈默转过头去。他看到方才那个秦掌柜,让两三个长虹门弟子拦住了,正在扭打之中。
关胜刀突然道:“等等,这不是秦掌柜么?”秦掌柜身上衣衫零落,早有几处血迹,有些显然是与这些长虹门弟子撕打间弄出来的。他面孔污秽,涕泪横流,号哭不止,道:“各位大侠救救俺的路儿!”
众人目光都向关胜刀身上瞟去,关胜刀忙道:“这位秦掌柜,是路儿的父亲。”
秦掌柜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着道:“俺只是与这朝兴酒楼的朱老板交情甚好,今日是赴宴来着,却不想看到……”
关胜刀愤怒地将头发搔成鸡窝,叹着气安抚秦掌柜:“秦掌柜暂且宽心。那贼子中了大总管的大明光印,断然活不久了,我们门里这么多师长前辈,总要救了你家丫头出来……”
“丫头”两字一出,陈默就觉得耳中“嗡”了一声。他有些不敢抬头,不愿去看此时大总管的眼神。他想自己或许一直不肯往这上面想,否则就是再迟钝,那把剑出来时,他也该想起来了……
“对了,那把让孟式鹏夺去的宝剑,是什么来路?”徐离枫插问。
所有人都是一怔,纷纷摇头道:“没人见路儿使过。”
关胜刀皱眉道:“也不知骆老二让她来做什么?她虽机警,然而年岁太小,武功低微,又能济什么事?”
大总管听到“武功低微”四字时,突然哂了一哂,低声对陈默道:“她竟能自行解开孟式鹏制住的穴道,这内功造诣,可绝非一般了。你知道有什么功法能做到么?”他目光灼灼,陈默背心里沁凉一片。
“我知道,”有个弟子站出来,冲关胜刀一拱手,道:“师父听说默客在朝兴酒楼一带探访,因此让她跟了来,她对这一带熟,想是看能不能帮上些忙吧!谁知……”他显然也是橙旗使骆明仑的直系弟子。
秦掌柜一听,更是顿足痛哭。关胜刀听着烦扰,便叫那弟子道:“蔡武,你将路儿爹送回去!”
蔡武本来要答应的,却又犹豫了下,道:“我得回去侍奉师父。”
“我送他回去吧!”众人看去,却是陈默出声,不由都大为诧异。
虽然万般不情愿,秦掌柜却还是不得不随着陈默走出丰乐巷。沿着上龙津往东,便是他住的熙宁巷。
“骆旗使是怎么收了你女儿当徒弟的?”似乎是枯行无聊,陈默问道,“我听说长虹门中,并不收女弟子。”
“原是这丫头的孝心得来的福气,”掌柜似乎想笑一笑,然而旋即又抽噎起来,道:“如今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两三年前的一日,秦掌柜被指认与王府盗案有关,叫衙役重枷逮了去。秦家妈吓得晕在炕上,儿子还在吃奶,也只有哭泣的份儿。路儿托邻居照看娘亲和弟弟,揣了银钱在身上,去寻父亲的好友朱老板、伍军爷等人,求他们前去衙门打点。然而这次衙门里却偏赖定了秦掌柜,每日里刑具轮番地上,将秦掌柜折磨得死去活来。
路儿忽然消失数日,再次露面时,却是在长虹门总舵前,赖着死活不走。橙旗使骆明仑正巧在这个时侯回总舵,便应允听她陈情。路儿这才道出缘故,却是不知她如何查到那盗王府之人,是长虹门的人包庇了下来,捕快被催得急了,就随意拿个人充数顶罪。
骆明仑亲身去搜寻,果然人赃并获,那将他窝藏下来的长虹门弟子,也没能逃脱。骆明仑略作思量,便教窝藏的弟子将盗犯杀了,取了人头与赃物去衙门报案,只说杀了个拦路抢劫的贼人,发现他身上有这些御赐的事物,不敢妄取,送来见官。官府有了交代,自然放了秦掌柜,更觉长虹门协助维护治安很是得力,还嘉奖了几句。长虹门转眼将那私藏盗犯的弟子以帮规处置了,却也堵了江湖上的是非之口。本来料理已定,骆明仑却再度招了路儿去,说此事内幕事关长虹门颜面,你一个外人却是尽知,恐怕不妥。路儿也甚为机灵,当即磕头拜了骆明仑为师。
秦掌柜说完这些旧事,却已不觉到了家门口。他便招呼道:“到御河码头了,我家就在前面,有劳小哥送我回来,不嫌弃的话,进来喝口水再走吧!”
上龙津的水色深黛,载着宫闱高阙之下那些威严的灯光。当年前先帝迁都于此,承前代之余绪,整治城池。皇城宫署自不待言,在这承天门外,华表木下,正南北、正东西地,建了数道平直街巷,状若棋盘,便号棋盘街,百姓们称为天街。有此交通便利,不多时便商贾云集水陆杂陈,成一处纸醉金迷的所在。然而这一条富贵相夹的水中,却为何会有那么幽秘的通道呢?
此时夜已极深,风声却更暴虐。锦云来绸缎庄前的灯笼早已熄了两盏,末一盏也灯色昏昧,因此就只看得见一个蒙眬的“来”字,在浮尘中游走着。
秦掌柜边掏钥匙边拍了几记门板,不多时,便有一名妇人前来开门。
“孩子爹,如何才回来……啊,有客人,怎不早说?”这妇人抬臂拢发,袖下泻出屋内光晕,只觉风姿绰约,全不似这小商贩人家里走出来的。只是再一定神,就见到一张扭曲错位的面孔。陈默忍住没有惊呼,却也不由微微变色。
妇人掩面转头便奔进柜台后面的布帘子里。秦掌柜有些难堪地赔笑道:“恕罪恕罪,他妈早些年得过怪病,相貌生得有些吓人。”
陈默连忙道:“哪里哪里,是我来得冒昧。”他打量了一下这店堂,长不过二十步,柜堂上堆满了一匹匹的绸布,此际都用粗麻布覆着。燃烛的那角台子前,搁着一只高凳,凳上散着绣绷儿和针线等什物。
“爹爹!爹爹!”他们客套间,从帘后连滚带跑蹿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娃儿,抱着秦掌柜的腿撒娇。
“冬冬,你再不进来就要挨巴掌了!”隔着院落,妇人叫了起来。冬冬这才不情愿地应声钻回帘子里去。
帘子后是十多丈见方的一个院落,两边厢房黑洞洞的,里面传来些动静问候,似乎是店中伙计。秦掌柜回了两声,叫他们自睡去。足下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不时隐没在正盛放的迎春花枝下。落瓣掺着黄土,在地上铺了软软厚厚的一层。院中道路和花卉布置极是讲究,正合移步换景之妙。陈默随眼看去,便分辨出山茶、玉兰、牡丹、腊梅……十多本花木。
略转了个转儿,竟踏上了两三尺长的一座小拱桥。小桥束着脉流水,流水蜿蜒,在院子偏右边处,流水汇入个葫芦型的池子,池子里堆石砌山也罢了,竟还在山上尽极机巧地搭了个能勉强坐人的花亭。细看下才能发觉这亭子其实是从厢房的阁楼上伸过来的,只是这么设计下,却觉得池中有山,山上有亭,小小院落,倒是风光无限。池边起了三四级石阶,阶下两边各种一株高大的海棠,透过尚疏的枝叶,能见着正房格窗里亮起的灯,正月里糊上的窗花儿尚未揭去,光投在陈默的面孔上,陈默不由驻足伫立了片刻……
这布局,无论如何不是一家小绸缎庄的后院应该有的,而且——太像一个地方,不,不止是像,简直就是缩略后移过来。陈默微微眯着眼,几乎以为自己面前是一道终年云雾缭绕的绝壁,还有崖上那个从来寂如荒天的院落,以及院子里苍白的主人……
秦掌柜请陈默在迎面的大炕上坐下,自己进内屋和老婆解释。陈默运功于耳,听见他只是说去看了下女儿耽搁误了,有位小哥送他回来,并不敢说路儿出事。过得一刻,那秦家妈重新出来了,面上罩了方银红边儿的碧蓝色杭丝帕子,手中托着个漆木盘,端出来两只热气腾腾的细白瓷碗。
“简慢了,小哥莫怪。”秦家妈双手捧着将两碗打卤面放在炕几上,躬了下身,退在一边拣起针钱活接着做,歉然道:“小生意人家,没什么好奉客的,您将就着填填肚子。”
陈默一面继续挑着面条细细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道:“大妈您这面条擀得可真筋道,大馆子里的师傅,也弄不出这么一口味来。”
秦家妈面上虽蒙着布,却能看出来她在微微地笑,道:“您吃得惯就好。路儿到你们那儿以后,每次回家,都念着这口面呢!”
突然,冬冬手里攥着个风车,伸头张脑地钻了出来。秦掌柜要赶他睡去,陈默却招了招手叫他,逗他说笑,看到他手中的风车,心中一动,问道:“能给大哥哥看看吗?”
冬冬很有点舍不得地递给他,面上闪过骄傲的神色,道:“姐姐给我做的!”
“是吗?”陈默微笑道,“你家姐姐真是心灵手巧。”他轻轻一拧柄端,风车叶子就自动“呼啦啦”地转起来。见他一眼便参详出机关,冬冬大呼小叫,很有遇到知己的感觉,便跳进屋去,将一大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捧了出来。
陈默独从中拿起一个娃娃。那是个女娃娃,做成翩然起舞的姿态,陈默虽然并不通音律,可是也知道这个姿态,一定是切着某首名曲的节拍。陈默合了下眼,将它颈项转了转,娃娃就开始眨眼发笑,在他掌心起舞,黄裙紫帔纷纷扬扬。
“姐姐不能陪我了,”冬冬趴在一边,两眼闪闪发亮,“就做了这个代她。”
“冬冬你几岁了?”
“四岁!”
“是冬日生的?”
“我名字是冬冬,自然是冬日生的!”
陈默咬了一会儿嘴唇方微笑道:“你真好福气,一生下来,就来个姐姐陪你。”
秦家妈含笑道:“是呀……”然而这一刹那,她觉得面上一寒,略一抬目光便对上秦掌柜颤颤垂下的眼皮。秦掌柜放下碗,碗中汤面已尽,余气袅袅,碗底敲在桌面上,“咯噔”响了一声。
秦家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拉扯着娃儿走了,冬冬却一边走一边不舍得地叫:“大哥哥,见到我姐姐跟她说我可想她了……”
三、华岳豪门
厅里并无一个下人。
关胜刀袖刀割肉,往桌上翻花大滚的炭锅里扔去;而徐离枫亲手执了壶,在杯中斟酒;桌边还有三十六七岁的一位,正收拾着炭核儿。他腰后插了一双短戟,襟前绣着紫色兰花纹样,却是紫旗使章钊了。章钊面色泛着淤青色,右臂连胸口,鼓鼓囊囊地突出一块,显然包着极厚的绷带。这是孟式鹏夺走总舵门前大旗时,给他留下的伤。
“骆明仑伤势如何?”大总管被徐离枫的两个心腹弟子引进来时,目光在大厅里扫过,劈头便问了这么一句。
“刚刚把药煎好,勉强喂了进去。”徐离枫叹了口气。
“默客怎么还没回来?”关胜刀盯着大总管身后,微有些诧异。
大总管掸衣坐下,道:“我另有事委他去了。”
“莫非是向‘山上’求援?”徐离枫惊道。
“哦,”大总管瞥着他,“你觉得不该?”
徐离枫撸了撸须子,略有些为难道:“大总管的调动,自然没在下插言的余地,只是如今‘山上’的情形正是危急之时……”
关胜刀不以为然地耸了下鼻子,道:“不是我堕自家威风,太行环锁十三堡和济南龙泉会,论实力不比我们差,他们都收拾不了这姓孟的,若是山上不来人管管,难道就由着这姓孟的闹么?”
“老三!”徐离枫瞪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山上’的情势!”
“什么情势?”关胜刀端起酒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嘴下去,往桌上恶狠狠地一摔,“如今不论山上山下,众意都属大总管,那女人想夺权?把她……撵出去便是!”
大总管一直抿着的嘴角往上扬了一扬,“撵出去?呵,人家可是金陵李家的大小姐,蜀中刘家的外孙女……关旗使果然豪迈,竟要一统江湖么?”
“这……”关胜刀顿时红了脸,期期了半晌,才小声道:“其实我瞧她和娘家弟弟也很生分,嫁过来这么多年了,也就是明面上有些礼仪往来,私下里却决无走动。”
“生分归生分,关系是关系,”徐离枫听不下去了,低喝了一声:“当初她嫁过来,是两家结盟的缘故,若是这层关系去了,麻烦可就多了。”
只消看历代王朝兴衰,便可知大富大贵之家里面,总难得子嗣昌旺。陈家百年前开始在华山立足。从起先习剑行医,到后来渐渐成为一方武林大豪,再到与金陵李家、蜀中刘家合纵瓜分江湖势力,便隐隐有了江湖帝王的声威。然而正是从陈老爷子这一代开始,几个兄弟各有事故夭亡,老爷子自己又因为练功岔气,有了一位少爷以后,便再无所出。这位少爷偏偏一生下来,就体质虚弱,绝不是学武的料子。老爷子眼见家业无人可继承,不得已之下想了个主意——即然儿子不成,便找个能理家的媳妇先撑一阵。
那一年金陵李家家主亡故,李家十七岁的长女李歆慈一手抚养幼弟,支撑门楣。在一份囊括数十股势力纷争的协议签定后,老爷子襄助李家将世仇九歌剑客逐出关外,李歆慈也就接下了陈家送来的聘礼。
大总管举了手中杯子,微叹口气道:“我无非怕来日有武曌之祸,因此才望老爷子将家事委派给我。孙少爷聪明过人,等他成年,我便可交还与他,自己云游天下觅地清修。只是外间人看来,恐怕都觉得我有夺权的心,唉,却也犯不着一一去辨解了。”
“大总管的心,我们自然明白。只是老爷子的病情也拖了有两三个月了,到底……”徐离枫见锅中肉已熟,就给大总管夹了几筷。
大总管嚼着肉,道:“我三日前离山,前夜老爷子还清醒了小半个时辰,也交代了许多,只是却依然不肯在这件事上说话。如今天下名医,十有七八在莲花峰上,可谁也说不上大事到底会在哪天?我这次下来,实在心中惴惴,唯恐得到消息,再也……不能……见老爷子一面。”他声音哽咽,嗟叹不已。
半晌之后,徐离枫犹豫着道:“虽说早些年走失了孙小姐,然而孙少爷总是少夫人亲生的,老爷子无非是想着她将来总要把权交到儿女手上……”他话说了一半,两片嘴唇突然不自觉地僵在空中。他看到大总管的两颊上泛起一股青森森的气息,那气息弥漫开,像是强忍着狂笑,又像是在暴怒边缘……种种情绪似乎积得太久,最终酝酿成了这样一种不可说、不能说、无从说起的诡异神情。
关、章二人也不自觉地放了筷子,带着点傻气瞪着他。厅里骤地静下来,静得有点尴尬,骆明仑的喘息声响起时,便叫众人都没来由地吓了一跳。
骆明仑让三四个亲传弟子搀着,勉强挪动步子。忙乱了一阵,才算在椅上坐定。
大总管道:“你受着重伤,安心将养要紧,过来做什么。”
将弟子们打发出去以后,骆明仑乌青的嘴唇勉力抖了几抖,声音细微地道:“我心里搁着事,要是不说,也安不下心来躺着养病。”
“慢慢说吧!”大总管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在他面前。
“姓孟的……太过张狂,”骆明仑又歇了一阵,才能开口,“我们自然要拼死杀了,然而如果实在不行,暂且忍这一时之气,还是先将山上的大事料理好,日后总有慢慢报复的机会!”
“那贱妇一直借此事堕我威名,我也不得不下来一趟应付一二!”大总管显然十二万分的恼火,先前一肯没有明白说的缘故,这才出了口。
卓钊头一趟开口道:“即然姓孟的中了大总管的大明光印,活不多久了,大总管尽早回山较好……”
听他这么说时,大总管脸上突然又浮现出一股扑朔迷离的笑意来,“骆明仑,和孟家贼子在一起的那个女娃,是你的徒弟?”说着他腾身而起,来回走了两步,“小小年纪,就知道勾结外人,戕害师门!”
“啊!不,决不会……”骆明仑张大了嘴想争辩什么,然而脸憋得通红,一口气接不上来。卓钊赶紧掌心贴背,为他疏导气血,徐离枫微有沉吟,关胜刀却咋咋呼呼地嚷着:“路儿机警乖顺,而且还拼死斩了孟式鹏的手指……”
“我倒要问你,那把剑,她是从哪儿来的?”大总管厉声道,“她若是受制,又是怎么突然能自解穴道的?”
几人面面相觑,都想起这女孩儿今日的诡异处来。骆明仑更急,却再也不能从舌头上发出一个声音,竟两眼一翻,歪倒在了章钊身上。
众人不免手忙脚乱地将他抬送出去,因此陈默的到来就显得极不引人注目。他站到大总管身后,悄声道:“我去了趟秦家……”
大总管微一抬手,止住他道:“走,回我屋里说话。”
回屋坐定,大总管却只是凝视陈默良久,直盯得他骨骼上如压着千钧重物,战栗起来。
“你今年几岁了?”大总管终于开了口,“进陈家为奴多少年了?”
“小人六岁进的陈家,十年了。”
“我没记错的话,”大总管背手踱步道,“我收你为‘九德’之‘默’,是五年前的事对吧?”
大总管骤然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本只是洒扫小奴,五年前又犯下大罪,若不是我一意护着你,你早已被挫骨扬灰了。今日你不仅未死,还列于九德,可与各帮会之主平起并坐,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陈默“扑通”跪下,叩首道:“全是大总管恩赐!”
“哧!”大总管却突然迸出一声冷笑来,放缓了声音道,“我却也不是喜欢施恩的人,我提拔你,不过是用在此时罢了。”
陈默抬起头,慢慢道:“小人此去探询,那个路儿十有八九就是……”
“我不要八九,我要十成!”大总管略屈下身喝道。
“是!”陈默急促地道:“她到秦家正好五年,又正好是冬日到的。她给秦家儿子做的玩具,都是小时侯和……小人一起玩过的,她照着自己的样子做了一个玩偶,和她小时侯酷似,还有,秦家吃的面条,面料配制掺的调料,与当年她吃的一样。路儿,一定就是……那个孽种。”额上的汗水,在眉梢攒很久了,此时终于滴落下来。他不敢去拭,由着那滴汗水顺着面颊滚落,又小声道:“昨天她恐怕已经被孟式鹏给……”
“不会。”大总管摇头道,“他若是想杀了她,当时就杀了,何必留个累赘?”
“是!”陈默应了一声。
“召陈勇他们的信鸽,也发出去了?”大总管问道。
“是,”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道,“只是把他们全调过来,‘山上’可就空虚……”
“只要有这孽种在手,就是天翻了,我也能让它翻回去!”大总管的手做了个翻转的姿势,狠狠扣在案上。
陈默脑子里跳过“胤血之术”四字,心里堵得慌,正要辞退,大总管却又突然道:“别人也罢了,陈顺带的东西要紧,你且去接应他一回。”
“是!”陈默正要转身出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来,道,“他们家的院子,就觉得……很像牧云台呢!”
“牧云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大总管也愕然起来,“怎么会像牧云台呢?”
四、神兵传
几日间长虹门加紧搜索,只是孟式鹏却龟缩起来,不露半点风声。陈家诸奴陆续到了京师,陈默在第六日上,去接应最后来的陈顺。然而在约定的京郊海子处等了许久,直等得焦躁,也不见他来。直至午时,他不经意时一抬首,却发觉昏黄的日头上抹着几缕灰烟,残痕袅袅将绝。
“出事了?”陈默揉了揉眼,握剑而起。十三步之外,隐隐地有牛皮靴尖拨动土粒的声音,又有只受惊的鹭鸶拍打着翅膀,往水面上掠去。在它振翅的瞬间,陈默弹指,一道灰溜溜的影子,与那只水鸟反向擦过,竟比它迅捷百倍。灰影消失处,有人扑腾着跃出草丛,却被陈默紧紧追过去的一剑从颈侧绕过。
水鸟们聒噪着腾起。鸟群过后,陈默微微喘息着低下头,混沌的水中浮起三具尸首。
“走了两个!”陈默没有去翻看他们的尸首,交手只片刻,他却已经能确定对方身份。五年前被陈家扫荡掉巢穴的雁荡五鬼,竟是投入了来风堂中。他虽急切,却也疑惑着。
这五鬼武功并不高,当初灭五鬼寨时,少夫人亲自坐镇,布置何其紧密,为什么还能容那几人活到今天?他在追索逃敌与寻找陈顺之间微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掉了头,往信号焰火处寻去。
往东寻了约半里,眼前矗立着一座林子,一只墨绿色鲛皮靴子硬挺挺地探出枯榆树干。虽然已觉出那边毫无生命迹象,他还是试探地叫了几声,“陈顺!陈顺!”
陈顺躺在树下时起时伏的草中,脑袋软绵绵地垂在胸前,颈骨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陈顺一只手上焦黑,显然刚刚施放了焰火,别一只手的手指却根根折断。他前襟大张着,几方碎帛在劲风中扇动,衣纽散乱不堪,显然在他尚存一丝神志时,曾奋力争夺过。陈默悚然一惊,想道:“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三日前大总管曾郑重地说过,“陈顺带的东西要紧”,因此才特地让自己前来接应,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陈默心念一动,却又返身往方才遇袭的海子那里飞腾而去。
果然离得百步远处,就见夹青半黄的芦草尖上,隐约有个人影晃动着,那身躯和蓬发如瘦狮一般,不用看清面目,陈默便知他是孟式鹏了。他紧吸了口,取弩定弦,再无半点犹豫地扣动了弩机。然而孟式鹏却一矮身,没入那一群再度飞旋而回的水鸟中。
陈默眼见追不上,掏出焰火往天上放去。京郊的长虹门弟子与陈家诸奴,想必会往此处包抄而来。追了一阵,远处风中微有金铁交鸣之声,再听呼喝,似乎是陈勇已经和孟式鹏交上了手。只是等他赶到时,却只见陈勇臂上鲜血淋漓,恶狠狠地盯着布满漩涡的急流。
又是一番上天入地的大搜索,最终却还是没将孟式鹏揪出来。这庞杂的都城中,他便如一只鼷鼠般潜伏着,不知在哪个深穴中,向他们露出黠眼与利齿。只有三鬼尸身,是今日唯一的收获了。
三人身上均搜过,只有散碎银两而己,若非剿灭雁荡水寨时,陈默都有参与,几乎就连这几人的身份,也辨不出来。大总管失望起身,关胜刀颇有些克制不住恨意地踢了那尸身一脚,他这一脚力量甚大,那尸体本是平摊着的,此时却侧了过去,衣角便翻上来,陈默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上面有个小点,吸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那小点越来越大,骤然间,一点想法在他脑海中亮了起来。
这个时侯,在某个昏暗的屋里,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面前的锦袱书皮。“神兵传”三个乌金色的大字,像三只妖异的眼。
路儿瞪着孟式鹏懒洋洋跷起的双腿,对于他出去一趟后突然捧了这么大一本书回来觉得古怪之极。这些天被囚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她很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嗅到的一丝粮食霉味,觉得似乎在某个粮仓里面。因为知道她能逆经解穴,孟式鹏也不再点她穴道,不知从何处觅了副精钢打的手镣脚铐将她栓着。想来那计大明光印伤得他不轻,因此这许多天来,他都在盘膝打坐,并不怎么理她。她无聊起来,有意啰唆唠叨,扰他练功,便招来了一团油腻腻的头巾塞入嘴里,她便也只得安生了。
孟式鹏突然倾耳一听,路儿便知道,是有人送饮食来了。果然孟式鹏将书往灯下一搁,转身过去,在墙上推出一扇狗洞大小的窗,拖进一只食盒来。
趁着这当口,路儿伸长了脖子,往书页上瞅去,只是离得远了,字又太小,只看得见起头的标题大字——《软剑篇》。
“你真想看这个?”孟式鹏掀食盒盖子,取了三五碟小菜出来。香味一入鼻,路儿的目光就不自由主地从书页上面挪了回来,咽着唾沫盯着面前的卤汁牛肉。说来也奇怪,这些天送来的饭菜,竟都极合她口味,虽然比起家里妈做的那些,还是差着点儿,但是在囚禁中有此享受,也实在是很稀奇了。
“我要那块带三成筋的,就是这块!”路儿紧盯着他的手指,答非所问地嚷了一声。孟式鹏毫不迟疑地把那块塞到嘴里,大嚼着。路儿心中大恨,便冲碗里吐了口唾沫,只是这一下力道把握得不好,反而将吐到书上去。孟式鹏将书抢到手,路儿足尖一抖,踝上的链子飞旋而去,将那碗牛肉套得牢了,扯进自己怀里来。几滴汤溅到手指上,她赶紧将手指吸吮干净,然后便埋脸在碗中“呼噜呼噜”吞咽起来。
孟式鹏捧着书颇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嘀咕了一句,“你还真不像是你爹妈生出来的。”路儿警觉,抬头道:“你说什么?”孟式鹏却把食盒推到她面前。
等她尽兴饱餐之后,孟式鹏语气凝重地再问了一句:“你真想看这本书?”
“看就看呗!”路儿舌头在嘴角滴溜溜转着,捧着肚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却隐约有些紧张起来。
那《软剑篇》下的名目里面,列有数品,最优者为第一品,作述者赞曰:“第一品者,缩可成丸,展可化蛟,有千变万化之能……”这第一品里面,列在第一位的剑,唤作“名门”。
关于这把剑来历,记载着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一个出身卑微的铸剑大师,爱恋君王之女,却奉命为王女铸剑陪嫁。他将不尽思慕铸入此剑,此剑成后“薄如鲛绡,韧如鲸筋,有机关于柄,启之可成丈余,团之将化丸粒。怀此利器,水火辟易,无坚不摧,踪影莫测,伤人无迹。”
君王易代,夫家欺辱王女,王女以此剑杀夫自尽。铸剑师得知,大悲恸,不久亦病亡。此后名门剑踪迹时现时没,千年间百易其主。最近一次被确凿证明的主人,是绰号“猎天鹰”的一个独脚大盗。
路儿哆嗦了一下,她霍然抬眼盯着孟式鹏,虽然极力想克制,目光却依然闪烁不定。孟式鹏探出右手,中指上套着那枚近日来助他良多的宝剑,剑缩成环时,略呈椭圆,可佩于指上,环身通体泛着莹光,就如环在寒岭上那一弧蒸腾而起的雾晕。环体外面触手滑腻如同半融的冰面,里面略有凹凸不平之感,却是蚀刻的“名门”两个大篆字。孟式鹏缓缓将真气顺着那花纹注入,剑身便吞吐不定地舒展开,刺目的光泽也渐渐淡去,仿佛是冰化做水,水蒸成雾。
“鹰叔的内功偏纯阳一路,当初他演与我看时,这剑的色泽如朝霞初生,绚烂莫名。”孟式鹏略微挥剑,语言与思虑都陷入悠长的回忆中,那时他尚幼,头顶上不曾有如此厚浊的尘,身边尽是挚爱的亲友。
“他与我父结交甚厚,走之前许诺次年再来京师拜访,然而不久后便听说他突然与金陵李家结怨,一月内劫夺李家财物数十起,李家大小姐李歆慈正全力缉杀他。我父深怀忧虑,便前去江南相助。谁知遍寻江湖,再无他的踪迹。李歆慈也并未夸耀已狙杀了他……”孟式鹏轻扣了一下剑身,依稀有凤鸣不绝,“这也是李歆慈最后一次以李家大小姐的身份现于江湖。我父失望而归的同时,她便也凤冠霞帔一路北上华山,成为陈家独子之妻。”
孟式鹏抬起头来,发现路儿出神地听着,似乎早已忘了掩饰什么,一滴玉坠子般的泪,在她面颊上缓缓滚动。“陈家少夫人过门后不久便生一女,取名陈……”
“住口!”路儿的吼叫伴着铁链呼啸而来,又伴着两行锐利的齿,深深嵌进孟式鹏的胳膊上。孟式鹏想挥胳膊把她抖开,然而面颊旋即被连环两记侧踢击中,他护身真气竟然溃散,耳听得“咯嘣”一响,牙齿似乎断裂了,唇舌一片麻木,没有半点知觉。
孟式鹏起先只当她发脾气使小性子,然而那两道长链竟在空中抖开,如利剑般左右刺来。他看到了那两条百炼精钢脚链的断口,方惊觉路儿一扑之下,已经趁势在“名门”的锋刃上割断了足链。他大为吃惊,便来不及避开如此之近又狠又快的飞踢。
“逐风追日!”孟式鹏发黑的意识里闪过那个男子与父亲过招时的一幕。五根纤细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阴寒之气透脉入髓,教他动作略一迟滞,便有无声无息的杀意,紧切着他的喉咙掠过。
孟式鹏全力蹬腿,身躯飞飘直蹿,扑抱到屋梁上,才避让过“名门”瞬间拉长的锋芒。他终于能睁开眼时,见这瘦小的女孩用野豹一般的眼神凝视着他,“名门”在她手中仿佛正旺的焰,略一飘,系在她手腕上的两道链子便悄然而断,剑光再转,门栓断脱。
落日尘风中,路儿似乎略有踌躇,然而最终弃了孟式鹏,返身奔出。外面是高墙夹峙的石路,她足上的残链在石隙间撞得格外响脆。
“咣当,咣当,咣当……当!”手上的残链碰撞不休,这声音令她心烦意乱,仿佛孟式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两个字一直追索在身后,纠缠上她发僵的颈,将她背心抚得一片冰凉。
“煌英!”蓦地,这两个字清晰地钻入她耳中,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吐出的温热气息。她霍然动腕,宝剑翻腾直上,像平地升起的飓风,笼罩了那个从墙头探下来的身躯面目。
“小坨?”倏忽之间,路儿两眼发呆般地盯住墙头上的这个男子,幼时的回忆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五、胤血之术
那一年,她只有八岁。八岁的小女孩,却异常顽劣。这一日,她手里掂着一枝缀满深红色桑椹果的长枝,攀过墙头,一瞬间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墙下,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手一伸,将手中的桑椹枝越过碧瓦,友好地递过去。
男孩挠着头不知如何办才好。按他被领到这里来的那天得到的训斥,他的任务是洒扫祠堂外面的这个院子,除非是祭日老爷少爷到来,决不许人上去。方才听到里面动静闹得不小,便爬上来一看,却与这个女孩子正正地打了个照面。她分明是偷跑进去的,却没有半点慌张。女孩子的笑容实在炫目,手中的桑椹果儿又是如此饱满,小坨终究没能拒绝,于是随手接了过来。
“是……孙小姐吧!”他咽了咽唾沫。虽然来了不久,也没被引见过,可也知道如今陈家只有两个孩子,这女孩儿的衣服大约因为翻墙爬树,蹭得青一块黑一块,然而那织锦花纹,终究是极精致的,如此满不在乎的神态,也不会是下人所有。
“叫我煌英,”她转动着两只黑漆漆的瞳仁,问道,“你叫什么?”
“大家叫我小坨。”男孩低下头去。
“为什么叫这名字?”她皱了下眉,似乎觉得这名字实在难听。
“我爹把我送来时,管家娘子说我长得像坨泥巴,就叫我小坨泥巴,后来大家叫顺了,就成小坨了!”
“那你本来的名字呢?”
“本来的名字?”小坨疑惑地摇着头,说,“我妈叫我宝宝,我爹叫我小崽子,如今他们都不会叫我啦!”
煌英瞪大了眼,问:“他们怎么了?”
小坨啃桑椹啃得满嘴满脸都是赤红,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妈得病归天了,家里欠好多债,正好你家里收小奴,我爹就送我过来了。”
“啊,你没有妈妈了呀!”煌英深怀同情地拍拍他,问,“你想家不?”
小坨摇头,道:“也不怎么想,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我能进来,还是管家娘子开的恩呢!”
煌英盯着他道:“你说谎!”
小坨垂下头,声细如蚊蚋,道:“我说想家的话,管家娘子们会打我的。”
“那群老虔婆!”出乎意料,煌英竟是大为同情地点着头。
“你这样……本事,她们也敢惹你么?”虽然相处只片刻,小坨已看出来她不爱人提她的身份。他原本是打算说“身份”的,但终还是改口为“本事”。
“唔,其实我的本事也差劲得很,”她突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向祠堂一指,道,“那道墙,我竟翻不过去呢!”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树阴下的一角灰壁。
“你去那里做什么?”小坨有些诧异,瞅了一眼那墙角处郁郁的巴掌般叶子,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桑果更多的,我给你采去。”
“桑果是随手采的啦!只是祭日他们只许煌茂上去,不许我去,我因此不服,偏要去上一去。”她挽着脏兮兮的袖子,看来吃了不少苦头,却依然不肯罢休。
陈家自称便是那位遇乱世而眠、遇盛世而醒,与宋高祖赵匡胤作赌而得华山的陈抟老祖后裔,因此这祠堂正门匾额下的堂号便是“觉平堂”。口气可称得上极大了,这祠堂的格局自然也不会差,若是教官府的人认真追究起来,必然是逾了制的,因此在外面,修了一围寻常的红墙碧瓦,植了密密匝匝的桑榆掩着。里面再砌起城墙般高厚的内墙,这才是正祠,供着陈抟老祖之下的陈家一门祖宗。本来除了陈家正支,旁人都是不能进的,只是这么大的殿宇,洒扫修整除尘添灯之类琐事,总要人做。好在如小坨这等奴仆,原不能算人的。
小坨嗫嚅了许久,道:“其实我有把侧门的钥匙。”
这世上无论多么庄肃森严的处所,都不免有些侧门后门。有谁可料到,陈家的长孙女不能进的地方,一个刚入门的小奴却可名正言顺而入呢?
煌英便如此轻易地偿了心愿,只是那正殿虽高阔,然而站在堆垒如山的牌位座下往上看,却是阴暗森冷,令人窒息。煌英只探头一瞥,便再无兴趣,忙不迭地退了出来。小坨便领了她在祠堂四下里游玩,两人并肩坐在偏殿外的古松上,晃荡的足下便是万仞深渊。这是莲花峰的西麓,他们被晚霞映得通红,又被岚风吹得冷透。更高一层的枝上,一巢幼鸟叫得格外清亮。洁白的翎飘飘摇摇地落下来,煌英随手捞住,便抬起腿,往鸟巢攀去。
“你要干嘛?”小坨忍不住问。
她扬了扬手中白鸟的长羽,道:“我想多弄几支。”
“怎么弄?”小坨甚是不解。
煌英笑而不答,轻巧地探出手去,便攥住一只只修宛的项,从翼上扯下枚最长而洁净的羽,再随手放开。她姿态奥妙,仿佛与鹤同舞。看到他羡慕的眼神,她不以为然地道:“很简单的手法,我五岁上便学会了,我来教你……”
等羽毛收集得足够时,她十分诧异。“我妈说我学这捕霓分光手已是十分快,然而你竟比我学得还快呢!不如你来拜我为师吧,以后教出个厉害徒弟来,多有面子!”她眉飞色舞起来。
小坨将羽毛编成具羽冠,压在她被风吹得蓬乱的发上。她脸红彤彤的,星子们从云层边滑出来,像一粒粒明珠。
两人嬉戏方盛,却听得有人在呼叫“孙小姐”,煌英当时便惊得跌落,小坨却紧跟着攀下。好在寻的人也不敢进这祠堂,在外叫嚷一会,便也渐渐远去。煌英下得太猛,羽冠滚到一边草丛中去,小坨帮她去捡,不想却一脚踢入个不知名的洞穴。两个孩子一路追索而去,竟发觉这洞穴可通到下山的青龙背上,却不知是天然生成、还是人工修筑的。
然而等他们溜回去时,一名年长的保姆带着三四个丫环便堵住了他们。那保姆的武功,竟然相当不错,她不显山不露水地使了几手,把煌英缚得动弹不得。煌英恶毒地咒骂着,用的词句便是小坨这样的村里娃,也有许多闻所未闻、不堪入耳的。保姆举掌,似乎想狠狠地掴她一记耳光,然而最终还是只得放下来,她面上堆满了恳切的笑,眼神中,却有着如刀的恨意。后来小坨知道了,这保姆是大总管的娘子,因为孙小姐太过顽劣,老爷子亲点的,让她来管教。
然而煌英那个时侯,已经是养成了倔犟别扭的性子,越是受管束,偏越是要越轨。因此第二天小坨便再度伴她下山,将满沟飞禽走兽追逐得四处逃窜。那天不论他如何劝,煌英却执意往越来越深的山里窜去,晚上坡间沟底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也不知有多少家仆,正在苦苦地寻她。然而她却一径睡得甘甜。
小坨虽搁着心事,不却也不免略打了个盹儿,等他乍然惊醒时。却见一棱白生生的光投在不远处。他眩惑了许久,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位冷丽妇人。小坨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已经三十许岁,然而若不是她眼神过于深郁,竟然仿佛十余岁少女。
“该玩够了。”少夫人并无一句责骂,亦没有半点抚慰,只这么说着,似乎便在等煌英自己俯首跟着她回去。
“我不回去!”煌英叫得凄厉。
少夫人过来拉起她时,触动了她臂上伤痕,她眼中分明含起一汪泪水,却偏咬紧了唇一声不吭。少夫人有所发觉,掀起她的袖子,整个人先是一僵,然后才慢慢地坐倒在地上。
次日一早,小坨听说少夫人去见老爷子,就说昨天晚上,煌英在她那里,并说以后煌英便住在她屋子里,由她亲自管教。老爷子似乎发了老大的脾气,终究还是同意了。劳顿了一宵的仆人们个个打着呵欠抱怨不绝,将煌英自小及大的劣迹一一回顾。末了大家神秘兮兮地交换着眼神,道:“你说少夫人和少爷两个的性情,还有咱们家的家风,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位小姐的?”
煌英出息成这样,实在是件异事,世家小姐该有的教育她全都不缺,然而始终不能让她的行为举止略合规范。她并非一味蛮野,便是最鄙夷她的人,也不得不说她才智卓然出众。她弟弟煌茂,李家唯一的男丁,虽然也颖悟,却远远不及她。老爷子每每考校他们两个,总不免叹气。
每当煌英受斥时,煌茂的神色就有些得意。虽是一母所生,然而这相差只一岁的姐弟二人相貌体态、性情禀性都无半点相似处。只要碰在一处,不论私下面上,少有不吵骂打架的时候,他们学武之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小坨很少能见到少爷,他终年困在自己那个云岚密布的牧云台中,因此将面孔身躯和举止言行都养得绵软无色。小坨时常能见到少夫人,然而不是她神情冷峻地出去,就是风尘仆仆地归来。陈家占着黄河以北偌大的地盘,无数阴谋诡计明争暗斗豪杰小人的事最后都会交到莲花峰上来求得裁决。
陈家如今近支凋零,许多事不能放心交给下人的,便只得少夫人或大总管出面。少夫人与大总管平时遇见时,总是格外礼让客气。然而有天小坨被煌英拽到山上去玩,却从燎天阁的高窗外,听到里面两个人激烈的争吵声。直到“稀里哗啦”的一通裂瓷伴着老爷子的剧咳响起,争吵才戛然而止。
小坨箭步飞蹿下去,被管事赏了一记耳光,赶进去收拾地上的茶水碎瓷。他进阁时,少夫人与大总管正一前一后地拾级而下,却依然言笑晏晏,状似和睦。
因此小坨知道少夫人即使在家时,也有太多需要操心耗时的事,煌英是否生活得愉快,绝不是其中最紧迫的。只怕少夫人还会觉得,人生艰苦甚多,这一点冷遇实在微不足道。为这而刻意做许多出格的事,求人关注,实在很没出息……就是小坨这旁观者,有时也不免作如此想法。
不论煌英如何,之后的半年,实是小坨一生中至为快乐无忧的时光。似乎得到了少夫人的默许,煌英更加经常出来找他玩,在她点拨下,他的内力已小有所成,往日做来辛苦的洒扫事务,如今已变得轻而易举。多出来的时间和精力,便与这女孩在山中遨游呼啸。两人合计着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物,煌英更是时不时给他带些好吃的来。那时年幼,男女之事是一知半解,可隐约间已知与孙小姐有这样的密切关系,自己将来的前程,便会全然不同了。
转眼便是一年将尽,那日云重风紧,早早收工回屋时,被伙房里的赵小三拦住了,告诉他说,他父亲做工时伤了腿,躺在床上快有半个月,若他现在赶回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他当时只是道了谢,依旧收拾完东西回屋。然而半夜时分,叫疾风拍扉之声惊醒,睁开眼来,泪水却是汹涌奔泄,不能自制。
簌簌声中窗子传来轻扣三记,他勉力拭干眼泪去开窗时,跳进来的煌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你能向少夫人为我求几天假么?”
知道原委后,她颦着眉,道:“本来是极小的事,只是下人外出的事,是归大总管管的,若是我妈去求,反而怕遇刁难。”
“难道……没指望了?“
“什么叫没指望了?”煌英挑了挑秀挺的眉,“这点事,何必去问什么人,我们自行走了便是!”
“我自行走?”小坨张口结舌。
“我!们!”她盈盈笑,极是兴奋。
小坨探父之事,这般糊里糊涂地,便成了大孙小姐的离家出走之举。被抓回来时,旁人顶多道大小姐出走,带了个小奴服侍,便怪不到小坨身上。
两个孩子从祠堂边溜过时,却有一片如剑如戟的斜光,横在了他们经过的路上。光芒宽了一宽,有个拖得极长的影子,矗立在那里。两孩子彼此讶然对视,便躲在一旁。那人影忽尔晃动,却逗留不去。终究不耐烦,煌英便爬上从前捕鸟的那株老松上去,如今枝上无巢,不怕惊出声息。这角度倒正看到窗下烛光中,映着大总管的面目,专注而热切。他手中桌上足畔翻了一地的书籍,丝毫不顾由窗口飘入的雪片。
片刻之后,大总管骤然一声喝叫,惊出了另一角落里他的娘子,夫妇二人凑在一处,捧那书指指点点,道:“原来这胤血之术,竟是真有的!”
“太好了!”大总管将书卷了塞在怀里,一面与娘子合力收拾拍打书籍,一面满面狞笑道,“只要取得这孽障的血,与大少爷验了,便能将那淫妇的面皮剥个干净!”
管家娘子却道:“取那贱女的血本是易事,然而此事可要先告诉老爷子?”
大总管连连摇头道:“我都瞧出来的事,老爷子何许人,怎会被瞒到今天?我看他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宁肯容着这贱女,却终究不愿将家业给我,才强忍了下去。”
“偷汉生女这样的丑事,怎么忍得下……”
“轰隆隆隆隆……”墨云密布的天骤然被劈得通亮,风仿佛能将这这树这殿这山推平了去。亿兆的雪霰子在电闪中颗颗分明,旷谷中划出密集的痕迹,打到面上,如刺如割,震在心头,心胆俱裂。煌英当即一晃荡,便滑下树枝,幸得小坨早觉不妙,快手将她拎回,这声息被那连绵惊雷掩住了,然而殿中男女,依然齐齐往窗外探了一眼。
“叮,叮叮叮……”双剑交击的声音,惊醒了墙上和墙下的两人。两人同时从记忆回到现实中来。
陈默随手挥剑去挡路儿的剑。一阵光影错乱后,七八段断剑相继跌落,好在路儿也认出了他,很快收手,并没伤到他。他直挺挺地落下墙头,跌在了路儿面前。风将两个人的头发和面目都吹得一片模糊,然而眼神却都并无一毫疑惑。陈默似乎想说什么,却立时抓住她的胳膊,往侧边闪开,急切间见到个稻草堆,便钻了进去。
片刻后,有稳健平滑的脚步声从那条石路上经过,他们的背影看上去都不陌生,尤其是当中的那个。他们走过不久,就听到四下里呼哨声响成一片,孟式鹏似乎痛哼了几声,显然他旧伤未痊愈,此时手中又无利器,便吃了大亏。那边呼喝叫嚷打成一片,这高墙之下,草堆之侧的一角阴影中,却是寂静无比。两颗心在“怦怦”乱跳。定了定神后,陈默贴着路儿耳畔道:“你快走!快走!他不会放过你的!”
“走?”路儿茫然道,“我走到哪里去?”
“不要管哪里!快走,趁他们在围攻孟式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默握住她的双肩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可我师父……我妈……”路儿有些张口结舌。
“你妈自有她的手段……”他怔了一下,路儿也怔了一下,才一起猛然省起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尽管事态紧急,两个人还是相对沉默了片刻。
“她,她知道么?”路儿问,故作平淡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有更多的忐忑不安。
陈默回答之前似乎斟酌了一下,道:“此时莲花峰上情势紧张,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只怕都没法来救你。”
“谁等她来救?”路儿的面颊一下子涨红了,恨恨道,“我如今是长虹门弟子,师父自会护着我!”
“你师父……受了重伤,大总管指认你与孟式鹏勾结,长虹门已经将你视为叛徒,这京师不再有你容身之地了。”陈默颇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
“师父受伤了?”路儿惊了,惶急了一刻,又问,“他也信这鬼话?”
“我看他其实是不信的……”陈默这话尚未说完,却被一阵欢呼与紧跟着欢呼的“轰隆隆”巨响声打断了,脚下的地瞬间抖了一抖,伴随着一股呛鼻的硝磺味。往回一看时,就见大团墨也似的浓烟,正晕染了半天边。咆哮喝骂声混在那连绵的爆炸中,零零落落地听不清楚。似乎那边的战局又起了变故。陈默想自己再不过去,便是真要引起怀疑,有些着急起来。
路儿看出他此时心情,扬了扬眉,身子轻轻腾起,便往墙头跃去。
“煌英!”他追着唤了声。
路儿向他摇着头,道:“世间早无陈煌英!我是秦路儿,我有师父有爹有妈有弟弟,我不会走!”
“其实你不过是……”看着她舞动的发梢在墙头消失,又隐约听到有人在向这边赶来,陈默的喊叫声不由低沉了下去,化做喃喃自语,“你不过是……想知道她倒底在不在乎你,是吗?”
脚步声纷纷乱乱,陈默一抬头,就见是章钊率了一队弟子匆匆赶过来。见到陈默在此,他嚷道:“前面如何了?”
陈默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便急躁地一把抓着他,“你怎地现在才来?快走快走!”也不顾他在后面问东问西,撒腿便冲爆炸处奔去。这过道两侧高墙夹峙,如一只特大号烟囱般,他此时朝里面奔去,便教那涌出来的浓烟,将眼耳口鼻塞了个密密实实。陈默屏气闭眼往里冲,没多大会儿脚在一块突出来的砖上碰了个趔趄,再往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各形各状的断垣残砖。他不由想起上龙津河底的暗道,微有惊异地想道:“这京师重地,是什么人什么年代,建了这些暗道,埋下这许多火药的?”
正这么想时,忽然有把刀劈面而来,陈默随手一戳一点,刀坠下地去,那人骂得更加大声了,竟有两三分耳熟。
风劲劲地一鼓,面前豁然开朗,却是已经冲出了粮仓。前些年边患时有时无,因此京中很建了些这种储军粮的仓室。长虹门在京中势力甚大,很多军中将校也入了门。他们寻到此处,正是因为这宁西仓的守兵报告说,仓中最近有异动。却见大总管背对着他,衣袍猎猎站在上风处,长虹门的首脑们环在四下,一群人衣衫都污糟残破,现出火燎过的痕迹。
“放开我,放开我,造反了吗?”陈默低头一看,被他拎着的那人满面通红,竖眉立目。他略一思忖,骤然想了起来,这便是那天在朝兴酒楼与秦掌柜和朱老板一处喝酒的小伍。
“小伍?”这位伍军爷的呼声引来对面一通暴喝,“大胆,竟还扣押军校,你们这般逆……”
那对面的巷口上风处,竟堵着一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十来支劲弩紧紧匝匝地并在这狭道上,控弦之辈个个精悍稳健,决非寻常所见街头衙役可比。在弩阵之后,有名军官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旌旗高扬,正挥着马鞭厉斥。
大总管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一旋而回,似乎微哼了一声。陈默赶紧将那伍军爷给松开,赔笑道:“烟里面没看清,恕罪恕罪!”
方才一遇爆炸,诸奴便各有所动,此刻陈勇伏在东侧角楼,陈智藏于西檐之下,陈乐潜于渠水之中……连后来的章钊发觉不妙,也率众人隐在废墟间。只消大总管一声号令,这一队十来人的锦衣卫,多半没有机会发出任何一箭。然而陈家行事,总以不与官府正面冲突为上。因此大总管瞥了一眼徐离枫,他便整顿了下神情,笑吟吟走上前去,道:“这位大人,可是镇北将军部下?我上次见将军时……”
费了不少唇舌,搬了许多交情出来,此事总算暂且摆平。他们撤出来时,陈默一抬眼,霍然见到了锦云来绸缎庄的灯笼还在尘风中飘摇着,似乎一直无心收拾,依旧只有那个“来”字,在晦暗不明地闪烁。
“你的剑呢?”大总管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陈默手痉挛了一下,几乎要不自觉地去掩住腰间空荡荡的剑鞘,然而终究忍住,只躬了下身道:“方才……不留神丢了。”
“回去以后,来我屋里。”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把剑果然大有问题。”他进大总管房里时,见他正翻动着从废墟中找到的那本《神兵传》。陈家上三代的主人酷好兵器,因此专门在家中建了一个神兵阁,不但收集神器,更广为搜集江湖上好兵器的来历和传说。他过世后,子嗣并无同样狂热,然而搜罗记载这类轶闻的举动却一直延至今日。
“这是大总管让陈顺带来的?”陈默小心翼翼地问。
大总管略点头道:“按说那贱妇得了这样一把宝剑,决无秘不示人的道理……陈默,你跟着那丫头不短的时日,可有见过?”
“我……五年前那晚,见她用过。”陈默垂首道。
大总管点点头。“那次有两个家奴胸口被极薄利刃刺穿,外面滴血不见,却已是死去。当时疑惑甚久,却找不到出来死因……陈默,是你叫她跑了么?”大总管突然拂袖而起,语气笃定,毫无他辩解余地。
陈默一时额上冷汗涔涔,心神慌乱。然而不等他想出什么话来说,便听到屋外脚步声急切,陈勇扣门叫道:“大总管!那丫头现在在骆明仑的屋里!”
大总管霍然起身,抬脚急奔之余,回瞥了陈默一眼,似乎正在犹豫着自己方才的结论。
“那孟式鹏,”跪了许久的陈默突然站起身来,道,“或许小人已经知道如何让他出来了!”
大总管愕然,对上陈默镇定的眼神,片刻后道:“那你……先随我来吧!”
“大总管!”陈默却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大总管足下疾走,袍角猎猎。
“我……”陈默心上交战片刻,终于说了出来,“那雁荡五鬼本是少夫人亲率人手前去剿灭的,如今却是在为孟式鹏效力,您难道不觉得……这整件事都有些蹊跷么?”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大总管足下一顿,却摇摇头,再度起步。
陈默在后面落下两三尺,也知自己方才话中之意,有些过于荒诞了。
骆明仑一个劲地摇头,脸上潮红未去,却只是一言不发。
“师父,师父,”路儿却是不依不饶地摇着他的胳膊,满脸都是惊惶的神情,“你伤得如何了?”
“我死不了!”骆明仑用力拂开她,这一牵扯,又不由得呛咳了数声。路儿跳起来,见床边罐子尚温,便去倒了一盏药,递到他嘴边。
骆明仑却不肯喝,只是叹气,道:“你何苦跑回来!唉!你要是出了事,教我如何向你妈,”似乎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你妈你爹交代?”
路儿骤然间觉察到了什么,放下那只温厚的手掌,慢慢站得远了些,瞪着骆明仑有些闪烁的眼神。她正想问什么,骆明仑却又是整个人一颤,歪着身呛得脸色苍白,一大团鲜红在床单上润开,惊得路儿一刹那将别的事都忘个精光,赶紧为他施治。
“大胆叛徒!”门扇“啪”地被推开,参差错落的人影投在了床榻边。
路儿丝毫不去理会,甚至也没有理会紧紧攥着她,将她往边上推的那只手,径自忙活着,直到骆明仑筋疲力尽地平躺下去,这才慢慢站直转过身来。
“好久不见了呀,”她极之愉快地招呼着,“狗剩儿。”
这句话令大总管眶中一赤,而令封堵在门前窗后的众人心头一怔。在场的人或许只有陈勇陈信这几个年长的陈家人,才知道“狗剩儿”是昔年大总管为小奴时的贱称。多少年来,除了老爷子,连同少爷少夫人,都无不敬称一声“大总管”。
路儿的束手就擒,以及她就擒时嘴角那股决然又欣然的神色,令众人心中疑惑不已,因此也没有几个人去注意陈默一直垂下的头颅。
六、锦云来
将路儿关押起来以后,大总管招了众人前去会议。陈默将对锦云来绸缎庄的疑问一一道来。
首先是这绸缎庄的位置,紧邻着孟式鹏藏身的宁西仓;其次那秦掌柜,与驻守宁西仓的军曹熟识;秦路儿落在孟式鹏手中多日,却是毫发无伤,其中必有缘故;最确凿不过的证据,却是那刺杀陈默的雁荡三鬼们尸身上穿的衣服,有“来”字鉴记,而锦云来绸缎庄的檐下,那个“来”字灯笼,晃晃悠悠于御河码头舟楫往来之地,却是如此醒目。
长虹门的首脑们没过多大会儿,便将秦掌柜以及他的那家锦云来绸缎庄的情况,送到了大总管面前。
秦掌柜世居京师,这绸缎庄也是祖产,因此素来不引人注目。现在可以怀疑的,是他幼时似乎与孟式鹏在一家私塾里同学过,还有他十年前曾离京外出,似乎被贼人抢掠,但未几又安然回来。现在看来,估计他就是在那个时侯入了来风堂一伙。宁西仓的卒子更是举认秦掌柜这些日子来,时常出入宁西仓。
“我早说过,孟式鹏孤身一人,无人掩护接应,断不可在京师久潜。而今将他同党击杀,他若不忍来助,正可一网打尽,他若是隐忍不发,却也迟早得露出行迹,那时便劳诸位,将他碎尸万段,以解此恨!”大总管这番发言时,掩不住那一番跃跃欲试胜券在握的神态。似乎他已无心再管孟式鹏之事,而要回莲花峰去了。
“大总管打算何时攻打锦云来?”徐离枫发问。
“事机宜密不宜懈,”大总管毫不迟疑地道,“就是今晚,就是此刻!”
“啊——”又一名密桩捂着喉咙倒下,倒下前竟还能发出半声嘶鸣。陈默收回手中小弩,略皱了下眉头,这一箭竟微微有几分偏了。前面便是锦云来绸缎庄,灯依然只亮了一盏,那个歪歪斜斜的“来”字,惨白得像招魂幡。
“啊呸!”有人在他身边起劲地吐了口唾沫,唾沫在滔滔的御河里溅起了个小小的漩涡,“快要下雨了。”
陈默回头一看,却是章钊。看来他刚解决了码头西侧的几个暗桩,与他会合在一处。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发紧,这种天气,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没有有说话,径自过去取下自己的箭。
“默客果然好本事!”章钊啧啧称许,道,“不愧是‘山上’的人。”
再不接话就显得别扭了,陈默勉强地冲他笑了笑,道:“我这点武功,在莲花峰上当真是微末技俩,何足挂齿。”
“我听说华山钟灵毓秀,只恨尚未能朝拜一番,却不知最美妙的是何处风光?”
远处隐隐见得有人影憧憧,轻咤连连,陈默心事重重,颇不解章钊要紧关头扯什么闲话,便随口答道:“华山佳景无数,譬如朝阳峰观日,老君犁如槽,千尺幢极险……”
“我听说那长空栈道处,险极峻极,方是华山第一胜景,不知如何?”章钊突然抢过话头。
陈默起箭的手指颤了颤,便有些鲜血溅出来。他极想回头看一眼,却克制住了,只淡淡道:“或许吧。”
此时骤然听见一声惨叫,然后便是火花爆动了瞬间,这瞬间便见关胜刀捂着胸口颓然倒下。而光明熄灭去的乌风里,无数道箭矢正四面射来。凭着暗器好手的灵觉,陈默骤然侧身伏地,肩上却还是火辣辣地一痛,仿佛有灼红的钢刃从这处蹭过。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翻滚了四五步,听风声应是极细的暗器,力道却这么猛!
他听到章钊在身后怒骂一声,然而却不似受伤。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换了个方向,暗器再度袭来。一时间风如鬼号,阴霾四起,不时有诡异的火光倏现倏没,而血光便随厉号声起起落落。本以为己经拔尽的这一带暗桩,却似乎只是诱饵。此时不知有多少双明亮的眼,在罅隙中窥视着他们的喉咙。
“点火!”大总管断喝一声,火折子便立时在每个人手上“腾”地蹿起高焰,果然便可见四处闪烁的影子,匆匆地缩了回去。锦云来如此的布置,分明是早有了防范,然而此事一议即行,如此机密,怎地还是泄漏了出去?
“捆上来!”大总管咬牙切齿地喝道。
“姓秦的!”他用力拂开路儿面上的散发,露出一张异常平静的面孔。直到一道剑光在她身上划过,这面孔才抽搐了一下。陈勇高扬起那淌血的刃,大总管的喝声传出去,“你们若不出来,我便在此处剐了她!”
就算明知大总管留路儿另有大用,决不会杀于此地,陈默还是心头揪揪地痛着,他紧张地环顾四下,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奔来涌去。
小院里似乎有了声息,就在所有人提紧了心去听时,顶上闷闷地一炸,刹那间四下里人与物都白晃晃的一片,火折子同时间失色,目力所及的一切全被笼在这道闪电中,即极亮,又绝暗。众人的眼好容易缓过劲来,便不约而同地被那小院最高处——架在假山的那座花亭吸引住了。在闪电消失的前一刹那,有个女人的身影钻了出来。
在春雷乍动,吞噬掉一切声音之前,陈默听到秦掌柜在吼叫:“你给我回来!”
“是路儿呀!”那是秦家妈!
“你救不了她!”
“那是我的路儿!”
“姐姐!”这童声响得像一支劲箭,刺得路儿眉头一扬,神色大变。
此时天上黑云滚滚如万兽奔腾,雷声便如它们的乱蹄从头顶践踏而过,“轰隆隆”响得无休无止。眼睛与耳朵在这时刻一并失去了效用,只隐约能察觉到那亭子里,两三个影子纠缠着。似乎秦掌柜终于抓住了秦家妈,而冬冬却从假山上弹了下来。
雷声歇了片刻,秦掌柜叫着“冬冬”,跳下去抓住这孩子。只是他刚放开手,秦家妈便又奔向门口。
“来”字灯笼依然未熄,却晃荡得几乎看不清字。大门洞开的瞬间,又是一道剧闪,将那挣门而出的秦家妈、她身后低仄的小店、小店里“呼啦啦”猛扯出去的棉帘、帘子起落时露出的林阴路、路上抱着儿子嘶叫的秦掌柜、秦掌柜怀中挣扎的冬冬,全都照得明亮。似乎是一出戏演至高潮,幕布才刚刚被掀开。
“大总管,还记得我么?”女人扶框扬首,提声吐气。
“咯嘣!”大总管足下的青瓦脆脆地裂了,然而他半张着的嘴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个名字似乎在他舌头上打着滚,却就是不能吐出。直到雷声再度从天而降,将一切碾得粉碎稀烂,他的嘴唇,似乎终于颤动起来。众人都感面上一凉,这雨,终于下下来了。
“认出我的话,你该知道我有你想要的东西!”秦家妈道。
大总管一时如中魔般向她走去。“原来是你,”他的人与声音都象沉入深潭,越飘越远,“你竟然没有死……那东西你是该当做护身符藏着的吧,今天居然拿出来……你该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吧?你用来救她的女儿?”
“不要再往前走了。”女人的声音柔婉安详,却不容违抗。
大总管端详了她片刻,道:“难怪陈默说这处院子如牧云台,除了你以外,或许再无第二个人,会留恋那个废物。”
女人哂笑,道:“过了这些年,你还是这样……你若有本事呢,不妨离了莲花峰,另立旗号;你既留恋陈家的门楣基业,那他就算是个废物,也始终压着你一头呢!”
“你!”大总管吞了口气,似乎如黄连水般苦涩,“是来和我耍嘴皮子的么?”
“你让陈默带路儿过来,我把东西给你。”女人便也干脆。
听见自己的名字,陈默的肩头晃了一晃。
大总管伫立片刻后,却摇了下头,道:“换个人可以,他不行。”
“那这可就难了,”女人捋了捋湿淋淋的额发,道,“换了别人呢,我却又信不过了。”
“这样吧!”大总管极快有了决断,“他过来拿东西,在那里等着,我让陈勇把人押过来。”
陈默又看了一眼路儿,便在大总管的命令声中,茫然地走向那个美丑难辨,身份莫测的女人。
“你,以前和路儿很要好么?”她问道。
陈默机械地点着头,他想问女人是如何看出来的,却又不敢问。
“你来的那天,我看你瞧她的娃娃,”女人目光明澈,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悠然道,“这少年男女的情态,我却是见得多了呢!”
“你,你倒底是谁?”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她抬了抬手,似乎想抚摸一下自己的面孔,却又生生忍住。 “我呢,二十年前,是苏子堤下的娼家养女;十二年前,是莲花峰上,陈老爷子的侍妾;今晚之前,我是这锦云来绸缎庄的掌柜娘子;然而现在呢……我只是路儿和冬冬的妈妈。”
她无限眷恋地回首望了下小院,这精致的小院又在她娓娓的讲述中化做莲花峰东麓上那个小小的、在华山众多胜景中绝无名气的牧云台。陈默只去过几次牧云台……去那里的人,从来就是不多的。那是个远离莲花峰滔天权势的地方,终年被洁白如羔羊的万千云团簇拥着,好一番世外风光。而长居此处的淡静男子,在有的人眼中,是懦弱无能,可在那厌弃繁华的女儿心上,却是出尘之姿了。
“其实少爷倒是说过私奔的事,是我不愿,不想教他去历世间愁苦,后悔嗟怨。但我们一日还在私会,便怕会有杀身之祸。那年孟家事后,我发现老爷子身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柄玉如意,他时常独坐密室捧着,思虑很重的样子,都不许我碰上一碰。我很是好奇,有天也是机缘巧合,竟让我打开了里面的机关,取出来一件东西。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物事!”
现在这件东西正被她从襟中取出来,包在严严实实的油纸中。
“我留着这东西,本是想万一事机泄漏,便做防身之用,就密密地另寻地方藏了。果然不多久,大总管窥破了我二人的行径,他命我去祠堂边见他,我本想自己有所恃,但见无妨,若叫他为我传话给老爷子,放我一条生路,却也未尝不可。只是……万没想到他竟意图对我非礼……”秦家妈略顿了一顿,眸光往大总管转了一转,“我抵死不从,大声呼救,恰好这时少夫人经过,大总管不知道少夫人是否听到,一急之下,竟一掌击在我面上,将我推下了悬崖!”
“啊!”就算明知秦家妈眼下就站在面前,陈默眼前依然禁不住幻化出从前他日日洒扫的那方崖壁,那嶙峋的壁,那深静的谷。
“后来还是少夫人救了我。”秦家妈的手在自己面颊上轻压了一下,累结的红疙瘩,许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怵目,“只是这张脸,却就此毁了。”
这一句说完,两个人都静默了刹那。秦家妈的手放下来,终于揭去了最后一层薄薄的油纸,顶上光焰倏地一扯,片刻闪亮后那层油纸再度掩上。然而陈默已经看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图,图上极端整地绘着京城图舆。纵横齐整的街,穿街而过的渠,渠北的宫阙,全是粗重的黑线;黑线之下,却伴行着无数闪闪烁烁的红,盘旋网织着,像是火织成的蛛丝,隐约有着燎原之势。只用这一瞥,他便可知,那朝兴酒楼与宁西仓,必然在此灼烫的网中!
无数看似不相干的大事小事骤然间串起来,在陈默脑中贯成一根再清晰不过的线。孟云嵝奇迹般地在江湖中崛起,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二十多年前,这京师刚刚换了主人。今上的得位,自血与火中来,胜负分晓后,先帝储君去向不明白,他就仿佛迷失在这纵纵横横的棋局中,消融于弥天漫地的风尘里。二十多年来今上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在民间追索他,甚至于扬帆海外,求诸异域。
那之后,孟云嵝以一个名不经传的微末小子,突然得到声势如日中天的华山陈家青睐,百般扶持。更有传言说,孟氏武功,亦是得自华山。孟式鹏先中陈家秘传的“千叶翠”之剧毒,后中大总管的大明光印,却都能自行疗治,此说仿佛并非虚妄。然而十多年前,老爷子却骤然翻脸,下辣手灭了孟氏一门。陈孟之间,恩由何来,怨由何结,一直是个无人能说清的谜。
就在那油纸折叠之间,陈默看到了一行工整的小楷,“孟云嵝录制”,那一笔一画棱角分明,几乎可以一眼看出这人恭谨的姿态。先帝储君在京城中造这么大的工程,却不被朝庭中人所知,若无江湖市井之力相助,是绝无可能的。陈家应该出了大力。在战局明朗、今上入城之后,他们迅速地趁乱铲灭了原先听命于陈家的游侠儿们,而另扶植了长虹门接替。只是没想到,这名为“孟云嵝”的监造文笔小吏,却另留了一手。他用这把柄,从陈家勒索来武功、名利,只是数年之后,就不得不为之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然而老爷子就算知道图纸在抢去的玉如意中,却始终参详不透,竟没想到会被心怀异心的侍妾暗自取了去。
想通这一切的刹那间,陈默颇有仰天长啸一声的冲动,只是他抬起头,灌入胸腔的,却只是冷冷的雨,刺得肺痛缩成一团。他方要自秦家妈手中交接,却有另一只手投下的阴影,罩在了这油纸包的上面。
“能让我看看么?”话虽如此说,然而秦掌柜却并没有等他们发言,已是掀开油纸的一角。他手指瘦劲有力,上面隐有许多斑驳伤痕,从前看上去应是操剪执粉的结果,如今却蕴含着令人敬畏的力量。
“十多年呀,”他轻吐出声,伴着连连苦笑,“我奉了堂主的命令苦苦寻它,却没想到竟是在我枕边人的怀中!”
陈默的心一下子揪得紧了,纵然心神不宁,他也不应该被人欺近身来毫无所觉。这貌似敦厚的秦掌柜,举止动静,真如鬼魅一般。如今只消他五指一紧,此物必然落入他手中,陈默右手尾指勾了勾袖中的小弩,这逆向的风、扑面的雨……诚是不利之处。
大总管那边似乎也发觉了异变,微有躁动。
“可惜了呀,这十多年来,我虽然知道你另有隐事,却不知道你在寻它。”秦家妈目光流眄,脉脉地在秦掌柜眼上抚过,问道,“如今,我要拿它来换路儿!你是肯,还是不肯?”
悬在油纸包上的五指耸了一耸,骨节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爹爹!”冬儿爬过门槛,张着两只手,向他唤了一声。
秦掌柜在儿子的叫声中回头,这瞬间陈默甚想出箭,然而却被秦家妈的目光逼住了,等他微一迟疑,秦掌柜便又转回眼神。他的目光与秦家妈胶着在一处,再往雨中眺了一眼。路儿的面孔乍明又暗,头上锋刃教雨洗得雪亮。
怅惘泛起在他嘴角,他退后一步,安然道:“能换得回路儿来,还有什么不肯。”
陈默多少年后也忘不了此刻,笑意在秦家妈眼角眉梢漾开,绚丽得莫可名状。
怀揣油纸包跌跌撞撞地迈出那一小方灯晕时,陈默想:“便是她最青春貌美之时,也必然绝无此时娇媚,”又想,“能有这一刻,她一生便也能称无憾了。”
路儿被陈勇押着,自对面而来。她身后,大总管侧身而立,陈家诸奴与长虹门等人,与他一起混成黑黢黢的一片。
这阵豪雨,足下已是急流汹汹,牵扯纠缠着,像有许多只手在抓住他的脚。劲风夹着雨灌进眼中,路儿的身影模糊起来。
这风如此之劲,颇似五年前那一夜,他二人分别之时。回忆的潮水再次汹涌卷来……
七、灵魄逆髓功
“好大的风……”
煌英身上很冷,小坨也僵着两条腿,迈不开步子,只有彼此紧缠在一起的手指上,还能隐约传来些温意。
在山洞里也就大半个时辰,山峦却都披银裹素,脚踩到地上,滑溜溜得浑不着力,风骤急时,身子竟是不自由地往崖下倾去。此处唤做青龙背,是说风烈雾浓,行走此处仿若驭龙驾雾直上青天一般。就是晴日里,也是华山有名的险处,更不要说这种天气。然而两人却不敢稍有停留,只觉得再凶险处,也要比身后那个阴森的宅院安全。好在平日里溜出来玩耍得多了,对这里山路熟悉之极,哪里有石窝可落脚,几乎不消摸索就能知道。
“咯!”似乎是一颗石子碎了,坠入万丈深渊,旋而传来靴子在石头上打滑的声音。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是被发现了。”
怎么办?煌英片刻后似乎有了主意,拉着小坨悄无声息地溜到一方凹壁处——这原是小坨躲藏着吓唬过她的地方,因此记得深刻。这凹壁虽然能遮住从上面下来时的视线,只是经过时却几乎是贴身而掠,定然会被发觉。虽然能施偷袭,可听足音,来的并非一人,又如何能偷袭成功?小坨带着疑问看她,却见她咬着唇,双眸晶亮,显然是有了主意。
那追袭的人渐渐近了,打先一人的胸口刚露出崖壁时,煌英就无声无息地出手,手指上跳跃起一小簇闪动的光。小坨起先以为自己眼花,然而打先一人撞在这光上,没有任何闪避的余地,当即坠下崖去,就连最后一声骇叫,都被翻腾的云吞噬了。
“啊!”后一人见她出手即是杀招,不由得先往后退了三步。路儿猱身而上,那人退得更疾,在此绝险之地,却依然显得轻功高妙,远非这两个孩子能及。退出三步,那人刚觉得安全,可原不过只四五寸来长的一柄剑,突然暴涨了两尺有余,竟还似余势绵绵无有穷尽。那人盯着自己胸膛上跳跃不定的一线,手中的火折子晃得厉害,照得他面目更是可怖。他挥手掷出自己的兵刃,煌英不防,那剑便穿入了她的小腿。
“啊!”她痛叫一声,摔在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那人与火折子一起跌下了山谷。
“我,”煌英的声音被风吹得战栗,“我受伤了……我杀人了!”
小坨蹲下身为她拔剑裹伤,“别傻了,你不杀他,他会把你捉了回去,刺了你的血,来害你和少夫人。到时侯,你们谁也活不了……我背着你走吧!”
“其实大总管就是不想取我的血,我也会走的。”煌英伏在他背上,气息吐在他耳畔道,“陈家,从来都不是我的家呀!”
雪积没踝,他背着人,足迹更深,在身后宛然可辨。没多久便听到犬声狺狺,炽焰燎天,雾雪风霰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山头峪下搜寻着他们。“妈妈呢,她为什么不来?”她四顾,面孔忽明忽暗,怅惘茫然。
“你躲在这里!”小坨将她放到一个小山洞中,把包袱压在她膝上道,“食水都在这里。”
“你呢?”她抓紧他的手臂不放。
“我去引开他们!”小坨叮嘱她,“等你能行走了,风头也过了,再出来!”他抓了许多茅草,堆住洞口。
小坨背过身奔去的瞬间,心让这切肤穿膛的风,吹得冻结起来。
这一转身便是山高水远,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然而此时,他又一步步地向她走去。
陈默不能正视路儿的眼神,垂下了眼睫。陈勇的足尖越来越近,在雨水中划出极细微的声息;路儿走得跌跌撞撞,水花在她足下“哗哗,哗啦啦”无节奏地乱响着;还有其余各种细微的动静,一切均被这嘈嘈切切的雨声掩了去。
相距十步,陈默骤然抬眼,陈勇也急刹住了步伐,陈默高举起手中的油纸包,一言不发,那暗中正绷紧的弦和颤动的刃,便不得不收敛了回去。
“我把东西放在地上,”陈默闷声道,“你把她放过来。”
十步是陈勇的剑气倾力一击的极限,也是陈默的暗器所能施展的最短距离。陈勇点了下头,便松开手,将路儿往前略推了一推。路儿吸着气,一长一短一长一短,她步子走得越发凌乱,才走出五步之后,便骤然间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飞溅而起的纷乱水花,顷刻间扰乱了所有人的眼神。
“啊!”秦家妈在后面惊叫起来。
此时仿佛又是扯过一道剧闪,陈默眼前一亮,一道光柱瞬间照亮了他的前胸,那是大明光印!而陈勇横劈过来的剑,和被剑气割碎的雨,更是迫在眉睫!
陈默将油纸包往怀中一塞,发力狂奔,足尖离地之时,气血的运转加速了十倍百倍,几至于沸腾,那个在心中藏了多年的法门终于在此刻开启,从内腑至外肤,所有的肌骨都在瞬间炽热后化为坚冰。
“当!”剑锋被弹开了!还发出金铁之声,陈勇的面孔肌肉一瞬间扭曲得失了常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在九奴中只擅长暗器的陈默,竟然能以肉身经住他以十成功力的一击。这也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表情,陈默的手指钻入他咽喉肌肤时,比雨更冷。陈勇倒下去时,他左手上急弹而出一道魅影,噬向陈默的胸口。濒死的一击虽然力弱,可名门的锋锐却依然莫可抵御。陈默急扑在地,头发已经去了一块。路儿挣扎着,往前够了够,牙齿一紧,从陈勇指上咬下了名门来。大明光印笼下来,将三具身躯一并罩住。
“噗!”这一道光柱之下,倾盆的暴雨也似被蒸干了,天地仿佛在一小方位置上晴了一晴。陈默背上的衣衫和散乱下来的发,瞬间化为乌有,似乎还有焦黑的皮肤,被雨冲刷了下来。
明处的,暗处的,陈家的,来风堂的,所有眼见这一刻的人都发出敬畏的叹息。大明光印的一品圣境,多少年未重现人间了?
然而强光压迫下的陈默却忽地转过身,他双手作莲花状,迅捷无伦地在胸前划了个圈。一团蒙眬水汽随着他的手指浮现出来,在通天的光华中,这水汽便如一团照不透的迷雾……大明光印一入水汽,便似被雾滴散射消融,不知去向。
无人不极度愕然,直到陈默抓起路儿飞纵而起时。众人才发觉这两人虽然发焦衣烂,形状狼狈,却似乎并无大碍。
“灵魄逆髓功?”大总管克制不住地咆哮起来。陈默的武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可显然他对陈默身负这样的绝技却一无所知。听到的人几乎也都是一片茫然,他们并不知道“灵魄逆髓功”是个什么东西。大总管的身影比咆哮声更快,疾追陈默而去,秦掌柜厉喝一声:“开!”自己一个跨步越过陈默和路儿,向大总管迎去。
他那“开”字一出口,四下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射来多少劲箭毒矢,蠢动的陈家诸奴和长虹门人,被这攻势给压得不敢轻动。唯有大总管毫不在意,任这些物什落在自己身上……便似雨水一般,尚不及身便被蒸干。
秦掌柜避无可避,硬接了大总管一掌。秦家妈本是向路儿奔去的,值此时再度惊呼,路儿在陈默的臂弯下勉力探出头来。
冬儿也从屋里奔出来,陈默分出一手去抓住他,便几乎制不住路儿的挣扎。“爹!”姐弟两个齐声尖叫,震得陈默耳朵发麻。灵魄逆髓功的效力正一点一滴从他身上逝去,他勉力提神,对自己道:“不行,再撑一会儿,现在不行。”
大明光印再亮了一亮,便又是裂天动地之威,秦掌柜就像被投入铁炉炼化一般,瞬间萎化。他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妻儿,只是不及转身,双眼的光泽便化为乌有,被这沉沉无解的长夜吞噬迨尽。
陈默不自由主地抽搐了下眼角,不能相信自己刚才竟然在那种威力下活了下来。他看了下路儿,路儿牙间本来紧咬着“名门”,方才狂呼时,却张大了嘴,任那稀世宝刃坠落。淋漓的水迹,一刷一刷地冲下来,将她面孔上的希望刷成了绝望,惊骇刷成了哀痛。
“快走!快走呀!”陈默在一怔之后回过神来,提着路儿和冬冬往店里狂奔而去,一边奔一边冲秦家妈大吼。然而秦家妈却从他身边掠过,俯身拾起“名门”,向陈默掷去。陈默张嘴咬住,却还用眼神拼命示意。
秦家妈只是摇头,把他推了进去,路儿攀住她的臂:“妈,妈!”
“好孩子!照顾好冬儿!”秦家妈说话温婉平常,如同偶尔出门一般,却坚决地挣开路儿抓来的手,门便在她反手间阖上了。
“他们托付给你了!快走!”
“我男人死了,我又怎能独活!”
门缝中,她用眼神留给他们最后的话,便转过去,追随那给她一生至深幸福的人。冬冬的哭声追着她,一直到她的惨叫声传来,在所有人心上干净利落地扎了一刀,这男孩儿便傻掉了,一动不动。
“给我松绑!”路儿在陈默耳畔叫道。
陈默挥动名门,去了路儿身上的束缚。他本来怕路儿会追出门去,因此握得她胳膊极紧,然而她却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冬冬,道:“告诉姐姐,你们刚才是打哪儿出来的?”
陈默想起自己怀中尚有地图,只是这时也不及去看。头上似乎有异样的啸声,他抬眼看到梭状的赤影横天而过,疾叫道:“下来!”
路儿闻声后纵而伏,假山随即崩塌,大大小小的石砾横飞竖砸下来,将她罩在当中。陈默冲过去拉起她,见她有些出血,但无大碍,倒是冬冬被她压得太厉害,脸色憋得乌青。
“摧山弩!”陈默嚅动着嘴唇。他并不知道这次大总管还让诸奴带了这个来,想必早就防备着自己。
两人惊惶着对视一眼,分明听到大总管又在怒吼,“将这屋子给全轰塌了!”
只是诸奴应诺之声,却被一声暴喝打断。
“四弟!”
“孟家小儿!”大总管狂笑着怒叫道,笑声和叫声都甚是可怖。从半毁的墙头上看去,那两道黑影正追逐成一团,碰撞间不时发出爆裂之声。
“孟式鹏来了!”绝处逢生,陈默声音中不由带了喜气,路儿却摇头道:“他带着伤,挡不了大总管的。”
她急切地思索着,忽然想起来:“厢房里还有个夹道,我们先出去,再看图找地道离城!”
寻到夹道而入时,路儿突然问:“你方才挡了大总管的那一招,是不是她传你的?”
陈默迟疑了片刻,答道:“是!”
“真了不起。”她郁郁地说。
陈默不知她是在说他,还是在说少夫人,更不知她是在赞还是在怨。
那夜他把煌英藏在洞里,只身引了追兵往长空栈道上去。没跑多久,就被前后夹堵,无处可逃。面前是管家娘子阴郁的面孔,身后是众家仆的叫骂,他强撑着站在那里时,战战发抖。
他本也没打算逃掉,想着被抓到时,只认是私逃回家见父的……赵小三可以帮着作证……只是当管家娘子那恶毒的面容贴得近了,鸡爪般的爪子挠过来时,他却依然忍不住害怕,使了一招捕霓分光手,在那只腕子上一粘一格,便听到“咔”一声脆响,那腕子显然折了。管家娘子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厮,竟然还会这一手功夫,她面孔抽搐,嘶声叫道:“好呀,贱人果然生的小贱人,这么点儿年纪就知道偷汉子!”便换了左掌用上十成功力,劈头盖脸地扇下来。
小坨眼前一黑,脸颊上顷刻间炸开了一般,身子旋了旋,双足踏雾般浑不受力。他惊惶着两手胡乱抓出去,竟不知哪根指头一紧,便将两只手都疾探过去,终于挂在了一角凸岩上。
管家娘子和家奴们的面孔,连同狗吐长的舌头,都越逼越近。
“说!那小贱人跑到哪里去了?”
小坨不点头,也不摇头,指尖一点点滑落,他想他的目光一定十分刻毒,才引得管家娘子的神色愈加恼怒。
只是一瞬间,似乎风骤然间大了十倍。小坨觉得头晕得厉害,眼前影子错落,却根本没看清任何事物。只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融化了他指下的雪。他半晌后看了出来,那是血!刚从人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四下里便再度寂静无声,小坨喘着气,过了片刻,少夫人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少夫人蹲下身,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你的灵魄逆髓功,已经到了第三层了?”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想小坨回答。“这才半年,进益实在快了点。”
“我……”小坨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牙关颤了一颤。
“你想活吗?”
“想……”艰难地,他终于吐出这个字来。
捏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指往上提了一提,他身子在风中晃得更为厉害。
“你现在向我发誓!这灵魄逆髓功,你将用来护卫煌英,今生今世,永不许人伤害她!”她的声音格外凌厉起来。
“不,我向你发什么誓?”小坨骤然间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我已经用性命护卫过她了,又何需立什么誓?”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躺到栈道上时,却又禁不住后怕起来,挣了半天,也无力坐起。
“她不懂,你也不懂么?”少夫人一字字道,声音中若有憾恨,又若有讥诮。“你父亲此时生命垂危,你不要说救他,就是拼了命,也未必能见他一面。拿命来护卫?哼……”
“我已在你身上加了禁制,你能继续练下去,这股真气却会蓄积于气海,不能有一丝一毫泄于经络之中。在需要的时侯……我传你一句灵诀……便能解开禁制,此招一出,你数年积蓄的真气会喷薄而出,可与任何一流高手相抗。然而那之后,这功法便算废掉了,得从头练起。”她的眸光越来越亮,那句灵诀似乎不是从口出吐出来的,而是被这亮光直接贯入脑中。混沌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小坨才能重新看到她眸子之外的山岳天宇,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他还自彷徨,问道:“我现在怎么办?”
“现在么……你可以继续下山去见你的父亲了……”
两天后,他被当做逃奴,从华阴乡下的家里抓了回来,一番暴打下,他承认是跟同煌英一起下的山,只是到半山中,煌英便弃他而去。
他奄奄一息时,被扔在一间小柴棚许多天。也许是体内小有所成的真气护住他的灵智不灭,最后他竟然活了下来,被当做稀奇事报给了大总管。大总管发觉他会捕霓分光手,却不曾发觉他气海内潜藏着的灵魄逆髓功,然而已是大为诧异。一百个习武的人里面,未必能挑出来三五个能习捕霓分光手的,而天下间茫茫亿万人,只怕更无第二个能与煌英如此亲密。
于是他从柴棚被抬入里屋,有人奉汤敷药,一个多月后他伤势痊愈,便奉召到大总管的堂上,跪下领剑,被赐名为“陈默”。
八、乌羽
出城时东方将晓,雨势却依然未竭,便如天威震怒,定要将数日积下的尘垢,一并洗得干干净净。他刚一踏出地道,便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恍惚中感觉路儿将他背在背上。
五年前,他负着她下华山,而今她负着他出京城,他们一生的起起伏伏,想来会始终纠葛在一起吧。他想起当年少夫人让他立的誓,而今,这誓言算是应了吗?
“咳!”不知多久以后,陈默被浓烟给熏醒。侧过头一看,只见左边角落里一只塌了半边的土灶下点着火,也不知在烧什么。四下环顾,这似乎是个废弃了许久的茅草屋,他有一会没找到路儿的人,然而片刻后,却见她站在门外檐下,半倚着摇摇欲倒的门框,只露出一角青澹澹的、与门外草色几近相同的袖子。
“路儿……”他叫了半声,突然又发觉有什么不对,止了声,目光继续在屋里睃巡着。
路儿应声进门,面孔上却是无悲无喜,手中不知紧握着什么。陈默觉得不安,“冬冬呢?”
路儿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摊开手,竟是那个仿她样子做的布偶娃娃,也亏得经了这么多事,冬冬竟一直带在身边。那娃娃的裙子被摊平后,可见上面写着两行已经模糊的字,似乎是用什么极纤小的毛发,沾着血写成的,让人很容易想起冬冬那头一走一跳的小辫子。
“路、孟皆在我手。明日午时,总舵相见。”
“是他的字迹吗?”路儿问。
陈默辨认了一下,道:“是的!”他又追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我发觉这茅屋位置很隐蔽,就把你和冬冬放在这里,出去找点儿吃的。”路儿捋了捋额上湿淋淋的发,声音也湿沉沉的,“回来时就没见到他了。我找了许久,才在前面岔路边的树枝上,发现了这个。”痛楚愤怒似乎蓄积到这时才喷发出来,她五指一紧,将那布偶掐得变了形,然后用力一扔,砸到了火堆上。火焰“呼”地涨了一涨,烟便更浓了。
陈默茫然片刻,道:“想必是他见不到你,就跑出去找你。”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路儿埋下头去,肩头愈缩愈紧,哭声压在嗓子深处,一断一续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想该怎么办吧!”陈默拍着她的头,心乱了一阵,便沉了下去,苦笑道,“反正……骆旗使在他那里,他要是拿骆旗使胁迫你,冬冬丢不丢,你也要回去的。”
路儿抹了抹眼泪,道:“也是。”
一阵焦香味散发出来,路儿蹿过去,拨开了火,翻出几个玉米棒子,用袖子托了,捧到陈默面前来,道:“吃吧,吃完了我就该走了。”
“是‘我们’该走了!”陈默道,忽然一笑,道,“当初你要陪我下山探父时,就是这么说的。”
“也是!那便吃饱了,一起上路吧!”路儿咧嘴笑了笑,狠狠地在玉米棒子上咬了一口。
她身后,檐外雨细如雾,厚重的云后,似乎有隐约的日光透下来,看来天终于将要晴了。
进城后天渐渐亮了起来。青的瓦朱的槛,阁上龙,阙下凤,近处男女的眉眼,远处槐柳的芽枝,都显得光润明泽,多日蒙着的尘土随雨流入沟渠。
“其实我很想知道,”路儿突然道,“假如没有她的筹划,你会救我么?”
“这有什么分别?”陈默耸了耸眉。
路儿垂首片刻,一笑道:“确实。”
再抬起头来时,长街将尽,长虹门新竖起的七色大旗飘扬在层层叠叠的屋脊上。长虹门在京里,建筑上不方便有逾制的地方,因此门庭并不如何显赫,便一门心思把旗帜弄得醒目些。这高达七丈的长杆,也不知这霪雨时节,是如何匆匆置办的,只是终究来不及裹漆,便只见得这白晃晃的一道杆子,通天彻地地立在空荡荡的场子上,平添些肃杀之气。墙后立着数座高塔,窗中尽可见憧憧诡影,而透过那两扇青漆银饰的大门,更觉有刀光刺目。
“止步,扔下武器!”高塔上,有人厉喝。
陈默抬了抬臂,微啸声破空,喝声便戛然而止,化做一声惨号。
“教狗剩儿出来和我说话!”路儿的嗓子又尖又亮。
四下里微有躁动,不多时银环响了一响,章钊出现在门前石阶之上。他微微环抱双臂,神色淡漠。“你……”他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往日的门下弟子,现今的“敌人”还是“小主人”,便省了称呼,径问,“有什么话?”
“少装出胜券在握的样儿,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他要的东西!他把我师父我弟弟……”她想了想还是加上了个名字,“还有孟式鹏安置在快车上,另配两匹快马,一个时辰后,我们武德门见!否则的话,嘿,明日亲王府学士府尚书府上,就少不得些有趣的东西了!”
“哦!”章钊略微变色,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丝凄绝的鸣叫。他抬头,连路儿与陈默也一并抬头,就见云团缝隙间,出现一道乌蒙蒙的影子,直坠下来,“砰”地撞在新旗杆上。一线殷殷的红,顺着白杆垂挂下来。四下里是一片怔怔的静,黑鸽子摔在旗座平滑如镜的青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格外惊心。鸽子漆亮翅下,颤动着半枚箭簇,垂死的挣扎中探出来橙黄的爪,上面系着只本来应该是净白色,此时却已污红的小皮囊。
章钊一个箭步抢上来,摘下皮囊,强作镇静地冲他们点了下头,道:“我去禀告大总管。”言罢疾步跨阶,蹿入门中,那门扇就此虚掩着,任银环在晃荡中敲得乱无章法,竟无人去关它。
“乌羽素囊,这是大凶的讯息。”路儿问,“如今没有变吧?”
陈默颔首道:“看来莲花峰上久拖未了的那一桩事,终于到了时侯。”
“如此不巧,只怕里面那位的主意,却要变了。”她苦笑了一下。
“嗯,他先前或许对陈家的基业有所顾忌,然而此时‘山上’风云已变,少夫人,噢,不,夫人想必已是占了先机。而今他唯一的机会在你身上,”陈默长息道,“拼个鱼死网破,他也必然要擒得你回去呢!”
就仿佛是印证他这番话似的,空中骤然灼热,抬首间便见一列赤箭汹汹而来。
“走!”路儿拉着陈默,二人一跃数丈,蹿上旗杆,借那杆子一曲一弹之力,化身天外飞仙,洒然飘起。
然而便听得章钊还是谁在厉喝:“抓活的!”
弩上绷紧了的弦,便不得不松懈了下来。只是片刻间混战开始,却也是无法用这远攻的利器了。
刷刷两剑,就是两三个的长虹门弟子无声地跌开。那一弧剑影,所过之处没有血,亦没声音,只有瞬间灰去的眼神,还有骤然解脱的魂魄。它安抚一切,平静一切,终结一切。名门时如皑皑雪团,时如熠熠辉日,在汹汹人流中逼出两三丈的圈子,竟是无人敢进。三丈之外,惨叫声也间或响起。
两人自幼一同习武,此时略加磨合,便十足默契。路儿手执宝剑,专杀近战来敌。陈默虽然没了煨毒的暗器,然而袖弩的威力却依然可观。只是弩箭数目终归有限,不得不节省着用,力求每矢必中。
一步又一步,从大门到前厅银砖砌就的台阶,三十步的石板路,镌花嵌玉,平日一跃即过,此时却是踏着无数尸首,才终于踏上。
前厅门砉然启开,便见一左一右两只囚笼放在斗拱正下。两侧有徐离枫、章钊等长虹门中要人与陈氏诸奴侍立,大总管高踞其上,他轻挥衣袖,追杀而来的长虹门人,便忙不迭地退了下去。银砖湛湛,从阶下一路铺向高座,两人袖下裾下滴滴的鲜血,便一路洒来。
“唉!”左边笼中的骆明仑双手紧握钢栏,似乎倾听良久,至此顿足长息。右边的孟式鹏,也牙痛似地咧了咧唇皱了下眉头。路儿叫了声“师父!”然而嗓子竟不知何时,已是沙哑。她目光四下转动,喝问道:“我弟弟呢?”
大总管从座上端凝起身,一掸衣襟道:“急什么,不日黄泉路上,叫你们同行便是。”
“是么?”路儿面孔上忽然掠过一丝森冷的笑意,她手中吞吐不定的剑锋骤然一环,便绕在了自己颈上。这一下突兀无比,就连贴身而立的陈默都来不及阻拦。
“啊!”
“唉!”
“住手!”
厅里群情耸动,所有人都发出了一连串不知所谓的叫声。
“我……若是就此自刎呢?血等送上莲花峰,怕不早就凝了干了?到时,黄泉路上么,呵,伴儿可就多了!”路儿身子晃了晃,显然有些支撑不住,她索性盘膝坐下。
那胤血之术甚是隐秘,显然并没有几个人明白,厅中有不少人都面露困惑神色,然而方才大总管下令抓活的,他们也自然猜得出这女孩儿性命十分要紧。大总管眶下赤了一赤,旋而哂笑道:“陈家上下内外人心尽属我,我又有何惧?你自己动手也好,免得人说我屠戮妇孺。”
“说大话倒是容易!”路儿咬了咬唇,项下光芒便弹动起来。
“路儿!”陈默压低声急道,“你此时死了有何益?他最少要送你上华山,这几日必不能杀死你,为防着你自尽,也必不能杀我们,等上了华山,有……夫人作主,还怕什么?”
“她?”路儿面孔一下子黯了下去,道,“她怎会把我放在心上?只怕倒是会早一步杀了我,绝她的心腹之患吧!”
“路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骆明仑忽然敲着笼栅急道。
陈默与路儿说话时,虽然有意压低声,然而骆明仑离得近,终究是听到了。他此时情态急切,路儿却并不动容,笑道:“不必了!”
正此时,沉寂已久的门外,却有弟子伏阶而报,声音惊惶,“报门主!大总管!华山上有人前来报丧!”
大总管指尖上捏着那枚迟了两日才到的蜡丸,那是他的亲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放出来的丧讯。不管是谁来报,终究都更迟了一步,再无意义。他心思正用在应付此刻变故上,便不耐烦地挥了下袖,喝道:“让他去门房候着!”
那弟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叫章钊一个眼神,给撵得飞奔而去。
此时孟式鹏却仰天一哭道:“我那苦命的四弟夫妇,纵然舍了性命,如今却还是绝了香火。”
路儿心中一惊,再顾还是无冬冬形迹,心中便想,难道冬冬并未被擒来此处?她心神便动摇了刹那。孟式鹏向陈默使了个眼神,陈默早有领会,骈指点路儿臂上诸穴。然而他亦是连受创伤,这一下力道不稳,竟滑过了“肩井”,反而推得路儿手臂,往内又压了一压。那剑上的光华,竟往皮肉里钻去。
大总管倏然而起,袖下扬指,指尖跟点燃了似的,路儿上半身诸处要穴,便几乎同时亮了一亮,这异彩一时甚至压去了名门的光芒。名门落下来,被陈默就手抢起,化做他掌心盈盈一环。他见路儿眼中依然有神,身子尚在挣动,方才长吐了口气,也双腿乏力地跌坐在她边上。
然而他尚未坐定,就觉厅中气息旋急;抬头时,便听到大总管嘶声厉吼;等他瞪大眼望去,只见大总管掌心华光如轮,中间混着一枚紫芯;只过得片刻,那紫芯已被绞至星散,喷发了出去!只见一人直挺挺地跌落在门口,竟是章钊!再看大总管,左手中砰然掉落一柄扭弯的紫金锏,右手软软垂下,显然是折断了。
几乎在大总管击飞章钊的那刻,四下里忽而人影剧晃,轻靴细擦,刃口刮风。粉壁银砖上亮影暗影纷沓交错,如鳞波细细万叶萧萧,虽只片刻,却是寒气彻骨,压得人睁不开眼来。片刻之后,整个厅中就静了下来。
陈忠陈信陈智的三剑,将徐离枫封在厅角;而陈慎陈毅陈乐各自拭血收剑,地上辗转呻吟的,尽是原先在厅中待奉的长虹门人。
大总管方才危急时出手点路儿穴道,再无别的防范。然而恍惚间就觉得身后厉气已是切肤,他不及调气,回掌挡开。章钊有备而来全力出手,威力也不小。猝然之下,他虽击飞章钊,却也丧了一臂。此时他肌骨之痛可忍,而遇袭之心不可平。纵然一臂已裂,另一掌却依然禁不住在所坐的椅把手上拍下,椅子化做齑粉,散了满地。
“这,这,这……”徐离枫手握在剑柄上,剑离鞘只三寸,却是收不得拔不得。他目光迷离,好容易在章钊身上聚焦,叫出声来:“章钊,你这是为何?”
章钊在门槛下挣扎着,却坐不起来,他满面血肉模糊,看不出表情。
“证实了这孽种的身份后,我便想她被长虹门收容,长虹门就必然有些问题。”大总管似乎镇静了下来,“我起先自然疑心骆明仑,他受创本来不深,我配了加发散的药去,便叫他只能躺在床上……”
“其实我虽受了少夫人的托付教这孩子,”骆明仑苦笑道,“真是仅此而己。”
“哼,你收这孽种,已是生了外心!”大总管恨声道。
骆明仑摇头道:“你们‘山上’的许多内情,我原先并不知道,我只知是少夫人托付我教养这孩子。我是陈家的下属,有什么可拒绝的缘由?到后来和这孩子相处出情谊来,就明知不妥,却也不愿交她出来了。再说少夫人一直就没有对我提过别的事情……”他又抬了抬头看徐离枫,苦笑道,“大哥侍我恩深义厚,我断不肯背着他行事。”
“锦云来一战,骆明仑并未参与,而对方却有布置,我便知道骆明仑只是个幌子,”大总管未有半丝愧意地说下去,“我加意防范,教诸奴时刻随在身边,却不料依然遭了暗算……”
“大总管!”徐离枫喝道,“我却是忠心耿耿的!”
“若不是信你,那么这些人,便都是尸体了。”大总管环扫了下地上长虹门诸人。果然他们都是伤在手足,虽然眼下丧失了战斗力,却无性命之忧。
徐离枫看着这一幕,意气消沉,道:“你想怎样?”
“我一手扶持你到今日,费多少心血,也不愿毁了长虹门。”大总管言辞温和,让徐离枫脸上现出了一点亮色。然而他戟指一点章钊和骆明仑,森然道,“你若亲手杀了这两个叛徒,我便信得过你,若不然……”
忠信智三奴的刃,却又再往前逼近了一寸。
徐离枫面上青了一青,却又瞬间褪去,定定地道:“好!”便往前迈步,三奴撤开剑,却见徐离枫缓缓踱来,到囚笼前时停住,他与骆明仑对视半晌,左手五指在栅上抚了一会儿,剑锋一寸寸提起来,却终于还是顿住、撤回。陈氏诸人方凝神提防,他却又转了向,奔向门口的章钊,剑光倏如流星,气势一去无返。
就在此时,却听到“咯”的一声轻响,骆明仑的笼锁竟绽开了。徐离枫的长剑在将要没入章钊身躯之前,无端端地转了个弯,再看便去了剑形,只觉得厅中如降浓霜,四处是纷飞的枫叶。站得较近的智勇二奴闷哼一声,已是各自带伤,其余诸奴亦不得不略避锋芒。这片刻,陈默就听得骆明仑掠过身畔时轻吼一声:“走!”他俯身捞起路儿,便随他往前厅外冲去。
骆明仑臂间托着章钊在前,陈默抱着路儿在后,徐离枫剑势纵横,封住大厅出口。虽然只得一瞬,竟给他们逃下了银阶。外面的弟子们见这情形,个个惊怔着,不知如何是好。骆明仑边跑边吼道:“放箭,放箭!向前厅放箭!”
他喝令时,徐离枫己是身中数剑,飞跌而出。
正在诸奴将要抢门而出的瞬间,高塔之上,弦动如惊雷,那一道又一道厉红霹雳穿过三十步的石道上空,将本已明晃晃的前厅银阶,化做了乌云覆顶的惊魂之地。
“摧山弩?”诸奴不约而同地恨恨吼了声。这弩箭本是他们带来的,如今矢头返转,竟是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陈信刚迈过高槛,此时退已不及,愤喝一声,全力挥剑。听得“咯咯”两声,竟是格外地重浊,他身形无端端低去半尺,口中喷出血沫,沫中能见肝肺残片。他面前跌了七八截断箭,然而双腿自膝以下尽折,浑身肌肤暴裂,显然活不了了。
“陈信!”大总管奔出来,这一声喝,竟有失魂落魄之意。诸奴中陈信虽居二,然而随他最久,武功最强,也最忠心,如今折在此处,真正是断了条臂膀。他霍地看过去,却见徐离枫正狠狈万分地站起身来,骆明仑放了章钊在地,奔来接应他。
他看向徐离枫的眼中,恨意汹汹,低声咆哮道:“你……你……我杀了你!”
“放箭,放箭呀!”
大总管对弩箭的射程角度熟稔之极,飞跃而出时,身形在空中弯折片刻,恰恰避开那箭劲最旺的一瞬。“叭叭……”数声下,他指间金芒一扫,箭矢便折了一支。不等第二拨发出,他掌心光明再亮,已是正中了徐离枫的后心。
徐离枫连滚十多步,碰在了奔来的骆明仑腿上。大总管亦如影随形,摧山弩便再无发射的机会。
“我……杀了你!杀了……你!”大总管神色狰狞,衣衫尽破,满面焦黑如炭,这一招破箭,虽然他修为惊人,却也耗尽气力,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徐离枫倒在痛泣的骆明仑怀中,双目神光渐淡,看来却已是不劳他再动手了。“你失了奴才便如此痛心,却不想,骆明仑章钊……是我多……年……兄弟。章钊也……罢了,骆明仑他……他并无过错,你……况且你如今、如今流落在外,只有我们可以依靠,还如此无情,将来若你、真的坐稳了位置,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这几句话徐离枫用尽气力说出来,便是眼睑一合,眼看便会魂飞魄散。
路儿自解了被制的穴道,攀在陈默耳边悄声道:“快,趁他没注意,给他一箭!”
陈默方醒悟,不假思索抬手一扣,只是空有机弦作响,却无箭射出。一怔后,他苦笑着对路儿道:“箭用光了!”
然而大总管却被机弦声惊动,霍然回身。这刹那陈默无暇思索地将路儿腰身一揽,拨了她的头贴在自己怀中。“听说此时许愿,下世可以得偿。我们若有来世……”
路儿吐气轻软,吹拂在陈默颔下,令他在这绝境之时,却有一丝陶醉的心情。其实成为默奴之后,他几百上千次地想过,能有今日何其不易,他们豪门内部的争斗,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他拼上性命?便是昔日陈煌英确实是于他有恩惠,他救她一次,也抵得过了。李歆慈在他身上下的禁制,更是让他倍生反感。一样的人,自己在她心目中便是理所当然应该为她女儿送命。这次见着路儿后,起先竟是畏惧怨恨甚于欣喜担忧。他似乎光明平坦的前途,因着她的出现,裂出一道杀机四伏的道路来。快要忘记的禁制,如今却如一根刺梗在骨髓里,而大总管冷漠的眼神,又无处不在。这几日他一直摇摆不定,劝路儿离开也是为解开自己的危局,被大总管发现时又供出秦家以求自保。而最终出手相救的一刹那,亦未尝不是章钊之前一句大有深意的提醒,以及背后隐含的威胁所致。方才在门外,路儿问出那句话,他回答时不免有心虚回避的味道。然而此时这种种杂思余绪纷然远去。
在他不长的一生中历尽哀痛艰辛,所谓童真,实在是只能在词曲中寻的事物,若是有什么可以放在心头追思遐想片刻的,或许便是与这女孩儿的一番缘分了。这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奇迹,怎么放得开,又如何放得下?此时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迹,便脱口而出:“若有来生,永不分离!”
大总管听到他们的私语,“嘿嘿”狂笑起来,道:“休想!我定要将你们……”
“够了吧,你这是何苦?”突然间,一个全然不该出现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在这前庭的人,注视着这前庭的人,齐刷刷瑟缩了一下,然后一并往那发声处看去。那里却无半点儿踪迹,众人的目光睃巡了一会儿,一个身着重孝的妇人,手中捏着一只玉瓶,站在徐离枫身边。
似乎又过了许久,才有几个人期期艾艾地叫出声来:“少……夫人!”
九、李夫人
陈默一阵狂喜,却觉得路儿骤然间将他抓得生痛。他不由得惊了惊,低下头去看她。只对视片刻,却已知她心中所想,那阵狂喜,便不知不觉散了。
“这百还无根水,拿去给章钊,也喂他同样分量,只要抢得一口气来,我便能治好他们。”妇人将瓶随手递与骆明仑,骆明仑迟疑了片刻,却不能拒绝她淡静中透出的威仪,只得接过瓶去寻章钊。
“李、歆、慈!”大总管阴沉沉地盯着她,真是百味杂陈。
“大总管!”那边陈智陈乐陈毅陈慎陈忠见状,疾跑出来,站到大总管身后。
此时银阶上又有足声“嗒嗒”,然后是鼓掌喝彩之声。孟式鹏不知如何也脱了牢笼,大步走下来,洒然向李歆慈行了一礼道:“少夫……噢,不,夫人!恭喜你从今后主掌陈家,你许给我的东西,是否也能赐下呢?”
李歆慈微颔首,道:“我许你的,自不会少。”
孟式鹏便转了身,到了路儿边上,极轻声道:“其实你爹沉默寡言仪态高逸,是丝毫不逊于你妈的,所以我说,你真不像是他们……”
然而路儿一下一下地摇头,摇得无比坚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而那边大总管却一径地笑起来,笑声中无限酸楚之意,打断了他的话。“难怪这人能在北五省来去自如,难怪在京师城中,他能布下眼线暗桩,原来……这我倒能明白,只是……”他突然一指路儿,带着点讥讽之意,道,“只是你拿亲生的孽种诱我在京师逗留,这种心肠胆量,我实在佩服得很!”
陈默感觉到路儿的微颤,许多事他本来隐约有所知,如今一听这话,更是想得通透。老爷子患病以来,不,自李歆慈入陈家以来,两人间的权力之争,便是无日无之。本来李歆慈无论从名分上、还是实力上,都占上风,然而她未婚有孕之事,终究令老爷子耿耿于怀。老爷子肯定千百次地想过,将她逐出陈家,只是又上哪里再找这么一个儿媳去?儿子总之不能指望了,将家中权柄授予旁支,他又始终不甘心。因此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便刻意在两人间维持着一个偏不倚的形势。或许他本来是想等孙辈有成,再直接把家业交给孙子,然而天不遂人愿,终究沉疴不起……陈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以武功精湛的人而言,老爷子年岁并不高,早些年虽然练功出了岔子,然而近年来始终养尊处优,将养得大有好转,这场病来得其实蹊跷。他在对峙的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暗暗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心跳漏了一拍。
老爷子既然急病,继承之事便是刻不容缓。两人多年来私植党羽,互立亲信,正是旗鼓相当,谁都并无胜算。因此李歆慈便私下与大总管的死敌孟式鹏互通消息,在她授意之下,孟式鹏在北五省通行无碍,嗯,从锦云来的设置和雁荡五鬼的情形看,那是老爷子患病以前,便早有布置,这棋子搁得当真是既深且远。
陈默尚未下山时,家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这孟式鹏之事。免不了提及当年剿灭孟氏满门时,大总管立下的首功。因此这收拾孟式鹏的责任,似乎便理所当然地,归了大总管肩上。这压力太大,逼得大总管不得不在节骨眼儿上下山。这些日子,陈家各房尊长都守在老爷子榻边,大总管自觉李歆慈难撼大局,这才肯离开数日。然而,她真是早谋划好了以女儿为饵引得大总管滞留不归、更将心腹诸奴都调来么?
陈默细思这数日情形,瞥着路儿神色惨淡的侧面想,“未必,未必!”
路儿被孟式鹏掠走,大总管正巧到来,当中偶发的事端太多,便是神仙,也不能分毫不差地算好。多半是既知事情发生,便顺水推舟地利用起来吧!可骆明仑是真的没有受过李歆慈别的命令么?他就对门主的位置没有任何居心?陈默忽然又觉得没了把握。
“然而,”陈默将路儿搂得更紧些,瞪着李歆慈想,“天下间这么多门派,为什么偏偏要将路儿托付给长虹门的人、李家的逃妾、来风堂的眼线来教养?起先便存了备而用之的心思吧!”
李歆慈却只是紧盯着大总管,神色便如过去许多年一样,找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好像越是奋力往里面挖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越是什么都没有。
“你这样的女人……”大总管垂头似乎在回忆着十多年来两人对峙的日日夜夜,微声道,“老爷子,真是好眼力……陈家终会在你手中维持下去吧!”
“你说得够了。”李歆慈似乎毫无防备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几步间,他眼神闪动着,掌心中似乎亮了一亮,却终于还是没有抬起来。
“接你回去奔丧的车马就在外面,”李歆慈悠然道:“老爷子辞世,要紧的事多着呢!将来这一大家子的局面,终究要你我通力协作,才能维持下去。”
大总管重重叹了口气,向后招了招手,诸奴微带疑惑地对视了几眼,便也随他往门口走去。此次虽说大败,然而族中元老们尚看重他,李歆慈初掌大权,丧事中亦要借他露面,方才压得住场子吧!大总管如是想:“且忍得这一回气,只要不死,终有翻盘的一日!”
这念头刚刚转过,便又听到一通熟悉之极的啸声。他方要回头,已被那遮日的乱影,撕碎了心神。
“啊!救我……”身边不断的惨叫声中,大总管只来得及拨开一支箭,身体便连二连三地灼热,又转为冰凉。他奋力睁开蒙血的眼,看到李歆慈伫立在二十来步处,身姿卓立,面色宁静。然而路儿陈默,却就在不到十步远处。
他暴喝一声,身带箭矢,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滚过来。他伤口上骤然金芒乱闪,那几支箭竟就这么生生断了,从那伤口中喷出来的血,竟也是金色的。他便如一只胀满了的球,整个鼓得发亮,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他取了一支断箭在手,向路儿发力掷去。
那箭通体熔化了一般,七色俱全,化做一道贯日长虹!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路儿陈默和孟式鹏虽然发力欲奔,箭却是呼啸而来,竟一点不逊色于摧山弩的威力。眼看路儿就要被射个洞穿,陈默的手腕上激灵灵地寒了下,被什么力量拎起来腾飞了出去。紧接着掌心一空,手中攥着的名门呢?
他在半空中晕晕乎乎地回头,就见李歆慈站在那箭虹中,侧过面孔,微微地颦了颦眉头。他见过许多人用名门,光华无不灿烂炫目,然而唯有在李歆慈手中,竟如寥落的烟花……正午的晴天化为沉沉夜色,万事万物暗淡,只留人用虔敬的心,去细品这转瞬即逝的惆怅芳华。
等他站得稳当,定下神来时,四下里的房屋庭院,才渐渐又浮现出轮廓来。大总管的头颅软软垂挂在胸前,双膝跌落,似乎是心甘情愿地跪下,正在自请发落。他最后一击的断矢,被从正中齐整整地剖成两片,落在李歆慈身侧,名门在她指上还原为纤纤巧巧的一只玉环。
一块一块不成形的肢骸堆叠在她前面的路上,鲜血浮起兵刃皮肉……或是各种说不上名目的什物残片,顺着浊流,缓缓向沟里滑去。水波上泛着粼粼的光,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驱散了弥漫了多日的尘云,坦坦然地将光与热降临。陈默抬头看了一眼,竟是正午。
骆明仑缓了口气,招了几个弟子过来,将章钊和徐离枫抬去养病,又叫弟子们来收拾这一片狼藉。弟子们脸色惨白地翻拣,只见强弩将大条精雕的云石轰得四下坑坑洼洼,血肉混在碎石中,碎石嵌在骨骸里,几乎不能分辨。
“骆旗使,能寻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说话吗?”李歆慈道。
骆明仑这才省起长虹门中,只有他能主事了,忙道:“请随我……属下去密厅。”他的目光在孟式鹏面上凝了一会,骆明仑的三位兄弟,都折在他手中,虽然如今来风堂与李歆慈似有密约,然而这段仇,算是就此结下了。
“我便告辞了!”孟式鹏自知身份尴尬,向李歆慈拱了拱手。
“哦?”李歆慈略点头道,“你且去吧,我己答允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该给你的东西,也不会少。”她看向陈默与路儿,道,“那图,是你们藏起来了吧,给他!”
陈默刚想说什么,忽然路儿死死握紧了他的手:“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李歆慈的眼睛瞬了一瞬:“我?我当然是你妈妈!”
“我妈妈?”她站直身,向着绸缎庄那边一挥袖,眼眶顿时被泪水填满,“昨天夜里,我妈妈为了救我而死!我妈妈爱我如珠似宝,不忍心让我受半点儿委屈。我……我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妈妈?”
“你……”李歆慈从眼眸到脸色都暗了暗,在这骄阳当午之时,她头顶上似乎飘来一团乌沉沉的云。
陈默有些惊悸,虽然并不意外,却也不知道路儿对李歆慈会如此不留余地。他捏了捏路儿的手,有些劝阻的意思,路儿却有些生气地甩开了他,往边上走了两步,语气越发决绝。“那张图纸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断然不会给旁人!”
“妈妈留给你的?”李歆慈似乎冷笑了一下,举起右手,指间的名门宝光四散,“这个呢?”
路儿的脸色刹那间变幻了片刻,这宝剑自习武起便佩在身边,虽然用之临敌甚少,然而心中却倚赖甚深,实已当做自己的精神血肉的一部分,因此这时说出这句话来,不免有些吃力:“我……还给你!”
“还给我?”李歆慈目光中神光熠熠,紧紧逼来,“我给你的只有这个?”
骆明仑似有不忍,插言道:“路儿,其实我传你的武功……”
“我知道……”路儿平静地道,“是她让你代传的。”
骆明仑微有愧意地低声道:“我自己也获益良多。”
陈默这才恍然,为什么骆明仑的武功,在危急之时,竟是胜过徐、关等人。
“何止他……云姬抚养你,是我托付她的,她欠我救命之恩……孟式鹏对你有几分的好处,是我与他有盟约,否则你以为他随手杀个把孩子会有犹豫么……包括这小子……若不是我早早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他能救你么……这世上,除了你亲妈,还有谁能救你,还有谁救得了你?”
李歆慈一声比一声急,一句比一句厉地逼过去。
“不!不!不!”路儿往后退,一个劲地摇头,摇得一张脸涨红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然淌下,“有人要害我时,我妈妈不会明明知道却置之不理;我被人绑缚凌剐时,我妈妈不会身在千里之外另有大事;我妈妈不会为了她的权势富贵,将我推到仇人眼前去当诱饵;我妈妈……”她霍然转过头看孟式鹏,声音骤然弱下去,道,“你妈妈纵然弱质,可却能用脊梁为你撑着一片天……”
孟式鹏忍不住蹲下去揉了揉她的头,重重吐了口气。
她的眼泪流得慢了,声音却越来越平静,不可动摇。“我遭遇的一切困厄,都是你的缘故,可是因我而牺牲一切的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个“不是”都似一柄重锤敲在李歆慈的身上,她极力反驳着,“若不是你自己执意跑回长虹门去,哪里会有后来的事?你陷自己于危境不说,也连累了云姬一家……”
“住口!”路儿跳起来,这话终于刺痛了她,她指着李歆慈大喝,“难道这一切不都因你的谋划?”
“是我的谋划又如何?”李歆慈也被激怒了,“狗剩儿是祸根,若不除了这祸根,你这一世,我这一世,哪里有什么安稳日子?冒些风险又如何?你离了我几年,果然是越活越蠢!别人给你一分好处,你便记在心上,你的身体发肤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却不记得!”
地上如玉石相击般一响,那名门宝刃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有本事你就学了那哪吒,剖了你的肉,尽数还了我!”
路儿先是茫然了一刹那,眉心红潮尽褪,忽又转为一种决然之色,竟往地上摸索而去。
陈默一把拎住她臂膀,眼前却浮起一层雾色,再听却是一记清脆的耳光。路儿被一股大力推搡着倒去,他不敢放手,也一并摔在地上。
“李夫人……”
“夫人……”
孟式鹏与骆明仑的叫喊阻拦在李歆慈怒极出手时,都显得太迟。
路儿在陈默怀中发出一声似闷哼又似啜泣的声息,他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她的面颊上面赫然有五道指痕。她失色的容颜上,这指痕如刺青烙印,似乎是她血脉根系的昭证,深埋在她肌骨之中,此时终于浮了出来。
“路儿!”陈默摇了摇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
路儿不答他,只将寂冷的眼神向上望去。
“你想死?我的骨血,我不答应,你倒是死给我看?”
陈默晕头涨脑地将脸扬起来时,就见日晕中,李歆慈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她盯着自己方才掴在路儿脸上的那只手掌,掌心红彤彤的,似乎正有大股的血,要从那里涌出来。而她面孔上,却是一阵赤一阵青。
这一记巴掌,似乎是掴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陈默自从进陈家之后,就时时能听到李歆慈的传奇。
她是二十年来,江湖上声名最响亮的女子。金陵李家在陈刘李三家中,算后起之秀。李歆慈出生时,她父亲才刚刚将金陵一城收入囊中,还面临着诸多挑战。她七岁时蒙天下第一高僧收为弟子,有这座靠山,声威一时大振。她十七岁返家探亲,正遇父亲罹难,她一人一剑护着弱母幼弟,先是压服了自家长辈,扶弟弟为家主,继而纵横捭阖,成就与顾陈二家之盟,此后二十年,江湖格局从此而定。二十四岁嫁入陈家,从此挑起陈家大半重任,让这渐有凋零之气的百年世家,又自风光起来。她谈笑须臾间,经历多少险风恶浪;弹指回顾时,几许人为之胆战心惊。多少年来如冰川雪原般的冷峻高洁,从不露半点怯色与人。然而这一刹那,她的崩颓失意如此明白无误地展现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能也无力掩饰。
“煌英……煌英……”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路儿一点点地往后退去,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虚空,纵然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也不能逾越。
不再是受了委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化的小女儿了……五年,在李歆慈的生命中不过是一段虽然难熬却不长的岁月,在路儿,却是大半的人生,这大半人生中生生裂开的鸿沟,要怎样才能填得起来?
“以前的事,算是妈妈对不起你,”李歆慈的眼中终于滚出了一些泪水,她哀哀地道,“跟妈妈回去,让妈妈好好补偿你,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呀……”
“真的么?”路儿揉着颊上青肿处。
“真的,真的!”李歆慈眼中又燃起了热切的光。
“那么你会和我离开陈家么?”路儿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嘲讽,又似乎带着一丝期望,“带我去找我亲生父亲,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李歆慈眼中的光渐渐敛灭,她在众人的呆滞中静默良久,苦涩的字句从她颤动的嘴唇中吐出:“要是我能走……十四年前就、不必等到今日了……”
“也是,”路儿齿间迸出两个冷绝的字,她突然起身,往孟式鹏面前盈盈一拜,孟式鹏正自愕然,却听她道,“我是来风堂的人,一切全凭堂主作主!”
“啊……”陈默孟式鹏和骆明仑齐叫了半声,孟式鹏瞧了眼路儿,又瞧了眼李歆慈。他往后退了半步,阳光灼干了空中的水汽,将人人头顶,都晒得发烫。
“你,”李歆慈结巴了一下,道,“什么时侯入的来风堂?”
“亡父是孟堂主的属下,我父母双亡,自然要蒙堂主收留!”路儿抬起眼看着孟式鹏,却是丝毫不理会李歆慈的问话。
“这……”孟式鹏犹豫着。
路儿极轻极快地加了一句:“你要的图,是在我的手中!”
孟式鹏愕然了片刻,终于避着李歆慈的眼光道:“秦四哥的女儿,自然是我来风堂门下!”
李歆慈的表情,整个儿凝结了。
陈默脑子里猛然闪过方才李歆慈的承诺:“我已答充你来风堂的人,全都能平安离开河北。”
尾声
李歆慈忽地招了下手,道:“你过来!”
陈默半晌后才明白,她叫的人是他。他有些茫然地过去,随她走上血色沉沉的银阶,站在依然淅沥沥淌着水的檐下。
“路儿她,现在,是不肯听我说话了。”李歆慈掠了掠发,似乎开始恢复了些神智,然而那掠发的手却还在微微地抖着。陈默瞥过去,竟在她指间看到一线银丝,如此触目。她身躯略略前倾,盯着陈默,目光热切,“你们两个要好,我五年前就不曾阻拦过。眼下你们也大了,这桩婚事,我今日便许了你。只要你劝开她对我的误会,将来陈家的基业,总有一半是你们的!”
陈默垂了头,似乎琢磨了一会儿措词,然后避开她的目光,去看那檐下阶上的积雨,在阳光下流出幻动的虹彩,然而这水,却终究是黄淆淆的。
“夫人……我贫苦出身,本是污浊的人,当初与煌英要好时,未尝不是为了您如今许的事。然煌英她,她并不是误会你呀,她只是不谅解。误解,那是弄错了,譬如一场大雾,雾散了一切都能还原,然而不谅解……”他吁了一声,挥了下手道:“就是过去数日里的那场风尘,尘中固然见不分明,风住了,却也厚厚地积下来,就算倾天地之水洗了去,最终还是积淀在沟渠屋角之下。”
他看了眼李歆慈,李歆慈愕然地盯着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谅解?”
“是的,不谅解……她知道您可能是对的,然而她就是不能容忍这些她不能接受这些‘对’!”
“不能接受‘对?’”
“是的,她希望您为她不惜犯错。她不在乎您最终给了她什么,她只想在自己需要的时侯,您能不顾一切地站在她身边。她不能接受在您的运筹中,她也不过是一枚可以牺牲的棋子……”
提到这个,李歆慈再度愤然:“可是若她听你的话逃走……”
“不!”陈默驳道,“如果她不是真心敬爱骆明仑,骆明仑也不会拿她当心爱弟子,而骆明仑不是真拿她当心爱弟子,她早就被交给大总管了!”
李歆慈顿时失语。
“您能给她的,也许世上没有几个妈妈能给,然而世上任何一个妈妈都能做到的,您却……不能给她。”
李歆慈紧紧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裳,就像那里面正在翻江倒海地闹。她的头发里银丝越来越密,眼角唇角不知不觉间也都染上了憔悴的痕迹。这片刻,似乎始终畏惧着她的光阴神祇终于到来过了,将数十年江湖风霜一并还给了这张面孔。
也还给了这颗心。
半晌后她茫然问道:“那你呢?”
“我答应过您保护她一生一世,自然不会食言。”
李歆慈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点儿安慰,点头无话,陈默迟疑了下,向她张开手掌。掌心是那枚被扔在地上、良久无人理会的绝世名剑。
李歆慈疲惫地摇头,并不去接。
陈默道:“只怕她现在不肯要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李歆慈道,“是她父亲的。”
陈默愕然了下,原来大总管终究是猜对了这点。他收起剑正要走时,忽然又转了头,问道:“一直想问,当初,为什么您没有与她父亲一起走呢?”
李歆慈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道:“原来你还如此天真,这江湖,无所不在,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骆明仑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方污烂的布帛,摇头对路儿道:“我细细盘问过,大总管并没有带过一个孩子回来。据说他只在野外拣到这个……”打开那布帛,里面裹着一缕硬浆浆的小辫子,辫子上显然凝的全是血,根上带着半片卷曲的头皮,边缘似乎是被兽齿咬啮过,极不整齐。虽然早有预感,路儿在接过来时,还是双膝一晃,太阳似乎瞬间移到了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也抓不到。
路儿晕过去时,骆明仑果有准备,一把抱住她,边轻轻按压她人中,边叹息道:“不知她想过没有,她这一走,日后……”
孟式鹏将他未尽之意说了出来:“你是怕将来有一天,来风堂会与李夫人为敌么?”
“难道不会?”骆明仑反问。
孟式鹏默然。
这时路儿突然挣开骆明仑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整个人站直时,高抬起头来仰望着日轮,眼睛瞬也不瞬,仿佛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景象。她像是梦呓,又如对着苍天在发誓一般。
“你相信吗?当初我得知身世时,我就觉得……总有一天,这些世家、这个屏情绝义才能生存下去的江湖,将由我、这个江湖格局里积下的险恶阴毒的那些秘密里面生出来的异物……由我,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