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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是近年来创作成绩斐然广受瞩目的青年小说家。去年出版的第三本小说集《柒》收入小说七篇,就有《夜车》《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开端与终结》等三篇分获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山花双年奖,《柒》则荣列豆瓣年度十大原创文学作品和单向街年度作品。她此前还曾凭第一本小说集《十一味爱》中的《安翔路情事》获得第五届老舍文学中篇奖;第二本小说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则斩获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
《三四越界》是文珍正式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书中收入九篇如小说般曼妙曲折的风物文章,文后更附有自己亲笔手绘的三十四幅水彩插图。所谓“三四”,除经济学上著名的“三四定律”之外,亦有再三再四越界创作之意,由她原本擅长的小说跨界到散文,以洞悉世事的敏感,如电影导演一般,让镜头从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一一掠过,再闪回到过往人生中的悲欢离合。而亲自手绘插图,同样也是一种跨界创作的大胆尝试。
这本悄然接续了中国传统诗文的咏物传统、文体又自由穿行于诗歌、散文和小说之间的文章集,正是文珍一次对于童年生活和求学时代的整体性回望——她将之命名为“我所有小说、诗歌和白日梦的出处索隐”;事实上,除了对于往昔的深情追忆,更多的,则是作者试图借讲述已逝时光和心爱的物件,如和读者朋友们同坐夜航船般促膝交谈说彼平生,和每个既恋物也念旧的人,分享若干段悲喜难言的人生况味,世事新凉。九个主题的另辟蹊径,一支妙笔的灵动尖新,加上如梦如幻的配画诗文,以“越界”为名,实至名归,全方位展现了文珍在虚构作品创作之外同样出色的才华。
本期《天涯》刊发的《灯》一文,亦收录于本书。今日推送,以飨读者。
灯
文珍
一灯如月看多时。
1
我现在的家是2009年布置的,买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灯。一个长鸟笼形状的灯。时常我一个人在家里,什么台灯、工作灯、吊灯都不开,独开这一盏。尤其黄昏的魔术时刻,夕阳随影流光,渐渐从茶几转移到玄关,最后和这个长鸟笼灯的灯光汇合,随即阳光便消失,三足金乌纵身一跃,彻底跃入西山的阴影中。
我时常想那金乌跳得那样仓促,会不会跌痛?但鸟笼灯永远安详地、幽幽地亮着。橘红色,不亮堂,却是暖色调,像一个洞穴内篝火曲折传出的光。放在餐桌边,却完全不够看书,只能勉强看清楚桌子对面的眉目。偶尔有朋友来看我,开这盏灯的好处在于在暗中,可以坦然地凝视对方而不觉得突兀。尤其是阴天或者夜晚。
友人的眼睛里就像跃着烛火,又像远方的星。我想他们眼中的我或许亦如是。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到今年,鸟笼灯已经在我家亮了九年。很多来过我家的朋友都记得这盏灯。
2012年我援疆半年,为当时的临时居所买下的第一个大件,也是灯,白铁玫瑰环绕的铁艺落地灯——并非偏爱钢铁柔情的美式田园风格,只因为淹留此地统共不过一百八十天,华凌市场虽大,真正性价比高的选择实在也有限。大理石底座,全钢灯杆,非常沉,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设法把它从离住处南门尚远的华凌市场运到的士上,下车后又如何费劲地从一楼搬运到了六楼。然而灯亮起的那一刻,所有必要不必要的辛劳都得到了回报——几天来看上去简陋破败的居所突然就被抹上了一层神光,旧丝绒窗帘的颜色也变得柔和了。那半年,只要在乌鲁木齐的日子,我进门的第一件事,总是先伸足果断地踏亮那盏灯。整个房间瞬间就笼罩在暖光里,让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亚心之城”里,唯有这一小块亮光是完全属于我的。我可以在这灯下读书、发呆、吃葡萄,像原始的穴居人守着洞口的篝火,以一种足以吓退猛兽的教人安心的明亮。因为灯泡瓦数很高,在一些边地寒冷的夜晚,甚至可以直接带来热暖。
半年后离开新疆,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把这沉重的落地灯拆卸成灯罩、灯杆和灯座,分头装箱,千里迢迢运回北京。好比把自己在乌鲁木齐的一部分光阴仔细打包运回,中间尚藏有无数个借灯光驱散寒冷和黑暗的夜晚。
帮我拆灯打包的朋友随口问:这灯很贵吧?
其实不贵的。那种田园铁艺在北京,几年前就过时了。我笑着,没说话。
回忆中有时还夹杂一只小猫的身影——离开乌市前最后半月,我终于机缘巧合收养了一只小猫叫阿思琅——在明亮的黄光里向我跃来。那真是记忆中关于新疆最美的画面之一。
2
“一灯如月”是一个朋友和我说起的。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里,本是“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后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他是不是即兴改编,只是觉得这句改了意思也甚好。黄诗的好处,原本不在“一星如月”的以小见大,而是“悄立市桥”的孤清。除夕独看星月的人,并不知道为谁风露立中宵,而区区四字,寂寥情态全出。此处“星”若改成“灯”,则有星的室外就移到灯下内室,抬头变作低头,“看多时”虽同样凄寒,却因为空间变得狭小,寻常事物也更多了几分百无聊赖。
“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突然察觉了一件小事。
“你的房间里,竟然并没有一盏我记得起来的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陆陆续续想到替你添置安排的一切,却一直忘了买灯。你的工作台上本来是有台灯的,只是光的颜色不大对。根本你整个房间的颜色都不对,太惨白了,日光灯一打开就清清楚楚暴露出所有细部的摆放随意、临时,不讲究,凑合。不知为什么,其他都还可以忍受,一想到你这样一个好人在这样惨白的灯下面看书,就不免非常之难过。分开之后那么久,我一直避免想到一个游子深夜归来,在那样一个房间里疲惫地和衣而卧的场景。白天伏案工作,晚上斜靠在床边就着台灯看书。这些形象都太具体也太真实了。如此就很容易带入感情,让人感到虫蚁噬咬般的微细痛苦。
“这些天虽然说了很多话,仿佛都和感情无关,只和人世间那些固有的道理有关。我原本以为这次诀别能够解决我所有的精神问题。然而后来才发现,闹半天一切只是从一块浮冰,千辛万苦地跳到了另一块浮冰上。而我又并不是企鹅,而只是一个穿着单薄,仍在不断流失热量的人。因此就一直一直感到冷。太阳出来了,从外部似乎获得短暂的温度。同时身下的冰块又在渐渐化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小块小块的春日融化的冰。这才发现离岸已远。早已回不去了。”
这是一篇废弃小说里的段落。小说没有写完,我甚至忘记了最初要写这小说是为了什么。过了差不多一年再看到浮冰的比方,觉得小说主人公的处境委实是非常艰难的,几乎也要感同身受地替她寒冷起来。这样难,怪不得要一直写信。但是写这样曲折的信又有什么用呢,连写小说的人都吃力得编不下去,最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讲起这个残篇,只因为开头也是灯。我原本一直是如此迷恋灯的人,所以就继续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吧。比如说,第一盏灯到底是谁发明的呢?世人只知爱迪生发明了灯泡——在后世的中文里,渐渐变成尴尬的比喻。还有什么关于灯的歇后语?
“瞎子点灯——白费蜡。”
“太阳下点灯——白费蜡。”
有趣的隐喻。残酷的戏谑。灯很难雪中送炭,最多锦上添花,偶然照亮那些幸福或哀凄的眉眼,一旦熄灭,面容又瞬间隐至暗处。
灯只不过是灯。
微弱的那么一小盏灯火,远处夜航的船看到了,很慢很慢地靠过来。天亮了,灯塔也便悄悄暗了。和城市里无数路灯一样,完成了上一夜的使命。未见得一定有用却严格遵守关于起灭的约定,灯比篝火总要离现代文明更近。
当我们说起万家灯火的时候,也许只是在说,回家。该回家了。
在并非久远的过去,很多城市夏天傍晚都会停电,因为所有人同时在用风扇空调,经常短时间内电力供应不足。每当停电,大人不见得有多快乐,却永远都是小孩们的盛大节日。终于可以合法地从某种正常(因而无聊)的秩序里脱逃,动静很大地互相追逐着,啸叫、欢笑,高兴得像发了疯。而乏味的大人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好像总是在翻箱倒柜地找蜡烛。
当时爷爷奶奶家用一种自制的蜡烛。用剩下的蜡烛头去芯,加热熔化在一个小小的废弃不用的旧搪瓷缸子里,再趁未凝固前放入一条粗棉线做灯芯,这种自制蜡烛极其经烧,而且蜡油烤融后仍旧熔在杯子里,因此丝毫不至于浪费,是聪明的家用省钱法则。但我却不大喜欢,因为每次燃烧后都会积下焦烟,放久了又落上新灰,看上去总不够体面。还是欢喜商店里买来的新蜡烛,甚至钟意白蜡烛更多过红蜡烛,因为格外洁净、精致,接近半透明的纯白,快烧尽时又能留下浪花卷涌的形状。
我还试过在蜡烛的火焰上烤晚饭偷偷省下来的五花肉片。烤至滋滋冒油,油又落进火焰里化为焦烟,比街上一切的烤肉串都要更奇香扑鼻。那年是七岁,或者六岁。
奶奶家的橘狸猫好奇地看我做最初的烹调实验,圆睁大眼在黑暗中一眨不眨。继而一跃而上,大步跨过桌上快燃尽的蜡烛……很快,火焰撩焦猫肚腹毛的气味传来。但它早已经更灵巧地跳下桌了。
长大后又有一段时间频繁地使用蜡烛,是上了本科之后。舍友们相约玩笔仙,总需燃起一支蜡烛,在半夜十二点的特殊时分。一开始大家都害怕,经常尖叫着抱作一团,走过厕所外面的穿衣镜也不敢往里望。渐渐胆子练得大了,动辄请仙,而且不论巨细事事都问,军训时不知谁从小卖部买来的几根蜡烛早燃尽了,也没人再补,完全放弃了仪式感。到了大一下学期,这游戏已成明日黄花,有时候光天化日,正午十二点,想起来也随时摆开架势。而碟仙比一切仙都更随和(也许也是更熟稔),永远随叫随到,当然,回答的也必然是某个女生心心念念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的秘密:谁喜欢谁更多、那个“他”的伞/袜子/背包到底是什么颜色、这次期中考试能不能过……
玩笔仙时就算不点蜡烛,也总得关灯拉窗帘,房间顿时晦暗如阴天。因此,游戏结束后的开灯,就如同从昏暗惝恍的幽冥一步踏回现实世界。日光灯照在六七张十八九岁的鲜妍脸庞上,都还在笑,带着一点惊疑未定的暧昧,一半也是借怪力乱神来自欺,为了贪玩。
最后总有一个胆子最小的人先去开灯。总要先说一声:开灯了,嗳?
灯一亮,一切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心事瞬间成灰。所有秘密仪式的参与者都若无其事地走开,重新回到清明理性的唯物主义世界,谁也不提刚才的小小迷信和昭然若揭的自我暴露。
很多年后再想起那一幕,只觉得彼时让人心惊的放肆年轻。以及鬼神都无法漠视,必得敷衍成全的可怕热情。当时所有人都在笨拙地学习爱。都认定天底下没有比爱更大的事。为此,平地卷起滔天巨浪、伤天害理都不在话下——每个人,也都是看《新白娘子传奇》长大的。
3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借一根橄榄枝从日神阿波罗前进的车轮里盗来的火,可被视为尘世的第一盏灯。最早的灯只和火有关,灯与灯的最大区别只在于燃料,以及用什么容器承载这脆弱、充满危险又灼灼其华的光焰。最常见的当然是纸灯笼,透光性能好又轻巧的灯器,则莫过于西洋舶来的玻璃。即便到了曹公写红楼的清朝,荣国府这样吃穿用度皆非寻常的贵胄之家,一盏玻璃绣球灯也依然是连宝玉都要珍视的物事。
这一幕发生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是个秋雨夜,黛玉刚刚吟罢闷杀人也么哥的《秋窗风雨词》,正待搁笔安寝,可巧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的蓑衣来了。黛玉取笑他“哪里来的渔翁”,又忍不住赞这蓑衣精巧,宝玉忙许愿要送她一件同样式的,此情此境下,作者对黛玉言行心理有一番极精微的工笔描写。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可惜黛玉难得流露如此不设防的小儿女态,宝玉当时却未领会得。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一径去了。
这段曹公看似写寻常对话,竟无一字可删。无论是读诗夺诗烧诗,还是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抑或是刚刚披蓑戴笠地出去又想起一句不相干的闲话复“翻身进来”。然而这一节最动人的,还是黛玉少见的软语温存:“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这是她少有的不疑忌,不自伤,也不隐藏心意的时刻,一切的一切,也许只因为是个雨夜,又有玻璃绣球灯和小蜡这样美丽的物事,在这样一个闷制风雨词的雨夜,平白笼照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暖意,就着这点光芒,将心事在风雨飘摇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爱者的归程;又因为这一灯如豆,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却也并不怕人知道。
《秋窗风雨夕》里也有“泪烛摇摇爇短檠”之句。“爇”就是燃烧,“檠”就是蜡。这一晚原本属于摇红的烛影,却可惜宝黛终究没有共剪西窗烛的缘分。
灯缓缓燃尽的不光是灯蜡,还有彼此失去的可能,和曾经如此动人的靠近瞬间。
4
很多人都看过冰心的《小桔灯》。与此相似的,是水果或者瓜类的内部掏空,放进一个蜡烛。点亮后,植物内部的香氛被热暖催逼出来,袅袅上升。透明的、芬芳的,每一分钟都在流失,每一分钟又不断重生。充满香气的火。可以放在手心里的灯。
此外,最拨动人心的大概是水灯。每年盂兰盆节,亚洲多少地方都在放它。给死去的亲人,也给路过的游魂。亮光如萤火顺水而下,那些生离死别的惆怅也便随之远去。纸船遇风浪本易翻,但这样的节日,往往都是无风的晴天,好像真有鬼神暗中护佑一般。自家亲人即便迷路,看不到水灯情状,水底的鱼儿水草也都替他们一一见证,游弋来去,并不惊动。
天上星,地上灯。说人死,也常说灯灭。
灯本有心。灯芯偶尔会被化了的蜡油汪住烧不起来,要人用针挑出再剪一下才能继续。古人恐怕也是长夜漫漫对灯无聊的时间太多,才会编出《灯草和尚》这样的故事,又荒唐,又艳异,还有一点来自魑魅魍魉世界的邪趣狂喜。
日本的《百鬼夜行图》里,鬼也都擎着灯,蹑手蹑脚地走。样子煞是好看。
去年十二月,在上海看了一个动画片《寻梦环游记》。背景是墨西哥,里面亡灵世界也都由灯光统治。原本古今中外所有的鬼都只怕阳光,不怕灯——灯是黑暗王国最友好的使者,没什么攻击性,只是静静地照亮,不大扰人,又如同人的灵魂有生有灭。但那电影最重要的意思,是说在墨西哥人的眼中,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意义,生与死互为补充才组成了完整的生命。因此,每年的亡灵节,墨西哥人会祭奠亡灵,却绝无悲哀,甚至载歌载舞,通宵达旦,与逝去亲人共同欢度这一年一度的团聚时刻。
也就是说,人死了没什么可怕,只要还有活着的亲人记得自己,便长久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而每年亡灵节,只要有亲人记得为自己点一盏灯,便可渡过生死桥与家人团聚。
看完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接到家人的电话,告知我当天凌晨四点,外婆去世了。
外婆是在老家的县城去世的。她和我们在深圳住了整整二十年,后来不幸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即俗话说的老年痴呆。最末的六七年,正是一个明白渐渐趋于糊涂的完整演变过程,乃至于渐渐不认识女儿,更遑论儿子孙子、女婿外孙。去年春天神智突然短暂清明,就一直闹着要回县城,回老家,叶落归根。半夜起来上厕所,却找不到路回房间(其实就在厕所对面),跑到客厅里大放悲声:我是毛海娥,我要回家。有时又对妈妈说:怎么一屋子人在喊我回老家?其实客厅除她两人外空空荡荡。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如此大闹数日,妈妈终于只能含泪让照顾她的四姨奶奶陪她回去,自己也一路护送到县城,又给老房添置了无数家当。而外婆几年前,就早早为自己在乡下准备好了寿材。只有在老家才能土葬,原来也是早有预感。
我八月的时候还和妈妈回县城看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身边亲友问她我们是谁,外婆闻言非常紧张,又十分羞涩(她本来脾气不好,得病后却常有少女的娇羞),想了很久以后老实说:不知道。随即又补充:但肯定是我心上的人。好亲。
从沪上连夜赶回湖南奔丧,一路忍不住对着飞机舷窗外的黑暗流泪,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往事纷至沓来。泪眼中看见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直觉得手上擎着一盏灯光微弱的灯。在心底说,外婆,我会一直记得你。我是你心上的人呀。
今年春节,因是新葬,必须回县城扫墓。初五那日,依照本地风俗,需在坟头烧半人高的纸马十数架。还是十二月送葬的同一队孝子孝孙带着纸马上山,一行人浩浩荡荡。我因为在葬礼上已痛哭过多次,这时也没有眼泪,只是一心一意擎着纸马认真走那隆冬阴天泥泞的山路。等到了坟头,众人祭拜如仪,待纸马腾起半天烟火,遂又沉默地鱼贯下山。
我故意拖在最后,想等表弟踏灭坟头的余烬再一起下山。这个表弟,就是那个小时候常犯百日咳,害外婆不断下床给他拿止咳糖浆的表弟。外婆是他的亲年年(我们本地土话把奶奶唤作年年,大概和绍兴一带的嬢嬢意思相当)。等她到了深圳,才一直和我家一起住。按理说后来和我们在一起时间更久,但似乎还是对从小带大的孙子更亲。虽然后来统统都不认得了。
坟头黄土里到处都掺杂着鞭炮碎屑、彩色纸马、白色经幡、塑料童男童女未烧尽的笑脸、惨淡如任何乡下扫墓的尾声。怕引发山火,表弟一边在坟头专心找那些尚有火星的纸马踩踏,一边低声说:年年,你一个人在山上冷清,给你烧点纸,过年也热乎热乎。
他并不知道我在等他。更不知道我听见他的话,当即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他也记得她。给外婆点灯的人又多了一个。
外婆一定可以回家。
5
第一次放孔明灯是二十一岁。在太原。
虽然是山西省城,却古旧得像穿越回到上个世纪。十一期间,市中心广场空旷无人,周围少见高楼,偶然有几个行人,也都像随时可以穿上汉服,操一口秦晋古音。就在这城里,我和当时行将分手的初恋男友一起旅行,在广场一隅的人民影院看了《2046》。看章子怡饰演的妓女如何绝望地和梁朝伟扮演的落魄文人调情:“不是你嫖我,是我嫖你!”梁的眼角永远有那么一种无可如何的中年惫懒,女人的脆弱和没有安全感他是懂的,只是永远无法满足。章子怡一生演得最性感的角色正在那部戏里。之后二人在《一代宗师》里再相遇,一招一式的亮烈还在,却再也没有那种充满试探和情欲的角力,不好看了。
下午两点半,进影院天光还大亮,出来就已是四五点钟的暮色了。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广场行人却慢慢多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在卖一种薄薄的折叠纸壳。不断被人买下,少顷,再从中心点亮,四方渐渐充盈,升上天空。
那是……孔明灯吗?我在一旁看了半天,问。
初恋也没有见过:应该是。
我当即欢呼,也与他各买一盏,学其他人把随灯附赠的方形扁蜡四角点燃,固定在灯下方两根交叉铁丝的中心,再把折叠的纸张整个展开,徐徐往上一送,灯笼里面的空气很快因加热膨胀起来,渐渐具有了形状,高度,从平面而立体,终于缓缓升空。它比风筝、氢气球等等,都更自觉地有向上之心。
周围只有我俩是第一次放这灯。站在无数见怪不怪的本地青年中,我们指着那两盏越来越小的灯大惊小怪:放起来了!真的放起来了!
猛然又静下来,问:你刚才许愿没有?
初恋也呆住了:一激动给忘了。
那两盏灯笼纸上明明写着许愿灯的。卖灯给我们的大叔说,可以各写一个愿望,灯升上去了,愿望也就被老天爷知道了。很灵的。
意想不到的懊丧击垮了我们。等再看天上属于我们的两盏灯时,它们已经越来越小,相隔也越来越远,就像两颗从未相遇的星星。
沮丧就像夜色一样不由分说地披挂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次旅行后不久就分了手,是不是也和忘了许愿有关呢。
去山西前,我俩是两个除北京外,从未踏足祖国北地的南蛮。第一眼看到五台山,才知道原来黄宾虹的画竟完全是写实。原来真的有那样料峭枯瘦的山,骨骼清奇的岭。南面背阴有一山白杨,叶子全枯了,被风吹过,铃铛一样漫山遍野地响,更衬出孤寂的广袤无边了。晋祠热闹一点,有不老泉,门口还有好多卖北方布艺小老虎的,橙黄鲜红灯芯绒质地,只只眼神生动。还有绣花鞋垫子,被烫上罗汉图的大葫芦,手把的小葫芦。样样都新鲜,可喜,便宜,值得一看。双塔寺孤零零地藏在半山腰中,比起晋祠的世俗,就像被遗弃了的塔,风从谷间吹过,每一层都有铁马泠泠作响,比白杨叶子的声音更冷清。
但那一路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忘了许愿的孔明灯。不知道那两盏灯蜡烧尽后各自落向何方,还会不会记得,曾如何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升上天空?
然而它们至少见过同一片辽阔的北方大地,以及水晶一样清冷的空气中冻得直眨眼睛的我二十一岁那年的星星。
很多年后我偶然读到一个朋友的诗。
忽然就浩荡大风,
长街上没有行人。
孔明灯在树梢,
孔明灯在夜空。
诗里也是同样清寂的秋天。而孔明灯似乎就只适合这样辽阔的秋天的夜晚。在北方。
6
神经脆弱的现代独居者,经常会把房间百分之七十的灯都点亮,睡前也要留一盏小夜灯。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乔迁当日,就任性地把新居楼上楼下所有电气灯全打开: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自己的房间!
但我安全感或许过分充沛,一般很少开超过三盏灯。否则到处都亮堂堂的,渺小的自我无所遁形,日光灯下又没有影子,更荒芜了。
《海上花列传》里已经有了煤气灯。赖三公子有次犯浑大闹妓院,嫌姚姑娘“推板”不巴结,发起脾气来把所有亮晶晶的煤气灯挨个打碎。事后又花大价钱赔偿——洋灯洋油在民初海上仍是稀罕物儿,也正因为此,破坏起来特别有摧毁一切的快意。
在侯孝贤的同名电影里,古老油灯的存在似乎就全为了调情,衬托旗袍美人半明半暗的秀丽轮廓。李嘉欣扮的黄翠凤斜靠在烟塌上,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朝向罗子富,被灯光照得莹美不可方物,表情却如斯幽怨:侬到底帮不帮我赎身?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家赎。
罗子富早惊为天人,凡事无所不应。这场重头戏里,油灯是最重要的道具,烛影摇红,世事虚渺,软语商量。有了这夜欲仙欲死,也就未必要再好好地活到明天了。
那一幕在书里面的章回名,就叫“罗子富入美人局”。
灯下看美人,美人尤艳。灯下看花也是一样,有“花市灯如昼”之说,说的是上元节,也是古时青年男女游春相看的盛会。还可专为看花点灯,“故烧高烛照红妆”,人世风光看之不足,赏之如醉。
刚到北京念书的那一年,把在广州一德路上淘来的一个手提玻璃风灯也千里迢迢地背了来。随身之物还有一套日式茶具、几个瓷器摆件。这些无用之器放在桌上,新宿舍也被沾染上了旧日气息,和鸟笼灯、铁艺灯的功效相当。
那时正受困于前一段将断未断的恋爱里,整个人都非常颓丧,在陌生校园里独来独往,眼看着银杏叶子一点点黄透,看看将落尽了,依然不能从糟糕心绪里摆脱出来。也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那个时候有一个朋友时常劝慰我,是第一天帮我搬书因此认识的同系师兄。他说第一次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本杜拉斯的《黑夜号轮船》,从此就留了心。也许觉得我不够快乐。
第二年五月某个雨夜,我们原本已很久不曾联系了,他突然发消息约我下楼散心。怕行至暗处不慎跌倒,我专门把那盏玻璃风灯带下楼去。后来一直也没有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约我,是刚巧也失恋了或是其他;而我们之间,也始终不曾比那个雨夜走得更近。
但我同样记得漫长黑暗的人世征途中,两个细雨中提灯共行过一段夜路的友人。还记得他突然指着早已熄灯的宿舍楼,说:他们都睡着了——你觉不觉得,这整整一楼的心事,都倾倒在你我两人的身上?
他曾经是剧社的社长,全校著名的文艺青年,所以说什么都像台词。不疯魔,不成活。
而我当时答了什么,却早不记得了。也许是何必如此自恋。各人都有自己的失去和得着。每个人。所有人。也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手里的风灯一明,又一灭。直至蜡烛燃烧殆尽。
“烛灯”两字调换过来,就是“灯烛”,李商隐最爱的意象:“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随后,他又写,“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之珍贵,就在于和蜡一样,烧尽便不复来。
爱得那样笨拙,那样百般譬喻说不出口,却终究是年轻时才有的事。
7
伍尔夫写过《到灯塔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里也描写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附近的长明不灭的灯塔。这是人类除了巨型摩天大楼的LCD灯,曾经发明过的最大规模的灯。但看守灯塔,却又是可以想象的古往今来最寂寞的工种之一,和游乐场管理员、精神病院护士并称三大最易发疯的职业。
我曾经在小说里写过沙漠综合征。也许有一天,也会写写灯塔看守人。
如果有一天,得到机会在海上的灯塔独自待几个月,我会愿意去吗?那几个月又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住在一盏灯里,假装一根随时燃尽的灯芯,这太美也太孤绝了,简直像个洛可可式的噩梦。
2015年的秋天,我应母校之邀回到曾就读过的岭南学院,给珠海的大一新生做开学演讲。这邀请一度让我非常吃惊。岭南学院也即经济学院,我这样一个金融本科读完即考中文研究生的经济系逃兵,又能和刚入校的师弟师妹们说些什么呢?退一万步,假设讲座成功,学院真的不在乎有更多人“弃商从文”吗?
珠海校区建成十五载,绿树成荫,翠意葱茏,早非昨日荒地。我的题目就是《一个经济学逃兵的自述》。磕磕巴巴说了一小时,一个师妹举手提问道:师姐,他们都说读书多的女生找不到对象。你出了书得了奖又顺利嫁了人,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变成人生赢家的吗?
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
那是八月底的酷暑。我当时满身都是热汗,听到问题却心底一凉。是的,这很像是某种经济学需要的实用主义精神,可是大一刚入学就如此……仍然超出我预期之外。我问她:师妹你多少岁了?
她脸上挂满微笑,也许觉得自己提了一个另辟蹊径的好问题:十八岁。
我慢慢地说:十八岁就想结婚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一点?更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婚姻是刚需。人生道路漫长,其实也无所谓输赢。这些你再大一点,或许就会明白。
其他提问者的问题大多关于文学和专业选择。我一开始的担忧果然成真,但也许校方是想在没开课前就桥路两讫,恺撒的归于恺撒,上帝的归于上帝。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十年后的院方已远比我在读时开明,而学生转系据说也变得更容易了——尤其从经济转到中文。讲座后有两个办院刊的大二学生采访我,师妹按提纲问完问题,我一一作答。待说完,在一旁听了很久的师弟突然问:师姐,你最希望成为什么?
我想了很久,说:也许是一棵树吧。
树?
树的根深深扎在地底,无论暴雨大风都很难损坏其根本,晴天又能让鸟儿在枝头唱歌,直接燃烧能提供热量,千万年后也可以变成煤。想来想去,好像没有比当一棵树更便宜的了。
——树的用途其实非常多,被伐下当作桌椅、箱柜,做成大小摆件都有可能。可是,为什么我想到的最好收梢,是燃烧殆尽?
2016年再赴拉萨,印象最深的寺庙,不是甘丹色拉哲蚌桑耶楚布,而是聂塘的卓玛拉康,阿底峡尊者最后圆寂之所。位处拉萨郊区曲水县的古老寺庙,除阿底峡外,还供着二十一尊度母像,精美绝伦,神情各异,却少有人知。我去那日是个阴天,殿里几乎没有其他访客,只有一盏盏酥油灯的火光在佛像前摇曳不定。阿底峡1042年自印度入藏传道,至今已近千年。这一千年来,这些灯有多少年明,多少年灭,多少年蒙尘,多少年弘法?此刻,在几乎无人问津的此地,又为谁照亮,要照亮什么?
树,或菩提树。灯,或酥油灯。
——这看似平凡的,又仿佛蕴藏无限伟大可能的事物。当一个写作者渴望成为一盏灯,是否能够意识到自己即将抵达的疯狂与虚妄?灯明亮有时,熄灭有时;在头脑里点燃,同时也能照亮另一些人的心房,如此幸事逢百无一,亦或有时。
我想说的,却还不一定只是写作。
其实每个人都有机会把自己变成一盏灯。凡总一生,便是将一点微光从一双手,传递到万千只手的过程。倘若能各尽其力,各司其职,沿途便可以替无数陌生人照亮,至少也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如此心随念转,迎风添蜡,又生新焰。灯花中间,被偶然炸开的一点点希望,热暖,友爱和光辉。
是为灯。
因此后来就一直懊悔告诉那个师弟我要当一棵树。树的可能性太多,因此太贪心。如果可以再问我一次——就改当灯。尽我所能地照亮,在我所可抵达的最深的幽暗中。直至油尽。直至灯熄。
《三四越界》后记爱与好奇心没有边界,丰盛的人生亦如是
此前出过三四本集子都是小说。——可我其实不光写散文,也偷偷写了许多年诗。
以前的小文章大多胡乱散落在各处,唯一坚持比较久的博客是大学里的BBS文集和后来的豆瓣日志。还有一些给报刊的书评影评,更多的,则是藏在电脑里的若干日记。
好些读者猜我是很会写信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是对的。但我其实也没多少具体的收信对象,多数时还是自己消遣——说到底,还是日记。这大概也解释了我文字里的某种私语气息。也是自己在创作谈里说过的,“所有写作者,也许都是怯懦而渴望说出一切的人。”
是2016年,好像才开始书写真正意义上的长散文。那段时间小说遇到一点瓶颈,诗歌又不好意思示人,心里渐渐壅积许多话语并无去处。有一次无意中遇到《野草》杂志的主编斯继东先生,便开玩笑地问他可不可以开一个专栏,逼自己写一年散文试试。他却当了真,一再催促落实,明确告知交稿时间,又说要先确定专栏主题。我以前从没开过任何专栏——一时情急,便说,就写写喜欢的名物吧。
好在是双月刊,只需六篇——成书前才又完成三篇。分别是梦,花,镜子,抽屉,楼梯,船,书,灯,雨——船一开始其实是宁式床。后来又想,船床谐音,旅行也是自己喜欢的。
知易行难,尤其是规定主题之后,难度竟可比拟学术论文。那段时间甚至患上了不轻的考据癖,所有和文章相关的资料无不设法觅来,在电脑里设了若干个文件夹。每一篇都在五千字以上,多时上万,总得写一到两个礼拜才能修改定稿,有时还要更长。
很奇怪的,这样戴着镣铐跳舞,一篇篇吃尽苦头写下来,却也渐渐得到了某种和写小说全然两样的充实和愉悦。在同一个主题的笼罩下,可以远兜近转地说尽一切关于它的话,又重新温习了很多相关的书。真实经历过的种种桩桩,和后天的文学教育一起,构成了我所徜徉其中的空间诗学。
严羽《沧浪诗话》里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义无穷。”
倘若一定要逼着自己坐在书桌前,做一个有纪律和秩序的书写者——最低限度,也应当首先书写自己最钟爱的事物。这样的写作,就好比在夜航船上和二三友人喝茶聊天,在水声欸乃中,轻声说出自己私心所淑,又絮絮告之以前因。
如此倾心以谈,心头积郁渐去,也可以抵好几年的尘梦。
此外也因为是写自己喜欢的题目,写时便不断有意象在头脑里涌现……交稿后多时还不得解脱。就想,不然就都画出来吧。
它们压在心底,不安静。
编辑大人不是没替我找过专业插画师。百般譬喻形容,画出来却都不是想象中的模样。还记得三月在澳门,在威尼斯人酒店熙熙攘攘的大厅再次收到样稿的复杂心情。插画师人很NICE,画得也好——可不知为什么,就不是我想要的。头脑里的意象无法通过言语有效传递给另一个创作者,再如雨点般准确无误地落在纸面上。
如此。就只能自己来了。
好在师从丈木先生学过国画和油画,虽然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一开始想尝试钢笔画。练习半月后觉得,可能不太适合这本随兴荡开的小书——黑白线稿虽然干净,却也太刀削斧刻般确凿了。
就在这个春天,和我同办公室的马林姑娘,有天突然带了一盒水彩颜料给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在画画?这盒吴竹颜彩是我上大学时参加绘画比赛的奖品,不过现在好些格子里的颜料都已经干裂了——要不是熟朋友,都不太好意思送。
其实我从没画过水彩。但就因为这情意难得,心想也许也可以试试。
一试便不可收拾。接连画了一个多月,五六十张。从中挑了三十四张,这件棘手事竟然就如此结束了。心里涌动不宁之物终于安歇,雨点也都一一落在了纸面上。和好或坏完全是两码事——可是,的确是我想要的,也确是自己少为人知的另一部分真实。
当时开专栏时,曾写过这样一段说明:
“所谓‘三四’,除经济学上著名的‘三四定律’之外,亦有再三再四越界创作之意。惟愿这些文字,能自在游走于创作谈与书摘、真实与儋妄、回忆和梦呓之间,出入无疾,从心反复,越界而不逾矩。”
到结集的今日似乎也依然适用,更增加了几层别的意思。比如,画画也是越界之一种。文中,还悄悄藏了几首自己写的诗。
杜鲁门•卡波特在《别的房间,别的声音》里有一段著名的话。“头脑能接受劝告,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
所有的动物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猫。“好奇心杀死猫”,因为求知欲之大,甚至比爱欲更难遏制。
不识边界的,当然不止爱和好奇心。想要的丰盛人生亦如是。
最后,要谢谢《野草》的斯继东先生和朋友顾晓清女士,没有二位敬业到感人的执行力,断难从虚空中唤出这本小书;还要感谢本书的设计师李思安小姐、替我张罗首次个展的李苏皖女士,是她们极大地鼓励了我并不专业的画艺,并贡献许多宝贵意见;最后谢谢我的责任编辑李静媛女士和最初牵线的李珍珍小姐为此书花费的全部心力,以及给予我的极大创作自由,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改掉这古怪的书名;还有好些未能提及却念兹在兹的师友,是你们给予的巨大友爱,让我得以一直缓慢地,不断地,写下去。
2018年6月28日下午
朝阳门内大街16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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