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敬先藏品《雪景图》
文、图/王仁刚
2019年6月11日，多云间晴，空气清新。居住在琅环老街的退休教师周英智决定去一趟西昌。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到凉山州博物馆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退休二十年来，周英智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继续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收集整理礼州周氏家族资料，编辑一部资料尽可能详实的周氏族谱。这是对祖先负责也是对后裔负责的大事，马虎不得。目前家谱信息采访已经比较丰富，但个别信息需要进一步核对。
周镜塘外孙潘敬先及其书法作品
周氏始祖仰达公乾隆年间来到西昌，后裔分三房，听说第三房出了一个著名画家，名叫周镜塘。记得当年姑婆讲过周镜塘就是周锡侯，这个说法靠谱吗？有根据吗？如果能找到周镜塘的画作，看看其中的题款印章，或许能找到佐证。听说凉山州博物馆珍藏有周镜塘画作，便决定来找找看。
一路奔波，一路询问，来到凉山州博物馆。博物馆工作人员贾丽打开计算机，周英智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周镜塘画作……
周镜塘其人：著名国画大师马骀的启蒙老师
今年6月30日（农历五月十七日），是民国时期西昌具有世界影响的国画大师、美术教育家马骀的132年诞辰。说起西昌历史文化名人有哪些，人们自然会想到画家马骀；谈起马骀，人们自然要提到他的启蒙老师周镜塘先生。
周镜塘，名开鑑，又名绪、开绪，字号晋唐、镜堂、晋堂、晋唐氏等。画作署名有“镜塘周开鑑”“镜塘开鑑”“镜塘”“晋唐氏周开鑑”等多种，篆文印章有“周开绪”“晋堂之印”“周绪之印”“晋堂氏之章”“人生咸乐”“室甫东”“我景梦中在”等数种。《益州书画录补遗·清画拾遗》介绍：“周开鑑（清），字镜堂，四川西昌人。工画山水人物花鸟，随意涂写，俱有规模。”《西昌县志·卷十人物志·艺术·周开鑑》（民国本）载：“开鑑，字镜塘，幼读书，好习字画，而画有天才，得家藏画谱，山水人物，随笔涂写，俱有规模。”
周镜塘系西昌本地人，原住居马水河街（今生生苑大门处）。据周英智珍藏民国八年（1919年）礼州周氏《万寿无疆》族谱记载，周氏远祖于明初洪武年间，分歧江西吉安府泰和县千秋乡五十八都凹上里。来西昌始祖周仰达，于乾隆年间自江西吉安迁移川南宁远府西昌礼州正街居住。字派“君德仰钦明，仕崇尚国英，端期贤士进，瑞凤以时鸣，永兴由和极，福禄寿三星”。祖籍字派与左营巷举人周家、马水河周家相合，周镜塘应为“崇”字辈。
李宏亮藏品《暮霭苍茫》
周镜塘大约生于清同治年间。关于他的史料，最权威的介绍是《西昌县志》（民国本）上《周镜塘传》和何品锐《周镜塘祭文》两文。据载，周镜塘自幼喜好习字绘画，而绘画特别有天分。他觅得家藏画谱自学，凡山水人物，随笔画来，便十分逼真。私塾老师看他痴迷绘画未能专心读书，认为他玩物丧志，便禁止他，可是当看到他的画稿，便赞叹说：“学生周镜塘文章写得一般，但绘画无师自通，这也是早有慧根啊！”
周镜塘因家境问题，年龄稍长即放弃读书，选择笔墨生涯，卖画谋生。他“南渡金沙，北登玉垒”，出游成都，为人作画——但他并不满足于现有成就。在成都，蜀中一位著名画家在裱工初见周镜塘的画作，便对人说：“此画虽有俗笔，但是富有神采，有可取之处。”周镜塘听说后便前去访问拜师，跟着这位老师学习了几年。老师的弟子有十多人，大家每到郊外写生作画，老师现场指导，只有周镜塘领悟深刻，绘画生动逼真。老师夸奖说：“年轻人有培养前途啊！”经老师介绍，周镜塘又结识了省内众多名家，听他们品评指导，进步很快。
周镜塘在成都一带游学数年，因家事回西昌，担任中小学图画课教员近十年。据其外孙女王桂清、潘凤先回忆，外公周镜塘家庭贫寒，曾在白塔寺小学（或为鸡心石小学）任教，以卖画补贴家用。
周镜塘见多识广，坦率健谈开朗幽默，深得众人喜爱。何品锐在《周镜塘祭文》中说他：“诸子百家，九流三教；津津言之，头头是道。善戏谑兮，亦不为虐；箕踞高谈，如奏天乐。花晨月夕，酒阵棋兵；此君在座，一室生春。”
周镜塘书斋曰“三不能斋”，“三不能”具体含义尚未可知，大概有自谦、自勉、自嘲之意。其画作中多题“作于素本草堂”，这“素本草堂”可能也是他的书斋名，亦或是其师友的书斋名。
潘敬先藏品《拟黄韬山樵画意》
胡恭先、马毓英、张云鹏在《中国近代名画家马骀传略》（《西昌文史资料选编》第五辑）中介绍周镜塘，说他不但在绘画上境界高超，在政治思想上也是一位具有民主革命思想的先进人物，是西昌最早响应辛亥革命的知识分子。当同盟会员胡光晋回乡宣传革命，周镜塘积极响应，带头剪掉辫子，同时向周围亲友宣传，劝说大家剪辫以应民主革命。
周镜塘妻子黎氏，娘家住四牌楼。二人育有二女一子，长女周尚华（1911—1994），次女周尚贵（1917—2002），子幼年夭殁。长女婿潘石卿，次女婿王泽周。周镜塘后裔多有绘画爱好和特长，其外孙潘敬先热爱绘画书法；曾孙潘凌，系诗人、书法家、金融学者，现为四川金融书法家协会主席；玄孙李璐君，现就读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
周镜塘长女周尚华（左）,次女周尚贵（右）摄于1983年（外孙女婿李继源提供）
周镜塘的去世时间，根据他选择长婿的传说和《西昌县志》立传等情况推测，大体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从何品锐的《祭文》“晚年好俭，虑及子孙。乃大刻苦，伤哉斯人。任天而动，先生所长；一念身后，不禁神伤。先生休矣，人人如此；谁为铁汉，千年不死”，可以寻觅到一些信息。周镜塘夫人黎氏去世时间在1951年前后。
周镜塘墓地在钟官坡周氏茔地。杂草丛生，墓碑杳无，一代名宿埋荒冢，百年画魂成古丘，怎不令人叹息！
西昌有关周镜塘的传说不少。凉山州一医院甲乳专科副主任医师周黎明介绍，父亲周英昌曾经说过周镜塘是绘画高手，用舌头蘸墨，在宣纸上一舔，就是一只癞疙宝（金蟾）。
周镜塘外孙女王桂清、潘凤先介绍，听说外公当年到成都，是跟着一位僧人学习绘画。
周镜塘外孙女王桂清（中）及女儿女婿
周镜塘外孙女潘凤先、外孙女婿李继源
周镜塘担任中小学教员，西昌擅长绘画的多出自其门下，马骀、李梓谦、姚灿如、张慎行、邱岸然皆其高足，尤以马骀成就最高。礼州人周崇熙,号庶绩，曾跟随周镜塘学画，擅花卉翎毛。
周镜塘的《江天春雪》：凉山州博物馆珍贵藏品
人们对周镜塘画作评价很高，但很难一睹其真容。凉山州博物馆珍藏的周镜塘四条屏山水画作，是目前西昌较为少见的周镜塘山水精品，从中可看到画家高超的绘画水平，也能了解清末民初西昌乃至宁属地区山水画作的不凡成就。
凉山州藏品《江天春雪》
条屏绘春夏秋冬四时之景，依次为《万缕柳丝》（以题诗前四字为名）《时雨浓烟》（同前）《洞庭秋月》（作者题名）《江天春雪》（作者题名），画作征集地点西昌，质地均为纸本设色。
其中，《江天春雪》图取景深远，笔法细腻。凌虚斋主人徐文龙先生鉴赏此画意境幽远，采用中国画透视的高远法，将画面分近、中、远三段构成，一围素洁留清白，数棵杂树蕴雪中。用笔宛若藏锋，托得自然入画。山因雪断，桥随水横；山不空，水不塞。虚实相生，融情入画。画中墨点变化丰富，笔线形态多姿，疏密处理与留白均有独到之处。他以淡墨烘托雪景，将款识题于右上角，形成对角虚对角实的构图，使观者看到空间的辽阔与深远。近景中的老叟，怡然前行，静中寓动，增添了画面的灵动与节奏美。周镜塘先生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毛笔，洇渗性的宣纸，挥洒随形的笔墨，以中国画特有的语言，进行现代性的探索，给我们愉悦的享受和卓具价值的启示。
细赏画作，但见冰封雪飘，天地茫茫，至为壮美。远景山峦起伏，云遮雾罩；中景草木萧疏，江流空阔；近景高树掩映，数点红花闪现枝头，点染着万物复苏的早春信息。
画中题诗：
木落空江林叶干，春天风搅雪花寒。
前村一带溪桥滑，多恐渔家买酒难。
作品画、书、诗皆绝，诗作是对画景的最好诠释。诗歌前两句写景，描绘初春的江面空阔浩瀚，江岸萧索，风狂雪搅的壮美景象；后两句抒情，倾诉画家的想象和担忧，溪桥覆雪，路面湿滑，外出买酒，行走自然不易。诗歌意境开阔雄放，照见了诗人旷达的胸襟和高雅的情趣。
周镜塘画作知多少：会理县文管所珍藏画作最多
周镜塘的后裔珍藏着的画作较少。其外孙女婿李继源（现年85岁）回忆，当年家中曾有八个灯笼，用绢绘成不同画景，均为外公所画，画中山水取景深远，人物栩栩如生。自己曾经见过山水画、工笔画、淡墨画等多幅，对其中《牧牛图》《刘海戏金蟾》记忆深刻，可惜均散失了。周镜塘本人并未留下照片，家中珍藏有35年前他的两个女儿周尚华、周尚贵的合影。
王桂清家也曾珍藏有外公的画作，也都散失了，现只有几张手稿。
潘敬先家中原收藏有外公《泸山图》等画作，可早年已散失，现仅珍藏有外公手稿四幅，均在一平方尺左右。分别为春景图《拟梅花道人画意》、山水图《拟黄鹤山樵画意》、雪景图、山水图《杜少陵亭》。
潘敬先藏品《杜少陵亭》
除凉山州博物馆馆藏的周镜塘四条屏藏品外，会理县文管所珍藏其画作最多。
据会理县文管所馆长唐翔介绍，该馆珍藏有二三十幅周镜塘画作，多为四时山水。周镜塘、马骀都曾游历会理、云南，自然留有画作，画作自应精彩，也当珍藏诸多故事。
西昌民间有不少周镜塘画作，可信息缺乏。目前知道笔者同事李宏亮有藏品《暮霭苍茫》、青云斋有藏品《黛玉葬花》、李明贵有藏品《拟米元章大意》。
周镜塘的画学理论和启示：堪称宁属画界第一人
周镜塘山水画作布局完整，散点透视，远景中景近景有机配合，深远辽阔协调和谐；笔法兼工带写，细腻多姿一丝不苟；诗作融情入境，画龙点睛，与画景相得益彰，倾诉胸中块垒；书法用字高古，行草为主，流畅潇洒。
周镜塘不独画技高超，于画理亦有深入研究，但缺乏专门著作。从前人零星记述，甚至画作题款，可见一斑。
1.师法古人
周镜塘重视学习传统，广泛借鉴。他的许多画作特别注明是摹拟某前人笔法。所摹拟的前人常有米芾、黄公望、梅花道人、余鹏、黄韬山樵等。
米芾（1051-1107），字元章，宋代书法家、画家、书画理论家。人物、山水、松石、梅、兰、竹、菊无所不画，山水画上成就最大，他喜欢江南水乡瞬息万变的“烟云雾景”，追求自然，俗称“米氏云山”。李明贵先生珍藏的洪宪元年画作，便是拟米元章大意绘成。
黄公望（1269-1354），本名陆坚，字子久，号一峰。擅画山水，水墨画笔力老到，简淡深厚，于水墨上略施浅赭，世称“浅绛山水”。周镜塘《洞庭秋月》图，便是摹黄公望大意所绘。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浙江嘉兴魏塘人，是元朝著名的山水画大师，和黄公望、王蒙、倪瓒合称为“元四家”，在山水画和墨花上面成就极高，受到了世人的认可。凉山州博物馆珍藏的《万缕柳丝》和潘敬先珍藏的春景图，便注明拟梅花道人画法。
凉山州博物馆藏品《万缕柳丝》
王蒙(1308-1385)，元末画家，字叔明，号黄鹤山樵，系赵孟頫的外孙，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山水画深受赵孟頫影响，以繁密见胜，重峦叠嶂，长松茂树，气势充沛，变化多端。笔法喜用解索皴、牛毛皴，干湿互用秀润厚重，苔点多焦墨渴笔。周镜塘《暮霭苍茫》等多幅山水注明拟黄鹤山樵画意。
余鹏，号扶九，湖北汉川人。清雍正时入蜀，擅长塑像，尤工人物山水。今川西各县寺院中多其遗笔。《黛玉葬花》图，注明是模仿汉川余鹏画法而作。
2.师法造化
造化即自然。周镜塘不仅重临摹，还重视师法造化师法自然，以自然为师。他“南渡金沙，北登玉垒”，漫游西南山川，胸中自有丘壑。对于学生，他也是鼓励多出去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四方友，才能开拓眼界，丰富画法。
3.广泛学习
周镜塘素不抱门户之见，兼采南北画派之长，写意与工笔皆施，翎毛花卉山水人物皆工。他把自己是际遇和国画心得无私告诉马骀等诸弟子，并把自己多年精心绘成轻易不示人的《潇湘八景图》授予马骀，并告诉他“要发奋为人，卓异自立。画学精微没有止境，要学好绘画，不能只待在西昌或是四川西南，要到通都大邑去开阔眼界，拜师求艺，增长知识，开拓思路，画笔才有长足进展。
4.卓异自立
周镜塘尤长山水人物，最喜爱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形成了卓异的风格。《西昌县志·卷十人物志·艺术·周开鑑》（民国本）说他“画近北派，人物山水林木楼阁，振笔即成，而烟云缥缈取境深远，若不可穷。其后参以南派，工细停匀配合浑融，骎骎乎入神品矣。”
《中国近代名画家马骀传略》说周镜塘“以夏景和冬景为最佳，真是云烟缥缈，若不可穷；春景和秋景，取景深远，真有春和秋肃之气氛。”何品锐说他：“伏案挥毫，若有神助；一片化机，不可谓术。美人高士，异兽珍禽；对之欲语，望之如生。色色俱佳，山水尤妙；怪石奇峰，代天而造。字宗板桥，象形惟肖；龙蛇飞舞，亦长苏赵。”
凉山州博物馆藏品《洞庭秋月》
从成就看，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的西昌乃至整个宁属，周镜塘画品人品皆为人称道，堪称画界第一人。周镜塘在绘画上之所以取得不凡成就，原因是多方面的。笔者以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首先是出于热爱。周镜塘因为热爱绘画，所以把爱好做成了事业；其次是专注，心无旁骛持之以恒，才能出成果；第三是广泛学习，博采众长，善于钻研，大胆创新，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坦荡无私，并不保守，没有门户之见，鼓励马骀外出求学，成就了马骀也成就了自己的美名。马骀之长在广博，周镜塘之长在专精，他于中国画的传统理念技法的传承把握，或许更为确精老到。
周镜塘“一世奔波”，因为家境关系，没有条件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增长见识和结交朋友，局促于西昌这偏狭之地，壮志最终未能实现，未能形成有全国影响的大家，不免令人遗憾；但他专注于传统，把最“中国化”的国画传统坚实扎根于祖国西南大地，不能不说是另外一种贡献和成功。
笔者虽然对周镜塘的故事进行了一些粗浅收集发掘，但疑问总觉不少。周镜塘确切生活年代是怎样的？他还有哪些传说故事值得分享？何处还能再见到他的画作？他的绘画成就和风格究竟是什么？画作中题诗落款辨认是否正确？诸多问题都值得我们去继续探究。这绝不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便能完成的工作，非投入大量时间，广泛搜集，整合资源，深入研究不可。
感谢朋友们和周镜塘后裔们的鼓励和无私支持，使我们能看到了周镜塘多幅画作，听到了他的一些传说故事。写出这篇小文，意在抛砖引玉，如能引起对周镜塘及其画作的关注研究，将不胜荣幸。因水平有限，错误难免；国画鉴赏，纯属无知；藏品故事，发掘不深。总之问题不少，敬请专家和读者不吝赐教。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欢迎向我们报料，一经采纳有费用酬谢。报料微信关注：ihxdsb，报料QQ：33864057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