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间,山西太原有一书生,名唤秦生,虽说长得是男儿身,可是却是肤白如雪,眉清目秀,就算是女子看着他也是自愧不如。
秦生是个苦命人,自幼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们也纷纷离世,只有他孤苦伶仃,活于世上。
这年,他刚二十岁,形单影只,凄惶不堪,亲戚朋友是救急不救穷,看他这样子,都不理他。
秦生觉得在家乡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变卖家产得百两银子,到京城贩卖布匹生意,又挣了百两银子,便想回家成亲。
于是,他赶着毛驴携带着行李便出发了。
快出京城广宁门时,只见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正碰上秋决犯人。
秦生也凑上去看热闹,便也挤在人群中,伸长脖子,踮起脚后跟看杀人。
过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腰间忽然轻了,赶忙用手摸去,不由得汗如雨下,辛辛苦苦挣的两百两银子,全部被贼人偷去。
秦生无可奈何,只得牵着他的毛驴,连同鞍辔一道卖了五两银子。
秦生看着自己浑身上下,只剩得五两银子,也不再想什么娶妻了,连自个生活恐怕都成了问题。
回到客栈中,秦生独自坐在客舍中,晚上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猛然间,他想起姑母早年嫁到卫辉,何不去投奔姑母?
于是,次日清里一早,他便出发,打算去寻找姑母。
快走到顺德的时候,此时月黑风高,四周是一片旷野,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于是他便加快了步伐。
忽然看见前面的树林里有灯光闪烁,他急忙向那灯光方向赶去。
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便看清原来是一个小丫鬟提着一盏葵花灯,引着一位姑娘在前面行走。
秦生仔细打量下姑娘,貌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风姿百态,简直如同有勾人魂魄之术,一双小脚穿着一双白绫鞋儿,犹如小小一瓣玉兰花儿。
秦生一时失魂落魄,完全被姑娘迷惑了,便跟随两名女子身后。
那姑娘回头看见秦生在后面跟着,便催促婢女快走。
秦生也加快了脚步,姑娘边走边回头看他,显得十分慌张。
走了几里路,姑娘浑身是汗,气喘吁吁。
姑娘停住脚,对丫鬟说:“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先休息片刻,让这个野男子先走。他总是跟着我们,估计是没安好心。”
姑娘的声音娇滴滴的,非常好听,沁人心脾。
秦生听了,不禁神魂颠倒。
他快步走到路边,给姑娘鞠了一躬,说:“小生是外乡人,迷路不知所归,想跟着姑娘找个落脚的地方,不知姑娘愿不愿意收留我?”
那姑娘用衣袖掩着脸,咯咯地笑了起来,低声对丫鬟道:“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之人!”
婢女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久之后,姑娘一本正经的说道:“母亲大人管教甚严,我也是正经姑娘。你突然说要住我家,我会尽量说服母亲,但是具体是去是留下,还是由母亲决定!”秦生连连答应,然后跟着姑娘往前走。
又走了一里多路,才到了姑娘家。只见门户整洁,俨然是富庶之家的气派。
婢女上前叩门,一位老夫人出来开了门,嘴里一直唠唠叨叨,抱怨姑娘回家太晚。
姑娘答道:“女儿被阿楠纠缠住了,根本脱不了身,如果不是婢女假传娘的命令,今天肯定回不来了,而且路上还碰到个野汉子,非说要来我们家住一晚不可。”
老夫人说:“野汉子是个什么人,能随便向闺女家借宿?如果让我遇见,我打掉他的门牙,看他还敢不敢在人前轻薄!”
姑娘吃吃的笑着,斜着眼睛看着秦生说:“听见了吗?你赶紧回去吧,别惹得我娘不高兴。”
秦生看到老夫人貌似很生气,顿时觉得怅然若失,打算还是离开算了。
老夫人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举着灯烛照着秦生仔细打量,说道:“看你这人瘦得像麻杆似的,牙齿又黄又丑,脚大腿长,你一定是山西人了。”
秦生说:“是的。”
老夫人说:“既然我们是老乡,那你就留在我家中住一晚吧。”
说罢,将秦生引进屋,摆酒款待。
席间,老夫人又问秦生的身世,秦生便简单地说了自己所住的地方和姓氏,以及现在要寻找姑姑。
老夫人问:你知道十八秦布商家的情况吗?
秦生说:秦布商是我的祖父。
老夫人惊讶地说:秦布商就是我的父亲呀,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秦生看老夫人激动的模样,便给她说出了父亲的名字。
老夫人大惊,起身握住秦生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泪流满面地说:“你果真是秦十二的儿子啊!
我离开家的时候,十二弟才十三岁,尚未成亲,我这一走,与家里断了联系,已经将近四十年了,现在你们都已成年。
我就是你的姑姑,你有没有听说有个三姑母嫁给卫辉杨家做媳妇的吗?”
听到这些,秦生百感交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急忙拜倒在姑母的膝下说:“侄儿就是到卫辉来投靠姑母的,没想到竟在这里相遇了。”
老夫人拉起秦生哭道:“我搬来这里已经十二年了,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相遇,只能说这确实是天意,你父母好吗?”
秦生也哭着说:“我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今日只剩我一人。”
老夫人叹了半天气,问:“你多大了?”
秦生道:“二十岁。”
老夫人对女儿说:“他是你表哥!”
姑娘向秦生鞠了一躬,秦生也向姑娘回了一躬。
老夫人道:“姑姑没有儿子,只有你表妹,名叫青娘,娇生惯养,什么都不管。
你姑父死后,家中就没有男人了。
你来的正好,可以帮我照管家里,我再留心为你表妹找一个人家,那我的心事就了结了。”
秦生说:“表妹聪明伶俐,说媒人恐怕排成长队。”
说完秦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青娘。
青娘双颊飞红,默默低头玩弄着衣服。老夫人问:“侄子完婚了吗?”
秦生道:“还没有。”
老夫人道:“有你姑姑在,这门亲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侄子以前做什么生意?”
秦生道:“前面在都城做一些小生意,获利也还不错,没想到赚到的钱,都被盗贼拿走了,除了这一身身子,已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我心里想姑妈是骨肉至亲,必定不会吧侄儿当外人,所以才赶来依靠。”
老夫人叹息道:“咱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从来就没有坐享其成之人。
到了这里,还要受如此大罪,致使先人的家业中断,很愧对祖宗啊!我会把所有积蓄都 给你,你继续继承祖业,做布匹生意,也好过游荡懒惰地过日子。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秦生恭敬地答应。
到了三更天,秦生说吃得差不多了,老夫人才叫婢女来收拾,立即有叫秦生到东边的房里去睡觉,伺候他的人,就是前面提灯的那个婢女,叫秋罗。
丫鬟大约十六七岁,就是刚才在他面前提着灯笼的那个,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
秦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是秋罗。
秦生问秋罗:“刚才在路上点灯的是你吗?”
秋罗点头称是。
秦生又问:“刚才你们去哪里了?夜深了,容易着凉。”
秋罗道:“我是去亲戚家串门,郎君就不用知道了。”
秋罗在东厢房铺床,放下帘子,举起烛头,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
秋罗把事情忙完之后,靠在桌子上,久久不动。
秦生对她说:“谢谢秋姐。现在没事了。你可以回房间休息了。”
罗道:“姐姐在房间休息了。小人奉老夫人之命,侍奉郎君。”
秦生道:“既然如此,夜深了,我要去睡了,秋姐姐也该早点休息了。”
秋罗听了秦生的话,于是笑着走了出去。正要掀起帘子的时候,秋罗停住了脚,回头看着秦生说:“有什么事就喊我,我随时过来。”
说罢,很快离开。
秦生觉察到秋罗对自己有意思,心中暗暗窃喜。
次日,老夫人把钥匙交给秦生说:“老身有些事还没有解决,很久就想到彰德去一趟,只是担心去后,一家老小,被恶人来欺辱,因此迟迟没有去,现在可以去了,侄儿什么事都能担当,也不用我多说,只要耐心地管理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秦生说:“姑母年纪大了,彰德路远,恐怕不宜独自前去。”
老夫人说:“侄儿别为我担心。我路上会多带点干粮,你记住我嘱咐你的话。”
秦生看了看青娘。
青娘虽不说话,而脸色却很平静。
秦生想到姑母一走,自己就有机会和青娘好好相处了,不由得内心欢喜起来。
青娘送走了母亲后,她便对秋罗和春萝说道:我娘出远门了,大门内的事情有我做主,外面的事情有我表兄掌管。
秦生感动地说道:表妹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不会有人过来闹事的。
说话间便向表妹示好,青娘假装没有看见,转身就回屋去了。
秦生其实就是试探性的问问青娘,知道青娘并没有推辞,回到房中,就一直想着青娘。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秋罗进来送茶,秦生打开小竹箱,拿出一方红手帕送给秋罗,秋罗推辞不要。
秦生捉住秋罗的胳膊,硬把手帕塞到她的袖子里。
秋罗笑着说道:“公子不要恶作剧,想耍什么花招?”
秦生也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喜欢谁吗?为什么要装糊涂?”
说完,便将秋罗拥抱在怀里。
秋罗嗔怒道:“你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行事怎么这么鲁莽,要霸王硬上弓吗?”
秦生说:“霸道的人以力服人,你可以对天发誓啊!”
两人于是一番云雨起来。
突然一个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两个人一脸惊讶,原来是罗春。
罗春站在门槛外,点着头,斜看着他们两个,对着秋罗微笑,手指在脸颊上轻抚,嘴里喘着粗气。
秦生又惊又羞又悔,羞愧难当。
两人赶紧收拾衣服,罗春走进房间,笑着说:“秋罗,姑娘在叫你。”
秋罗慢慢地穿好衣服,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和罗春一起离开了。
秦生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步,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婢女秋罗终于进来了,见他一脸发呆的样子,便猜透了几分,想着说:“想什么呢?”
秦生道:“没想什么。”
秋罗道:“还不老实,姑娘托我给你带一个东西,你想不想要?”
秦生道:“什么东西,我不稀罕。”
“真的吗?我告诉你,你可不要急噢?”
秋罗拿出一个纸团,晃了几晃,“姑娘正等着你呢?”
秦生便兴奋起来,说道:“什么,快给我看看。”
秋罗把纸团给他,说:“看完之后赶快回话,姑娘正焦急的等着你的回话。“
秦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心里又害怕了,颤着手拆开那张纸,却是一幅锦笺。
上边写着几行小楷,字体秀美,宛苦美女簪花一般。
秦生诵之,是一首七绝,诗云:“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既有闲情能作雨,如何舒卷上阳台?”
秦生反复念着这几首诗句,不由惊喜若狂,对秋罗说:“真是姑娘让我看的吗?”
秋罗说:“越说越奇了,不是姑娘,谁还能给你写这种诗句?”
秦生说:“那请你稍微等下,我给姑娘回复。”
说罢磨墨濡毫,绞尽脑汁的写诗回复,回复道:“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
秦生要秋罗从中撮合,秋罗说:“我现在只有这肉身,能有什么办法?”
秦生听了,正要逗她,秋罗笑着跑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也没人给秦生送饭了。秦生见此,疑神疑鬼,坐立不安。
夜渐渐深了,秋罗来了,又送来一首诗。
秦生赶紧拆开纸团,拿着蜡烛细细查看。
诗云:“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温峤玉镜台。”
秋罗对秦生说:“你可以去姑娘闺房了。”
秦生喜出望外,洗脸漱口,整了整衣服,跟着秋罗来到青娘房中。
一进大门,就看到青娘在闺房等他。
青娘吩咐丫鬟准备好美酒佳肴,两人对饮起来,互诉倾慕之情。
自此以后,秦生待在青娘房中,彼此不离开半步。
青娘多愁善感,喜欢吟诗作赋,秦生劝她凡事要多想开一点。
两人倒是恩恩爱爱,如夫妻一样生活。
一天晚上,两人正相对坐着笑谈,忽然秋罗在外面高声说道:“主母回来了。”
两人都感到一阵吃惊,还没下床,老夫人已经进去了,见他两人一同窝在床上,便不觉大怒起来:“男女授受不亲,这样挨着坐在一起可以?”
秦生惶恐万分,立即跪在地上,愿意甘心忍受姑妈惩罚。
老夫人用责怪的眼光看着青娘,青娘两道泪水从脸上流下去,感到羞愧,可并不惧怕。
老夫人微笑道:“没想到侄儿监守自盗,和我女儿勾搭上了。
我以为青娘不是轻薄之人,因此我毫无顾忌地将家托付给你们,自己独自出门办事去了。
今天我与侄儿立君子协定,我给你两千金做本钱,到山东贩货去。你要像祖辈一样立志,不要贪图安乐。如果能获利三倍,我立即就将青娘嫁给你;否则,不要再相见了。”
秦生叩头如山响,头上因此磕起一个大包。
几天后,姑母拿出一只金斗,一枚玉瓶,交给秦生说:“拿这些去吧,将它们卖掉,可得到二千金。明天就走,路上如果遇上相识的人,只说这些东西是先世留下来的,不要吐露实情。”秦生连连答应。
秦生回到房里,整理着行装,苦苦思念着青娘。
夜静更深,秋罗领着青娘偷跑出来,来到秦生房里。两人相对而泣,流泪不止。
秋罗也在一旁悄悄哭着,替两人悲伤。
青娘取下手腕上戴的紫金手镯,送给秦生,并赠了一首送别诗。
秦生将诗笺小心卷起,放进怀里,回送给青娘一副白玉指环,并和青娘诗韵作留别之念:“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
青娘见诗,泪如雨下。
还没说话,只见罗春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夫人起来梳洗了,要送秦郎上路。”听了这话,青娘不禁失笑。
她说再见,“去吧,保重,保重。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富有了,别忘了我。”
边说边哭。
秋罗和罗春搀扶着青娘离开。
鸡叫二遍,老夫人在庭院里为他祭神送行。
她告诉秦生道:“姑母已时日不多,只有青娘一个女儿,现在托付给你。
你举目无亲,一定要奋发图强,恢复祖业。
有朝一日回来,如果找不到地方了,可以到附近村里打听卫辉杨氏家,周围没有不知道的。”
秦生一一记着心里。
他强忍着泪水,喝下几杯送别酒后,向姑母拜了两拜,哭着道了别。
老夫人掩面而泣,青娘藏在屏风后,哭的梨花带雨。
秦生伤心极了,但不敢和青娘相见,背着行装出了门,心中飘忽不定,不知怎么办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约莫半里多路。
这时,残月如雾,树高如山,远处的房舍已看不清了,秦生方才大步而去。
秦生用姑姑给他的钱财,便购置布匹贩卖,他也吸取了以前的教训,做事都小心翼翼,从夏到秋,风里来雨里去,短短几年就获利上千两银子。
于是,他便乘坐自己的马车,日夜兼程,来到旧宅,谁知道竟然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院落,只有几座古墓。
秦生回想起姑母临别时嘱咐的话,赶忙往村中打听。村人都说这里只有卫辉杨氏的坟墓,埋葬已有二十余年了,没听说什么杨氏宅第。
秦生一听大惊,重新回到原处。
村里人说,这里只有卫慧的墓,埋了二十多年了,没听说过什么大宅。
秦生一听大惊,退回到原来的地方。果然有两个土堆,坟前各有一个碑,一半已经埋在土里。
秦生用手擦去灰尘,念着碑上的字。一座名为“河南卫慧家墓”的碑,一座名为“河南卫辉青娘姑娘墓”的碑。
坟前种着梨树,花落了一半;树后面不远处,有四五个小土堆。
秦生知道是秋罗等埋的地方。秦生呆呆地立在那儿,很久很久,抚胸大哭。
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遇到的正是姑母和表妹的鬼魂。
秦生决心不辜负姑母之恩、表妹之情,于是在村中赁房住下,招民工百人,营建墓道,多植松柏,高筑围墙。。
秦生按照旧宅的样式盖了新房,买了丫鬟,住在屋里,成了墓道的主人,并发誓终身不娶,只纳妾生子,只纳妾生子,以嗣秦氏之后。
每逢节日前几天,必定设下供品,隆重地恸哭一番,祭奠姑母和表妹。
节选自明清志怪小说,大家看着乐呵乐呵,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