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制书人张晓栋,
13年来,闭门钻研一项极其冷门的事
——龙鳞装书,
目前全世界做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
从一个寻常的北漂青年,
到业界认可的制书大神,
这13年里,张晓栋达成的,
不仅是寻回了失传千年的做书技艺,
更创造出前所未有、精妙绝伦的艺术作品。
这项传统技艺在他的创新下,
甚至充满科幻感、未来感。
被官方认定为唯一的龙鳞装非遗传承人,
先后获得了20多项国家发明专利,
他受邀参加威尼斯艺术双年展、
香港艺术周、世界手制书展等国际盛会,
让世界各地的人惊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
也有不少00后,
由此走入并爱上了纸质书的世界。
1月,一条到北京拜访张晓栋,
聊了聊他与龙鳞装书的故事。
编辑 朱玉茹 责编 陈子文
长纸做底,页子鳞次相错地粘贴在底纸之上,收起来是一个手卷,打开来看,页子有规律地翘起,遇风则鳞动翻飞。
2008年,27岁的张晓栋在《古籍版本鉴定丛谈》中第一次看到了对龙鳞装的描述。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异常强烈的画面,充满张力与生命力,甚至有些科幻。“你很难想象这种形象竟是一个千年前的东西。”
这项技艺已失传许久,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应该如何复原历史记载的这一画面,而这个刚到北京闯荡的小伙子下定决心,要做第一个人。
那时,他并没有任何制书的经验和背景,也没有任何人支持,有的只是和很多北漂一样的一腔热血、一颗迫切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和超乎常人想象的毅力:一次次被拒、一次次受挫、一次次重头来过……
“既然我决定了要去做一件事,那不论有多难、多苦,我也一定要做到底。再说了,哪怕最终还是失败了,倒数第一不也是第一吗?”张晓栋笑着说。
13年,靠着一双手,日日夜夜,他最终以龙鳞装的结构完成了7本令国内外业界惊艳的书。
8米长,如一条游动的巨龙蜿蜒展开的《32纂金刚经》……
共400斤重,似大观园浮华而神秘的大门般的《红楼梦》……
令人像是走入一个2.5维空间,随着光和风变幻莫测的“千页”系列……
看他做的书,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幅幅诱人的画面,吸引着人一页页翻开,里面的文字娓娓道来画面背后的故事。
2022年1月的北京通州,我们第一次见到张晓栋。工作室空间算开阔,绝大部分地儿被作品占据,有些已完成,有的正在进行中。2022年9月,他将带着部分作品到法国巴黎大皇宫展出。
作品繁复精细,工具却极其简单。工作区的长桌上:一把刀,一支尺,一根笔,一个熨斗,和一叠厚厚的纸张。
而制作过程像是一场与耐力赛跑的马拉松:测量、裁切、对折、熨贴、粘贴……一步步环环相扣、叠加重复,不能有丝毫误差。
张晓栋始终不紧不慢,动作优雅,眼神笃定。每一次翻阅书页,像是一次疼爱的抚摸。
他说话也轻柔,他说多年读《金刚经》的习惯改变了自己的语调。
中午饿了,张晓栋便下楼去园区食堂,吃个馒头喝碗汤。晚上住处也在附近,生活十分简单,也没其他兴趣爱好,所有的盈余他都投入到了下一本书的制作中。十多年来,他完全沉浸在这一件事里。
“制书是一件很清贫的事,要耐得住寂寞和诱惑。但它能满足你无限的好奇心和想象,就永远做不腻,做不到头。
以下是张晓栋的自述。
我开始制书是在2008年。移动互联网兴起,所有人都在讨论纸质书还有没有生存的余地、电子书多久就会取代掉纸质书。
但我认为,人类不论怎样地发展,终究还是为了满足我们眼、耳、鼻、舌、身意的需要。如果我有一本纸质书能够满足这种五感的体验,它是不是不会随着时代的洪流而被淘汰?
就这样,在轰轰烈烈的时代转型下,我偏偏选择了逆道而行,一走就是13年。
遇见龙鳞装算是一个巧合。当时我跟着北大的肖东发教授学习书籍的发展史,发现从最早的龟骨册装,到后来的竹简、绢帛、卷轴等等,都很容易找到他们的应用和演化。唯有龙鳞装,记录是少少的,却是我们现代意义上真正书的开始。
龙鳞装之后,书籍才有了翻阅跟页纸的概念。相较于之前的卷轴装,它能够极大地节省纸张,便于检索。比如《金刚经》这部书,如果做成手卷要70多米长,龙鳞装只要4米多。
龙鳞装历来是皇室传承,只有天子才能使用。因为被锁在深宫大院里,后来就失传了。目前仅存的一部就是藏在故宫博物院的《刊谬补缺切韵》,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拿出来展览过。
开始龙鳞装的研究和复制工作,翻阅各种古籍资料,一次次登门拜访业内顶级的专家,书籍设计大师吕敬人、中国印后专家王怀珠、故宫博物院的古籍修复专家宋纪荣、国家图书馆的版本学家李志忠……怀抱着试做的样书,寒夜里站在门口潜心等待着老师们的指点。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但是突然有这样一个年轻人去做这样一件一直被忽略的事,他们觉得很欣慰,都非常热心、无偿地帮助我。
有了知识的积淀,就自己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不断地去试,当时废掉的纸可能有一屋子那么多。
其实单纯去复制龙鳞装的结构并没有很难,但那不是我想做的,我希望是以此结构带来对书的重新认知、新的阅读体验,这才导致了整个工艺变得极其严苛和复杂。
最大的创新和难点,在于鳞口相错的空间变成是一幅完整的画卷,因为我觉得这是人第一眼视线聚焦的地方,应该被利用起来。
这样一来,就要保证每一页的拼贴没有任何间距、露白或覆盖。总共多达50多道工序,环环相扣,容错率几乎为0,因为即便只有0.1毫米的误差,当几百页纸粘接起来,就会出现相当大的空隙。
每一张页子三组左右的切割,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把墨对纸的变形力、笔尖的厚度也考虑在内。
第一部作品《32纂金刚经》,测试了几十种纸,最终选了国内顶级的安徽泾县绢纹宣纸,薄如蝉翼、如布似绢。
一共有217个页子,好几次好不容易全部无误差地粘完,结果跟底纸连接时出现了褶皱,只能前功尽弃,从头开始。
崩溃是常有的事。但每当这个时候,看到周围一路走来做过的草稿、用过的材料,真的是舍不得放弃。就想着,哪怕失败了,我也一定要看到它最终的样子。
这对于心性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做到最后,其实就是手跟物之间形成的默契。
两年半的制作时间里,没有什么人支持我、理解我,也没有收入,每天就是用钢板去买个饼和一点咸菜充饥。
完成的那天,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业界的专家团队来开鉴定会,觉得是中国书籍装帧史上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一个诞生。
第二部作品,我选择了《红楼梦》,结合了原著、程甲本和画册。
曹雪芹毕生的心血,程伟元用木活字刻几十万字去印刻,孙温又根据他的程甲本用38年绘制了画册,一共240幅。我被这个惺惺相惜的组合所深深地吸引和感动,希望用我的方式把他们请到当代读者的面前。
240幅绘画并不是传统龙鳞装长卷的概念,因此我将龙鳞装与唐代的经折装结合,发明了经龙装的装帧形式。
这部书共8函,每函50斤,需要3000平米的空间才能将它全部展开。每一幅绘画与内里的文字一一对应,背后花了大量的时间去做内容的研究和整理。
书的对角折角用布做了45度角的连接。这个结构最初是我的一个想象,实际去做的时候发现拉力完全不够。周围的人劝我放弃,我不接受,一定要想出解决办法。现在的成品,每一次都要一个人在一面穿针,另一个人在对面用力地把针拉出来,非常费劲。
两侧的切面组合起来也是两幅完整的画面,正面是初窥大观园所见的极致、繁华,背面是纷繁过后的平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在制书的过程中,我给自己定的规矩就是每一部都不去重复以前的结构,去探索龙鳞装新的可能。
跟宋代的蝴蝶装结合,构成了“游龙舞凤”的装帧形式……
《大国古风》,打开来看仿佛是一片山川,随着页面翻动起伏错落…….
“千页”系列来自于一次偶然。当时非遗中心带着我的作品去布达拉宫展览,因为藏地独特的气候,页子全都翘得厉害。观者就不由自主地去用手指滑动页片,惊喜于里面一闪而过的画面。
展览结束之后,这件作品就一直放在我的工作室里,朋友来也会做同样的动作。有一天我突然想,我把这些卷曲的部分剪下来会怎么样?
就这么拿着剪刀弯弯曲曲地修剪,发现竟然推出了一个2.5维的空间,画面异常地生动。
之后,我又用类似的形式做了多样的尝试:纯白的纸,用光去构造一种空间形态;将板栗浸泡两年煮水,形成新的染汁效果;收古书,在上面浸染茶汁,一片烟雨濛濛……
2019年,我受邀在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做了我的个展。很多人慕名前来,感到非常地奇妙,特别深情地拉着我说,“我虽然看不懂里面的文字,但是你的作品是全场最好的。”
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这就是我们文化的生命力。
我认为龙鳞装它绝不是过去的,而是带有很强的未来色彩,和无限的可能性的。它还会演化出什么?我也很期待。
我毕业于沈阳航空航天大学,其实并没有什么制书的专业背景,但对书的情结似乎是从小就潜移默化地存在的。
小时候在河北张家口,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库房堆了许多他们的书,思念他们的时候我就去翻,很多也读不懂,但就感觉自己被那种优雅的排列组合所安抚、治愈。
后来上学时候就喜欢泡在图书馆里,吕敬人老师和杉浦康平老师关于制书的著作令我着迷,像是开启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但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有机会从事那样的工作。
毕业后来到北京闯荡,机缘巧合,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丝网印刷技术协会,领导就是中国印刷技术研究院的院长,接触到非常多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这个圈子。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了,我天生就是要为制书奉献一生的人。
现在,工作室里就是我和两个小伙伴,一个80后,一个90后,都跟着我耕耘了近10年了。
其实多的时候也有过很多人,但绝大多数干不了多久就走了,年轻人不愿去做这种很枯燥的工作。
所有的作品都是我自己投钱去完成的,完全不符合商业逻辑,但我只愿做我自己理想当中的书的样子。如果接受定制,这个东西就没有那么纯粹了。
我的老师吕敬人也很担心我,每次见面都会问我有没有饭吃。说来也巧,每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没钱了、快要饿死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一个人来买我的书,又起死回生。我想,也许是老天也在帮忙,让我能一直坚持下来。
我觉得我们睡觉的床也就是两平米多,你不需要一个很大的东西,内心的富足才是你安定的基石。
我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工作室待着,花钱最多的地方可能就是买书了。我的大部分藏书都很贵,买的时候我也心疼,但是它们的造型设计实在太好看了。
冯骥才先生有一篇短文,讲一个叫莫拉的老妇人嗜书如命,每天临睡前都要去摸一摸她的藏书。她说,没拆封的书冰封了一个诱人的世界,拆封了的书与她产生了极强的情感连接。
这个故事我记了很久。很大程度上,我也是这样的。闲暇的时候,我就喜欢给工作室里的书掸掸灰尘,拿出一本,点上香读上一会儿。
现在的人已经没有太多阅读的仪式感了,但是在古代,读书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是与圣贤的对话。要去沐浴更衣,焚香挂画,通过前面的空白页把手洗干净,才能走进书的世界。所谓家家户户藏书,实际是想要与书背后的圣贤为伴。
如今每年出版的新书数不胜数,我认为99.5%以上都是“说明书”,人们可以通过电子书的形式去便捷地获取知识。
还有一种是经典,它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传导,还有人文的情怀、温度、精神,哪怕千百年过去,依旧值得我们去反复地体悟。我希望能为这种经典的流传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计划能够完成25部经典书的制作,形成一个我理想当中的“书房”,我的精神家园。
在展览上,有很多年轻人,甚至小朋友告诉我他们很喜欢我的作品,看到之后就深深地记在心里,忘不掉。
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种子。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走入经典的智慧世界、带有仪式感的阅读世界当中。
书,它是我所有想象力的载体,文字诗意栖居的建筑,容纳万物的黑洞,穿越时空的飞船。我觉得只要我想,是永远做不到头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呢?
与书相伴,我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