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已经老得不像夏雨,
姜文依旧年轻如姜文。
北京内务部街11号大院,有座民国假山,假山下修有暗室,当过银行大亨藏宝阁,日伪时也作过水牢。
1973年,姜文搬进大院时,地牢已被少年们占据,成为智取威虎山中的聚义大厅。
街道高亢的喇叭广播,有时会穿透地表,隐约传入地下,少年们鱼贯爬出,充沛的阳光猛然砸在脸上,艳阳天无止无歇。
那时的北京大院是一种特殊存在。
葛优在北影大院,管虎在中央话剧院大院,许晴在外交部大院,马未都在空军大院,王朔在军委训练总监部大院,同院还有后来的华谊兄弟王中军、王中磊。崔健也在军大院,他父亲是空政歌舞团小号手。
搬进内务部街11号院那年,姜文10岁,黒瘦沉默,貌不惊人。他跟在大孩子后面奔跑,默默咀嚼大院里流传多年的传奇。
9年前,两个少年徒手爬上院里40余米高的大烟囱,挥舞国旗,并即兴在烟囱沿走平衡木。
少年姜文没敢复制这个传奇,他做过最出格的事,不过是和英达,躲到大院闲房中,学抽烟和玩手摇电唱机。
姜文和英达是北京72中同学,英达学习散漫,但因家世原因,英语极好。姜文功课不行,得抄英达试卷糊弄过关。
高考那年,姜文15岁,英达考上了北大,姜文落榜。英达鼓动姜文当演员,骑自行车驮着姜文去中戏应考。
关键的表演面试,别的考生一片片朗诵“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姜文背了一段契诃夫的《变色龙》,不动声色,幽默且高级。
姜文也因此入学,他被同学超时代地定性为冻龄。20岁就有50岁沧桑,当然同理,50岁也能看到20岁影子,老天从来都是公允的。
他曾化妆成干部,忽悠住了投诉扰民的南锣鼓巷住户,也假装过老头,骗倒了骑自行车的老师,偶尔,还冒充家长,给弟弟姜武开家长会。
他22岁演溥仪,23岁飙戏刘晓庆,24岁主演《红高粱》,摔碎酒碗,扛起巩俐,放肆于青纱帐内。他是全天下的主角。
成名后,他回大院胡同,灌煤气管理员让他唱上一段,他抡煤气罐上肩,唱着“妹妹你大胆往前走”扬长而去。
黄土高原风尘只飘荡了五年便消散无踪,九十年代摧枯拉朽般到来,许多人像做了一场长梦后惊醒,匆忙开始新的生活。
华谊兄弟出国淘金,王朔声名鹊起,马未都倒腾古董发了一笔,即将成为《编辑部故事》中李东宝原型,演他的人正是葛优。
崔健不愿继承老爸的小号,蒙起一块红布,看不见眼也看不见天。
那些特殊大院周围,高楼拔地而起,胡同里开进了小汽车,腰间挂着BP机远比系武装皮带上档次。
姜文不适应,去美国演《北京人在纽约》后,便回到西坝河隐居,把自己关在一个不到6平米小房间,从窗口默看日升月落。
他家街对面,住着王朔,92年一饭局,王朔递过一本《收获》,上面有他的小说《动物凶猛》。
那晚半夜三点,姜文睡前随意翻到这篇小说,尘封的日子呼啸重来,恍惚中有高亢歌声,也有某年某月某个下午,太阳照射柏油路的味道。
姜文闭关,6万字小说改写成了9万字剧本,封面上最后写下三个字“那时候”。
那时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在九十年代逆流,重回内务部街11号院。
姜文把大院的“烟囱传奇”搬到了电影中,为此他把40米高的烟囱粉刷一新。
拍摄时正是冬天,剧组化冰扫雪,给演员喷水,模仿夏日的大汗淋漓。
夏天是假的,时代是假的,可阳光是真的,所有人因此深信不疑。
1993年,英达来剧组探班,在灯市东口遇到个傻子。
傻子是老熟人,小时候只要冲他喊“古伦木”,他就会回欧巴。
多年之后,意外相逢,傻子已发鬓苍然,英达兴奋高喊“古伦木”,傻子看他一眼,骂了一句。
英达把这段告诉姜文,姜文把它作为《阳光灿烂的日子》收尾。
大院青年终成衣冠楚楚中年,他们有人落寞,有人暴富,驱车奔驰于北京二环,却再也找不到青春恣意的影子。
姜文打开大奔天窗,呼唤路边傻子,傻子满脸不屑,骑着木棍,分道扬镳。
1993年下半年,投资人文隽跑路,《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组弹尽粮绝,四处赊账。
后来说,剧组的钱都用来给文隽发电报。香港遥遥传回消息,文隽正在拍三级片挣钱。
命运几次阴差阳错后,1994年9月,《阳光灿烂的日子》送至电影局审片。
1995年,这部100万美元成本电影获得了5000万人民币票房,《时代周刊》称其为“九五年全世界十大最佳电影之首”。
出道即巅峰的姜文,找到了新出口。既然不喜欢这个时代的规则,那就创立世界,自己设立规则。
他的世界,就是电影,他追求世界中每一个细节都完美。
《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头几分钟机场送别,素材拍了三个多小时,宁静摆床头一张照片,拍了23040张。
《鬼子来了》屋顶是从山西专程运来,为拍出砍头特效,专门从美国进口了几台能滚动拍摄的特殊摄影机。
《太阳照常升起》中几百只飞禽走兽,毛色质感都被姜文改过。剧中的藏式房屋、鹅卵石和红土,都是从千里之外用卡车和铁甲船运至外景地。
《让子弹飞》有场三人鸿门宴,为拍出三足鼎立霸气,专门搭建了环形轨道,三台运动摄像机交替转动,影片用了55万尺胶卷,这一场戏就耗掉五分之一。
《一步之遥》火车戏,要求布景搭得不像火车,又要比火车还火车。火车上要有金色沙滩,试来试去,最后拉来几卡车玉米磨碎,才达到姜文所要的温暖。
这些虚构的世界,或阴郁或空旷或浪漫或诡诈,但世界天空上,都挂着共同一轮太阳,那太阳就是姜文。
批评者说,姜文电影粗野混乱,纵欲又空虚,每一帧都流露着智力上的傲慢。
而铁粉说,姜文的每一个故事都真诚高亢,理想主义总要溢出银幕。
电影是姜文的理想国,但理想国的运行,最终还要屈从现实规则。
2005年,姜文拍《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他沉寂七年的试水之作。
姜文说,这是一次火力侦察,但可能火药用猛了一点。
王朔给他拉来太合影视的王伟,中影掌门韩三平给他拉来英皇的杨受成,拍摄一再延期,钱越花越多,最终电影票房1800多万,只收回成本三分之一。
这是一部没有起承转合的非线性叙事片,如同无人驾驭的豪华马车。观众说看不懂,姜文只能回应:看不懂就多看两遍。
看懂的人如痴似狂,看不懂的人恼羞成怒,姜文的评价从此两极分化。
姜文爱听表扬,但更在乎批评,尤其是在他精心构建的世界,参观者居然迷路,甚至找不到入口。
2007年,他和伙伴成立不亦乐乎影视公司。要理想,也要票房,站着把钱挣了。
苍茫的天涯间,马拉着列车。懒得动脑的观众,看到了火锅听到了歌;看懂的观众说,这是不是指马列主义进入中国?
各得其所。
2011年,《让子弹飞》上映11天票房破4亿,当时能达到这一成绩的只有《阿凡达》。
电影最终票房7.24亿,挣了钱,而且姜文站着。
为了拍《让子弹飞》,姜文给周润发和葛优,各写了一封信。
给发哥信中,姜文忽悠道“发哥之角,既有曹孟德之雄,又具周公瑾之英,且常自诩诸葛孔明。发哥出手,定收放自如,出神入化,谁敢做他人之想?!”
给葛优的信,则是另一种风情,“吾兄片中虽无艳星共枕,但有愚弟陪床。耳鬓厮磨,却非断臂,不亦骚乎?”
两封信一经披露,公众哗然,浓眉大眼的姜文居然如此会说话?
其实,姜文很不好说话。他顶撞过老友,怼哭过娱记,在采访现场举起过灭火器,有女编辑被他说得哭丢了隐形眼镜。
记者经常被他绕得云山雾罩,反问得瞠目结舌,《南都娱乐周刊》为此还专门写篇文章,就叫《如何正确地采访姜文》。
他因此被冠上桀骜和叛逆之名。
然而姜文说,他从不叛逆,只是在电影之外,不知如何和世俗相处。更多时刻,他是扮演一个名叫姜文的人。
他看球分不清主队,挣钱不知如何报税,聊天常常要计较真理,话题离他太远只能沉默以对。
春天时,他老母亲过世,可直至最后,他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妈妈更开心。
时代飚得太快,他就自建世界躲避;资本运作复杂,他就进化站着挣钱;他对生活从无恶意,可复杂多变的人际,他学不会,也不屑学。
他一直在人间行走。他不愿低头,他就成了寡人,别人不懂他,他就成了异类。
姜文高高在下。
很多年来,夏雨已经老得不像夏雨,姜文依旧年轻如姜文。
他讨厌起床,闹铃吵醒时总是好大脾气: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他妈醒了?
夏天受访时,许知远问姜文,时间的长度对你来说怎么那么重要呢?
姜文断然否认。他说感受不到时间,有时候昨天,前天,前尘往事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又能精准指出,受访地楼下卖德国肘子的饭馆有三十年了。
他用手掌摩挲下巴,发出沙沙声音。
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姜文老了。
从32岁的姜文到55岁的姜文,取时光中点对折,两个姜文依旧能完美重叠,但55岁的姜文终究多了岁月的线条。
姜文说,岁数到了,就是荷尔蒙让怎么着,就怎么着。
窗外的世界同样遵从荷尔蒙指挥。当一个时代收敛,击鼓者就成了异类。
崔健喊不动了,王朔懒得写了,冯小刚对往事的留恋,不过是脖子上一抹雪白。冰湖上茬一架就是他终极梦想。
冯小刚教育姜文,你这人最大的敌人就是淤出来的聪明。
其实冯小刚才聪明。先拍《1942》,再拍《私人订制》补偿,听着挺有情怀,但仔细一想还不是商业交换。
这种事,姜文做不来。
他只愿用自己的方式,在时光中沉下船锚。他不变,他系着的那个时代就永未远行。
2007年,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在威尼斯电影节不敌李安的《色·戒》。
评选公布后,姜文填了一阙《念奴娇》。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一代人来,一代去,太阳照常升起。浪子佳人,帝王将相,去得全无迹。青山妩媚,只残留几台剧。
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风流如是,管他今夕何夕。
11年后,姜文说,他老了要做三件事:写三个版本离奇搞怪的自传,在不识谱情况下做首曲,最后画点眼前能看见的东西。
子弹爱飞不飞,阳光一步之遥。
风流如是,管他今夕何夕。
来源: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