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大侠
一开始,他还不叫“麦哲伦”。
他的本名是费尔南多·麦哲尔哈斯,是个地地道道的葡萄牙人。
他的父辈是一名小有威望的骑士,曾牵着他的手到葡萄牙的王宫里服役。只不过到他这代落寞了——是啊,中世纪已经成为历史,谁还需要骑士呢?曾经的贵族变为徒具其表的空壳。
于是在16岁的时候,他加入了国家航海事务所——海上争霸的时代开启了,这是成就功名的新竞技场。
1505年的一个早晨,1500名葡萄牙士兵与故乡挥手作别,登上了远航的舰船——他们将去征服印度和非洲,垄断海上的香料生意。
时年25岁的麦哲尔哈斯,是这1500人中的一员。他在船上扬帆、洗地,形同劳役;每到一个港口,他扛货、交易,形同苦力;每发现一个新的陆地,他打劫、流血,形同海盗。
这是他前半生的故事:平淡无奇,还略显卑鄙。
1511年7月,葡萄牙舰队实现了它的理想:占领了马六甲,独揽了香料生意,掌控了东方世界的进出口贸易,坐稳了海上帝国的王位。
麦哲尔哈斯呢?他因为勇敢和决断的表现,做了个小小的军官,于1511年带着一个名叫恩里奎的马六甲奴隶回国待命。回国之前,他与一个名叫赛劳的士兵结拜成了兄弟。
正是这个兄弟,使得麦哲尔哈斯产生了环游世界的妄想。
正是这个赛劳,使得麦哲尔哈斯最终变成了“麦哲伦”。
赛劳是个浪漫主义者。他对冒险和贸易没有丝毫兴趣,他主张田园牧歌、及时享乐。
因此,在马六甲海战胜利后,他并没有和麦哲尔哈斯一起回国——他已经受够了葡萄牙皇帝的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他去了一个名为特尔纳特岛的地方,过上了原始人一般的世外桃源生活。
他太喜欢这种生活里的散漫感和舒适感了,以至于迫不及待地给麦哲尔哈斯写了封信:
“我在此找到了一个新世界,比老航海家瓦斯科·达·伽马找到的世界更大、更丰富!”
麦哲尔哈斯读了这封信,想到了两个前辈——伽马和哥伦布。
特尔纳特岛的位置在远东。多年前,伽马从葡萄牙出发,由西向东航行,发现了远东和印度。
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路线是由东向西,最终找到了美洲的多个海岸,却没能抵达远东世界。
如果自己选择哥伦布的路线——由东向西,那么是否有可能抵达特尔纳特岛、抵达远东世界呢?
这么走,无疑是要兜一个大圈子。但如果真的走到了呢?这不仅能证明是有路线存在的,还能证明地球是圆的——而非托勒密和马可·波罗所说:地球是平的。
他不由激动万分,他立马给赛劳写了回信:
“我这就来。但不是从葡萄牙来,而是从另一航线来。”
他返回葡萄牙后,还没来得及提出这个想法,皇帝就派他去卖命。
这场战斗发生在陆地,他的海上才能根本无从施展。敌人的长矛刺中了他的膝盖,他成了瘸子。
他被安排去管理军营中的马匹和牲畜,结果莫名其妙地丢了几十只羊。人们就诬陷他,说他把这些羊倒卖给了敌人。
他一瘸一拐地跑去找皇帝澄清,并希望皇帝增加自己的工资。这些工资并非是他贪心,而是希望对得起失去的荣誉,对得起他这么多年来为祖国卖命——他35岁了,为祖国浴血奋战了10年,非但没换来赏赐,还落下了终身残疾。
他的态度是如此坚决,语言是如此正直,没有半点圆滑和服软的意思。
皇帝摇头对他说:“你退役吧。”
望着凝聚在皇帝眉宇间的阴云,麦哲尔哈斯终于明白,赛劳为什么不愿再回来。
他的脑海里突然泛起海浪,一艘海船正在浪头里搏击。
那个幻觉如同神谕,将他的身心都从葡萄牙抽离——那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救赎。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问了皇帝一个问题:
“如果我到国外去谋取异国的支持,皇上会反对吗?”他的“异国”,在西班牙——当年资助哥伦布去航海的那个国家。
“随你的便。”说完,皇帝取消了他在葡萄牙宫中的工作。
十年拼命换来的,终是一无所有:
他不再是葡萄牙的公民,不再受葡萄牙法律保护;他成了遭人唾骂的投敌者,成了没有祖国的人。
不,或许到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真正的祖国在哪儿——
在海上。
那个与祖国割袍断义的麦哲尔哈斯,也有了一个新名字,一个西班牙名字——
麦哲伦。
麦哲伦也并非一无所有。葡萄牙驱逐了他,但十年的海上经验足以弥补他的损失。
他曾4次随军队绕过好望角去远东,比任何地理学家和制图学家都熟悉东方。
在一次次战斗中,他学会熟练使用刀枪、大炮等武器。
航行于大海途中,他掌舵、划桨、用指南针、观察天色的能力无出其右。
在面对波诡云谲的天气和海浪变化时,他知道如何果断作出正确判断。
他还拥有一套跟土著人、色目人等各类人种打交道的技巧。
此外,他从另一个被葡萄牙驱逐的天文学家那里得到了很多航海所需的精密仪器。
他在皇家档案馆找到一张地图,上面明确标示着一条通往东方的海上路线——尽管制图家从没去过大海。
他藏好地图,跑去找西班牙皇帝:“我知道那条从大西洋通往另一大洋的通道在哪儿,请给我一支船队!”
西班牙自哥伦布时代开始,已经有无数支船队出海寻觅。他们抵达了美洲南部、北部和冰海,但都没能抵达远东。
因此,西班牙皇帝立马批准了麦哲伦的请求——如果真有这么一条通道,就等于拥有了葡萄牙尚未发掘的香料诸岛,就能粉碎葡萄牙的海上交易垄断,与之分庭抗礼。
皇帝一力压下了西班牙人对麦哲伦的不利言论,因为他明白:
一个富于创造性的人总是委身于一种更高的法则——超越民族的法则。当这个人要成就对人类有促进作用的事业,那么他是谁、他是哪国人,都不重要了。
皇帝批给了麦哲伦5艘大船,当中包括麦哲伦亲自掌舵的“特立尼达特号”,以及最出名的“维多利亚号”。它们是那样陈旧,丝毫没有皇家气派,“如果是我乘坐这样的船出海,我会被吓死的。”一名葡萄牙间谍说。
接下来的两年,就是麦哲伦的人生中场休息时间:补船、招海员、筹集资金、采买食物、购置武器、储备交易货物等。期间,他还写了一份遗书:
“如果我死在途中,请把我运回维多利亚教堂;如果我的尸首无法运回,别让它遗失海上或草莽。让3个穷人穿戴整洁,对我的遗体做祈祷;我的奴隶恩里奎,在我死后立即重获自由、得到解放。请允许我的二代、三代子孙继承我的荣誉纹章,让麦哲伦家族重回昔日荣光……”
1519年9月20日,当麦哲伦吻别怀孕的妻子、站在塞维利亚港的晨光中眺望大海时,他不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而遗书的要求,也永远无法做到。
他登上了“特立尼达特号”,一如14年前初次告别昨日故乡。
大炮轰鸣声中,五艘舰船起锚,帆樯随风鼓荡,265名船员严阵以待——
人类历史上最远的海上考察冒险开始了!
舰船航行途中,麦哲伦对于地图的秘密一直秘而不宣。这当中有他想独占功勋的私心,也有对未知前途的不确信——毕竟那个制图家从未出过海,谁知道他是不是自己凭想象画的?
他按照地图所示路线航行了9个月,每每见到水域开阔的海口,他就兴奋异常,以为抵达了遥远的东方。然而在海口的各个方向探查一番之后,他才明白这是在浪费时光。
制图家欺骗了他!方向是错的,路线是假的,通道根本不存在!
他不敢把真相告知大伙,而大伙也已经开始对他不满。
这些出海的人,绝大多数是西班牙人。他们本来就不信任这个叛国者,屈居于麦哲伦手下,完全是为了帮皇帝找香料岛。在浪费了9个月后,面包已经生虫,牛肉变质发臭,被他们扔进海里;淡水也出现了异味。他们个个面露饥色,无精打采;身上的衣服也磨损破旧了,形同乞丐,而香料岛仍在天涯海角。缺衣少食,生死未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该死的异乡人!
不满的情绪终于引发成哗变。
他们驶过巴西里约热内卢,驶过拉普拉塔,在徒劳寻觅了近11个月后,这晚,西班牙船靠在了一个岛上暂作休息。
3个西班牙的舰长夜袭了麦哲伦的亲信,夺下了最大一艘船“圣安东尼奥号”的控制权。他们将“圣安东尼奥号”托付给一个叫塞巴斯蒂安·埃尔卡诺的人照看,然后去找麦哲伦谈判——请牢记这个叫埃尔卡诺的人。
谈判的主题很柔和——西班牙人仅想知道舰队的航行路线从何而来。
而隐忍的麦哲伦不准备回答。他让手下反偷袭了另一艘船“维多利亚号”。麦哲伦本身控制着2艘船,如今又夺下“维多利亚号”。每艘船里都有大炮,硝石已经上膛。在三比二的不利局面下,西班牙人投降了。
麦哲伦杀掉了其中一名舰长,以此告知被震慑住的西班牙人——这支舰队里,只有我说了算!
他们在这个岛上待了四五个月,一直到冰雪消融。
他们在暖意融融的天候里,刚行驶没几天,一阵狂烈的海风袭来,掀翻了舰队中的一艘船。
只有两名黑人被淹死,但舰队只剩4艘船了。
麦哲伦有些崩溃了。长久以来的坚持和决心,仿佛一瞬间被抽离;而因为一张路线谬误的地图就脑门发热、决定献出自己的一切,这件事本身就是个荒唐的笑话。或许,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写《堂吉诃德》的灵感,正来自于这个荒唐的人吧?
他决定妥协。他跟船员们说了地图的事:路线是错误的,通道是不存在的,未来一切——包括活着——都变得极为渺茫。
船员们意志消沉,也没心思去抱怨麦哲伦了。他们把船靠在了一个叫圣克鲁兹的河口,一呆就是两个月。
这又是老天给麦哲伦开的一个玩笑。两个月后,当舰队再次起航行驶的第三天,一个布满白色岩石的海角出现在麦哲伦眼前——
那就是他们苦苦寻觅的通道!那就是通往远东的大门!明明在两个月前,他们就能抵达,就能愈合长久以来的失望所制造的创伤。
他们在风浪啸聚的海角周围考察了5天,发现了一条狭长的、通向无尽辽远的水道。他们小心翼翼地驶入这块狭窄的水域,越往前,水面却越宽广,最后通向一片辽阔的新水域。
那个狭长的水道,麦哲伦将其命名为“托多斯洛斯圣托斯海峡”;但它有个更响亮的名字——麦哲伦海峡。
麦哲伦海峡常年恶风不止,骇浪滔天,在麦哲伦之前的岁月,以及其后的几十年里,除了麦哲伦这支队伍,从没有舰队能毫无损失地通过这条海峡。
麦哲伦海峡分岔极多,需要一条条去确认出路。舰船就彼此分开,各个方向去考察。
一艘船带回好消息:找到通往远东的“南海”啦!跟我们的大西洋完全不一样!
大家在欢呼声中苦等最大一艘船“圣安东尼奥号”的归来。他们从1520年的11月初等到月底——“圣安东尼奥号”上,有着最大储备的食物和水,那是他们横渡大海的依赖。
然而它再也没回来——它的舰长开着它偷偷跑回西班牙领功去了,并对皇帝捏造了一大堆诬陷麦哲伦的谎言。
粮食越来越少,不能再等了;返回更是不可能。
11月22日,当西班牙国旗在舰队中升起的时候,麦哲伦指向未知的“南海”——
出发!
“南海”太大了,行驶了三个多月,周围也不见一个岛、一座城;那份错误的地图上,完全没有记录这片海域及其归属;除了指南针,麦哲伦再没其它的参考物。
食物储备也已近乎山穷水尽。船员们开始吃老鼠、吃牛皮带,捏着鼻子喝馊了的淡水。19名船员在饥饿中死去;突然爆发的坏血病则让更多人生不如死。
天气成了唯一令人宽慰的事。100多天的航行中,没有强风,没有海浪,整个世界都风平浪静。于是,麦哲伦给了这片汪洋一个恰当的名字——
太平洋。
这天,他们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岛。但船还没靠岸,岛上居民就一拥而上,抢了船上的货物就跑。
饿疯了的船员们气急了:那是他们拼了命从沿海港口和岛上换来的财宝,是要带回给西班牙皇帝过目、充当国库的,怎么能让别人抢走?
麦哲伦带着船员们登上岛,放火杀人、搜刮粮食和钱财,如同一群疯狗。那些淳朴的岛民睁大了眼睛、流着泪,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为什么自己只是拿了他们的小铃铛、小饰品,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原来文明与野蛮一直是相通的,文明建造在野蛮之上,才构成了现代社会的金字塔。
他们烧杀抢掠,离开之前,还将这座小岛命名为“小偷岛”——尽管他们的表现更像小偷。
他们将大量食物搬上船,继续在太平洋上航行。
一周后,他们航行的纬线已偏离计划路线10度左右。他们误打误撞抵达了一个未被发现的岛屿。与这个岛屿相连的,还有另一个岛屿。
麦哲伦的眼里仿佛布满了香料。
然而这并非并非香料岛。但是它的意义丝毫不输于发现香料岛——
这里是菲律宾;彼此连接的岛屿,构成了菲律宾群岛。
可以肯定,他们一定到远东了,因为当他们再度起锚,于另一片岛屿停靠时,当地土著居然跑来跟麦哲伦的奴隶恩里奎热情对话。他们手舞足蹈,激动异常。
原来,他们在说马来西亚语。
原来,恩里奎回到自己故乡了——虽然不是他真正出生的地方。他出生在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岛一带,被麦哲伦买下后经过印度、非洲,带回到葡萄牙里斯本,接着又带到巴西、拉普拉塔,绕了地球大半个圈,又返回了马来西亚边缘。
这个连自由都没有的奴隶,成了世界上首个绕地球一周、又重回故乡的人。
这是历史上伟大的一刻:它不仅见证了恩里奎的环球之旅,见证了麦哲伦横渡太平洋、发现新大陆,见证了由东向西的通道的存在,还见证了地球是圆的,而不是平的。
这些成就,令麦哲伦忘却了对香料的欲望。此刻,他只想赶紧上路,把恩里奎送回马六甲,还他自由;他只想赶紧回到西班牙,成就这哥伦布都没达成的万世功业。
但理智迅速战胜了他的冲动。如今所在的新大陆——菲律宾群岛,他们并没站稳脚跟。就此离开后,万一葡萄牙的舰队跟着来了,那这片群岛就将落入葡萄牙的囊中。
他要与这些岛国里实力最强的国王签订合约,让后者监管群岛,以此作为永久性的西班牙国土标志。
他问所在岛的国王:“这些岛国,哪个最强?”
国王遥指一个方向:“塞布岛。”
去往塞布岛的三天航程,成为麦哲伦人生的最后一程。
1521年4月7日,当舰队抵达塞布岛的时候,国王却让他们交纳过境税,再谈其它。
原来,这个岛的国王不再是以前那类未开化的野蛮人,他早就经受过文明的洗礼,他知道金钱的价值。
然而强大的西班牙帝国,断然不会给这弹丸之地一分钱。双方陷入胶着。
一名摩尔商人看到了这一幕。当西班牙舰队上的十字架出现在眼前,他想起多年前他听闻的葡萄牙洗劫马六甲的事。他不由脸色煞白:基督国西方的星空,终于和东方的星空接轨了。
他赶紧通知了塞布岛的国王:“千万别惹那群葡萄牙人,让他们直接来谈吧,没人能与那群白色恶魔对抗。”显然,他将西班牙和葡萄牙弄混了。
国王怕了,他真的没再收税,而是邀请麦哲伦一行人到宫中享用盛宴。
他们相谈甚欢。麦哲伦的真诚打动了国王,后者痛快地签订了双边合同和效忠盟约。
虽然白纸黑字摆在眼前,但麦哲伦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塞布岛距西班牙山遥路远,难保国王不变心。恰在此时,一个震慑的机会来了。
塞布岛旁边有个很小的岛,叫马克坦。马克坦的国王一直看不惯塞布岛,双方经常短兵相接。
只要在塞布岛国王面前教训一下马克坦的国王,当做送给前者的一份礼物,相信塞布岛国王永久不会变心。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塞布岛国王,国王立马赞成:“我出1000个武士帮你。”
麦哲伦摇摇头。他要的是威慑,而不是流血。他觉得,只需用毛瑟枪在马克坦面前放几炮就行了。
4月27日,他只带了60个西班牙士兵,就赶到了马克坦。
他们没料到马克坦的构造奇特的沙滩——沙滩前面布满珊瑚礁,西班牙船根本靠不了岸;在水上开炮,炮火也射不到敌人。
无奈之下,士兵们只得抓住毛瑟枪趟水上岸。
岸上大概有1500个岛民,黑压压的一群,均是手持盾牌、长矛和飞镖。西班牙士兵不敢靠得太近,就在远处放枪。由于距离太远,枪火只能打伤岛民的手臂。
很快,弹药用尽了,岛民爆发出一声大喊,土著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抵抗不住了。麦哲伦让大家撤,他和六七个人留下断后。
由于麦哲伦被护在中心,岛民立马就分辨出谁是头子。他们集中火力攻击麦哲伦一人。先是头盔被击中,接着一个飞镖打中了他的脸部,然后一个投枪刺中了他的手臂、一把刀砍伤了他的左脚。最后岛民一拥而上,把倒下的麦哲伦乱枪剁死。
麦哲伦没能把地球的圆给画满,自己的人生就早早地画上了句号。
几天后,溃逃的西班牙士兵再次来到马克坦,他们愿意用船上的西班牙特产——小铃铛、小镜子、花头巾、玻璃球,来换取主将麦哲伦的尸体。
马克坦国王拒绝了——是啊,谁肯换呢?他杀死的,只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瘸子;但这也是横渡了两个大洋、穿越了险恶海峡、发现了远东大陆的白人魔鬼。这样一件值得史书记载的大事,谁肯换呢?
国王拒绝后,西班牙士兵也离开了。他们并没拿金银珠宝来换——
这个矮个子的瘸子,原来只值几个铃铛、镜子、头巾和玻璃球。
之后的故事是怎样的?
后来,失去主人的奴隶恩里奎——不知出于私心还是想要复仇,离间了塞布岛国王和西班牙舰队,双方展开血拼。20多名西班牙人被杀,一名舰长被当做人质,交换条件是西班牙的大炮。
船上的西班牙人顾不得舰长安危,自行开着舰船逃跑了。
此时的舰队里,只剩115人,这点人用不了三艘船,西班牙人就烧掉了其中一艘,只留下了麦哲伦的“特立尼达特号”和最小的“维多利亚号”。
两艘船继续沿没有画完的圆圈行驶,没多久,他们来到了特尔纳特——麦哲伦的兄弟赛劳的“桃花源”。
只不过,麦哲伦没法实践诺言,亲自来看望赛劳了。
但,赛劳也无需等待麦哲伦了,他在麦哲伦死前不久就去世了,如同约定一般。
这个岛真如赛劳描述的那样,是个新世界——各种香料俯拾即是。真是诱人啊,以至于50多个西班牙人都不愿再走了,甚至于“特立尼达特号”也不想走了——它太老了,浑身都是故障,已经无法继续前进了。
这就是麦哲伦离开舰队后的面貌:人心背离如同一盘散沙,再没了规整和统一的秩序可言,就连舰船也不想再搭载这些人。
还记得之前舰队哗变时,托管“圣安东尼奥号”的塞巴斯蒂安·埃尔卡诺吗?
环形世界的主要角色,落在了他的头上。
1522年2月13日,他领着47名船员,载着“维多利亚号”,继续返回西班牙——
如同一个玩笑,曾经的哗变者,如今成了麦哲伦遗志的继承人。
回去的路,是葡萄牙统治的世界;“维多利亚号”如同一只丧家犬,遇见港口也不能停,一任地向前冲。这就造成了麦哲伦挺进远东的局面:缺水少粮。快到西班牙的时候,因为饥渴,船上只剩18人了。
在一个叫佛得角的地方,全员终于耐不住饥渴,冒着危险进行了短暂停留。
这18人中,有一名叫皮加费塔的游记作家,那是麦哲伦要求带上的——幸好有他,麦哲伦环游世界的故事才能流传。他听见岸上的人说,今天是星期四。但是,皮加费塔明明记得今天星期三。
他找领水员确认——领水员需要每天记航海日志。领水员也说是星期三。
肯定有一天在历史中溜掉了,而那一天——
就是世界时差!
向西航行的人,能从地球运动中赢得时间!
此时,距离麦哲伦的死已经过去了一年。他在一年后,最后为人类贡献出了这条让世界振奋的真理。
1522年9月6日,“维多利亚号”驶入了西班牙港。
18个人蓬头垢面地跪在地上,热烈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时长3年多的伟大航海终于结束了。
地球这个圆,终于画满了。
西班牙人颠覆了自古代和中世纪以来的西方地理科学,埃尔卡诺则完全褫夺了麦哲伦的所有功绩。
他带着作家皮加费塔一起面见皇帝。当皮加费塔把旅游日志掏出来献给皇帝时,他发现日志的内容全变了:故事的主角被篡改成了埃尔卡诺。
皇帝喜笑颜开地封埃尔卡诺为骑士,赐予他骑士纹章和骑士头盔,头盔上画着地球,地球上有一行字:“你是环绕我航行的第一人”。
这一切,本该属于麦哲伦。
麦哲伦被剥夺的,还有遗嘱上的一切:让我葬在教堂;别让我死无归处;三个穷人的祷告;获得荣耀纹章;家族重获荣光。
他被杀后,尸首也没被认领回来;到现在,他也没有一座坟茔。
更可悲的是,在麦哲伦出海的3年时间里,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死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约好了,一起抹杀掉这个人的存在。
皮加费塔愤愤地回家写道:“我希望,一位如此大智大勇的舰长之荣誉永不消失,他拥有诸多美德而使人格光彩四溢;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每逢不幸,哪怕是最大的不幸,他始终是最坚定的一个。是他成就了前人不敢正视和不敢发现的事业。”
他将日志翻开,把被人篡改的内容再改了回来;然后将以上这段话,作为整本日志的开篇献词,在民间整理出版。
不知过了多少年,这本日志终于在民间引起轰动,一群正直的人纷纷出来为麦哲伦平反。
历史,才又被改写回来。
世界,终于没能包住这个谎言。
麦哲伦海峡因为环境凶险,没能实现马六甲一样的千帆竞发;只有那不停的风与不息的浪,奋力地遣散着年复一年的寂寞。
德国剧作家黑贝尔说:“一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历史根本不感兴趣。历史是站在成就事业者这一边的。”
是啊,历史曾经站在了“成就事业”的埃尔卡诺一边。
但历史总会在某一天苏醒,抖落满身的尘埃,公诸世人以真相。
真相不偏不倚,一如麦哲伦的性情——
野蛮有时,果敢有时。
真相凌厉如锋,一如麦哲伦的决定——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真相振聋发聩,一如麦哲伦海峡的风浪——
风不停,浪不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