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地
南岭草木深。
南亚热带的植物有着太过强大的生命力。莫说是历史遗迹,就是盖了没几年的房屋,没人住的话,也会很快被覆盖在藤蔓植物之下。而战争,却总与死亡相伴生。我们在充满生命气息的南岭,寻找历史上的“生死之地”。在草木葱茏的山野中,揭开历史的伤痕,这样强烈的反差,令人心情肃穆。
历史与现实之间,有一条巨大的信息鸿沟。战争本应是人类最深刻的记忆,然而它多存在于简略的文本叙事之中,成为人们脑海中模糊的存在。今天的南岭山间,人民怡然自乐,和平的生活景象令人内心愉悦。然而,回来整理南岭地区的历史战争资料,却发现密密麻麻的军事路线图几乎将底图填满。这些战争的时间跨度,贯穿着我们有文字以来的所有历史。战争,并未远离这片历史上被认为是帝国边缘的土地。甚至连南岭的代名词“五岭”,都源自于早期战争时开拓的五条进军路线。
岭南,作为中国历史政治版图的南方沃土,从来都是必争之地。并且,战争的密集度随着岭南地区战略上的重要性而同步提升。到近现代,对于岭南的控制和争夺日趋激烈。几乎每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都与南岭相关。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战争是残酷的。铭记这种残酷可以让我们更加珍视今天的和平。
南岭,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变量。也许它并不是决定性的那一个因素,却足以影响全局的进程。
风起于青萍之末,南岭的热风,始终扰动着中国政治版图的气象。发生在南岭的战争很多,和岭南有关的战争,超乎想象的多。其时间跨度,足以贯穿整个中国有文字的历史。
秦汉征岭南,确定了中国最初的大一统政治地理格局
发生于岭南的战事,最多的是南下的统一战争。没有岭南,就没有真正的大一统的中国地理版图。从始皇嬴政开始,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楚国开拓南土,战线一直推到南岭北部,却无法再深入下去。岭北因此成为楚文化的南极之地。
秦发动对楚战争,战争尚未结束,始皇嬴政便开始了跨越南岭的征伐。他要越过这道天堑之地,把南中国纳入秦帝国的领土。秦征岭南的战争漫长而艰辛,南岭成为了秦统一战争中最大的阻碍。在经历了屠睢战死的第一次南征失败后,公元前214年,秦朝大军再度挥师南下,任嚣和副将赵佗在第二次征伐百越的战争中取得决定性胜利。岭南第一次正式并入中国政治地理的版图。
一个历史冷笑话是:秦征岭南的统一大业,最后却成了一个新的割据时代的开始。汉取代秦,赵佗趁机割据岭南,自立了南越国。与汉王朝若即若离,始终处于一个“不确定”的状态。
这种状态结束于汉武帝时期。
汉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内附汉朝的南越国权臣吕嘉起兵叛乱,汉武帝以路博德为伏波将军率军南下讨伐,随后汉军攻入番禺。公元41年,光武帝封马援为伏波将军,率楼船大军南征,最终平定岭南六十余座城池,形式上真正实现了岭南与中原的大一统。真正替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的,是汉武帝。
此后,关于统一与割据的故事,在南岭的时间线上反复上演。
五代十国时期,岭南属南汉。公元962年,北宋灭南汉,再度形成统一帝国。北宋灭亡后,南宋在南方坚持了152年。其间,蒙古军曾自岭南对南宋发动背后袭击。1252年,蒙哥汗旗下大将兀良合采取大迂回战略,从四川、云南包抄,经广西桂林,穿越南岭径直北上攻击潭州(今长沙),完成了一次超远距离的奔袭。南岭成为了南宋王朝的腹背之患。
明朝灭亡后,南岭一线同样成为残余政权最后的堡垒。
1644年,李自成灭明。崇祯自尽于煤山。同一年,后来成为永历帝的朱由榔从衡阳一路穿越南岭,逃亡到梧州,并最终于1646年在肇庆监国,然后便开始了南明政权在南岭一线的流亡生涯。其足迹遍及桂林、梧州、武冈、全州、邵阳、桂平……
十几年间,双方在南岭沿线城市进行了漫长的争夺战,并各有成败。李定国两蹶名王,成为战神级的将领,其中之一就是在岭南的桂林消灭孔有德部。另一次则是在岭北的衡阳伏击并斩杀名将尼堪。然而历史还是以永历政权灭亡为最终结局。大一统的中国架构再次形成。
地理和文化上与中原紧密相连的岭南,始终不太可能成为一个长久的割据之地。
南岭蝴蝶,引发政治格局动荡风暴
与统一进程中的南北战争不同,由岭南而发的战争,多自南向北漫延,强烈震荡着当时的统治格局。
灭除南明后的公元1673年,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反叛。靖南王耿精忠与在岭南的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起兵响应,三藩之乱再次把岭南卷入了战火。这次内乱,波及几乎整个南方。历时八年,才得以平定。刚刚稳定不久的康熙王朝政权在初期受到强烈冲击后,逐步稳定下来,并消除了内患,康乾盛世由此启幕。
时光转至近代,鸦片战争后的中国,社会矛盾日益激化。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起义自广西金田开始,历时14年,席卷大半个中国,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次起义,促成了湘军政治集团的崛起。湖南人自此集中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并逐步推动中国走向洋务运动和共和革命。紧随着太平天国起义的是大成国反清斗争。说起大成国,大概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历史上还有这么一个政权。但说起天地会,则几乎无人不知。大成国的前身就是广东的天地会。起义的势头汹涌澎湃,东到广东惠州、潮州,西到广西梧州,北到韶关、连县,南到高州、廉州,营垒相望,旗帜相接。数月之间,占据了30余座府州县城。因起义军自称“洪兵”,故这次天地会起义也称“洪兵起义”。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封建王朝结束,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然而各种社会矛盾依然未得到真正解决,袁世凯复辟,军阀割据,孙中山因此燃起北伐的梦想。1922年2月27日,孙中山先生在桂林参加北伐誓师典礼,并颁布誓词称:“民国存亡,同胞祸福,革命成败,自身忧乐,在此一举。救国救民,为公为私,惟有奋斗,万众一心,有进无退。”1926年第一次北伐战争开始,在中国共产党的有力合作下,北伐取得了重大胜利。这是自岭南向北方进攻少有的历史性胜利。
然而胜利之后紧接而来的却是国民党右派的疯狂清党,中国共产党被迫组建自己的武装力量,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革命斗争。在经历了五次反围剿之后,中国工农红军誓师长征,开始了战略转移。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路线就在南岭。
这是国民党武装与地方势力最为顽固的一段,长征之路,由此变得异常艰险。在广西兴安,有一座“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纪念馆”,纪念馆的旁边,则是一座竖立在山上的高大纪念碑。它记录了湘江战役的残酷历史。这场发生于兴安、全州与灌阳之间的战斗,是中央红军突围以来最壮烈、最关键的一仗,红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湘江惨胜直接导致在遵义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它是红军受到国民党军围追堵截身处绝境时召开的,最终确立了以毛泽东为核心的新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和毛泽东在红军及党中央的领导地位。
五岭逶迤腾细浪,经历过湘江战役之后,长征的路途依然艰险,但却走向了正确的方向。中国革命的胜利,由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直至新中国成立,中国革命迎来了真正的胜利。
草木萋萋,无法遮掩住当年红军血战南岭的悲壮豪情。
抗日战争爆发后,南岭再度成为争夺的焦点。
日军南北东三个方向并进,逼迫中国政府迁都进入西部山城重庆。1944年豫湘桂会战开始,日军沿着南北干线,横向攻击中国军队。试图打穿中国地理的南北防御线,并以占领岭南的广西为契机,沿贵州北上。最危险时,几乎逼近贵阳,进入中国地理的二级阶地。然而此时的日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在南岭北线,雪峰山会战结束,日军以失败告终,抗日战争形势迅速逆转,南岭南北,也由此成为日本侵略者梦想破灭的地方。
在和平年代,寻找战争遗迹
我们在南岭间纵横穿梭,试图寻找两千多年来历次战争的遗迹。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战场作为军事遗址,早已被乡野或城市掩盖。很少有地方会把战争作为旅游的宣传点,因此也成为战争遗迹难寻的一个重要原因。所幸,有些战争遗迹本身已成为景观,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南岭的战争遗迹大致有古道、关隘、城墙、卫所、碉楼几类。古道既是战时交通线,也是平时的经济动脉,因此保留较多。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后,为了实现“北逐匈奴,南并百越”的宏图伟业,秦始皇下令将南岭原来的山道拓展,修建通往南雄、连州、贺州和全州4条“峤道”,作为战争道路使用。
在江西,有大庾岭古道与大梅关。在湖南,郴州境内有著名的湘粤古道。它们都是当年最重要的战略进攻路线。湘粤古道定型于秦汉,兴盛于唐宋。这条古道与今日的交通大动脉基本重合,地理决定了古今几乎一致的选择。湘粤古道是骑田岭间的道路,秦在此曾设有阳山关,并以此为突破口,征伐百越。
上甘棠村是潇贺古道上重要的节点。
五岭间另一条重要的通道是潇贺古道。它也是极为重要的军事道路。无论是从永州南下攻击岭南,还是从岭南北上攻击岭北,这条道路都是绝佳选择之一。此次,我们来到了永州颇为有名的古村落上甘棠村,它是潇贺古道上的重要节点。在遥远的古代,它并非村落,而是一个重要的行政机构——谢沐县县治所在。那时候的谢沐属岭南的苍梧郡。
谢沐关则是南越国与西汉王朝之间的防卫线。
据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驻军图》考证,当时南岭山区中潇贺古道的各个隘口,是双方镇守、防御的重点。其中南越国为防止西汉势力南下,在贺州富川北部修筑了一道堪称南岭长城的城墙,以阻绝秦始皇在南岭中修筑的新道。西汉以后,此“长城”得以保留,并与西边的龙虎关,东边的麦岭关、宝剑寨连成一体,绵延数百公里,成为历代兵家必争的军事要隘。
为了寻找所谓的“南岭长城”,我们根据资料找到了一个叫“小水村”的村落。这里属富川县管辖,与湖南的江永县紧密相邻。正值盛夏中午,村里人不多。同行的记者唐兵兵依稀记得他曾见过一条土墙。我们反复寻找却仍不得线索。曾经的记忆点,如今是一座破败的武庙,墙上爬满了薜荔。我们在村里乱转,几乎迷路到绝望,在询问了三四位村民后,终于在一片密林中找到了一段土墙。经多方核实,确认为当年的谢沐关城墙遗址。信息得到确认的那一刻,大家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与古城墙默然相对。历史的气息和意象瞬间笼罩在心间。从金戈铁马到今日的和平宁静,时间制造了多少的沧桑与悲情。
小水村不远处,有所城村,属湖南地界。它的名字,来源于军事战争。先是卫所,然后逐渐成为所城,最后失去战争功能而逐渐演化为村落。我们驱车前往这座传说中的明代卫所,却发现古老的所城早已淹没在现代民居中。询问一位老人,他自称姓陶,是军户的后代。和大多数传统村落不同,所城村的人有几十种姓氏,这也正是卫所的特点。陶大爷带领我们深入村中。在一堆民房的拥挤中,我们看到了当年的所城城门。卫所是一种类似堡垒的军事建筑。和城市不同,它以军事功能为主,城中多是军户。可以说这就是古代的军事基地。
据《永明县志·光绪三十三年版》记载,“桃川所城在县南五十里,距龙虎关三十里,所城外一里许即桃川圩,明洪武二年设哨弁领哨兵一百二十名,四年改置守御千户所......”永明县就是江永县,比起古时,今天的江永县又增加上江华县的一部分乡镇。随着朝代更替,兵营逐渐废置,军官士兵也因此逐渐转为乡土居民。由此,所城是由原来驻守在哨所的屯兵因御所之废除而留下来的士兵,娶妻生子逐渐繁衍而来的村落。
除了谢沐,还有冯乘。古地冯乘今日已属富川县境。不大的县城,却还保留了不错的城池。虽然并没有几个游客,但往昔的生活气息与古老的城市遗址仍交融于同一个世界,已令人足够欣慰。今天留下的城池属明洪武年初建,明朝灭亡后,南明政权曾在此地与清军反复争夺拉锯。
灵渠是南岭保存最好的军事遗迹。
南岭保存最好的军事遗迹莫过于灵渠。这是秦军征伐留下的最伟大的水利工程,沟通着长江和珠江两大南方水系。
如今它早已是国保单位,并在努力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它是秦国对百越战争的重要见证。然而我们走在灵渠边,感受到的却是悠然的生活气息。海洋河的水经铧嘴流入灵渠,穿过县城。两岸草木极美,古树参天。大人在水边钓鱼、洗衣,孩子们在水中游泳嬉戏,水边洋溢生命的灵动。这样的场景,让人很少会想起它最初是为了军事运输而修建。
灵渠景区中,引发我们历史遐思的是铧嘴上的一块碑,碑刻“伏波遗迹”四个大字。这里的伏波,指的是汉代将军马援。这块碑便是对他的纪念。历史上,灵渠边曾建有纪念马援的伏波祠,今天的兴安,则有马援广场。其实历史上有多位名将被封为“伏波将军”。最有名的除马援之外,便是路博德。他们都与汉王朝征伐岭南有关。孙中山曾用“万里间关马伏波”来称赞蔡锷将军,可见马援名望之重。
潇贺古道上,更为雄伟壮观的是临贺故城。站在这座始建于西汉,经历代修缮而保存了一段完好城墙的古城的墙头上,远处是越城岭的群山巍峨。巍然屹立的魁星塔如哨所遥望南岭。城墙下,护城河残迹仍在;城内则密集排列着古民居、文庙和宗祠,一种古代军事要塞的感觉油然而生。作为13个朝代州、府、郡、县治地的临贺故城,是整个南岭山脉中最大的一条山间谷地的中心城镇,临贺故城在军事战争史上经历过无数的战火硝烟,几乎每一次途经潇贺古道的军事行动,都必然会波及到它。如今,城池这种封闭式的防御形式已不再有军事的价值,然而作为重要的文化遗产,它留存着关于南岭战争的鲜活回忆。战争永远都是阶段性的混乱,唯有和平才有永恒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