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处:《背面》,作者:刀尔登,版本:汉唐阳光·山西人民出版社 2023年5月
当爱好者的想象被驯化之后
爱好的最美好处,是它的私人特征。是啊,我们所说的爱好,至少有两个方面是和社团有关的,一个是获得赏誉,另一个是学习知识,但说到底,爱好的核心是自得其乐,是于无孔不入、无微不至的社会包围中,勉强维持一块私人花园。
想一想,我们通常是怎么看待他人的爱好的,视而不见,懒得理睬,甚至将他们视为怪人、有缺陷的人,当然多半是无伤大雅的缺陷。这种隔离、疏远,甚至不见容,反是爱好者的福音,因为他需要通过个人倾向来与众不同,如果说得不那么肤浅,那便是通过爱好来树立一种姿态。在一定程度上,旁人越是皱眉,爱好者越是骄傲,大家越是耸肩,爱好者越是得意,——这种姿态其实是暗含着一种危险的,因为在将社会的否定转化为自我肯定的同时,他也向社会打开了自家的窗口。当然,我们都是社会中人,爱好者亦不例外,一个喜欢编织的人,在灯下移动手指的快乐时光,是他自己的,而织好了一件东西,还是要送给其他没有这种爱好的人来穿;尽管有这些接口,我们谈论的爱好,毕竟是种模拟的脱离方式,行为是模拟的,在精神中、想象中,脱离却是真实的,哪怕是短暂的一瞬。然而,如果一种爱好,当爱好者的想象被限制或者被驯化之后,完全可能变成相反的东西,变成一种进入、取悦社会,并在其中争夺地位的东山捷径。
一种有趣的姿态,是到公共场所去旁若无人。耍大鞭子的游戏,需要开阔的地面,很自然地,不大会在自家里进行。不过据我的观察,至少有一个游戏者,专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耍,考虑到这种游戏的猛烈,不得不说那是个有意思的倾向。我上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寺庙的台阶上,那地方一到傍晚,是全县的游乐场,因为台阶上下,各有一大块平地。他在通道上把鞭子舞得平地风雷,几丈内人不得近,——这是一种挑衅,还是一种娱侍?我不会读心术,无从猜测,若从姿态上看,他既像一个高傲的舞者,又像一个干进的侍者。其实这些不重要,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打紧的是,他是那个广场上的“一景”,他要不来捣乱,大家还要想念他,担心他生病。他的所作所为,早被我们美好而强大的社会,化为自己的装饰,他的鞭声早已悦耳,越是舞如疾风横雨,在我们眼中,越是光风霁雨,甚至尧风舜雨。
社会的一个伟大之处,是将个性的枝枝杈杈,行为的千头万绪,以及那些温良的不满和小小的反叛,统统化作自己的支持力量,就像“欹松异石”恰好是风景区的票价一样。这听起来不错,我们每个人都不介意牺牲一点所谓的主体性,不介意所有的牺牲在权力的沟渠中汇集起来,流向一个水库,不介意那水库高悬于头顶之上,只要我们得到身份上的补偿,只要我们没有被抛在游戏外面,只要我们有个不错的座位,欣赏那既像由我们共同创造、又像为我们而创造的场面。
有人会说那是居易·德波式的场面,由索尔·贝娄式的碎片构成,但说实在的,谁在乎呢?我们喜欢自己“不同凡响”,在当代社会中,那是不难实现的,因为实现的方式,早已设计好了,丰富多彩,我们只要从中选择一种或几种,如果不满意,随时免费更换。当代人追求幸福,而幸福已经定义好了,还有自己的热线号码;所有的物品和生活方式,都印有幸福的分数,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计算,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话,我们知道打哪个电话来查询。
对于某些爱好者来说,这也许有点危险。我指的是那种想通过私人爱好定义自己之一部分的人,本来,他的爱好像一面魔镜,可心地报告说,他是一个美丽的人,然而在某种局面中,他看到的形象,却是在出厂时就已刻在镜中的。
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旅游。“旅游”和“旅行”一样,从词形上说古已有之,成为固定的词,是相当晚近的事。我小的时候,就只听说过旅行,没怎么见过旅游一词,虽然它所形容的活动,也是自古有之。翻开《文选》,诗赋中各有“游览”一门,“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相当于我们的郊游,“遇可淹留处,便欲息微躬”像是远游,登山的有“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下水的有“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这种带着趣味的旅行,到我初识旅游一词的时候,已经是特定的活动,特定到需要设旅游局来管理。
“爱好”正在面临的危险
旅行会成为一种爱好吗?我不确定。旅游呢?我想是的。不是因为人们都爱旅游,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些人,把这类特殊的旅行爱得火热,一出门就高兴,不出门的时候,也要看地图,设计路线,整理相片,整理纪念品,积攒资费,买鞋买帽,他们穿的衣服,都是有很多口袋的,多半还防水,哪怕是生活在非常干旱的地方。这些人一到饭桌上,总有办法把话题引到他的地盘来,大家随便说什么,都会让他想起“我去年在巴中的时候”,甚至“我前年在巴黎的时候”。——如果这不是爱好,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了。
我最近的一次旅游活动,是在安徽的一个“古村”。门票高达二百来个鸡蛋的价钱,可能是因为村里有两百来所白房子,彼此相似如鸡蛋,令人哀叹当代生活如此缺少精神性,以至于连稍“古”一点的遗留物,哪怕是极为平庸的,也要去花钱观赏。进村后的线路是固定的,有牌子指示,这里曾是什么大户,这里曾是什么银号,这里是曾经的水井,淹死过人的,这里是曾经的梳妆楼,没有摔死过人的,等等,等等。当然你可以自寻别径,但亦不出人家所算,走着走着,总会走到梳妆楼和水井,分别感叹一声,拍照留念。
我遇到了旅行团。在旅游的嘲笑链上,那是最末端的,不厚道地说,他们的意义之一是令我们这样的人感觉良好,当一次可悲的旅游接近末尾,看到旅行团,总能恢复写在说明书里的振作吧。不妨尽情地嘲笑他们头上的红帽子和手里的小黄旗,只要能令我们的社会运转通畅,不用担心他们的感受,他们另有嘲笑的对象(比如留在家中的人),正如我们也是别人的嘲笑对象。
不过这一次,我连这种功能性的、合法的嘲笑都发不出来,因为看得清楚,彼此实在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在同一条传送带上,身在别人制造的幻象中,又给别人制造着幻象,自以为是演员时其实是观众,自以为是观众时其实是演员。
在这方面,我的一个朋友比我有资格谈论。我戏称他为“5A爱好者”,因为他匆匆忙忙,要赶紧访问若干个所在,免得老来有遗恨,不得穷扶桑。按他的标准,我那一次的经历,很接近标准的旅游了,第一步是发现目标,——这其实是臭美的话,因为明明是目标发现了我,令我抬头便读到“震撼”“大美”,低头又读到“世外仙境”“不来就白活了”,如果谨慎一点,看看别人的评论,总不外乎“不虚此行”和“哎呀妈呀太好看了”。
于是我来了,你来了,他们来了,排队在同一条线段中。我们的新身份是游客,聚拢为花朵,盛开在新闻节目和统计报告里。时代给我们提供了工工整整的快乐,我们的回报是将自己裱给时代。来吧来吧,观国之光,曲曲折折地进了门,抬头看见高大的景致,每个人的下丘脑一振,啊的一声,一些好东西分泌出来,成分和浓度都是一样的。
等等,朋友抗议说,这样挖苦人是不公平的,因为假如一个人在一种活动中确实感觉到了快乐,那和这种活动的应制程度有什么相干?如果我喜欢松树长这个样子,偏要远行三千里地来看,这与我周围的人,与围绕这株松树的全部社会安排,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我说,不是有社会学家举出“点头称是的快乐”嘛,实验室里的小狗不难将不被电击解释为幸福,何况还有奖赏呢。如果小狗可以训练到中规中矩,人比狗聪明许多,当更容易培养出尺寸适度的反应来。我的朋友说我在诡辩,实际上等于说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我们的快乐是不是别人定制的。我说确实不知道,但可以从迹象上推断,如果人们像磁铁下面的铁屑,都朝着一个方向露出一样的笑容,那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我的论辩漏洞百出,朋友后来的讲述却弥缝了些许。他的故事生动之极,我从中听出,第一,标准的旅游没有完结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把你拍的照片发在互联网上,没有完结;你写了一篇游记,没有完结;你时隔一年后在饭桌上发表回忆,没有完结。因为你参与制造了一件东西,一种叫旅游的东西,哪怕你,就算我吧,撞坏了头,失忆啦,摔坏了脚,走不了路啦,旅游也不会完结。第二,任何旅游都是标准的,你我当然可以做些脱离常轨的事,随意好了,反正是标准的。
我说这些不是在批评旅游(实际上我正盼着疫情结束,好去些可以尽情地购买门票的地方),而是谈论一种爱好正在面临的危险,当它的私人特征正在消逝,或者说,正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形状,而再重新凝固时,爱好者已经难于分辨哪些曾经是自己的需要,直到连这种分辨的意志也如笑出来的“泪水消溶在雨水中”。
旅游爱好者是非常受欢迎的,这是少见的情况。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爱好者组成的社团上。通常,当个人难以抵御整个社会的热情之时,这类社团可以像个堡垒,至少暂时拥有自己的“内部”。我只于互联网上见过旅游爱好的社团,我只见过这些社团中的一小部分,尽管这些社团的倾向恰恰包含着有利于广泛推断的品质,我还是要谨慎地说,仅就我所见,没戏。
原作者/刀尔登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