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
影子生病了。乌漆抹黑,毛茸茸一团的影子。它面向墙角,背对主人,静静地蹲伏在打印机上,给世界展示一个浑圆硕大的臀部。
樱兰这是头一回目睹影子生病。没想到是那样的,那姿态像在祈祷膜拜,又像冷天冻地里袖着手御寒,或是它怀里孵着偷来的蛋。樱兰再看真切一些,见它双目紧闭,彷彿皱眉,似是用尽全副意志在排解身体的不适。
眼见影子默默受苦,樱兰不免责怪自己。“对不起啊,都怪我疏忽。”要不是晚上她坐在电脑前浏览人们的脸书时,影子异乎寻常地跃上书桌,再跳到一旁的打印机,刻意占据一个显眼的位置,良久维持这背向世界的,似乎在抗议着什么的静态,樱兰当真不曾意识到它生病了。啊影子,影子啊。她轻声呼唤。影子睁开眼,沉静地以目光回应,让她看见那眼神的黯淡。
猫都用这方式生病吗?
后来樱兰回想,其实自上午开始,影子就表现得不对劲了。早上它像平日一样尾随樱兰到院子,趴在花圃中,就在那一株热情奔放的九重葛下看她晾衣服,时而盯着聒噪飞过的麻雀若有所思,之后便一直待在那儿。最初是在晨光中,后来日头猛了,它便钻入车底,直至傍晚时分樱兰开了电视准备观看华语新闻,影子才穿过铁花门走进屋里,在主人脚边躺下,长尾巴如蛇一般温柔地缠上她的脚踝。
这明明很不寻常,樱兰当时却不以为意,因而她才会自责。影子两年前闯入她的住所,摆明要摆脱流浪的生活。住下来以后,由于不习惯使用砂盆,每天除了匆匆出门拉撒,这猫几乎全天候缱绻家中,对外面的世界毫不眷恋。它独喜欢跟在樱兰左右;并非粘人,而是如影随形,触手可及。
樱兰给它取这名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多么好的猫啊,尽管皮相不佳,且总是摆着冷脸,不屑卖萌,影子的性情却惊人地温驯,而且轻易融入家居生活,不留一丝街猫的痕迹。“你爸要是还在,必定也会喜欢它。”可这么说没用,樱兰的女儿语冰只是莫名奇妙地对影子反感。两年前她回家过年,初见这猫,见它一身泼墨,十分嫌棄,说它“像一块发霉的脏抹布”。也不管樱兰怎么提醒,她有自己给它的称呼。去年农历新年语冰再回来,依然一声一声“龌龊猫”“邋遢鬼”。
影子自然没做反应。它早已认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毫无困难地接受了它。它承认的不仅是这名字,也包括樱兰给这名字定好的调子。“Shadow”两个音节,低呼时前轻后重,高喊时前长后短。别人用别的语调呼叫,它一概不予理会。更别说语冰这样一个每年才出现几天的稀客,语气里还满是轻蔑与促狭。
樱兰觉得女儿这么称呼一只猫,多少有点恶意,可那伤不了它分毫。她知道女儿不过是拐着弯招惹她,要让她动气。尽管语冰离家快十年,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但樱兰早已习惯了女儿这德性。自从少年时叛逆期开始,语冰便喜欢事事与父母较劲,尤其喜欢和樱兰唱反调。而今她快要三十岁了,中学毕业后到台湾升学,之后留在那岛上,终归是少小离家,必然在外头吃过苦,可每年回到家来,仍像还没长大似的满腔隐忿,按捺不住各种小动作,总像随时会甩门暴走。
“干吗给猫取这样的名字?”这么说的时候,语冰白了她一眼,根本没等她回答。“你要把它当谁的影子?”
“你问过猫吗?它喜欢当影子吗?”说着,她别过脸,伸手碰碰书架上的这个那个,弄出这般那般声响。樱兰知道女儿在找碴,怕说了什么她都要顶撞,便没好气地盯着她。这侧脸,本来就够棱角分明了,到了台湾的这些年,女儿还把头发越理越短,人又越来越瘦,脸尖成了锥子,下颚角看着有点乖张。
“你女儿这相,反骨。”她想起母亲不止一回这么说过。
语冰见她没回应,觉得无趣。她瞥一眼樱兰的书桌,看见案头上新置的一座饰物,随手抄起。
“不会吧?妈你改信佛了?”
佛?樱兰想,语冰指的是释迦牟尼的半张脸。那脸镶在无色的透明砖块内,方中有圆,法相坐落于凹处,背后铭有一截《大悲咒》。她问女儿,你认不出来琉璃工房的风格吗?只是个摆饰品啊。看着喜欢就买下来了。她还说此物有个名字,叫“光明无边”。
语冰努一努嘴,不敢恭维地将东西放回桌上,却不归还原处,而是看见一旁平躺着的《圣经》,便把“光明无边”竖于其上,如立一块碑石。
“嘿,这么摆有点意思吧。我也来给它取一个名字,叫‘满天神佛。”
樱兰觉得自己老了,完全提不起劲跟女儿如此拉来扯去,应付她这些带刺的话。好在女儿回家过年,就待那几天。中间要参加老同学的聚会,成群结队到街上去吃她怀念的家乡美食,还得随时随地拿起手机与台湾那里的伴侣、朋友和同事互通信息,再扣除睡眠休息,母女两人交会的时间并不多,樱兰只要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语冰最迟大年初五总会离去。有车子来接,樱兰循例送到门前,说几句叮咛的话,车子一开动她即转身走进家里,就连挥手作别她也觉得矫情了。
语冰离开后,樱兰一般会花点时间把女儿的房间收拾一下。她向来有点洁癖,女儿用过的床单和被子,那是非得马上清洗不可的。洗衣机开动后,她进房里打扫,把那长年无人使用的房间清理得一尘不染。语冰虽然不住这儿了,但房间一直保持着她去国前的模样。书架上的书都受潮发黄了,窗帘也褪了颜色,但房里仿佛还有着一股少女气息。樱兰总给这房间关上门,不让影子进入。
影子对此并不强求。最初住进来时,它曾几次趁樱兰专注打扫,伺机蹿入房内,并直接钻到床底。樱兰逮它不及,又哄不出它来,索性走出去关上门,等于把猫困在房里。过了一会儿打开房门,影子已等在门后,迫不及待要出来。如此三番两次,以后影子似乎明白了那房间是个陷阱,随时可以变成囚牢,便不再企图闯入。
猫这么懂人意,樱兰是真心欢喜。她过去并未特别喜欢小动物,主要是嫌它们一身皮毛藏污纳垢,不宜与人共处。语冰上初中时凑同学的兴,在房里偷养了一对仓鼠,樱兰发现后几乎抓狂,偏偏那时语冰特别执拗,母女俩冷冷热热地对峙了半个月,连樱兰的丈夫也无从调解。最终两只仓鼠中有一只腹泻脱肛,死在笼中,女儿像是受了惊,也可能是心灰意冷,遂把剩下来的一只送人了事。
樱兰知道丈夫同文一直念想着他家里以前养过的一只黄狗,并且许多次试探──防盗啦,驱赶野猫呀,给女儿培养一点责任心吧,老来做伴啊……想要在家里收养一只,却都被樱兰挡下来。那时怎么想得到,就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居然屈服于一只街猫的意志,让它登堂入室,从此分享她的生活不说,还轻易上了她的床,只差没与她共枕。
可正因为同文死了呀。他死得那么突然。好端端的一个男人,这么多年没生过一场大病,每年更新医疗保险时都慨叹自己在付冤枉钱,皮夹里的医药卡从未派上过用场。岂料一个晚上他如常出门与朋友打羽毛球,竟倒在了球场上,没送抵医院便已断气。如今樱兰已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反应,甚至不太记得那段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同文之死”像是曝光过度的一卷记忆,大片大片留白,充满杂音;倒是记得语冰赶回来奔丧,乖乖在家待足七日。
那七日,语冰难得的安静温顺。樱兰记得自己随时都可瞥见她瘦长的身影,仿佛随侍在侧,却像影子一样沉默。好些来吊唁的亲友,包括教会的弟兄姐妹和语冰的外婆,后来都对樱兰说,你女儿虽然还阴阳怪气的,但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以后应该会比较懂事了。
还真有三五个月,女儿对她殷勤了些,每个月总有两回电话打来,虽没有什么可说的,好歹算是嘘寒问暖。樱兰感觉到女儿在释放善意,便也强打起精神应答。除了互相问候以外,母女俩多少有点生硬地拣些家常话说,装成电话两头都岁月静好,直至其中一人撑不下去,托词结束通话。
那时期樱兰日子过得心不在焉。与她结褵半生的人死了,她许久未缓过来,倒也不只是彻骨的丧夫之痛,只是觉得家里陡然清冷,令人害怕。于是那一阵她天天往教会跑,奔忙于许多事工。多年前辞去中学教职后,声称绝不再教学的她,星期日敬拜后当起主日学老师,对每一个孩子露出圣母般的笑容;周二参加读经会,为《圣经》咬文嚼字,与牧师争辩;周四晚上在祈祷会上大声地为生病、失业或离婚的弟兄代祷,又听到别人为“我们中间的李樱兰姐妹”深切祷告。阿门。纵使那样,无论是别人集体向上帝说情,抑或是女儿一再在电话里细声慰问,都无法令樱兰平静,她还是被诊出了轻微的忧郁症。
樱兰没把这事向谁说,然而在所有人当中,母亲终究比别人更能察觉她的不妥。母亲已八十出头,尽管脑子还很强健,却奈何不了筋骨一日比一日萎缩。樱兰自从提前退休后,每周一两趟去探望母亲和大姐,替她们做一点家事,上网去给她们缴各种杂费,也等大姐放工回来,载她们出去与同文会合,一起用餐。同文身故后,樱兰仍照旧如此,可母亲却似另有洞察,偶尔会伸出枯瘦的手来搂一搂她的肩膀,或抚一抚她的背。
“你行的。你这么坚强的人,妈知道你一定挺得过来。”
母亲这么说,樱兰觉得有点耳熟,仿佛此情此景许久以前已经在哪里被她经历和体会过了。若真如此,那一定是语冰出生前的事。她朝母亲点了点头,用了点力使眼神凝聚。心思却飘浮到三十年前了。那时自己也是这般回应的么?她说,放心吧,妈。我没事。
日子还是得过的啊。
后来便来了这猫。樱兰在屋后的冷巷第一次遇见它,彼此对视了一阵,猫便径自向她走来,眼神笃定得就像认识樱兰已久。樱兰不知何故心软,蹲在后门台阶上喂过它两三回。猫在她腿上磨蹭过了,见她不抗拒,顺势从后门蹿进屋里,却被樱兰一把逮住,直接将它撵出去。樱兰随即把门阖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樱兰在厅里看见它踩着一束阳光越过稍微敞开的落地门,再穿过铁花门的间隙,大剌剌地走到她跟前,昂起头注视她。
“好家伙!”樱兰俯身从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中捞起这团黑影,把它带到门前,故意使劲将它摔出去。猫没有丝毫反抗,连“喵呜”也不发一声,只是在四脚着地后拧过身来,看着樱兰大力把落地玻璃门拉上。
“你走吧。”樱兰放下纱帘。猫的身影因朦胧而变得柔和,姿态却仍摆在那里,十分坚定。
大概只过了两三分钟,樱兰摊开报纸,封面上的头条新闻尚未读完,倏地发现猫无声无息地端坐在她脚下,依然伸长脖子盯着她看,目光澄澈,面容沉着。这一回樱兰不再发飙。她与猫安静地四目交投,心里想明白了这猫必然是从她睡房稍微打开的窗口跳进来的。她自然可以再一次将它掷出去,然后将家里所有门窗都关起来,可如果是那样,等于她为了防范这猫,只有将自己密封在屋子里了。樱兰叹了一口气,再细细打量那猫。猫丝毫不回避,始终睁大着金黄色的眼睛,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等候她发落。
医生说,这猫应该是肚子疼,脹气,轻微脱水,也有点发烧。
“只要不是染上猫瘟,其他的都好办。”说着,他揪住影子的后颈,给它注射皮下水,之后再补上一支营养针。
“猫瘟”这名词听得樱兰头皮发麻。她只听说过猪瘟和狂犬病什么的,可从来不知道猫也有致命的传染病。医生斜睨她一眼,见她目光失焦,表情疑惑,自以为懂得她的焦虑,微笑着对她说:“放心,猫瘟不会传染给人类。”
影子两年前到过这兽医诊所了。当时樱兰提着同一个篮子,带它到这里来做绝育手术。不过是半天时间,下午她再来,影子的子宫和卵巢已被摘除;麻醉药的药效尚未完全过去,影子躺在提篮里,奄奄一息似的,用疲惫的眼神看她。那时它已经有了名字。护士给樱兰发了一张问诊记录卡,上面的名字栏空着,樱兰便填上了“Shadow”。
那一回樱兰只是把猫交给柜台的护士,说好时间回来接它,并没有走入问诊室,甚至没有见着兽医本人。这次她走进来,被里头许多冰冷的钢材陈设和随手可得的洗涤用具吓了一跳,觉得那里更像验尸房,也有点像大餐馆的现代化厨房。至于医生,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体格魁梧,好像随时能徒手制伏一头牛的壮汉子。猫被他捉在手上马上变成了一块抹布,服服帖帖地趴在那既像解剖台,又似料理台的钢制大箱子上。
“看来只是小问题。”医生把影子放回篮子里。“要是明天还没有起色,或者出现呕吐啊泻肚子之类的症状,你再带它来。”
医生说的,樱兰当然不会完全信任。尤其是这种看起来一派踌躇及自信的医生,只会让樱兰更警戒。她看着医生给猫检查和打针吃药,动作一气呵成,不知怎的想起菜市里的鸡贩子处理鸡的那一套流程。一只活鸡被刎颈放血烫水拔毛再掏空内脏,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她吃过这种医生的大亏,当年可是赔上了一个男孩。自那以后,就连自己身体不适,她也很少求医。只是影子毕竟是一只猫,总不能像以前照料小语冰那样,带它去找中医,或是给它服药房买来的成药。事实上,对于该怎样喂一只猫吃药,樱兰没有半点概念。
但猫总必比人强健吧。老听人们说,猫有九条命,而生病中的影子虽然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后,樱兰掀开篮子,它一跃而出,身手依然矫捷,像是精神恢复了不少。着地后,它环顾四周,一脸戒备,也没看樱兰一眼便紧张兮兮地转身蹿到门外。樱兰没见过它这举止。影子,影子啊。隔着摇曳的纱帘,她看见影子忍者似的矮着身沿墙根疾走,一刻没停留地穿过栅栏跑到了外面的大路上。那一瞬,樱兰想到的是这猫走了,它不会回来了。
傍晚时电视上新闻节目的片头音乐播完后不久,猫悄无声息地回屋里来了,先是去喝了点水,又如影子一般系在樱兰脚下。樱兰开了罐头,见它伏身吃了半罐,心里放轻松不少。晚上她在网上翻阅人们的脸书,低头看看,影子又如往常般在书桌下的脚垫上安睡。
猫如此甚好,宛如一块定心石,樱兰便不觉得日子动摇。她去追踪女儿的脸书,看她贴出来今日的早餐图,配上文字分享她与“小善”的生活点滴。也许因为在杂志社工作的关系,那些餐桌上的照片漂亮得像是在摄影棚拍的一样,感觉里头的食物都似在衬托图中的餐具。女儿的文字也有相同的效果,几乎像是给宜家写的文案,好像在推销一种美好的家居生活和温馨甜蜜的伴侣关系。
女儿大学毕业后就与这“小善”在一起,算来有五六年了。除了在女儿的脸书上找到几张她们两人的合照以外,樱兰就没见过这人,倒是通过女儿日记般的文字,堆砌起来她对这女孩的认知与想象。奇怪的是尽管亲戚中有几个人的孩子已在台湾碰到过小善本人,见证了她的存在,樱兰却仍然觉得这人并不实在。也许是因为在女儿的字里行间,这同居伴侣的形象过于美好──体贴温柔,心灵手巧,甚至经常表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仿佛她也和那些美轮美奂的早餐或午餐图片一样,“展示”的企图太过明显,则不免有点虚构性。
对于网上的一切,樱兰一直都不怎么当真。她以前根本不上网,家中的电脑主要是给同文用作处理公务。他逝世以后,为了协助教会的事工,加上教友们的鼓动,“方便你跟你女儿联系啊!”樱兰才开始使用网上的社交媒体。不久后,电话里也有了微信和WhatsApp,并逐渐养成如同收看电视新闻那样的,每天准时坐在电脑前浏览脸书的习惯。说来那上面少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东西,无非都是些经过加工和美化的生活碎片。樱兰脸书上的百来个朋友,全是她在现实里认识的人,当中不少平日常有接触,因而能在他们图文并茂的脸书上察知那些“虚假”的部分。
至于女儿,樱兰乐得瞒着她,隐身在她的朋友圈里观看她在那上面努力演出的生活。女儿的朋友圈拥挤得难分青红皂白,当初樱兰拿彩虹旗做头像,轻易混了进去。以后她便像一个观众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默默看着女儿与小善布置的日常生活场景;看她愿意让人们相信她是怎样的人,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一日,在早餐桌上,女儿说她与小善谈到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从小学时候开始,大家都拿这名字笑话她,叫她“周语病”。
……然而真正让我对这名字感到介怀的,是中学的时候,有一天从外婆口中听说了我那未及三岁就因为脑膜炎死去的哥哥,用的也是同一个名字。我当时十分错愕,我哥也叫周语冰?这不可能。我一再追问,无奈外婆是个文盲,怎么问也说不清楚,我转而向小姑姑旁敲侧击,才知道我哥哥的名字叫“周雨宾”。虽说是完全不同的几个字,但读音相近得如同复制(猜想两份出生证明上的名字也许有着相同的英文拼写)让我感到极不自在。
我這名字是母亲取的。她年轻时在学校师从一个当地颇有文名的女校长,懂得吟诗作对,又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向来自诩中文修为好。给孩子取名的事,我爸自然不会与她争。记得小时候我为同学取笑我的名字而懊恼,回家跟妈妈申诉,她总笑笑说“别管他们,你的名字大有来头呢。你的同学不懂得你这名字有多好。”
“为什么他们不懂呢?”
“因为他们全都是夏虫。”
关于我的哥哥,要不是童年时被家中的大人带在身旁,偶尔听他们在谈话中说起,我自己懵懵懂懂地凑足了讯息,可能直至今日我还不晓得自己并不是家中的独生女。这么多年来,我的父母从未告诉我,我有一个曾经存在的哥哥,而我也一直装着不知情,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如今想起来,像是一家三口莫名奇妙地各自守住同一个秘密。
直到现在,离乡将近十年,我每次回家躺在自己的睡床上,仍然常会想起那个死在这房间里的小男孩。老实说,我想起来的只是一个陌生的,需要我去虚构他的面目的幼童,而不是在怀念一个亲人,更不是“哥哥”。说到底,最初知道他的时候,我少说有五六岁了,然后我逐渐长大,以后还将老去,他却永远是一个两岁半的幼儿。在我的想象中,他更像是一个我始终没有机会拥抱的弟弟。
至于我的父母,他们把我放在哥哥死去的房间里,让我继承他的名字,却从来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我猜他们总以为大人的事,尤其是这其中可能埋藏了碰不得的伤痛,说出来了我也不会懂吧。倘若是那样,我在他们眼中岂不也是不可语冰的夏虫?
这故事很伤感对吧?小善听了居然很不识趣地笑起来。“那你改名字好了,叫周夏虫?”
“这名字好听哦。以后我叫你阿虫!”
樱兰把这些文字反复读了几遍,连底下的留言也一一读过。许多人起哄,替她出各种主意,怂恿她改名字。“做回你自己!”他们说。女儿似乎欣然接受,也给这些留言逐一按赞。樱兰怔怔地盯着屏幕,那上面放射的光芒让她的眼睛酸涩;脑里像飞进了一只乱闯的苍蝇,嗡嗡作响,似在惊慌中找寻出口。
这是个炎热的夜晚,樱兰却觉得手心发冷,心跳总像乱了拍子。她记起心理医生的咛咛。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少说行话、套话,嘱她把生活当成乐曲。“无论如何,不要丢失它的节奏。”他说。
樱兰下意识地低头看看,影子还在,乍看像印在脚垫上的一大摊墨迹。猫也正斜着眼睛瞟她,似是偷偷在留意她的动静。那模样多少有点鬼祟,樱兰觉得滑稽,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到了该上床休息的时候,樱兰仍然像平日一样仔细漱洗妥当,换上睡衣,拉上落地门,将屋里的灯火逐一熄灭,只留一盏在门廊。她坐在床上祷告,说的都是语冰的事,请求宽恕与平静。阿门。睁开眼睛,影子已经跳上床来,在她身边躺下。那是以前同文睡的半张床,樱兰在上面铺了一张毯子,猫便懂得那是它的床铺。樱兰半夜习惯醒来,借着窗口透进来门廊的灯光,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这猫。尽管只是一团黑影,可樱兰看那姿态,感受到它平和的呼吸,心里便觉得安稳。
“感谢主。”她在暗中沉吟。深夜里周遭一片寂静,静得这房子像是一艘躺在深海里的沉船。神总在这种时刻,像一尾暗黑色的大鱼,潜艇般在漆黑中向她游来,缓缓拂动空气,让樱兰听见他的呼吸,以为他很靠近。
这晚上她却在一个空旷的梦里被困了许久,待她醒来时,已经有些早起的人在外头稍稍弄出了日子的声息。樱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下猛力转动的吊扇,满脑子回荡着适才她在梦里的呼喊。那梦融化得极快,樱兰已记不起来它怎样开始,只记得梦的后半段,在一座像是未竣工即被废弃了的大楼里,自己一直追赶着女儿,并且不断呼唤她,要让她回头。而无论她怎样努力,始终无法缩短她与女儿之间的距离,还一次一次在各个转角丢失她的踪影。
樱兰在梦中意识到那是梦,却怎么也不愿意放弃追回女儿,似乎有满腔的话,再不说就迟了。最终她在一个像出口一样的地方,又见到了女儿的身影。那出口像是通向天台,有光如巨浪般扑面涌来,淹没了女儿的大半个身体。樱兰忽然意识到女儿一直在这座弃楼里踟蹰,其实正是要寻找出路,想要离开她的梦。眼看女儿即将跨出去,樱兰再顾不上什么,吼叫似的放声喊她。
女儿回过头朝她瞥了一眼。樱兰觉得那面孔似是而非,像是经过重度修图,变得不完全是她的女儿了,可那面孔上的眉梢眼角,以及略带鄙夷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却让樱兰不得不相信那是语冰无疑。就在她错愕的瞬间,女儿忽然转身,猫一样矫捷地朝出口冲去,大步蹈入外面的光海;才一眨眼,便连影子都被那光吞没了。
那一刻,樱兰想到的是女儿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雨宾!雨宾!
回来啊──
雨宾──
樱兰躺在床上,梦中传来的回声渐响渐弱,眼前的世界被头上的吊扇搅拌成一个巨大的漩洞。她感到胸口发闷,额头和颈背沁出冷汗,便觉得久违的晕眩症要发作了。这病发作起来是真不得了的,让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呕吐不止,非得把胃囊挤空不可。以前她初犯这病,正是儿子病逝期间的事,那时有同文在身边,如今她却是自己一个人了。樱兰想着十分害怕,便用手肘撑起自己,在一个旋转中的世界里坐起身来,闭上双目。即便那样,她仍然感觉到这床在微微晃动,并像失去平衡似的慢慢朝一边倾斜。是的,这病传达的正是这种感觉,世界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你一个人乘的小艇却在漩涡中缓缓倾覆。
就在她觉得身体失去重心,禁不住要往一旁倒下的时候,忽然感到胸前一热。一只柔软的生物将身体贴上她,在她的大腿上磨蹭,像是要在那里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好让她保持平衡。樱兰知道是猫。“感谢主。”她鼻尖一酸,伸手将影子揽入怀中。
梅桂不明白她何以会养猫。养狗不是更好吗?
“猫这种动物,天生无情无义。”她对樱兰说。那表情,像是对自己说的笃信不移。
梅桂家里养过狗,樱兰隐约记得。她们小时候住在同一个新村,是巷头巷尾的老邻居。从小学到中学,她们还上同一所学校,坐同一辆校车。每天清晨校车先开到樱兰家,再到巷子另一头去载梅桂。她家院子里养了土狗看门,每次都必对着校车狂吠,非得等校车往前拐弯了才肯罢休。樱兰记得梅桂曾告诉她,那黄狗刚断母乳便被领回家里,直至后来老死都没有个名字。
樱兰也听丈夫同文說过类似的话,猫不认人,狗有灵性。他家以前养的狗,明明老得四腿发软,却仍拖着病躯溜出家门,一去不归。“免得主人为它料理后事,也可能是不想让主人伤心。”
“养狗养猫都一样。终究不能指望它陪我终老。”樱兰边说边打量梅桂。将近半年没见,这脸似乎又焦黄了一些,倒是两笔乌亮的粗眉刚纹上去不久,仿佛油漆未干,看着像枯树上长了两捺绿油油的新叶,有点说不出的突兀。
每个星期日,樱兰都会到教会参加九点钟的第一堂主日崇拜,梅桂则因为家里许多事情需要迁就,住得也比较远,因而半年前转到了十点半的那一堂。两人的时间错开,梅桂还经常迟到,因而碰面了往往只来得及招手和点头,相互问好而已。可今天樱兰来得迟了。她今早准备出门时,看见影子恹恹地趴在院子一隅,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做回应。樱兰心里觉得不妙,便想再带它去找医生。车子开上大路了,她才想起周日兽医诊所都休息,只好掉回头,把猫安置在屋内。这时候看看时间,已将近十点钟。
“影子乖,等我回来。”拉上落地门时,猫趴在沙发上怔怔地看她,胸膛一起一伏,那眼睛却一眨不眨,当中如有鬼火,把樱兰看得心里一紧。
“看见它那模样,我居然想起我儿子了。”樱兰将目光从梅桂的双眉移开,投向圣台中央的巨大十字架。
梅桂愣了一下,仿佛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唯有也别过脸,微微昂起头眺望前面那幽幽发光的十字架。耶稣不在那上头。
第二堂崇拜快要开始了。人们陆续走进大堂,将原来空落落的长椅一一填满。负责司琴的弟兄昂首阔步走到台上就位,掀开了钢琴盖子。樱栏从前面长椅的书槽里拿起一本赞美诗集,正要翻开,忽然听到梅桂说,那是不一样的。
她转过脸,只见梅桂表情严肃,眉头紧皱,似是要把两道粗黑的眉毛扣起来。“我只有一件事,”她像背书一样,眯起眼睛,有点吃力地一字一字念起了《圣经》里的经文。“就是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向着标竿直跑。”
这一天的崇拜,从开始时的唱诗到最后的祝福,及至后来开车回家,樱兰都无法专注。除了记挂家中的猫,她也像着魔般不断想起梅桂这认真背诵经文的样子。梅桂从来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以前在学校里,除了家政学得还可以,其他科目都勉强;小学时背书默写,更是经常脱线,受过不少责罚。
相比之下,樱兰在学业上一直表现甚优,背书是她的强项。中学时她念文科,能背上许多古诗词,字体也写得端正好看,深得老师欢心。当年那擅长写古体诗,书法也甚获好评的女校长更是对她青眼有加,把她当作入室弟子。她与梅桂小时候比较要好,中学时分了班,渐渐不那么亲密。升上中五后,梅桂与新村里一个修车学徒偷偷交往,尝了禁果,粗了腰围,没来得及毕业便辍学嫁人。不久后,男方在家人的资助下,在城市另一端买了一栋廉价屋。梅桂抱着初生的儿子,与丈夫搬了过去。樱兰记得那是个星期日。搬家是大事,她虽然没多少力气,却还是被动员过去帮忙了。
后来在教会的分享会上,梅桂说了她家几个孩子患病的事,倒是完全不提她创办地贫症协会,当过会长的经历。“目前为止,世界上寿命最长的患者活到了四十多岁。”她停顿半晌,目光茫然,像是心里在数着数。“我的三个孩子现在都年过三十了。”
在场者多为妇人,无不动容,全都湿了眼眶。
让我们低下头,齐心为林梅桂姐妹祈祷。
阿门。阿门。阿门。
那些她不愿提起的,樱兰以前自学校的一个同侪那里听说过传闻。那同侪是个女教员,丈夫在报社当摄影记者,说梅桂遭协会的成员排挤,指责她为自己打造形象和捞取名声,一个人拿下所有光环。“有人说她手脚不干浄,总踩在灰色地带,中饱私囊。譬如说刘天王给的捐款吧,他们觉得她不该都悉数拿去。”“也有一股声音说这人没学历,笨头笨脑,却总是代表协会在外面发言,很不得体。”
还有些别的,也许更教人难以启齿──婆家人的嫌恶,丈夫的不谅解和后来的外遇,以及孩子成长后的叛逆和怨怼……这些,樱兰经由母亲而略有所闻的,梅桂都没有一一分享。
纵然有那么多难言之隐,故事终究说完了。梅桂便是在那分享会上哽咽着立愿接受主耶稣基督做救主,从此追随他的道路。哈利路亚!赞美主!会后人们簇拥过去,温言软语,欢迎她加入主内大家庭。这情景樱兰经历过了,知道那像是进入天堂以前的一次彩排,不能太过当真。她稍为踌躇,深怕梅桂会察觉其中的矫作,因而终于没有凑上前去,也像大家那樣送上拥抱。但她明白自己终不该毫无表示,只好过后给梅桂发短信,实在想不到能说什么,唯有送上这经句。
“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斑点,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谢谢你,樱兰。”梅桂回复,“我也同样祝福你。”
那以后她们常相联络,还探望了彼此的母亲,几次安排两个老妇人会面叙旧,倒是都没想要见见对方的子女。偶尔言谈中提起,无非以摇头开始,苦笑结束。奇怪的是,两人在外头相处和乐,可在教会里碰面却觉得特别拘谨和别扭,似乎彼此都意识到那儿是一个布置善美的舞台,走进去了便算轧上一角,只能以主内姐妹相待,轻声细语,演特定的戏。樱兰以前并未觉得如此,只有在梅桂来了以后,她才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好像梅桂的到来提醒了她,教会其实是一座疗养院,里头收容的全是些创伤未愈,有待康复的病人。
《约伯记》读了三章,受难中的义人仍在与神争辩,影子忽然从床底下探出头来,睁大眼睛盯着樱兰看。怎么办?怎么办?樱兰看见它嘴边挂着殷红的血丝,心脏霍然抽搐了一下,脑中被一片空白,由耳至耳,子弹般轰过。
影子。
影子啊。
那晚上樱兰心里像有块巨石,彻夜难眠。尽管她依照医生的叮嘱,拿毛巾裹着冰块替影子敷在患处,几分钟后成功止血,但她明知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总觉得影子像个破洞的袋子,随时又会再流出血来,于是每隔一小时便要起来查看。可这样来来去去太折腾人了,她干脆不离开房间,就睡在语冰的床上。果然凌晨三点起来时,倚着砂盆躺在门边上的影子打了个喷嚏,溅出了一把带血丝的唾液。樱兰不再慌张,只揉了揉眼睛,走到饭厅里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放在小托盘上,再回房里来为它冰敷。影子出乎意料地柔顺,抬起头来配合她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始终不做一丝抗拒。
猫这般乖巧,樱兰不得不心疼。她轻轻抚摸它的头颈,对它说没事的影子,别怕。
别怕。
这一夜只能浅眠,梦都零零碎碎。好在影子再没有出血。接近七点钟时,樱兰睁开眼睛,影子像平常一样睡在了床上,隔着一层被子,躺在她的两腿之间,几乎像熟睡中的婴儿。她为此一动不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些车声和人语了,但樱兰却感到平静无比,神又像一艘潜艇缓缓向她靠近,停在她的耳边,就那毫发之差,让她听见他深沉的呼吸。樱兰忽然激动起来,觉得胸臆间悲伤如水,比神更要壮阔。她合上眼,眼泪珠串似的滚滚落下,在她的两只耳轮内积成水漥。
她起床的时候,影子也跳下床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她一起走出房间。樱兰行到客厅,微熹的晨光穿过纱帘洒在地上,猫像张扬着它修长的影子四处巡视,显然恢复了神气。樱兰心头一宽,才忽然感到疲累,背脊僵硬,两腿酸软,不禁扶着墙缓缓坐到了地上。影子原已走进睡房里,转头看见樱兰坐在门口,便回过身走来,在她身旁端端正正地蹲下。
樱兰伸手触抚它,由头顶一直摸到它的长尾巴,用手心感受它的温和与柔软。猫似乎很受用,眯着眼睛,像是在用身体默默记忆这当下。樱兰和猫在那儿坐了大半个小时,看着铺在地上稀薄的晨光慢慢扩张,涨潮般漫到她和猫的面前。她想想,影子在这儿住下两年了,这情景是从未有过的。她们虽然每晚睡在一张床上,但感觉远不如此刻亲近,仿佛心连着心,还连着看不见的千丝万缕;都知道彼此正在缅怀过去两年的光景,也对那等在纱帘外、即便将所有门窗关严了、仍然会随时扑进来的命运屏息以待。
这种时刻,樱兰想起了死去的儿子与丈夫。他们都走得骤然,没有给她一点预兆,也不让她有一点准备。明明日子是厚厚的一本流水账,忽然翻到了一页空白,死亡与失去已成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突兀得令人失措,久久不知该如何悲痛。待她从空茫中清醒过来,日子已翻过去一页,又再一字不漏地细细记着它的流水账。
母亲安慰她,说细心想想,这是福。
“不然像你爸那样,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死去活来的,何苦?”母亲说这个,目光散开来,像绕过了她,注视着另一个空间。“我每次离开他的床边,上个厕所吧,走回去的时候都在想,老冤家会不会已经断气了呢?”
“老实说,我还真希望回去看到他已经没呼吸了,心跳停了,连魂魄都不在那里了。”
这怎么能比呢?樱兰想。父亲大半生开车运货,跟家人聚少离多,与母亲的感情尤其冷淡。他退休后在家,相看两生厌,夫妇俩彼此嫌恶,以至憎恨,常为各种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再后来父亲身多疾病,弥留时连日昏睡,倒是只有母亲在身旁。樱兰记得上课时接到报讯的电话,是大姐。“妈刚打来电话,说老爸断气了。”
如今樱兰守着影子,想到雨宾与同文死时她都不在身边。两次痛失挚亲后她都心中惴惴,觉得自己一再偷懒,竟然连续错过儿子与丈夫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而且之前竟未察觉他们有异,以致酿成这般遗憾。每思及此,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粗心的母亲和疏懒的妻子,心里便觉得愧疚。
她也想起女儿语冰,那是她辛苦怀上的孩子,产后还血崩,差点为她丢了性命,但那不能保障她们母女的情分。樱兰总觉得神遣这女儿来,是要让她知道强求无益;除了死亡,他还有许多别的方式可以将人从她身边夺走,置她于孤绝。
现在她只剩下这猫了。樱兰看看墙上的挂钟,正好八点整。屋子里逐渐亮起来,地上的光影淡褪。她知道若要赶在九点半前到兽医诊所抢先挂号,这会儿该起来准备了。但她的身体另有意志,影子也仍然抱持入定的姿势,仿佛她们都感觉到头顶上有一双冷森森的巨手,正伺机要掐住她们的脖子,因而人与猫都弓着背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影子死的这一天,樱兰一整日待在家里。她像平日一样洗衣做饭,下午还小憩了一阵。这天早上,樱兰提着篮子在兽医诊所门外等了十来分钟,终于等到了诊所开门。医生神色凝重地给影子注射麻醉药,替它拔掉两颗蛀牙,费了好大的劲替它止血后,樱兰把半昏睡中的影子带回来,连着篮子一并带进语冰的房间里。她摸一摸影子,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是这么顽强的一只猫啊。
午餐她食不知味,吃得很少,依然每隔一小时走进那房里。影子的麻醉藥效退了以后,从掀了盖的篮子里爬出来,似乎要钻进床底下,却倒在了地上,瘫在床脚边,除了眼珠能转动以外,连颈脖也无力抬起来。樱兰推门进来,看见这情况,心里一凉,整个胸腔和肩膀一阵发麻。她拿来毡子铺在地上,将软成一摊的影子挪到那上头,又拿来许多东西,坐在它身旁看起书来。影子显然完全动不了,却始终没吭一声,睁大着眼睛躺在那里,像是脑子里许多念头在转动。
下午时书读得累了,樱兰在语冰的床上躺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影子不在毡子上,大半个身子爬进了床底下。她不想让它钻到深处,连忙动手揪住它,要把它抱出来。影子浑身软绵绵,却喵呜喵呜地用声音反抗,如此一紧张,两条后腿间竟然泌出尿液来,水汪汪地都流到了地上。影子像是觉得难堪,叫得更凄然一些,听在樱兰耳里几乎等于哀求了。
没事的。樱兰细声说。她放下影子,出去提了半桶水来,伏身把尿湿的地方擦干浄,再亲手把影子送回去。“那就这样吧。你喜欢在床底,我不勉强你。”
尽管以前从未见证过死亡的过程,但樱兰那时候心里已经知道影子正在死去了。万能的上帝不会为她在一只猫身上施行神迹。她把手臂伸入床底,摸摸影子的头,它的背,胖胖的后腿,像绳索一样均匀漂亮,似乎可以随着笛声起舞的长尾巴。这样大半天过去,直至日光变了颜色,窗外响起闷雷。樱兰想起晾在外头的衣服,才起身离开房间,轻声把门关上。
自从农历新年以来,已经好久没下雨了。这种午后旱雷倒是时有所闻;多是唬人而已,即使风云变色了,也召不来雨。樱兰在院子里收衣服时,风吹得路上挂的竞选海报和残旗猎猎作响。隔壁住的一对母女正好从外面回来,都对樱兰颔首微笑,说的几句寒暄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似乎在抱怨天气和赞美她种的那一丛九重葛,但话如此平常,听没听清楚都不打紧。樱兰把衣服收回家里,像往常那样在睡房里将衣物折叠整齐,一一放进衣柜。
过后她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套精致的茶具,细细擦拭干浄后,坐在客厅里泡起茶来。这套茶具是她以前与同文到日本旅游时,花大钱买下来的。那次旅游,同文为了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买的东西特别多,回来后还发现在那旅途中怀上了语冰,算是最重要的纪念品。至于这茶具,因为太精美,樱兰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没那闲情,因此买回来许多年也没用过几次,搁在柜子里久了,她甚至忘了家里有这套东西。适才她整理衣物,因为想到该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想起同文说过“茶能静心”这种话,当时正是要怂恿她买这套茶具。
她本来就不懂茶道,买了这一整套东西以后也依然不懂,只知道该把动作放慢,慢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觉得自己像在耍太极,好像那样可以绊住时间的脚步,不让它为所欲为。可那样没用,樱兰没觉得慢动作泡出来的茶味道特别好,而她也没有真的投入在这意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时不时瞟一眼墙上的钟。时间到了,她心里还是会蹦出一只布谷鸟。
樱兰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语冰的房间。到了门前,她捉住门把,心里喊了一声“上帝”,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便一把推开那一扇门。一个小时以前,她站在这儿还可以看见床底下露出来猫的后腿和尾巴,这下它已经不在那里。樱兰蹲下来,再跪爬在地上,果然看见影子已经爬到了墙角,也就是床底最远的角落了。
床底下一片幽暗,影子如影子一般印在那墙角上;通体无明,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发亮。樱兰借着那两点微弱的光看见它的姿态,觉得自己明白那目光所传达的意思。别来,这地方你抵达不了。
就在那一瞬间,樱兰忽然忍不住了,眼泪如决堤般滚滚而下。没事的,影子。她哽咽着说。你要去就去吧。
“我们会再见面的。”
从那房里出来后,樱兰去洗了把脸,再回到客厅,啜一口已经变凉变涩的茶。这茶沿着喉咙沁入心肺,其中的苦滋味,多少镇定她的心神。她坐下来闭目祷告,但在祷告中无话可说,缄默许久。该争持的,约伯不是已经争过了吗?该诉求的,梅桂不是一直在求着吗?而她为一只猫,如此微不足道,难道还能振振有词?
“如果这是你的旨意,如果影子非走不可,我求你让它少受一些苦。”樱兰幽幽叹了一口气,“因为神你清楚知道,它所受的苦也同时在折磨着我。”
八点钟的新闻正要播出时,樱兰去看了看影子。房里虽亮了灯,床底下却一片昏暗。她拿来平日准备在停电时用的小型手电筒,把锥形的光束投到床底的墙角上。影子伏在那儿,头稍微抬起,嘴角挂着唾液,神情呆滞,眼睛对这迎面而来的光已经顾不上反应了。
樱兰虽不知它看不看得见,仍然对它挤了个温柔的笑容。
要走就走吧,不要勉强。
新闻播完后,樱兰想起自己一整日没吃过什么,加上昨晚一夜没睡好,虽感浑身乏力,却实在没有食欲,便去削了一个芒果,一个人坐在饭厅里细嚼慢咽,将切得工工整整的芒果吃完。她洗了盘子,看看时间,决定像平日一样,拎了毛巾去洗澡。这大热天,莲蓬头洒下温热的水,淋在身上有点灼烫感。她意识到生活的节奏一点没差,吃饭时吃饭,洗澡时洗澡,无论有没有猫在身边,日子总是这样过的。待洗过了澡,她打開浴室门,忽然想起过去两年她每天洗澡时,影子必定等在门外,就趴在脚垫上,看她开门了便翻起眼珠,可能还会打个哈欠,像是已等得百无聊赖。
此刻它不在那儿了。樱兰怔怔地凝视那脚垫,觉得那里像凭空出现了一个窟窿。
九点整,她再拿着手电筒进去房里,影子仍在原地,头已几乎抬不起来,就连眼珠也无力转动,只是垂着眼皮怔怔地看着地面;唾液在地上星星点点,它的目光却是虚的,不在那上头。樱兰觉得影子只剩下最后一点意识了,而它的灵魂正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抽离。
樱兰没去喊它,怕一旦惊动,只会延长它的挣扎和增加它的痛苦。她熄掉手电筒,在那里跪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了她的儿子。语冰说得没错,他在这房里孤独地死去,以后便永远是一个两岁半的幼儿。而,如今她所遭受的几乎就像报应。神遣来一只猫,其实是让它带来一座地狱;让她回头经历一遍生离死别,尝尝当年她躲过去的折腾与煎熬。“这如果是一种惩罚,”她想,她能感觉到神的恶意。
离开那房间时,樱兰出奇地冷静。她到厨房里准备了抹布、手套和垃圾袋等物什,又去找来毛巾,一叠旧报纸,一卷透明胶带和一个较大的鞋盒子,再注满一桶清水,都集齐在一处。东西都准备好以后,她走过语冰的房间,隐约听到一些不寻常的,类似喷射杀虫剂时发出的声响。她停下脚步,直觉神在房里头,正在杀害一只猫。她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心里忐忑,想要走进房里,却实在害怕撞破上帝那残酷的手段和面目,因而最终咬了咬牙,决定等到整点才进去。
之后她如常上网去浏览脸书,看人们努力分享生活中明亮的一面,或是有意无意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修养和品德,像是把最好的衣服全晾晒在外头。女儿语冰今天午餐吃的是小善为她准备的便当,都是些生冷的东西,看着不特别令人开胃,可就构图而言如诗如画。小善说“你是夏虫啊,虫就爱吃这些”。是啊,如今她脸书上的朋友都一窝蜂称她“阿虫”了。
她又看了些别人的贴文,无非都是这些,仿佛每打开一扇窗,外面都是一个经过重度修图的世界。樱兰对于这般美好总心存怀疑。别人家的晾衣架上挂的衣服七彩缤纷,并不会令她相信这家人就不穿领口歪歪扭扭的T恤,失去弹性的旧内裤或是破了洞的袜子。正因为如此,即使信主受洗多年,也像别的信徒一样读经祈祷,持守属灵生活,但她心里明白自己终究无法为神所喜爱──并非因为她怀疑,而是因为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骄傲。
十点钟,樱兰再走进那房里,一推开门便闻到了一股排泄物的味道。她心中一沉,影子果然死了。手电筒的光照到那墙角,她看见影子扭着腰;下半身侧躺,上半身仰卧;下颌微微昂起,前肢双双举过头顶;两眼圆睁,嘴巴微张,似是死在一个翻滚的姿态中,身旁有一摊不只是屎抑或是尿的积水,它的尾巴有一截泡在水中。
樱兰爬伏在床边,就着那亮光检视许久,确认这是真的。影子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死了。
她自然想哭,两手禁不住发抖,泪水已涌上眼眶,但她有点鄙夷那样的自己,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抑制住眼泪,扶着床沿站起身来。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她拿进来,先在门口铺上一层旧报纸,再戴上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抓住床沿,使劲将那双人床从墙边移开一些,然后沿着墙与床之间张开的罅隙,侧身走到墙角去将影子捡起来。出乎意料,猫的尸体竟还柔软,甚至隔着手套还能感觉那躯体的温暖,以至她感到错愕,忍不住轻轻摇了摇那身体,喊它。
影子,影子啊。
它走了,不会回来了。
接下来做的事,樱兰不知怎么竟感觉自己十分熟练,像是这情景早已在她脑里排演过了。她将猫放在旧报纸上,用抹布沾了清水替它将身体擦拭干浄。“这回你总算乖乖让我替你清理身体了。”她擦抹得十分仔细,就连脚趾间也没有跳过,之后又用毛巾将那身体好好揩一遍,再把它移到一旁的脚垫上。
她用厨房纸巾收拾床底下的排泄物,之后换过一桶清水,浇上一瓶盖消毒液,回来用地拖将床底擦干净。这时候,猫身上的毛皮已经干透。樱兰像平日那样摸了摸猫的头颈,说了几句平日常说的叮咛,甚至也说“谢谢”和“再见”,便用一块旧毛巾将尸体裹起来,再放到鞋盒里。她原想像以前那样,也在棺木里放一些玩具,却实在想不起来影子有什么特别钟爱的物件,只记得它偶尔兴起,会抱住她的一只居家拖鞋,与她玩争夺的游戏。于是樱兰把拖鞋找来,给其中一只拍掉灰尘,轻柔地放进盒子里。
她将盒子盖上,用胶带封好,再拿黑色垃圾袋将盒子裹得密密实实,胶带卷了一圈又一圈,以至她怀疑自己在处理的不仅仅是一具猫尸,而是一个黑暗的秘密,就像她正替杀死这猫的凶手在处理尸体。
做完这些,再把房间清理一番,已经接近午夜了。樱兰盯着那黑盒子看了一阵,想象猫的尸体正在里头腐坏和发臭。几经思量,她转身去打开电冰箱,将本来就空荡荡的冷冻室彻底清空,再珍而重之地把黑盒子放进去。
“这里很冷呢。对不起。”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叠加的失眠与疲劳,这一夜樱兰睡得极好;梦很长,却空无一物,像一只干干净净的空瓶子。她甚至睡前来不及完成祷告,半夜也不曾起来解手,醒来已然天明。天花板下挂着的吊扇转得不急不缓,仍然保持着昨天的节奏。樱兰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半张床,同文的枕头还在;影子当作床铺的毡子也还平平整整地铺在那儿,而影子不在了。
樱兰虽明知会是如此,仍感到不可置信,这怎么不是一个漫长而沉闷的噩梦呢?她对着那空床铺发怔,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感受,眼泪忽已滚滚涌出。那是身体里的蓄洪,一发不可收,完全不让她有抑制的机会。她也不抵挡,默默坐起身来,从床头的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低下头,像个祈祷者,于痛哭中饮下所有声音。
哭了就好,把眼泪哭干净了樱兰便觉得自己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她不知哭了多久,掌中全是涕泪。过后去漱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红肿得厉害,却忽然感到耳清目明,认清了事实。猫在冰箱里了,她已孑然一身。
趁着外面日头未猛,櫻兰吃过简单的早餐,自灶头下找出来锄头和铲子,到院子的花圃里掘了一大个深坑。这花圃不大,樱兰昨天下午收衣服的时候认真观察过,特意选定这个角落。毕竟一旁有一棵花繁叶茂,非常茁壮的九重葛,垂荫极美,也能挡挡日头。只是要挖这么一个大坑,终究比之前想象的艰难许多。她从冰箱冷冻室里拿来黑盒子,三番两次尝试放进洞里,又拿起铲子修整了几遍。最终她对那深坑的大小和形状感到可以接受时,太阳已高高在上,晒得她浑身发烫,视线变得有点模煳。
邻家母女又从外头回来,也还面露微笑。这情景在生活里重复太多遍了,樱兰眯起眼睛,要在猛烈的阳光下努力看清这真实世界在虚幻中袅袅升起。
“在种花呀?”那年轻的母亲问。
樱兰一边伸手擦汗,一边笑着摇摇头。她知道这种笑加这看似不经意的摇头只会让对方确信,是的,她正在种花。但两家人不过是点头之交,樱兰猜想这对母女也许从未察觉她的屋子里养过宠物,因此她自然不会对她们说,影子死了,她要将一只猫葬在这儿。说不说反正也不打紧。天上这日头太恶毒了,那一对母女不等她回答便已抱头鼠窜,很快躲入她们家的暗影中。
樱兰将沉甸甸的黑盒子植入坑里,以土掩埋。她将坑填满后,在隆起的土丘上用力踩了十来下,将它稍微踏平,再找来半块废砖置于其上,正好在花荫中。樱兰呆呆地凝视那形状有点不规则的砖块,不知怎么想起她书桌上的那一块“光明无边”。
回到屋里,正好看见茶几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樱兰拿起来查看,是梅桂发短信来问她今晚去不去参加读经班。“他们忽然要我今晚分享经文。我有点紧张呢!你有没有好的经文可以推荐?”除此以外,还有好几个昨天发来的未读信息,以及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母亲今早打来的,一个是昨日深夜打来的“未知电话”。
她沉吟片刻,再回到梅桂的短信。
“有两节经文,关于希望。”她回复,“在《列王纪上》十九章。”
她于心中默念,经文一字一字,自她的指尖跌宕而出。
“那时耶和华从那里经过,在他面前有烈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
“风后地震,耶和华却不在其中; 地震后有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
背到这儿,樱兰顿了一顿;心里反复念过几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
“火后有微小的声音。”
短信陆续发过去,都显示对方已读。樱兰等了半晌,放下手机,到屋后清理锄头和铲子上的泥沙,回来屈身把它们放回到灶头下。站起来时,她忽然感到腰背一阵酸痛,再发现两手虎口发麻,右臂也软弱无力,险些抬不起来了。她长叹一声,扶着腰走到饭厅拉了把椅子慢慢坐下。
那是一张六人座的长方形餐桌,她平日吃饭都坐这儿,抬眼便看得见墙上的钟。同文是左撇子,向来习惯坐在她左边。语冰与她比较疏远,宁愿坐到她父亲对面。猫呢?它会跳上右边的椅子,不闹,也不期待人喂食,只是蜷伏在那儿,安静得一如它的名字。
樱兰环目四顾,逐一看看这些空置的椅子。同文逝世几年,在这屋子里连幻影都已淡出。倒是猫……樱兰侧过脸凝视良久,并没有看见影子的幻象,只看见一个窟窿悬浮在那椅子上;深不可测,像个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