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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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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生 ‖《耳食录译著》(112)

立仁的《耳食录译著》

耳食录卷十二

段 生

(此篇文字较长,但曲折有趣。遵守平台规则,译文略有删节)

一个姓段的书生,暂且不交待他的籍贯与名字,十七、八岁,神姿秀朗,当时人们将他比作美男子潘安、卫玠。他从小失去父母,家计贫寒,而乡邻、亲戚朋友多器重他,时常得到他们的一些钱物资助,得以维持基本生活。段生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自负,锐意进取,也常常想到如果不脱颖而出,终不免沦为穷鬼被人瞧不起,因而求取功名之心十分强烈。应童子试获秀才,取得入官学资格。因未能获得州县举荐,就跟几位亲戚好友凑钱入太学。后赴京都应顺天乡试,又落榜。因盘费不足,就留在京师,以图再搏。

城东有处小宅,素来不安静,房主人因这个缘故,要的租金十分便宜。段生并不知情,就租下住了。自夏到秋,没出现过什么怪异的事,只不过一天到晚对着枯燥的纸窗、石炕,感到很孤闷无聊而已。

这天晚上,熄灭蜡烛睡下,不一会儿又醒了,发现自己躺在绡帐绣被之中,兰麝芬芳扑鼻。段生吃惊地坐起来四处张望,室内则是油漆过的几案银制的灯台。一个人影投射在墙壁上。一位女郎背对着灯坐着,头上的钗光鬓影,隐约撩人,而身上的明珰玉佩,不时叮当作响。段生不禁寒毛竖立,急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女郎侧身斜望,半露芳姿,过了一会儿才流莺语燕似地说:“君自己来到这里,反而不知?我不问你,反倒问我呀?”说罢,仍转脸背灯,只听见轻微的叹息声。段生本来比较胆小,不敢再多问,只是将身子蜷缩进被子里,汗出如蒸笼,不觉昏昏沉沉,竟然睡熟。等到醒来时已经残月照窗,远处拂晓的钟声传到枕畔,依然是独眠孤馆而已。因而以为是做了个梦。

第二天晚上入睡之后,忽有人将自己摇醒,正是前一晚上背灯而坐的女郎,微笑着不说话。段生仔细看她,发现她有倾城冠世之姿,一切疑惧顿时消解,于是推开枕头抱着被子坐起来,询问女子的家族姓氏。女子低声回答说:“天下竟然有如此仓促的客人,两次来我家造访,兀自不知主人的氏族。我姓杜,名兰秋,原籍洛阳。起初跟着父母,搬到这里来的。”段生请求去拜谒她的父母,兰秋说:“后来又搬走五年了。只留下我和婢女小铃住在这里。”又问有些什么亲戚往来不,兰秋说:“没有。只有几个异姓姊妹,都住在别处。”段生心里暗自高兴,渐渐以一些不庄重的言辞挑逗她。兰秋只是红着脸不回应,低着头搓捻着衣带而已,玉手纤纤,类似麻姑仙子的手指。段生心里十分冲动,上前握住手腕求欢。兰秋虽略作抗拒,但经不住那种诱惑,于是低声骂道:“哪来的小郎,太恶作剧,让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贞洁之人。”于是成其眷属。

一会儿一个婢女敲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器皿,放在桌子上,说:“茶来了。”婢女一身青衣窄袖,十分艳丽。一见到段生,拉下脸说:“谁家秀才这么不守法度,快点让他受‘水厄’,以惩戒他穿花拂柳之罪。”段生闻言十分惶恐疑惑,不知如何回答。兰秋看着他笑一笑,对婢女挥挥手说:“去去!狡猾的丫头,故意用话来吓唬人,不怕吓破书痴的胆吗?”婢女偷偷笑着出去了。

兰秋对段生说:“她就是小铃,我的贴身丫头,不用害怕。”段生这才敢大声出气,慢慢想明白“水厄”之说(译者注:水厄,本义为被水淹死,后引申为喝茶。据说,三国以后才流行饮茶,起初有些人不习惯,戏称为“水厄”。此处用为双关,如说:用茶水淹死他),问兰秋:“你喜欢喝茶?”兰秋抚着他的腮说:“亏了小郎聪明能想到这,我生平确实有喝茶的癖好,自称女中茶仙卢仝,所以婢子们听惯了这一说。不知道小郎空腹,能做左纨素(译者注:左纨素,西晋大诗人左思之小女,善饮茶。典见左思的《娇女诗》。这里自比)的劲敌不?”段生也特别爱喝茶,回答说:“黄庭坚之所以穷,一半因为‘车声羊肠(译者注:车声羊肠,出自黄庭坚诗句“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这里代指茶)’,七碗之技(译者注:七碗之技,出自唐代诗人、茶仙卢仝七言古诗《七碗茶》)算得了什么呀?”兰秋说:“书生先拿大话吓人,这是老一套。姑且试一试。”于是抱起衣服下床。

段生开玩笑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脚说:“新花刚刚承受雨水,没人只用眼睛来摘吧?”兰秋回头看他一眼,为他又来新花样生气了,而脸上忽生潮红,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就拽起段生的衣服看了看,扔在地上说:“苏秦的貂裘破旧了,落第的书生穷成这样,还好意思随随便便对人作此丑态!”段生不觉羞愧不安,叹息而起。兰秋又安慰他说:“刚才说的只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大丈夫不因为穿得破旧而感觉丢人,怎会为败絮而惭愧?”立即捡起衣服,帮段生穿上。

旋即取来茶碗倾茶对饮,段生沉重的心情略有缓解,边喝茶边叹息道:“贫并不是病,不值得让人怏怏不乐!就因为主考官都是些迂腐浅陋的冬烘先生,才使得读书人因失意而烦恼,胸中太多感触,特别感到懊丧!”兰秋说:“这也不全对。我听说过曹沫不因为三次吃了败仗感到耻辱,卞和不惧两次刖足之刑,因其能隐忍得以献玉,从艰难困苦中获得成功。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意志信念深了。即李白所说的‘千金之弩,一发不中后不再试射,就应当摧折毁掉,永远不再让它可用’,做一个一无所有的妙手空空。士人真正有才,到哪里不行,而让自己如此苦闷?”段生说:“这些是老生常谈,谁不明白?以将终身托入其中,因为一开始并不了解这些罢了。我之前看到你,背着灯光叹息,也好像有很沉重的忧心事。以你的年轻美貌,有什么放不下的,也愁苦成这样,难道是‘为郎憔悴’吗?”兰秋不觉悲上心来,说:“我的愁苦,远远超过了落第秀才。如今人如孤月,命如薄云。回首当年,也曾几度春风,怀有汉成帝时卫姬一样的深痛,好比离魂倩女,人世的孤独凄凉,谁比这更甚!”言罢,鼻涕双垂,放声啼哭。段生也觉心中凄然,泪湿睫毛不能自已,频频用衣袖为兰秋擦泪,用宽心话相安慰。丫鬟小铃听见后,也来劝慰。这才止住啼哭,然而粉脸上泪痕纵横,惨黛的长眉上还都是盈盈的秋水。

于是倾茶再喝,各诉衷肠,在喁喁絮语之间,已喝完好几壶。兰秋双脸显出红晕,像是喝多了酒一样,越发看起来媚艳撩人。段生的狂兴难以自禁,推辞说茶已经喝足了,说是想喝能让人成仙的蓝田仙窟的琼浆了(译者谓,此为隐语也)。女讥笑道:“化解郁结的苦茶已经喝够了?我这里还没有做好接受你投降的准备,那就再赐金茎露一杯。”让小铃捧茶给段生,段生勉强再喝一碗,说:“胸中有奇渴,不是苦茶能消解的。”小铃收拾茶具笑着走了,兰秋也笑着不再喝茶。就又上床休息。段生戏言说:“温柔乡中宿,死也不冤枉。”兰秋说:“我本与君有夙缘,不想在今晚就了结。”段生听夙缘之说,转而更加疑惑,说:“一个人在外独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遇?恐怕是梦神在戏弄我,并非有什么夙缘,仅仅只是一个幻梦,空向梅花惆怅而已!”兰秋说:“天下恐怕没有此梦,梦中恐怕没有此人,人中恐怕没有此景。郎既喜欢做梦,就与郎同做一梦又何如?”

段生因为她的这句话宽心不少,但始终有些怀疑,等到兰秋睡着后,偷偷从褥垫下面搜出一只绣履,藏在怀里,以等白天验证是真是梦。起初想一夜不睡直等天亮,由于二人纠缠,疲倦不支,最终沉沉睡去。到了早晨,兰秋已经不在了。而藏着的绣鞋依然如故,纤小如同新月,花样精巧绝伦,但无论如何与人间的美女所穿并无区别。惊叹了好半天,想到自己的经历并非梦,而也想到兰秋也不是常人,惊疑恐惧充塞于胸中。接连三晚,都未合眼,但一人独寝如故。接着又想起这番经历的美好,心中十分思念,每天把玩着绣履,看得像连城之璧一样珍贵,认为是美人的遗赠,物在人亡,倍觉珍惜。

到了第四天,天刚黄昏便觉得无聊,坐卧不安,上床睡了。忽见兰秋撩开帷帐凝视着他,轻轻在他脸上拍着,说:“书生乃是满腹文章不同凡响的人物,却偷人贴身衣物干什么?所谓打洞穿墙行窃之类,不是指你吗?”段生惊喜,回应说:“密州刺史如果真的不是守鞋人,仆从哪会偷鞋?应当说是用这种方法迫你盟誓而已!”当时小铃在侧,佯装怒道:“穷酸丁作贼,逃窜了三天,现在还如此嘴硬,请小姐下令捉拿他长跪,以惩前毖后。”上前将段生从床上拉下来,按住让他下跪,兰秋笑道:“郎也已经很可怜了,姑且饶了他。让他出力以立功赎罪。”段生也笑着说:“你的厉害招术,随身都是,怎么也无用武之地了?”小铃说:“昨天高七姑递柬来,约我们夜晚相聚,想是又欠了她的诗债,何不让小郎同往,一分高下?”兰秋说:“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了。如此的雅集,他一个穷酸早就技痒了,会扛着大旗先跑的,还用得着劝驾吗?”段生笑道:“既然想乞师解围,还用激将法,真是智囊。尽管如此,但夜深了,心神不定,怎敢前去?那边倘若问起这个偷香的帅哥是哪来的,将如何回答?且不是大雁撞上了鱼网阴差阳错了吗?”兰秋说:“桃源中的女伴们,都司空见惯了,不必担心唐突。我也自有袖里兵(译者注:此句意为自己会做诗),用不着捉刀人。之所以让你一起去,完全是担心小郎在家孤独而已。”段生于是答应了。小铃在前面引路。

刚一出门,便觉西风刺骨,寒露侵肤。一片孤月从东而来,留下松阴桧影,满地萧瑟凄凉。约行几百步远,隐隐可见灯光,投射在树林外。不一会儿来到跟前,则是一所豪宅,被一些茅屋土室环绕着。几声叩门,有一个女佣开门迎入,三人径直来到堂屋。兰秋向内屋喊道:“不速之客来到,主人为何如此回避呢?”一会儿有位美人从里屋走出,年约十八、九岁,美貌含情,与兰秋一般姣好。笑道:“我还当是什么贵宾呢,原来是红拂女带着男人私奔罢了。”段生局促不安只是谦让,嘴中无法措辞。美人又说:“富家子弟,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段生私下询问小铃,才知道美人就是七姑。

七姑请他们进入内室,段生惶恐地称不敢。兰秋说:“我郎就是彼郎,何必拘泥于形迹?”挽起段生就往里屋走。七姑骂道:“臭丫头唇锋刺人这么厉害!”段生到这会儿已不再胆小,回头看着七姑,笑着道谢。七姑低着头,不作回应。既入内室,但见素壁文窗,斐几华榻;兽炉蕴香,一缕青烟袅袅;图书笔砚,位置骈比罗列。烛光之中,遥见阶前排列着的盆花,绿叶纷繁。段生问道:“什么花如此艳丽?”女佣告诉他说:“断肠花。”段生拿着蜡烛上前细看,只见胭脂点点,娇楚可怜。回头再看各位女子,脸上都有凄惋之色。

旋即听到剥啄的敲门声,七姑让女佣前去应门。顷刻,领着数位女子走进来。其中一位年约四十余岁,面部枯瘦,一位三十左右;一位年二十多岁。各自相见寒暄,都是左右的邻女被七姑招来的。一番让座之后,设下茶饮,及几样山果,十分雅洁。段生这才详问七姑的家世,七姑答道:“我是高县尹的女儿。父亲在福州为官,留下老母与我住在这里。一月之前,姐姐将老母接去了,还没回来。”生曰:“大家风范,本就不一般。”七姑虚言酬对,谈吐中言辞闪烁。各位女子游词浪语,无所不至,唯独七姑正襟端坐,庄语不佻,然而眉眼之间很在意段生,段生不解。

一会儿,年纪四十多岁的女子说:“七姑见召我们为什么事?”七姑捧着茶碗站起身来,说:“行令喝酒,连日纷乱。今有玉郎在坐,不可用俗事败兴,只宜剪烛烹茗,各赋新词。如诗不成,按《玉川茶歌》罚饮茶数碗。”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笑道:“主人不想破费,只是以一点茶叶来显示忠信,如此托大还想做盟主吗?”那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说:“也可说是拿的东西很少,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了。”兰秋说:“良夜苦短,没事别用口舌杀风景,还是按七姑的提议,为以后留下一段佳话。不要老是议论酒食这个话题,让舞文之士又要像苏轼那样写《老饕赋》讽刺我们太贪嘴了。”众人都笑了。

段生属意七姑,于是起身请求说:“群芳毕集,用得着从远处寻找旧题目吗?庭院中的秋海棠盛开,大可用它赋咏。听说此花是少女怀念情人、泪洒于地而生的,真正的情花!我已想好几句,不知能不能呈献给大家看看?”众位女子都说:“好。”于是给他纸笔让他写出来。段生写完,直接交给七姑,诗曰:

“岂让无香种,芳名况复同。夜深花不睡,应为怕秋风。”

四十多岁的那位看过后,瞄着兰秋笑道:“你家阿郎另有意中人了。”兰秋说:“得陇望蜀,薄幸郎大多如此,何足怪哉!”段生强找理由加以掩饰。

接着兰秋与七姑的诗都做成。七姑诗曰:

“秋日看花最可怜,碧鸡空见梅棠颠。玉腰未识花成泪,误到香霏小阁前。”

兰秋诗曰:

“当年珠泪阶头溅,化作秋来花片片。玉骨长埋夜独眠,柔肠断尽无人见。”

二十多岁的女子说:“七姑的诗太过悲凉,兰娘的愁怨又没有尽头,读了让人倍觉凄然,那还有欢愉的词来到笔端?不如到此为止。”段生看看各位女子,眉黛之间都有恨色,认为是自己的轻薄所致,急忙道歉。七姑说:“薄命之人各有心事,并非小郎的过错。”此时三位邻女都告辞离去。兰秋也对段生说:“七姑与君有缘,君也有心,何不留在这里以了夙愿?我也该走了。芙蓉镜下,还能再见。”七姑也没表示拒绝,段生心摇意夺,是留是走拿不定主意,而兰秋已经叫着小铃出门了。

女佣旋即关了门,领段生来到七姑卧室,其华丽与兰秋的卧室相当。不久七姑也进来了,背着灯光痴坐,一言不发。女佣出去,反手关上了房门。段生上前对七姑一揖说道:“夜深了,别无所求,只盼早早安睡!”七姑起初并不回应,因段生催促不已,就低声骂道:“兰秋坑我了!”忽听女佣惊报:“夫人回来了!”七姑神色突变,急忙让段生趴进被窝藏起来,自己出去迎接。

一会儿听到有老妇人的声音从外而内,间道:“茶具乱七八糟,什么客人来过?”七姑说:“邻姓的姊妹。”老妇又曰:“你刚才见到我,神色不定,为什么?”七姑说:“与阿娘分别太久,所以喜形于色。”老妇又说:“不是喜色,实是惧色。”旋即看到老妇人进入了卧室,年近六十样子,满脸凛然怒色,问七姑道:“怎么有男子气味?”七姑无法再隐瞒,就将实情告诉了她。老妇愤怒地说:“你父亲居官不洁,所以责报于你吗?为何我家内室中出了如此大丑啊!”七姑满面羞惭匍匐在地,女佣打开帷帐,提着段生的耳朵从被窝中拉出来,让他跪地谢罪。老妇一时气塞,半晌才骂道:“好你个秀才,禽兽行为以至如此呀!”抄起棍子痛打女佣数十棍,命她将段生逐出大门外。门随即关闭,还能听到里面喧哗不已。段生靠在檐下细听,听见老妇人说:“不看他是进士,能放他走吗?”其他的言语嘈杂无法分辨。远远传来群鸡乱叫,室内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段生也十分疲倦,就在檐下睡着了。

到醒来时东方已白了,感觉满身露水,秋虫噪耳,仰面看见树木萧疏,群鸟啁啾鸣叫,夜来的房舍全都化为乌有,自己躺在乱坟之间。惊愕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居所。竟然发现这里离自己住的地方有两里地远,不知道夜来从哪里过来的,又似乎比这近很多。

回来后急忙将自己所见说给主人听。主人不能再隐瞒,告诉他说:“这个宅子实为河南的杜某所居。听说他有一女,未嫁就死了,一个婢女不久也死了。客人您所遇到的,必定是她。至于高七姑什么的,官地上坟多,不知她是谁。”段生又问杜氏的墓地,主人也不知,只是说您应该离开这里,不然的话,会给您带来灾祸。段生细想,别处房价必定很贵,没处弄到那么多钱,而心中留恋兰秋的美,即使殉葬也甘心;再说那种青娥皓齿,软玉温香,一定不会祸人的。仍坚意请求不走,主人奈他不何,也就听之任之。

进入卧室,要拿绣履出来给主人看。绣履原本放在枕头下面,则已不知所在了。徘徊眷念,希望其人再次现身,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杳无音信。因想起七姑家老妇人的“进士”一说,知道自己必定能在会试中登进士第,烦躁的心转而安定下来。于是关门苦读,果然在接着的科考中获取乡荐,第二年考中进士。

正准备整理行装回家,这天晚上矇眬之际,又见兰秋姗姗而来,再拜道:“知道郎君垂念殷勤,并非我不念郎君,奈何缘尽于此。今天之所以又来见你,想求郎君念在枕席之情,能下及枯骨而已。我从前因为不慎,惹怒于父母,迫不得已而殒生,婢女也为这件事致死。未找坟地下葬,就瘗在此室内。郎君卧榻之下,就是我和婢女的幽宫。郎君以前没有能力为我下葬,所以从不敢提起。如今则已是贵人了,有幸能为我选择一处高爽干燥的地方,筑一座新居,使它挨近七姑的牛眠之地,则弱魄得有所依倚,让小婢也能承领爱屋及乌。衔环之报,哪敢不申!”于是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环赠与段生,说:“这是我儿时喜弄之物,父母因而用它殉葬,今以此赠郎。虽不足以报德,也能表达金碗蕤锁之意。郎君不必推辞,那会让我抱歉九泉!”段生想回答,胸口竟然如被重物压住,不能出声,手足也不能活动,只能点点头而已。忽而忽悠一下惊醒了,抬头一看,兰秋已失所在。凝思很久,才明白了“芙蓉镜下复见”之说(译者注:芙蓉镜下,指段生进士及第。典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中》:“相国李公固言, 元和六年下第游蜀 ,遇一老姥,言:‘郎君明年芙蓉镜下及第,后二纪拜相,当镇蜀土,某此时不复见郎君出将之荣也。’明年,果然状头及第,诗赋题有《人镜芙蓉》之目。”)

第二天,将梦中之事告诉主人,在炕下挖掘,果然得到两口棺材。抬到官地,一并葬在前次所卧的高七姑坟旁。立两块墓碑,其一题:“洛阳美人杜氏兰秋之墓”。一题:“杜兰秋侍女小铃之墓”。祭奠恸哭而回。果然在褥垫下得到一只玉环,收藏匣中,视为珍宝。段生后来官至太守。

【《耳食录》初编完】


附原著以供对照:

段生者,逸其地与名,年十七八,神姿秀朗,时有潘岳、卫玠之目。自少失怙恃,家计贫乏,然乡邻戚友多器之,每所助其金钱,得不甚困。生既自负英特,锐意进取,亦念非毛锥颖脱。终不免穷鬼揶揄,因是而名心甚炽。应童子试,补诸生。乡荐不售,乃从诸戚好醵金入太学。赴都应顺天乡试,复落解。贫不能返,遂止京师,以图再举。

城东有小宅一区,素不靖,主人以是故,取值甚廉。生固不知也,税居之。自夏徂秋,略无所异,惟纸窗石炕,孤闷无聊耳。

一夕,灭烛而寝,少顷而觉。乃在绡帐绣被中,兰麝芬芳扑鼻。生惊起四顾,则漆几银缸。人影在壁。一女郎背灯而坐,钗光鬓影,隐跃撩人,而明珰玉佩,时姗珊作声。生不禁毛磔,亟问:“此何地?尔何人?”女郎回眸斜盼,半露芳姿,少焉发声如流莺语燕,曰:“君自至此,君顾不知?吾不尔诘,反诘我耶?”言罢,仍转靥背灯,微闻叹息之声。生故恇怯,不敢复问,但蠕缩衾中,汗出如蒸,不觉昏然,竟成熟睡。既寤而残月射窗,晓钟切枕,依然独眠孤馆耳。遂以为梦。

次夜既寐,忽有人摇之醒,则前背灯女郎也,微笑而无言。生谛视之,有倾城冠世之姿,疑惧顿消,因推枕拥衾而坐,展问邦族姓氏。女低应曰:“天下固有如此仓卒客,两次造访,犹自不识主人氏族。儿姓杜氏,名兰秋,本贯洛阳。初从父母,移家于此。”生因请谒其父母,女曰:“复移去五载矣。惟儿与婢子小铃居此耳。”复问有亲戚往来否,女曰:“无之。惟异姓姊妹数人,皆别宅而居。”生窃喜,稍以游词侵之。女赤颊无言,俯颈捻双带而已,削玉纤纤,类麻姑手爪。生心大动,前握其腕,求与欢。女虽微拒,而冶荡之态,渐觉不支,乃低骂曰:“何物小郎,作剧太恶,使世间无复贞姜。”遂解衣登榻,成眷属焉。抱璞含苞,依然处子也。

已而一婢款关入,手捧一器,置桌上,曰:“酪奴来矣。”青衣窄袖,夭冶殊常。既见生,作色曰:“谁家秀才不守法度,亟当使受水厄,以惩其拂墙花影之罪。”生闻言惶惑,莫知所对。女睨之而笑,以手挥婢曰:“去去!狡狯婢子,故以险语骇人,不顾书痴破胆耶?”婢徐徐匿笑而出。

女谓生曰:“此即小铃,儿之私人也,姑弗恐。”生始敢纵息,徐悟水厄之说,叩女曰:“卿好茗饮乎?”女戏抚其腮曰:“亏杀小郎聪明颖悟到此,儿生平实有此癖,自谓女中卢仝,故婢子辈习闻此说。不识小郎枵腹,能为左纨素劲敌否?”生故嗜茶,应声曰:“黄九之穷,半为车声羊肠,七碗之技岂足道哉?”女曰:“书生大言恐众,是其故智。姑试之。”遂揽衣下榻。

生从后戏捉其足曰:“新花著雨,莫眼撷否?”女回顾,怒之出目,脸潮忽生,无语可措,乃掣生衣衫睨之,掷地曰:“苏季子貂裘敝矣,下第鲰生一寒至此,犹漫作丑态向人!”生不觉赧然踧踖,叹息而起。女慰之曰:“前言亦戏耳。大丈夫不耻缊袍,宁惭败絮?”即拾衣起,为生著之。

旋取碗倾茶对啜,生意稍解,且啜且叹曰:“贫非病,何足怏怏!良以主司冬烘,致使书生眊矂,胸中枨触,殊觉懊然!”女曰:“是尤不然。儿闻曹沫不耻三败之辱,卞和不惧再刖之刑,忍以成之,艰以得之。观其所为,志念深矣。即谓千金之弩,耻于再试,则摧撞折牙,永息机用,效妙手空空可也。士诚有才,何适不然,而自令若是?”生曰:“此老生常谈,谁则不知?终身入其中,乍动于不及觉耳。且吾向者视卿,背灯太息,壹似重有忧者。以卿玉腕珠颜,妙龄芳齿,有何不释?亦愁苦若此,岂其为郎憔悴乎?”女不觉愀然,曰:“儿之愁苦,甚于下第秀才。人孤似月,命薄如云。回首当年,春风几度,抱卫姬之深痛,比倩女之离魂,人世零丁,孰甚于此!”言讫,玉筋双垂,娇啼呜咽。生亦凄然,泪承睫不能已,频以袖为女拭面,慰以宽言。小铃闻之,亦来劝勉。乃始止泣,泪痕纵横粉颊,惨黛长眉尚压盈盈秋水也。

于是倾茗复啜,各飏愁襟,喁喁絮语间,已尽数器。女双脸挑晕,若被酒然,愈觉妍媚撩人。生兴狂不禁,辞言茶已不胜,欲饮蓝桥琼液矣。女哂曰:“觓茗瘕已取盈耶?未便筑受降城,且再赐金茎露一杯。”使小铃捧茶向生,生勉尽一碗,曰:“胸有奇渴,非苦荈所能消也。”小铃置茶笑而出,女亦笑而止。遂复就寝。生戏谓曰:“温柔乡中宿,死不为枉。”女曰:“本与君有夙缘,不图于今夕了之。”生闻夙缘之说,转滋疑抱,曰:“逆旅孤眠,不审何以有此?犹恐趾离戏我,非有夙缘,祗成幻梦,向梅花惆怅而已!”女曰:“天下恐无此梦,梦中恐无此人,人中恐无此景也。郎既垂涎于梦,则与郎同梦何如?”

生为解颐,然终疑之,乃伺女睡,私于茵下搜得绣履一只,藏之腰间,俟明日验其真幻。初欲不寐达旦,缘与女狎,倦甚不支,因复沉睡。至晓,女失所在。而履故存也,纤小类新月,花样精巧殊伦,不异人间美人步莲物。叹诧久之,悟蕉鹿之非梦矣,而亦知其非人,疑惧填膺。凡三夕,目不交睫,独寝如故也。既而心味其美,思念颇挚,日玩弄绣履,珍若连城,以为美人之贻,物在人亡,倍可惜也。

越四日,黄昏无聊,偃卧恍惚,复眠绣榻。见女郎搴帏凝视,微批其颊,曰:“书生绣虎雕龙,乃盗人亵物何为?所谓穿窬之类,非子也耶?”生惊喜,应曰:“刺史不能守鞋,从者岂其窃屦?会须以此要盟耳!”时小铃在侧,佯怒曰:“酸子作贼,三日逋逃,今舌强犹尔,请令长跪捉跽,用惩厥后。”直前牵生下床,按令屈膝,女笑曰:“郎亦可怜矣,姑贷之。使出力自赎。”生亦笑曰:“武库戈矛,随身而具,奈无用武之地何?”小铃曰:“昨高七姑折柬,约为秉烛游,想又负彼诗债,盍与小郎俱往,一角楚汉?”女曰:“微尔言,吾几忘之。宁馨雅集,彼细酸技痒,当鍪弧先登,犹烦劝驾耶?”生笑曰:“既欲乞师解围,乃用激将法,真智囊也。虽然,夜深矣,心旌不定,庸敢他出?彼倘问韩寿何来,将何以应?不且鸿离鱼网乎?”女曰:“桃源女伴,皆司空见惯,无虑唐突。儿亦自有袖里兵,用不着捉刀人。所以相屈者,诚虑小郎向隅耳。”生乃许之。小铃前导。

甫出门,西风砭骨,凉露侵肤。片月东来,松阴桧影,萧疎满地。约三四矢地,灯光隐隐,射于林表。少顷而至,则甲第一区,缭以茅屋土室。叩环数声,一女使启关接入,径造其堂。女向内呼曰:“不速之客来,主人何避之深耶?”俄有美人自内出,年可十八九,姱容情态,直与女埒。笑曰:“我谓是何嘉宾,乃红拂妓携偶偕奔耳。”生局蹐谦让,唇舌无措。美人曰:“乌衣子弟,固如此哉?”生私询小铃,始知美人即七姑也。

七姑请入内,生惶恐称不敢。女曰:“我郎即彼郎也,何遂以形迹拘拘?”即挽生先行。七姑骂曰:“妮子唇锋刺人乃尔!”生至是已不复畏,回首睨七姑,笑而谢之。七姑低鬟,略不应。既入内,素壁文窗,斐几华榻;兽炉蕴香,一缕烟袅;图书笔砚,位置骈罗。膏烛光中,遥见阶前盆花比列,绿叶纷披。生问:“何花浓丽若此?”女使告曰:“断肠花也。”生令秉烛观之,胭脂点点,娇楚可怜。回视诸女,皆有凄惋之色。

旋闻剥啄声,令女使往应。顷之,偕数女而入。一年四十馀,面枯瘦,一年三十许;一年二十馀。各相见通款,则皆左右邻女赴七姑之招者也。叙坐毕,仍设茗饮,供山果数品,殊雅洁。生始详叩七姑家世,答曰:“儿高县尹之女也。父官福州,留老母与儿居此。一月前,阿姐家迎老母去,犹未还也。”生曰:“大家风范,固自非常。”七姑伪词酬对,吐纳生新。诸女游词浪语,无所不至。惟七姑正襟端坐,庄语不佻,然眉影眼波属意于生,生颇惑之。

巳而年四十馀者曰:“七姑见召何为?”七姑捧茗碗而起,曰:“酒军觞政,连日棼如。今玉郎在坐,不可以俗事败意,但宜剪烛烹茗,各赋新词。如诗不成,罚依玉川茶数。”年三十许者笑曰:“主人不欲破悭,徒以苹蘩昭其忠信,乃侈然欲执牛耳耶?”年二十馀者曰:“亦可谓所持者小,而所求者大矣。”女曰:“良夜苦短,无事以口舌杀风景,便可从七姑之议,留为身后佳话。毋酒食是议,使舞文之士又赋《老饕》也。”众皆发粲。

生意属七姑,乃起而请曰:“群芳毕集,安用远觅旧题?庭中秋海棠盛开,殊可赋咏。闻此花乃少女怀人、洒泪于地而生,真情花也!某已占就拙句,不识可呈观否?”诸女皆曰:“善。”因授笺笔使书之。生书毕,径授七姑,诗曰:

“岂让无香种,芳名况复同。夜深花不睡,应为怕秋风。”

年四十馀者阅之,睇女而笑曰:“尔家阿郎意别有在矣。”女曰:“得陇望蜀,薄幸郎类多如此,曷足怪哉!”生支词以解之。

既而女与七姑诗皆成。七姑诗曰:

“秋日看花最可怜,碧鸡空见梅棠颠。玉腰未识花成泪,误到香霏小阁前。”

女诗曰:

“当年珠泪阶头溅,化作秋来花片片。玉骨长埋夜独眠,柔肠断尽无人见。”

年二十徐者曰:“七姑悲谅太甚,兰娘愁怨无端,读之使人感慨凄然,那复有愉词赴笔?不如且已。”生视诸女,眉黛间皆有恨色,谓己佻达所致,急自引咎。七姑曰:“薄命之人各有心事,非小郎之过也。”于是邻女皆辞去。女亦谓生曰,“七姑与君有缘,君亦有心,盍止此以毕夙愿?儿亦去矣。芙蓉镜下,当复相见。”七姑亦无语推拒,生心摇意夺,留止不能自主,而女已呼小铃出户矣。

女使旋即闭关,引生入七姑卧室,华焕与女室无异。少焉七姑亦入,背灯痴坐,不发一语。女使徐出,反为阖扉焉。生前揖七姑曰:“漏深矣,百无所求,唯乞早寝为幸!”七姑初不应,生逼不巳,乃低骂曰:“兰秋陷我矣!”忽闻女使惊报曰:“夫人归矣!”七姑变色,亟伏生于床而出。

俄闻有老妇声自外而内,间曰:“茶具纵横,何客至此?”七姑曰:“邻姓姊妹也。”老妇又曰:“尔适见我,神色不定,何故?”七姑曰:“别阿娘久,故喜形于色耳。”老妇又曰:“非喜色,实惧色也。”旋见老妇入卧室,年近六十,面目凛然有怒色,诘七姑曰:“何得有男子气?”七姑不能隐,遂告之。老妇大恚曰:“尔父居官不洁,故责报于尔耶?何中冓之丑如此!”七姑羞惭伏地,女使启帷,提生耳出于衾中,长跪谢罪。老妇气塞,半晌乃骂曰:“好秀才,禽行至此耶!”徐操梃挞女使数十,命逐生于大门外。门随闭,犹闻内哗不已。生倚于檐下听之,闻老妇曰:“不看渠是进士,肯令出耶?”馀语嘈杂不可辨。遥闻群鸡乱鸣,语声遂寂。生亦倦甚,就檐下宿焉。

比醒而东方白矣,觉风露满衣,虫螀聒耳,仰见树木萧疎。群鸟啁哳,夜来房舍化为乌有,乃卧乱冢之间耳。惊愕而起,踉跄而归。距所居已二里许,不识夜来何自而出,又若此其近也。

亟以所见语主人。主人不能讳,告之曰:“此宅实河南杜某所居。闻其有一女,末嫁而卒,一婢亦旋死。客所遇,其必此也。至高七姑云云,官地冢多,不知伊谁也。”生又问杜氏之墓,主人亦不知,但言客宜去,不然,且祸客。生细思他处房值必昂,无从措置,而心恋兰秋之美,将殉而甘心;又念青娥皓齿,软玉温香,当非祸人者。仍坚请不去,主人无如之何,亦听之。

入室,将取绣履示主人。履旧置枕下,则已不知所在矣。徘徊眷念,冀其复见,久之杳然。因忆老妇“进士”之语,知必捷南宫,心转安之。遂下帷攻苦,果于次科领乡荐,明年复成进士。

将理归装,一夕艨胧之际,见兰秋姗姗而前,再拜曰:“知郎君垂注颇殷,非不相念,奈缘尽于此。所以复见者,欲求念枕席之思,下及枯骨耳。儿向者不慎,逢怒于父母,迫而殒其生,婢亦坐是致死。未谋葬地,遂瘗于此室。郎君卧榻之下,即儿与婢之幽宫也。郎向者无力改葬,故不敢言。今则贵人矣,幸为别择爽垲,更筑新居,俾近七姑牛眠之地,则弱魄得所依倚,小婢亦受及乌之爱也。衔环之报,其敢不申!”因于袖中出一玉环授生曰:“此儿婴年所弄,父母因以为殉,今以赠郎。虽不足以报德,亦金碗蕤锁之意也。郎其毋辞,使儿抱歉九原!”生欲答之,胸中竟如物压,不能出声,手足亦不能运,但以首颔之而已。忽砉然一声,惊寤而起,兰秋已失所在。凝思久之,始悟“芙蓉镜下复见”之说。

次日,遂告主人,于炕下掘之,果得二棺焉。舁至官地,并瘗于向者所卧高七姑冢旁。立石碣二,一题曰:“洛阳美人杜氏兰秋之墓”。一题曰:“杜兰秋侍女小铃之墓”。浇奠恸哭而归。果于茵下得玉环焉,匣而藏之,珍为异宝。生后官至二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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