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14期,原文标题《完美人设的圈套》,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社交网络在虚拟社交中最大限度地赋予了人们展示的自由,促成了“理想自我”的释放和展示。这些“完美人设”总是让身为观众的我们沉浸在相对的匮乏感中,而作为表演者的我们也被“囚禁”在自我表现的牢笼中。
记者 | 徐菁菁
一对年轻人在北京后海冰场玩自拍
这是个截稿时间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高悬的周日,窗外是北京灰扑扑的大雾霾,面对电脑屏幕愣神的我第N次刷新自己的朋友圈。手机的方寸之间展现着“诗与远方”:A和他新交往的女友正在逛上海迪士尼;B打卡了远山碧水、断桥残雪;C带着孩子在日本赏樱花;我还得知D享用过一顿充满鲜笋蚕豆荠菜香椿的春日午餐,E在学习品味雪茄、茶叶和咖啡,F正瘫倒在家里的沙发上,听着舒伯特撸猫。还有一众人在与朋友聚会,有酒有肉;另有一个小群体刚抢完了北京电影节的票,吆喝着“同去同去”。此刻看来,朋友圈里每一个人的周末都比我过得惬意。
我是无数个通过朋友圈了解“外面世界”的人之一。最近两年的《微信数据报告》和《2017微信用户&生态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17年9月,微信平均日登录用户达9.02亿,34.6%的人每天会在微信上花费4小时以上的时间;2016年,61.4%的用户几乎每次使用微信都会同步刷新朋友圈,从来不看朋友圈的用户仅占比1.3%。有六成以上的用户愿意将朋友圈视为自己的生活场景。
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和演化心理学家罗宾·邓巴尔(Robin Dunbar)有一个观点:人的大脑可以有效处理和150人的直接关系。这个数字,正好是史前采集狩猎者人群的最大规模。直到今天,我们的大脑依旧以祖先的模式进行社交活动。大于这个数字,人脑处理起来就会比较费劲。而据统计,2016年的数据是,有约45%的微信用户“微信关系”超过200人,13.5%以上的人有500人以上的庞大好友群。我们似乎并不对此感到“力不从心”。
我有666位联系人。一年能够面对面见一次的人,我想不超过100个;一年能够一起吃一顿饭的人,大概不会超过50个;能够时不时一起聊天的人,会有20个吗?通讯录里的许多人我都只有一面之缘,但这并不妨碍我明了谁热衷下厨,谁是书虫,谁走遍四方。
社交网络简化了人际交往的时间、空间成本,也使得“了解”一个人的信息处理过程变得简单。我们和他人的交往越来越碎片化,很难再有时间和耐心去全面地了解认识一个人。想想你的朋友圈,你大概能够用“生活家”“打卡狂人”“文艺小咖”“业界精英”“旅行达人”等标签熟练地对人群进行分类。这些标签——或者说“人设”,成为我们在虚拟社交中认识彼此的方法论,它帮助你以简单粗暴、经济实惠的方式认识一个人。我们乐于这样干,也乐于这样表现自己。
2017年10月20日,星巴克入驻山西大同,民众在咖啡店门前合影留念。
“人设”这个词这两年很红。“人设”即人物设定,原本来自二次元,指动漫人物的外貌特征、性格特点和生活背景。它给人物的调性圈定了范围,人物得在设定的轨道内进行表演。最早推动“人设”这个词从二次元进入一次元的是娱乐明星。当下的娱乐圈,真正能让一位明星俘获众多忠诚粉丝的并不是一部剧、一部电影、一档综艺或者一首歌,“人设”才是踏上金字塔顶端的法宝。新媒体给了明星们塑造“人设”的最佳空间。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向粉丝们展示自己从样貌、饮食,到健身、工作的一切。展示的意义并不在于自我暴露,而在于贴上特殊标签——结婚生子的卖真爱纯情、好爸爸好妈妈人设,情商高的卖高情商人设,智商高的卖学霸精英人设,自带搞笑属性的卖蠢萌型人设——总之,在竞争激烈的娱乐圈杀出一条差异化竞争的血路。
我们在线上围观明星们打造人设,在线下丑闻曝光后群嘲他们的人设崩塌。但实际上,无论哪种虚拟社交形态,每一次按下发布键都是一次形象输出。当你挑选、修饰发向朋友圈的照片,对打下的文字字斟句酌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塑造自己的“人设”了。
“人设”是个新鲜词,但它所蕴含的概念并不新鲜。1956年,美国社会学协会的第73任主席欧文·戈夫曼出版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他在书中提出一个影响深远的概念:“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欧文·戈夫曼一针见血地指出,个体的兴趣总是在于控制他人的行为,尤其是人们对其的回应方式。为此,人们会使用一些策略来整饰自己的形象,从而去影响他人心目中对自己的看法。社会交往本身是一个戏剧舞台,每个人都会在别人面前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当然,绝大多数时候,这些角色都是积极的。
戈夫曼在书中引用了小说家威廉·桑瑟姆在《女士们的竞争》里的描写,生动描述了日常生活里人们在一举一动之中进行形象管理的内心戏。英国人普里迪在西班牙夏季旅馆的海滩边上露面:“他以巧妙的握法,让任何想要瞟一眼的人都有一个看到他的书的标题的机会——这是荷马著作的一个西班牙译本,因而是古典的,不是粗劣、浅薄的。然后,他收起海滩用毯,把它放入一个干净的避沙处(有条理和明晓事理的普里迪),接着,缓缓起身,悠闲自得地舒展一下他那宽大结实的身躯(巨猫般的普里迪),并把凉鞋踢到一边(毕竟是无忧无虑的普里迪)。”
经历过社交网络洗礼的我们不难为普里迪量身定做一套朋友圈照片和配文。正如“人设”一词的爆红所暗示的,在我们的时代,我们从事印象管理远比普里迪更为广泛深入。
只要你愿意,朋友圈是一场24×7全天候无休的直播室。我们从不缺乏受众。进化心理学认为,八卦是编写在我们基因中的程序,是人类在长期进化中发展出的一种良性的、自我保护的重要本能。用罗宾·邓巴尔的话说:人类的流言蜚语,相当于其他灵长类动物的社会性理毛。它让我们从同伴处获得信息,从而迅速知道谁安全、谁危险、谁值得信赖、谁不靠谱。对于流动着八卦血液的人类来说,从没有像社交网络这样方便的渠道,让我们光明正大地观看他人的生活,并对其评头论足。
我们也从不缺乏表演欲。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认知神经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S. Gazzaniga)在《人类的荣耀:是什么让我们独一无二》一书中说,一些心理学研究显示,在人们的日常谈话中,2/3的对话内容是自我表露,其中11%跟心理状态(我岳母都快把我给逼疯了)或身体状态(我真的很想去抽脂)有关,剩下的关乎偏好(我知道这有点疯狂,可我真的喜欢洛杉矶)和计划(我星期五要去锻炼),说得最多的则是行动(我昨天把他给炒掉了)。
戈夫曼研究现实生活中自我呈现行为时提出了拟剧理论。他认为,正如演员,任何人的行为都有前台与后台的区分,前台行为像是一种表演,个人在各自的舞台上利用各种符号表演自己的剧本,塑造自己的理想形象,而后台行为则摆脱了社会期待的束缚,是真实自我的呈现。
正当我写下这段话时,我的一位好友在朋友圈感叹:“朋友圈虽然不靠谱,又那么戏精,但我只有朋友圈啊!”
社交网络至少促成了两种的改变:一些研究认为,网络的存在让人们越来越依赖虚拟社交,现实中的人际接触变得日益稀少。根据《大西洋月刊》的报道,在1985年,一个美国的平均“密友”数量是2.94个,只有10%的人报告称自己没有能够谈心的朋友;而到了2004年,一个人的平均“密友”数量是2.08个,25%的人称自己没有可以谈心的朋友。在这20年间,最大的变化是互联网的出现。
另一方面社交网络在虚拟社交中最大限度地赋予了人们展示的自由,促成了“理想自我”的释放。现实空间的自我呈现主要依赖于语言、体态、表情、眼神、身体接触以及服装、发型等等来完成,而网络的自我呈现仅仅依赖数字化的符号。在朋友圈,制造印象的成本几乎为零,真实的自我几乎可以完全隐藏在屏幕背后。在观众眼中,前台无限扩大,后台几近消失。没有人会知道我们重做了三次才烘焙好一个样貌完美的蛋糕——可能它的味道还有些古怪,只要在它精心打光的照片上完美无缺。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真的读完过一本大部头著作,并为此感到享受,只要我们贴出自己的三五句评论。当我们最大限度地生活在朋友圈里,“完美人设”便触手可及。
上海地铁上很多人玩手机。社交媒体取代了面对面的人际交往,成为社交的最重要渠道
一个充斥着“完美人设”的手机屏幕背后,往往是一张艳羡的脸。我的同事A是两个可爱女孩的父亲,他常在朋友圈展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但他说,他觉得许多人都过得比他好,因为他们有更多属于个人的生活。我的同事B在当了母亲以后,常在朋友圈遭受“爆击”:为什么其他母亲都那么懂得照顾孩子?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比我的孩子要乖?我的同事C没有这些烦恼,她的疑惑是:原本以为自己读书不算少,可朋友圈里总有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令她诚惶诚恐。我的朋友杜若是个时髦姑娘。她的朋友圈里有一位“白富美”,永远在过精致生活,拍一张喂流浪猫的照片,要露出半只穿着爱马仕的脚。杜若不羡慕这些,吃喝玩乐刺激不到她,但她讲,每天看到朋友圈里几个女性创业者和合伙人发自己风生水起的事业,心里痒痒,不免黯然神伤。
朋友圈的海量展示,总能让我们关注自己比周围人缺少了什么,将自己置于一种相对的匮乏感之中。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学家莫伊拉·布克(Moira Burke)曾对1200名Facebook使用者进行了研究,她发现,在社交网络上,人们不经意地接收各种信息,这种“被动消费”(Passive Consumption)会降低人的连接感和幸福感,让人产生更多的抑郁情绪。2016年,英国皇家公共卫生协会的一项研究也表明,那些每天在社交媒体上花费两个小时以上的人更可能遇到压力和沮丧感等问题。相比Facebook和Twitter来说,更能带来这种负面情绪的网站是主打照片的Instagram。
换句话说,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他人精心设计过后的形象,被动消费了这些形象之后,我们下意识的“社会比较”会无形中使我们更无法安于自己的生活,变得更为焦虑。更重要的是,在朋友圈里,“完美人设比人还多”,你总是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差异化竞争路线,也总能找到让你艳羡的那一款。
“我特别赞同一个说法:信息爆炸是21世纪的‘酷刑’。无数的信息在告诉你‘什么是好的’,我们总担心漏掉什么,永远在别人打出的浪花中扑腾。”我的朋友飞毯是一名资深朋友圈玩家。早些年,她在朋友圈的人设是“有钱有学问,出身也比你们好”,现在她自称玩腻了这一套。
“朋友圈的内容为分享型和炫耀型。”分享型本身就可能制造焦虑。飞毯有个有钱的女性朋友,朋友圈的日常生活就是开着迈巴赫练车。“我知道她就是记录自己的生活,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会不会有人羡慕得不行?”朋友圈视觉呈现、全天候的生活直播,让一切“好”变得具体而直观。
明星史泰龙在社交网站上晒出自拍照。在社交网络上,每一次按下发布键都是一次形象输出
至于炫耀型,那就是奔着让人羡慕去了。飞毯常去一家发廊,逐渐和发廊小哥熟识起来。有一天他问飞毯:“姐,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去星巴克,也能去得起五星级酒店吃早饭?”飞毯点头,小哥诧异了:“那你为什么不晒朋友圈啊?你这是典型的白富美啊!”
飞毯加上了发廊小哥的微信,看到他在朋友圈里发星巴克的咖啡杯,发他在城市光影下抽烟的身影,发他的老外顾客。前不久春节的时候,飞毯看到小哥在家乡的土炕上和家里的孩子玩塑料珠,立刻理解了小哥对自己不晒星巴克的“痛心疾首”:“这会在他的圈子里引发多大的艳羡!他发的北京生活,一是为了告诉他的顾客: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二是为了告诉他的朋友们,他在北京生活得多好。”
但事实上,炫耀性的人设中,被炫耀的永远是稀缺。发廊小哥家乡的朋友们不会知道,小哥并不常常买得起30块钱一杯的咖啡。小哥经常发一些北京胡同的照片。每张照片上的胡同都很整洁漂亮,“光看这些照片,你知道他是住在胡同里,觉得他每天都是看着鼓楼的晨光醒来的”。有一次,飞毯好奇问小哥房子租在哪儿,小哥坦诚相告:他在一个拥挤的大杂院里租了很小一间房,没地方上厕所。
“媒体上的大多数内容都是两个指向:向上,让你和比你好的人比,引发你的羡慕;向下,让你鄙视不如你的人,获得优越感。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缺乏安全感,恶俗点说‘没有精神家园’。由于缺乏自我定位和认知,我们只能在相互比较中确认自我。”飞毯向我感慨地说。
与小哥相比,飞毯不缺物质,与迈巴赫女郎相比,物质上又绝无可能获得优势,不过没关系,在庞大的朋友圈,总有人值得你去比较,也总有东西能被你找来展示,无数的人设中,总有一款适合你。飞毯走的是精神至上的路线。
好几年前,飞毯也是朋友圈的旅行达人。那个时候,旅游的花头还不多,也不像现在这么普及。飞毯要做的是和那些普通的旅游者拉开距离。她租车自驾、住Airbnb都是朋友圈的先行者。她现在还记得,当初她在朋友圈里以意见领袖的身份给高品质旅游定了调子:“我在一条朋友圈里写道:最好的旅行是当一天游客——逛景点;当一天居民,买菜、逛菜市场、逛旧货市场;当一天学生,逛博物馆;再做一天的户外运动。这条朋友圈引发了好多人点赞。”
然而人设不是一劳永逸的,要保持一定的高度,人设的展示也需要不断调整,蒸蒸日上。往后,自驾游、住民宿越来越普及,朋友圈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涉足那些原本冷门的目的地,“‘旅行达人’这个人设水涨船高”。
作为资深“旅行达人”的飞毯也有自己艳羡的对象。她加上了一个旅行家朋友的微信。“在朋友圈里,他一年里面有八个月在旅行、写作,去过各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会好几门欧洲语言,同时还写电影评论。我特别羡慕,觉得那是真正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生活,是超越日常的,是‘诗与远方’。”
有一回,她终于得到了和旅行家一起踏上旅途的机会。没想到,揭开幕布一角看到的后台生活并不美妙,人设升级的喜悦掺杂进了骨感现实的沙子。那一次,他们去了当时国内游客还不多去的贝加尔湖,为了不走寻常路,选了一条所有游客都不涉足的路线。“我记得我们在一个鸟不拉屎的镇子上待了好几天。全镇只有一个旅馆,一个饭店,没有任何可供游玩的地方。一个菜市场我们每天要逛好几遍,一天里我们有大量的时间是在各自刷自己的微信。我这才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朋友圈省略了那十年功。高格调的旅行并不是朋友圈里看上去的那么美好。他在朋友圈里发表的那么多深刻哲思,大概也是漫漫时光穷极无聊的结晶吧。”
露西·麦克林伯格在社交网站上晒出自拍照
观摩朋友圈完美人生的我们收获着焦虑,那些建构完美人设的朋友圈达人又是何种状态?前几天,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寻人启事”,想找出一位敢于直面人生、剖开自己人设的勇士。朋友Y小姐留下了一条评论:“我应该算是朋友圈表演艺术家了吧。”
我和Y小姐相识多年,我们偶有走动,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往来依然是围绕朋友圈进行的。多年来,Y小姐的朋友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一份热情甜蜜的恋爱生活;有一份可以满世界跑的编剧工作;有一群喝酒吃肉推心置腹的朋友;还有常常摆满鲜花,有猫出没的完美居室。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知道她谈了一场新的恋爱。有一阵,我看他们在柏林看展,在汉堡的港口边享受新鲜弹牙的海鲜,留言问:“你俩为啥永远都在一起游山玩水?”她常在朋友圈发情侣照片,或是男朋友拍下的她。和很多遭人反感的自拍相比,她的照片充满了似乎触手可及的真诚的柔情蜜意,我曾忍不住赞叹:Y小姐,你有一张未婚妻的脸!她曾有一次记录两人在微信上拌嘴:“他着急半天,写: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喜欢你才好,重了轻了都不对。真想变成一幅画一朵花或者一只猫(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可能就没那么多烦恼了。刚才还得理不饶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我,刷地眼泪就下来了。”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啧啧赞叹:“恋爱啊,你的恋爱真美。”
通过朋友圈,我得知去年的下半年,她跟着创业的男友去了上海生活。上海的生活似乎极其适合她。她拍居所洒满阳光的客厅,铺着木地板摆满绿植的阳台。树荫把整个阳台映满绿色,“伸手就能摸到法国梧桐的叶子。”她的楼下还有一大棵桂花树,整个家都飘着自然的桂花香。通过几乎没人上来的公共露台,能爬上棕红色瓦片层叠的屋顶,夕阳、雨水和明月都开阔地展现在眼前,瓦间和废弃的砖头上都长着晶莹绵软的青苔。
我在朋友圈见证了她的沪上生活。在这间公寓里,她享用由香蕉桃子薄荷奶昔、煎蛋与谷物酸奶组成的早餐。下楼买菜时她遇到只猫掌柜。公寓周围被梧桐树荫覆盖的街道上有很多靠谱的咖啡馆,提供20多块的拿铁,还有20种以上可口的简餐。好吃的小餐馆一天吃一家半年不重样。讲究的上海日料小馆子,配烤牛舌的干碟是用甜椒磨粉掺杂花生碎做的。我还“跟”着她去黄埔江边跑步,在外滩三号听过爵士音乐节。
这一切当然都是真实的,包括她记录下的每一件事情和那些时刻的所有情感。然而,勇于剖开自己完美人设的Y小姐对我翻开了硬币的另一面,那一面几乎从未在朋友圈露面。今年年三十晚上,在家里的年夜饭桌上,Y小姐喝得酩酊大醉,吐了四五次。“不是因为亲戚们劝酒,是我自己想把自己灌醉。据说我醉了以后,不停地说:‘爸妈对不起。’”
Y小姐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去年过年的时候,她曾特别笃定地告诉父母,今年会带回去一个男朋友。宿醉醒来的第二天,Y小姐问在一起两年的男朋友:“你和你妈妈说过我吗?”他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她提到婚姻,他明确地告诉她:不想结婚。“我一直相信我们最后会结婚。我们甚至还在一起讨论过以后要是有一个女儿,要给她起个什么名字。”于是,就在大年初四,Y小姐买了一大早的机票从老家飞回了北京。“我和我爸妈说我要回去工作。其实是怕自己在家里哭被他们看到——我和男朋友说分手了。”
这段分手的痛心疾首自然没有出现在朋友圈里。“从朋友圈看,我在上海确实过得很不错哦。其实我自己明白,那是很不舒服的半年。”Y小姐告诉我:“就像我在上海的家,我拍出来它最漂亮的一面,但其实那是一个很小的房子,在一栋很老旧的居民楼里。每走一级楼梯都感觉要摔下去。那栋楼有公共卫生间,第一次进去我觉得自己像到了‘生化危机’的现场。”
“我们的感情也并不像朋友圈呈现的那么甜蜜。在上海,我们之间已经缺乏真正的交流。他忙于创业,每天很早出门,晚上很晚回来。我则留在家里写作。最开始,我试图扮演一个贤惠的女主人,就像在朋友圈里晒的一样,我会做精致的早餐,但事实上,他并不习惯吃那样的早餐。一开始,我强迫性地装饰了我们在上海的房子。我觉得我必须把这个家布置得很棒、很酷,但实际上,他也不在乎这件事。我们的生活重心完全不再同步,几乎没有交集。”
“上海的生活并不活色生香,相反,我很孤独。我在上海没有朋友。我每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每到日落之前,大概下午4点钟的时候,我就觉得像是有一块石头压在身上,闷得不行,于是我就开始犹豫要不要一个人出门走走。往往,在犹犹豫豫中天就黑了下来。我开始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等他到家了,我们可能出门吃个饭,但在饭桌上也没什么可聊的。”
这些年来,Y小姐经历过史无前例的感情波动,经历过每天写的戏都被删掉的尴尬窘迫,经历过接踵而至的各种病痛。但这些“丧”,在她的朋友圈越来越少见,乃至于销声匿迹。她担心没有人愿意看这些东西。从前她关注一个拍照片很酷的女孩,后来忍不住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因为每次她和她先生吵架,都要在朋友圈里指桑骂槐。我直觉地感到这个人麻烦、不成熟、生活一团糟。你说你发一个生病,别人能看出什么呢?自怜?不够勇敢?大惊小怪?而且没人陪!谁愿意让人这样看在眼里?还有谁会愿意负担别人的坏情绪呢?”
更重要的是,朋友圈的人设对她而言变得越来越重要。Y小姐对自己人设的定位是成熟、自知、自信、乐观、健康、漂亮……“说到底就是要告诉别人:我没有走你们的那条路,没有结婚生子,没有买房买车,但我也活得很好。”更进一步地讲:“经济上的不稳定,背离主流生活方式的选择,使得我憋着一口气,要至少扮演出自己过得还不错的模样。那口气无论好赖都要一直提着,否则,进退失据。”那口气并不只憋给别人看,那是Y小姐北漂多年的骄傲和自尊,是她的最后防线。
多年来,Y小姐精心呵护着自己的人设。每当有新认识的、她希望能留下好印象的人加好友,她会首先检查一下朋友圈,把不适合的信息锁定起来。她的朋友圈有许多分组。其中有一个特殊的组别,“他们是比我‘高级’的一群人,有些人比我有文化、有自制力,有些人可能是潜在的客户,我会向他们屏蔽我的负面情绪,我把这称作‘不要用自恋烦你生命的客户’”。
一个人设完美的朋友圈,确实可以带来红利。Y小姐通过朋友圈得到到过工作机会。“有一次有个甲方说:这姑娘特别适合写都市爱情剧,她一直在用生命谈恋爱啊!”她还为此收获了许多新朋友。“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40岁的男性朋友。刚加上他微信的时候我正在忙着工作,没空和他聊天。没想到过了几个小时,他突然发来信息:对不起,我刚刚看了你的朋友圈,实在忍不住说一句,你太可爱。我也感叹,我的朋友圈还真是经营得挺成功的。”
被完美人设蒙蔽的并不只是观众。欧文·戈夫曼就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说:在一个极端上,人们发现,表演者可能完全为自己的行动所欺骗;他能真诚地相信,他所表演的现实印象就是真正的现实。美国计算机和虚拟现实技术专家杰伦·拉尼尔(Jaron Lanier)曾评价Facebook:它给了人们塑造一个“虚拟模范”的机会,因为我们不必经历在现实中表现自我时可能会遇到的尴尬——说话卡壳、发挥失常、仪态不佳、妆容脱落等等。我们可以精心地修饰每一张照片,编辑每一段文字,展现一个完美的自己。但正是这种对于塑造完美自己的需求,使人们被“囚禁”在自我表现的牢笼中。
事实上,即使观众极少能看到后台,完美人设也永远伴随着前台与后台之间的巨大落差。在朋友圈的自拍里,Y小姐非常擅长把自己拍得漂亮。但她逐渐发现这变成了一个问题:“归根结底你是要见人的。”最近,有两个新认识的男性朋友直白地向她表示:你和你照片里看上去不太一样。“我以前不觉得自己是个好看的女孩,但很多人夸我朋友圈里的照片以后,我还真有了偶像包袱。”Y小姐说,“我有些无法面对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在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也会自问:他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真面目?我推高了别人的期待,有时候也会让自己感到尴尬、心虚。”
有时候,Y小姐的现实生活和完美人设似乎模糊成了一片。她不得不用戏剧性的眼光去看待现实生活中的分手:“我在朋友圈秀恩爱,时间长了,我也知道自己好像在写一个故事。一方面,我觉得在我的剧本里,分手以后的坏情绪是不该出现的。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必须在朋友圈里把分手的事情广而告之一下——既然大家看了那么久的剧,结局是什么,总该有个交代。理想的剧本是,我只发了一条朋友圈,云淡风轻:我们已经分手了,好聚好散,一路走好。”可有的时候,她又感到现实的残酷已经压倒了“剧本”:“可是,如果我的恋爱不得善终,我的人设不也还是崩了吗?”
英国作家坎迪·阿奈穆甘(Khandee Ahnaimu-gan)指出,很多人认为自己混迹于社交媒体,是出于一些很体面的理由,比如改变世界、拓展生意,或者和一些很少碰面的人保持联系。但事实上,理由只有一个:透露出某些信号。
“一个有钱人如果想让你知道他很有钱,并不会拿着百元大钞在你面前晃,而是佩戴一块百达翡丽手表。这样比拿着等值的钱在你面前晃雅致得多。如果你是一位精英人士,除了告诉别人‘我很优秀’这句没有人会在意的废话之外,该如何让其他人知道这一点呢?答案就是,透露出一些信号,让别人去发现你的优秀。这些信号更能够证明你的品格和特质,而社交媒体正是你发出这类信号的最佳选择。”他指出,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想透露出的信号,不外乎以下五种:
财富、生活方式。
比如:发布乘坐商务舱的照片,照片里不经意地出现托盘上的香槟杯。发布海滩躺椅视角的风景照,且这些照片中很少有坏天气——从不下雨,连多云天气都很罕见。
健康、力量、旺盛的精力。
比如:让大家看看自己在健身房展现出来的臂力。发布刚刚完成锻炼的信息,重点是这个锻炼过程配备私教。
智商、洞察力、幽默感。
比如:分享几篇标题看上去很高级的论文,虽然发布者甚至都没有真正读完这些论文。评论当下的热点议题来表现自己有多么的机智。
地位、身份。
比如:我和很酷的一群人在开派对。我在TED做演讲。
某个圈子中的一员。
比如:分享一些文章,这些文章很可能会赢得发布者所属的某个社会群体的人们的赞同,尽管这些文章可能有些自以为是。(编译:傅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