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水镜深深地感受到物质的享受可以让人怠惰懒散的威力。
她的味觉已经被高级食材跟名厨手艺给养刁了,外头小餐馆的食物在她尝起来变成加了太多人工香辛料与味素的糟粕,只能勉强填肚子。
而逛夜市买来的白衬衫与牛仔裤,以前一向是她惯常的穿着,如今却怎么穿怎么不对劲。明明是合身的牛仔裤,为什么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而最简单的白衬衫也总是有些不服贴的棱角。
水镜叹了一口气,心底只觉得烦!
女儿芝卉是这么可爱,分居一年的时间若是到了,离婚势在必行,然而他真的舍得把女儿的抚养权给她吗?
虽然关龙骥允诺给她的优渥赡养费足够她十辈子也用不完,可是她却不太相信他真的会那么容易答应离婚。
和董仪琳言归于好以后,她才告诉好友她为什么会失去记忆的原因。
“他是变态!拿房子、钻石、珠宝送我,我拒绝他的收买,他居然想要非礼我……我就是为了逃跑才会掉到海里去!后来的事情我就没印象了。”
忆起他曾经想强暴她的往事,水镜余恨未消。
“你说,我该原谅他吗?”
“呃……”董仪琳搔了搔头,“这问题很难回答呢!听起来的确是关龙骥该死!可是……你们的婚姻状况却是很美满……”
看到水镜对她怒目而视,董仪琳自动消音。
不过……拿金钱利诱不成,竟用暴力想要得到喜欢的女子,真不知道关龙骥到底是个疯子还是变态呢!董仪琳想。
也许两者皆有吧!
分居第三个月。
水镜已经逐渐习惯和关龙骥共进晚餐时的鸦雀无声。
他吃得少,专注地看着她的时间比较多,之前水镜会不悦地回瞪他,现在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只是心里很纳闷:依他这种阴沉个性,凭什么会让所有人异口同声称赞他是好丈夫?连江家长辈还有鹏翼都开口为他求情?
帮她解答疑问的是张玉玫,“很简单呀!因为先生爱惨你了,只要你撒个娇笑一笑,就算你开口要天上的月亮,先生也会帮你摘下来的……”
看到水镜神情不豫,张玉玫连忙转移话题,“我觉得先生最近好像瘦了一点,神情也很疲倦,不晓得是不是公事太忙了?”
的确,被逐出家门的关龙骥恢复成婚前工作狂般的作息时间,虽然饮食有专人打点,但是他吃得少、睡眠少、咖啡喝得凶,几乎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会吗?我看他还好呀!”水镜口是心非地说。
整理琳琅满目的珠宝盒时,她发现了一张被秘密珍藏的光碟,带着好奇心播放出来,内容却是她意料不到的——
唯一男主角正是关龙骥,穿着睡袍的、刚出浴的、西装笔挺的、表情沉思的、拿起咖啡欲饮的……不同的时间、场合,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关龙骥,而掌镜者正是她自己!
数位摄影机让拙劣的门外汉也可以轻轻松松捕捉住清晰的画面。
“阿骥,看这里。”她听到自己甜腻的声音指挥。
数位摄影机也录下了她的声音。
“笑一个!”
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对着镜头,不!对着镜头后面的她露出深情的笑容,冷厉的脸部线条变得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阿骥你好帅哟!”她清脆活泼的语调听在自己耳里既陌生又熟悉。
“说‘我爱你’!”她霸道蛮横地命令。
“我爱你……”深情的双眼盈满笑意。
水镜不敢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失忆的她把一头猛兽调教成温驯的宠物,呼之即来挥之则去,而且还恶心死人的“爱来爱去”!
不算不算!
那个白痴女人绝对不是她!
被无意中发现的事实所震慑住,水镜的心情乱七八糟。
抬头望了一眼挂钟,已经六点了,今天晚上该回家吃晚餐的关龙骥还没到呢!心情烦躁的水镜冷哼一声。
之前不都是五点左右就早早回家?当然啦!她不是关心他,而是觉得稀奇,一个大男人没应酬交际,一下班就急着赶回家不是很奇怪吗?更何况他还是有钱有势的大老板,身旁有红粉知己也是寻常吧!
话又说回来,如果关龙骥有红粉知己,或许离婚会比较干脆一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在猜想的时候,关龙骥的座车回来了。
除了司机,车上还有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是关龙骥的特别行政助理,水镜只记得他姓唐,另一个就是她的秘书林紫薇。
“方小姐,”急忙打招呼的是秘书林紫薇,“总裁今天身体不舒服,医生诊断是流行性感冒。”
“没什么,”关龙骥淡淡说:“回来晚了,抱歉。”
“吃饭吧!”水镜不睬他,转头对张玉玫吩咐,“跟厨房说再多准备两人份的晚餐。唐特助跟林秘书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谢谢夫人。”唐特助说。
水镜嘴角一抿没说什么,相对于林紫薇称她为方小姐,身为关龙骥心腹的唐特助不可能不知道她跟关龙骥正在分居的事实,却还是称呼她为夫人。
如果说林紫薇是皇后的人马,那么唐特助就是国王的人马了,两人各为其主。
晚餐时间,唐特助和关龙骥一样沉默寡言。
有其主必有其仆呀!
反观林紫薇还比较活泼,跟水镜聊了起来,跟她报告关龙骥生病、打点滴的事。
“你发烧到四十度?”水镜扬眉问:“那你回来做什么?”
察觉到自己口气不好,她放缓声调,“我的意思是,你该好好休息,不要这样来回奔波,反正要看孩子以后有的是时间。”
关龙骥抬头,眼神有点涣散,“看你。”
水镜语塞。他的气色真的很不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阴影,神情疲倦,消瘦不少。
一顿四人晚餐,大家吃得安静无声。
“咖啡真好喝。”林紫薇说:“那……唐特助,你是不是要送总裁回去休息?”
“我是觉得……应该让总裁早点休息,这样来回奔波也不好;”文质彬彬的唐特助说:“不过还是要看夫人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要我收留他就是了?”水镜挑眉,又好气又好笑。
果然,会咬人的狗不会吠,一心为主的唐特助也不是简单角色。
“放心吧!我没那么没良心,毕竟这里还是关家产业不是吗?”水镜讽刺道。“我哪敢喧宾夺主赶主人呢?他要住下来就住一晚吧!”
“是!这是医生开的药。”唐特助得寸进尺道:“总裁就麻烦您照顾了。”
水镜不上当,扬声说:“小玫,那些药交给你。”她转过头来,“辛苦你们了,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
“那些药……”唐特助不死心。
“小玫有护士资格跟保母执照,你可以放心。”水镜冷冷地说:“她看得懂说明的。”
早早上床休息的水镜睡得并不好,小睡一觉起来,已经是半夜一点。
一墙之隔的关龙骥、她名义上的老公正是让她睡不着的“万恶根源”。
水镜起身,喝了一杯矿泉水,先去探望睡得香甜的女儿,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踱进客房。
睡眼惺忪的张玉玫跟她报告,“先生刚刚又发烧了,才吃了退烧药。”
“嗯……”水镜沉吟一下,“小玫,你辛苦了,去睡吧!我会看着他的。”
“真的呀!那太好了,我去睡啰!”张玉玫深怕她反悔似地马上离开。
水镜啼笑皆非。
“真奇怪,你发的薪水比别人高吗?”她轻声问:“每个人都帮你说话,小玫似乎也巴不得我来照顾你好破镜重圆……”
床上意识昏沉的关龙骥似乎听见她的声音,睁开一双焦距涣散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的方向。
“居……吗么……玛……力堤……”他在呓语,听起来不像是英文,像是法语。然后又是一串快速破碎的英文,“The hope,the
fear……the jealouscare…“
“什么?”水镜生气道:“说中文。”
“你……毁灭我……”他语无伦次喃喃低语,“希望……烦忧与妒忌……冰霜会融解……你的心……钢铁做的……”
又一串破碎的单字从他口中逸出,水镜有点印象了——是她最讨厌的拜伦,曾经在课堂上让她的英国文学报告吃了不少苦头。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水镜轻叱,“你睡觉吧!”
真是够了!
她伸手抚摸他额头的温度。
还有点烫。
“……你的心是钢铁做的吗?”他问。
滚烫的大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已经冒出胡碴的下巴轻扎她细嫩的手心,纤长的手指抚过他瘦削的脸颊。
温暖的鼻息吹拂在她的指间,他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关龙骥问:“如果哀求可以……我会跪下……求你一千递、一万遍……”
可邻兮兮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意识混乱的他像受委屈的孩子大声指控,“你说过你爱我的!”
一向寡言的他怎么变得多话起来了?
“你烧坏脑子了!”水镜尴尬地想抽回手,他却紧握不放。
是“病中吐真言”吗?
坚毅的唇亲吻着她的手心、指尖,留下一阵温热的电流。
“水镜……水镜……”他喃喃低唤她的名字,低哑而悲伤,既甜蜜又苦涩,“你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那些承诺都是空言吗?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的感情一字一句传递给她的是莫大的震撼。
镜花水月终究是一场虚幻……
水镜只觉得心酸。
开口想辩解又阖上嘴巴。他只是一个意识不清楚的病人而已呀!
指尖轻触到一抹潮湿,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颤抖的深吸一口气。
对一个脆弱的病人,她没办法强硬,心慌的她有不妙的预感。
这样被哀求,就算铁石心肠也会软化吧?
心底是有些恻然的,这个男人以他的方式在爱她。
虽然,那方式是不对的。
这些日子以来,更多的蛛丝马迹拼凑出她失忆时的婚姻生活。
她是被娇宠溺爱的幸福小女人,关龙骥对她是百依百顺。
“可是……该算的帐还是要算吧!”她对他说。“你这样闯入我的生活,对我做出那样可恶的事情,你毁了我的人生……要怎么赔我?”
她抚摩过他滚烫的双颊,擦拭他脸上的汗渍与泪水。
真的瘦了呢!
“‘那个女人’到底有多好?”她低声问:“值得你这样要死不活?”
个性矜持的她实在无法想像失忆的自己跟他相爱的情况。
心底微酸的感觉,像柠檬汽水的气泡般冒出,她错愕地发现一件事实——
她在妒忌!
嫉妒那个“失忆的自己”竟然如此被他所深爱着!
“水镜……”柔情款款的呼唤由他口中逸出,宛若轻声叹息。
一个踉跄,她被拥在他胸前,饥渴的吻像雨点般落下。
“唔……”模糊的抗议声被他的吻给吞没。
她的身体记得他的抚触,记得他的亲吻……
她的心脏像小鸟扑翅般心跳加速。
从看到那片光碟开始,那些出自她口中的甜蜜娇语一直萦绕在她耳畔,让她心绪烦躁。
火热的亲吻让她晕眩,像火上加油稍稍平息了莫名的焦躁后,又挑起更强烈的欲望。
明明是陌生却又奇异的熟悉,情欲席卷她的感官,迅速而猛烈到令她感到羞耻。
嘶地一声,她的蚕丝睡衣已经被撕裂到腰际。
“啊……”接触到冷空气的肌肤变得更加敏感,他的手在她最隐密细致的地方点燃火焰。
这个男人……是深爱着她的“丈夫”……
呼吸急促的她心脏几乎快跳出胸口,可以逃却没逃,她渴望好奇地想知道,这个男人是怎样爱他的妻子?爱失忆时的她?
“水镜……我爱你……”
她在他的爱抚与爱语中战栗,发出嘤咛喘息声,鼓励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意识不清的关龙骥完全照着雄性动物的本能在掠夺,猛烈而粗鲁地占有了她,水镜才刚刚适应他的节奏,第一次接触就戛然而止。
才刚刚攀上情欲的高原,水镜在欲望中颤抖。已经结束了?她的身体仍像满月的涨潮,浸润在欲望的余韵之中。
他是病人呀……表现这样算不差吧?水镜迷迷蒙蒙地想。
可是她的身体还在大声抗议:告诉她还有最高的山峰等着她去攻陷去征服。
同样不满意的还有贪心的病人,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心爱的妻子共享鱼水之欢。
第一次是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主餐……
他带着她登上了高峰,一次又一次。
月亮羞羞脸地躲了起来,在清晨蒙亮的时候,水镜呻吟抗议。
“你是吃错药了吗?吃的到底是感冒药还是威而刚呀!”
真是够了!
关龙骥是在主卧室醒过来的。
乍然醒来,看见熟悉的房间,他的心情是宁静愉悦的,干净雪白的床铺上还有熟悉的香味,他闭上眼睛缓缓吸气,感觉仿佛是被妻子拥抱在怀中。
身上穿着久违的睡衣,是跟水镜同一款式的情侣装,他回到家了。
因为感冒被收留一晚。一抹苦笑浮现在他唇边,虽然不太愿意离开,还是得起来。
时钟指着十二点,他试着起身,除了肌肉有点酸疼以外,似乎没什么大碍,这个感冒来得快也去得快。
嗅了嗅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汗臭味,反倒还有沐浴乳的香味,关龙骥有点纳闷。
冲了个澡,刮好胡子换上休闲服,他定出主卧室,准备去书房处理公事。
“先生早,”张玉玫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你的气色好多了。”
关龙骥一颔首。
“昨天夫人照顾你一整夜呢!”
关龙骥有丝惊喜。
午餐的时候——
在庭园中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小时,水镜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去面对关龙骥。
昨夜……不!该说是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令她震惊了,原来……那就是情侣、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
完完全全不同于她所想像的强烈……
啊!她怎么会鬼迷心窍、意乱情迷的跟他……
接下来要怎么办?
经过昨夜,想必关龙骥会暗暗偷笑吧?
明明信誓旦旦的吵着要离婚,却在一夜之间“沦陷”!
可恶!
她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的感觉比较多了!
“小玫说……昨天晚上你照顾了我一整夜?谢谢你!”他说。
听到他的道谢,脸泛微晕的水镜瞠大了双眼。
这个猪头!他是什么意思?!
原本有些羞赧的水镜瞪着他瞧。
一脸莫名其妙的关龙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询问: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不记得昨晚……不!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了?
水镜又好气又好笑又恼怒,也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昨天晚上说了些话,我听不太懂……好像是法语吧?还有拜伦的诗……你不记得吗?”她试探地问。
关龙骥苦苦思索,阳刚的眉头打结。
“算了!别想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水镜说。
枉费她昨天……不!今天早上费尽力气赶他去洗澡又赶他回主卧室睡,还七早八早洗起客房的床单,怕被人笑。
心里也正忐忑不安,怕他用昨晚……不!今天早上的亲密做武器,推翻一年的分居协议——她还不打算原谅他,就当作留校察看好了!
才分居四个月呢!就这样原谅他未免太没志气了!
想到那些火辣辣的镜头,水镜的脸也滚烫起来。
她开始考虑未来,以妻子的立场来审慎评估分居中的老公。
心中还有一点疑虑促使她开口,“对了,林秘书昨天怎么跟着你来?”
她没有吃醋,只是不想被当冤大头!什么事情都被瞒住。水镜这样在心底告诉自己。
“她拿新款项炼跟胸针过来。”关龙骥简短地说。
“给谁的?”水镜轻柔问。
“你的。”他答。
水镜轻轻点头,“我猜,她看到你生病,自告奋勇照顾你对不对?”
“对。”
水镜十指交叠,表情似笑非笑。
这个工作狂商业大亨到底是真呆还是假呆?
虽说她一向厌恶舌粲莲花、口蜜腹剑的花花公子,可是,像关龙骥这样惜言如金,不懂察言观色的呆头鹅也实在是让人生气!
“是这样呀!送我的?不是送给外面的红粉知己?”她面带虚假的微笑问。
呆头鹅似乎也嗅到了一丝危险讯息,停箸谨慎回答:“真的是送你的,你可以去查以前的纪录。”
“不用了!”水镜冷哼,有种想欺负他的恶劣情绪。
他不记得了……
心情矛盾的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想起了小玫之前说的话:先生爱惨你了,只要你撒个娇笑一笑,就算你开口要天上的月亮,先生也会帮你摘下来的……
来试试看吧!
“我想去旅行。”她说。
哪里都好,她需要喘息与思考的空间。
“好。”关龙骥答应了,“等等叫秘书帮你安排行程,北中南部都有我们的连锁饭店,知本那里也有温泉酒店……”
水镜瞠大双眼。开玩笑!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再听到别人叫我‘夫人’!”她有点动气。
忆起大三暑假她在日本东京半自助旅行的经验,她脱口而出,“我要去日本!不要告诉我日本那边也有你的饭店!”
“……”关龙骥犹豫着该不该说实话。
“真的有?”水镜不免惊讶,“算了!反正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准派人跟踪我。”
关龙骥脸色一变。
“放心吧!日本的治安良好,而且,我会用你的钱,投宿五星级大饭店跟最昂贵的京都旅社。”
脱口而出说要去日本,是因为日本曾经有她学生时代克难自助旅行的美好记忆。
她需要喘息的空间与时间来沉淀自己的思绪,并思索下一步该走的路。
飞机起飞的刹那,她的心也似乎飞出了黄金打造的牢笼,得到了自由。
日本的初秋是美不胜收的景色。
缤纷枫叶有各种最丰富多变的颜色:橙、绿、橘、红、金黄、土褐,深浅不一,画笔难描。
由南到北,由繁华喧嚣的东京,到一望无际可见地平线的北海道,看山看海、观花观月。津轻海峡、琵琶湖、姬路城、东照宫……一路悠哉走来,没有任何经济压力的她却再也找不回以往自助旅行的洒脱。她知道,心里已经有了牵挂,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地面还是有着丝线牵绊着她——一个可爱的女儿跟可恶的丈夫,组成的是一个家。
她把心情用越洋电话告诉了好友,开玩笑的说:“仪琳,怎么办?我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不事生产的米虫生涯,整天拿着信用卡刷刷刷,打扮得漂漂亮亮、吃山珍海味的奢侈生活了,正在考虑要不要赖给他养一辈子?”
董仪琳在电话那头放声大笑,“欸!你真是不老实耶!决定原谅他就说一声吧!这样折磨人家很不人道耶!”
“去!我们分居还不到五个月呢!再等半年吧!”
“哦——”董仪琳拖长音调,“有人在数日子了!”
“是啦!是啦!”水镜老羞成怒地反击道:“我认分去当我的贵夫人,你就可以跟江大哥甜甜蜜蜜亲亲爱爱了,对不对呀?‘大嫂’!”
“欸!谁是你大嫂呀!别乱认亲戚!”董仪琳不甘示弱地道:“本大小姐的身分证配偶栏可是空白的喔!”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亲来亲去爱来爱去,到底谁爱谁呢?只有当事人心里有数吧?
夜半醒来,在榻榻米的气味中静静听着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孤单寂寞的感觉浮上心头。
一个人旅行的感觉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可是她却觉得落寞。
是什么事改变了她独立自主的个性呢?
她的任性得到关龙骥的包容,也让她确认“丈夫”不再是那个求欢不成、意图强暴她的恶魔,而只是一个不懂表达情意的笨拙男子。
只是那种深沉疯狂的爱情方式,是难以负荷的重量,她不懂。
思绪在夜风中漂浮盘桓,混乱的感觉开始慢慢沉淀——
神圣的婚姻中,除了情爱以外,应该还有许多重要的因素吧?
像是互信、互谅、荣誉或承诺……
明确的答案像闪电般出现——
水镜知道,她会原谅他的,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以爱为名,所有的伤害都会慢慢弭平吧!
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关龙骥应该戏剧性的出现,满头霜雪、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见心爱的妻子一面……
水镜为自己的妄想轻轻笑出声。
那个笨拙的男人不会有那么浪漫的举动的!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马上原谅你……”她轻抚心口低喃,感觉自己的心脏像小鸟般雀跃。
然而妄想只是妄想,现实人生不可能尽如人意。
远在南方岛国首都的关龙骥浑然不觉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旅行了一个月,正确的说是四个星期的水镜从日本回来。
除了带回好心情以外,她还带回了努力Shopping的丰硕战利品,送给阿姨跟仪琳的化妆品、限量樱花香水、丝巾……给芝卉的小孩和服跟娃娃装,给小玫新款的Sony数位摄影机……至于其他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一时也数不清。
至于出钱的大金主关龙骥,只可怜兮兮地分到一个眯眯眼的日本娃娃镇纸,聊胜于无。
但是很明显的,大家都看得出来,水镜的情绪改善许多,对关龙骥也比较少冷言冷语。
虽然台北的天空阴霾,气温也逐渐下降,但是关龙骥脸上的阴郁也逐渐消失,慢慢地出现从容平和的神情。
水镜也慢慢了解他的人生跟普通人不同的地方。
从小就没有同龄朋友互动,习惯于东奔西走漫游于国际都会与大人们斡旋,他的生活是数字与统计、开会跟报告,他所说的话是指示与命令。
在关氏企业中,他就是帝王。
以一个领导者的观点来看,从小受“帝王教育”的他是成功的统治者;可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衡量,他的人格养成是大大不及格!
有一次,水镜忍不住盘问他,有关那次强暴未遂的厌恶回忆。
那种先被他用金钱、别墅、珠宝“收买”的羞辱与身体被侵犯的恶心感觉,一直是她心中愤恨难消的疙瘩。
关龙骥的回答让她差点没破口大骂。
“我……问唐特助,女人喜欢什么?”关龙骥一脸困惑的说:“他说是钻石、房子……”
所以他就送别墅与珠宝。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真的!”
关于女人,他并没有太多常识,那些自动上门来的名模、女星,都是有价码的,送鲜花不如送珠宝,送珠宝不如送华厦……
讨好女人就是物质条件呀!
不知道老板要追求的是何许人物,唐特助给了一个惯常的答案。
结果——
深受羞辱的方水镜气极地转身要走,让从来没有追求过女人的关龙骥慌了手脚,想亲吻她、拥抱她的冲动就像发热病一样不可收拾,换来的是她更激烈的抵抗,然后就是落海的意外。
“……”深呼吸一口气,水镜觉得自己的额头上似乎暴出青筋了,“我猜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说不要就是不要,违反对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就是强暴!”
关龙骥点头,脸上难得浮现羞惭的表情,像犯错的小学生般正襟危坐听老师教训。
第十章
该死的!
水镜叹了一口气,她真的怀孕了!
算一算生理期已经慢了一个半月,心里有不妙的预感,拿验孕剂一测,果然中奖了。
唉!坏事果然做不得呀!
瞪了一眼分居六个月的丈夫,水镜懊恼不已,不该一时心软的,这下子不知道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了!
为什么生病的人,虫虫还那么有活力?
明明说是“留校观察期”呢!现在肚子大了起来不是自打嘴巴?水镜懊恼不已。
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身为总裁夫人秘书,林紫薇在关氏企业的知名度大增,除了可以跟一般资深干部平起平坐,还多了一项上下班自由的优势——因为她常常要往关宅跑,跟深居简出的夫人保持联络。
对于总裁夫妇的分居状态,她比别人多一些了解,也开始多一分奢望。
论外貌,她觉得自己不输给水镜。
论才华,她处理夫人的慈善事业俐落干练,水镜不过是挂名罢了!
再论家世,水镜是父母双亡的小孤女,而她的父亲是一家小型企业老板,母亲虽然是家庭主妇却也出生于医生世家,她的身世比水镜好太多了!
如果再比温柔体贴,恢复记忆后的水镜根本从来不给丈夫好脸色看。
如果是自己当总裁夫人的话,于公于私都会是个贤内助的!林紫薇想。
那种衣香鬓影、谈笑生风的上流社会,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
于是奢望变成了贪婪,林紫薇殷勤的游走于分居状态中的总裁夫妇两边,当传声筒。
趁虚而入,她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毕竟,总裁夫妇婚姻出现裂痕是他们的问题,与她无关,而且她这样做也不算是破坏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呀!
比起那些处心积虑想抢人家老公的狐狸精,她只是捡水镜不要的东西罢了,就像那些LV包包跟CHANEL洋装一样……
早上十点,林紫薇向水镜报告基金会的运作事项,提到了更新电脑的项目。
水镜脸色疲惫,似乎并没有仔细听。
报告完了依照惯例是水镜签名同意。
“等等……”因为恶心不舒服的水镜喝了口热茶,停笔问:“电脑更新以后,旧的电脑呢?”
林紫薇一怔。“哦……应该是送资源回收吧?”
“资源回收不好……”水镜蹙了蹙眉,“我前几天看到偏远山区国小的学童没有电脑可以使用……嗯……请公关部协助……整理一下送给那些学校吧!”
从日本旅游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也开始出现晨间孕吐的征兆。
“方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林紫薇小心翼翼的问。
“没事……”水镜拿起一颗陈梅往嘴里塞,“我只是怀孕了。”
林紫薇张大了嘴巴,想质疑:孩子是总裁的吗?想想不妥,急转弯改口问:“总裁知道吗?”
“他当然……恶,不知道!”水镜晕得七荤八素,并没有看到林紫薇脸上怪异的表情。
算算日期,方水镜肚子里的小孩很可能是在日本旅游时怀孕的,在国外旅游有太多出轨的诱因。
林紫薇决定打小报告。
“总裁,这些话……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我不想看您被蒙在鼓里,受众人耻笑……而听方小姐的口气,她似乎还想继续瞒着您……”
她急切地把水镜怀孕的消息报告给关龙骥知晓。
关龙骥的震撼完全表现在铁青的脸上。
林紫薇锲而不舍地说:“方小姐已经开始孕吐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你住口!”关龙骥冷冷低喝:“你是什么身分?凭什么干涉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状况?”
震惊之后,风暴开始聚集,首当其冲的倒楣鬼就是通风报信的林紫薇。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示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关龙骥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低沉的声音显得份外恐怖,“是谁给你这种权限造谣生事的?”
“总、总裁……”林紫薇结结巴巴辩解,“……我是为您着想……”
“为我?”阴鸷黑暗的气息笼罩在关龙骥身边,他大踏步向前,粗鲁的捏住林紫薇小巧的下巴。
“啊——”林紫薇呼痛。
他一甩手,林紫薇跌倒在地毯上。
关龙骥语气不屑到极点,“然后呢?毛遂自荐取而代之?”
他的眼光鄙夷嫌恶,居高临下睥睨着软腿的林紫薇,一字一句缓慢说出,“像你这种女人,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我容忍你,是因为我的妻子喜欢你……明白吗?滚出去!”
“哇!”深觉羞辱的林紫薇放声大哭,摇摇晃晃的爬起来。
“还有一件事,记住!我不想听到任何污蠛我妻子的流言,”仿佛地狱魔王般阴森的警告由背后传出,“那会让我非常不高兴!”关龙骥阴沉恐吓道。
怪人!
确定怀孕的水镜没好气的盯着关龙骥。
知道自己一次……呃!更正一下,一夜好几次,就“幸运”中奖,她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可是看关龙骥的表情,心情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桌上的黑胡椒鸵鸟排几乎原封不动,牡蛎清汤也没喝几口,红酒他倒是喝了快两瓶,而她只喝两小杯。
她瞪着他,看到他苦酒满杯的忧郁模样,原本打算轻描淡写透露怀孕消息的念头也打消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
午餐一口也没吃的关龙骥从中午饿到晚上,已经丧失食欲,心情悲惨加上空腹饮酒,他醉得更快。
迷迷糊糊中,他踉跄走进自己的卧室,趴在久违的双人床上昏死过去。
心情不好的水镜只是抿了抿嘴,继续跟晚餐的鸵鸟肉奋战,冷眼旁观醉鬼老公摸索回主卧室的醉态。
根据她前几天的经验,如果她不趁晚餐多补充营养,明天早晨的孕吐就够她难受一整个早上了!
水镜愤恨的戳着磁盘中鲜嫩多汁的鸵鸟肉。
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当女人就要受这种罪?
也许……她应该把恶心的胆汁胃液吐在罪魁祸首身上?她眯着眼睛想。
努力吃完丰盛的晚餐,洗了个香喷喷的澡,水镜慢慢走到床边,恨得牙痒痒的考虑着,要不要用拖鞋打醒这个醉鬼把他赶到书房去睡?还是就直接把他踢下床去打地铺?
还在考虑怎么“整治”关龙骥时,醉鬼的呓语让她一怔。
林紫薇去打小报告?
一股醋意直往上冒。
“关龙骥!你给我说清楚、讲明白!”
“你是猪头呀!”
被冷水泼醒的关龙骥面对的是无情的炮火攻击。
“人家说什么你就相信吗?”她问。
“水镜……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怀孕?”关龙骥头昏脑胀的。
“我是怀孕没错,三个月了!”水镜拍拍肚皮。
她看着他脸色黯淡下来。
“好啦!照你的推理,我在旅行期间出轨,有了别人的小孩,你打算怎么办?”水镜心情恶劣的欺负他。
活该!谁教他害她怀孕晨吐、难过得一塌糊涂?
“你要离婚吗?”她问。
关龙骥猛摇头。
“那……你愿意帮‘我’养小孩吗?”
“愿意。”关龙骥毫不考虑。
“……”水镜被打败了。
她知道,自己会心甘情愿再一次套上婚姻的枷锁,因为他全然无私的爱。
“这个孩子是你的!”她和盘托出。
关龙骥一脸错愕。
“时间是你感冒那一天,地点是在我们家客房……”羞赧的红晕浮现水镜双颊,“你吃了药,神志不清……我们就‘嘿咻’了……”
“‘嘿咻’?”跟现实社会有点脱节的关龙骥听不懂这种俗俚。
“就是……做爱啦!”
“你以为我是那种违背婚姻神圣誓言,在外头偷情怀孕后再算在丈夫头上的女人吗?”害羞的水镜以气急败坏的语气说。
真想赏他个痛快!X#*!
关龙骥的表情是幸福的傻笑,半晌才回过神来。
“水镜,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孩子……是他的?
“等孩子生出来去做个DNA测试吧!”水镜没好气的说。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在做什么?”水镜瞪大了双眼。
“会痛……”他捂着脸庞说:“是真的,我不是在作梦……”
“你神经呀!”
惊喜的他脸色陡然一变。
“水镜……那天……那天是不是我又强迫你了?我……”关龙骥结结巴巴地问。
水镜低声回答,“没有啦!我是自愿的。”
“谢谢你!”关龙骥一把拥住妻子,“你让我如置身天堂。”
“你?!你很肉麻耶!”水镜小声抱怨。
可是她并不讨厌。
“不公平!”关龙骥也有抱怨,“那一天,我人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啥?
“不然你想怎样?”水镜娇嗔道。
“你要赔我……”
“……”水镜无言。
至于要怎么赔?还是陪?只有让两个人私下再研究、再讨论啰!
秋去春来,时光流逝。
半年后,分居协议早就不算数了,水镜圆滚滚的肚皮昭示着预产期将近,却还是活蹦乱跳不安分,急坏了关龙骥。
被从总裁夫人秘书职位降级的林紫薇,在得悉真相后羞愧的辞职。
关龙骥也高抬贵手,没有对林紫薇采取报复手段,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感谢。
感谢她让水镜吃醋。
感谢她枉做小人,让真相水落石出。
现在的他是个幸福的男人,满心期待第二个孩子来报到,哪有心情去记仇?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末午后。
应邀为新设的儿童癌症医院开幕致词的水镜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阵痛,成为儿童医院的第一位急诊患者。
晚上八点,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不用验DNA,像用父亲的模子印出来的小人儿,有着和关龙骥一模一样的五官,高高的鼻子、紧抿的唇。
小人儿被取名为关翔宇,小名是米歇尔。
请满月酒时,精心打扮的水镜就像一位气质雍容的皇后,蓝色礼服裙摆逶迤拖地,心满意足的抱着小王子,坐在身边的是戴着小皇冠俨若公主的芝卉,母子三人美得就像一幅画。
众人的欢笑声与道贺声让关龙骥露出骄傲的笑容。
席间有一段小插曲。
可爱的芝卉小心翼翼的捧着水果塔小蛋糕,甜甜软软的语调呼唤着,“妈咪,吃蛋糕。”
想起妻子的禁已i,关龙骥有点紧张。
“芝卉乖,过来。妈咪不吃蛋糕的……”
“蛋糕好好吃呢!”芝卉期盼地看着她。
水镜微微一笑,眼眶中有盈盈水光,“真的吗?妈咪吃一口看看。”
“好——”甜美的酒窝浮现在芝卉双颊,她用叉子切开一小块递给水镜。
她就着小女儿递出的叉子,吃了一小口蛋糕。
是该挥别伤痛的时候了。
谢谢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幸福的!水镜在心中暗许诺言。
抬头看见丈夫柔情款款的眼眸,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宾客散尽、尘埃落定后——
“如果,一年的分居协议时间到了,我还是决定离婚,你真的会答应放手吗?”水镜心血来潮地好奇问。
“会!”关龙骥很干脆。
水镜扬眉,双眸中满是怀疑。
“真的?”
心里是有点不是滋味的。
“不过……”关龙骥的语气平和,“我会‘消灭’掉所有接近你的男性。”
吓!消、消灭?
“……请问,是怎么‘消灭’法?”她小心翼翼地问。
“金钱、利诱、威胁、恐吓……”关龙骥很坦白的说:“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个弱点的。再不然,也有世事难料的‘意外’,不是吗?”他慢吞吞的说。
水镜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在抽搐,额头开始暴青筋。
脑海中浮现的是黑道电影中,把人脚上灌水泥沉入海底喂鲨鱼的血腥画面。
虽然早知道关龙骥的人格养成有问题,人本教育很失败,但是她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嗯咳!老公,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沟通’一下,讨论一下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她说。
看到老公一脸“莫宰羊”的疑惑表情,头疼的水镜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这个“混世魔王”就让她牺牲一辈子来拴住他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一概由我负责,我不准你再用那个该死的‘帝王学’来茶毒孩子。”水镜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关家已经养出一个混世大魔王了,最好不要再养出小魔王来残害世人。
“好!”关龙骥点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孩子们的管教方式以我说的为准,你不准有异议!”
“好!”关龙骥还是只有点头的份。
水镜抬头,看见魔王漆黑黝深的双眸映照出自己无奈的表情,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以爱为戒,以柔情为鞭,大魔王俯首贴耳在她裙下臣服。
虽然和她心目中温馨平凡的婚姻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
但……也勉强算是可喜可贺的HAPPY ENDING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