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伟
在杨芃棫的笔下,长春宫斑斓绚丽,而又如梦似幻。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自1791年《红楼梦》活字版刊行之后,以它为题材的各类绘画作品也开始流行起来。而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组《红楼梦》壁画,不见于别处,就出现在紫禁城内的长春宫!上面这首诗写了杨芃棫在宫中观看壁画的印象与感慨:他倚靠在长春宫的雕栏之上、盘桓于复道回廊之中,四周壁画上的“《红楼梦》里人”令他伫足凝视,若有所思。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却近在眼前,如此逼真传神,而又虚幻如梦,若不可及。此情此景,仿佛再一次见证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奇迹。
长春宫是紫禁城内廷西六宫之一,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是明清时期后宫嫔妃的私密居所。她们当中的显赫者,首推慈禧太后(1835~1908)。她在同治年间(1862~1875)便已寝居于此,直到光绪十年(1884)移至储秀宫。
长春宫采用黄琉璃瓦歇山顶式建筑风格,正殿阔面五间。东有配殿曰绥寿殿,西有配殿称承禧殿。坐北朝南的主殿寝室,面对着体元殿后抱厦的一座室外戏台,中间是宽敞的庭院。院内游廊环绕,与各殿相连。院子的四角各有转角廊,而廊内左右的墙壁上,赫然在目的,正是18幅与墙齐高、宽度各异的《红楼梦》巨幅壁画!
通常的看法是,这一组壁画与慈禧有关。她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和铁杆儿粉丝,曾从民间取来《红楼梦》的图画,令臣属题诗为戏,还每每以贾母自居。不少学者认为这一组《红楼梦》壁画绘制于1884年。那一年正值慈禧五十大寿,在长春宫的室外戏台上,以及宁寿宫和慈宁宫的室内剧场中,举办了马拉松式的戏曲表演,从十月初五日开始,陆续演到了二十日。而壁画也是寿庆的内容之一,画面上因此往往可见祝寿的题词。戏台上的表演与墙上的壁画相互配合,一方面把长春宫打造成了一个表演性的空间,另一方面又将大观园的图绘风景尽收眼底,如同是戏台的延伸布景,永久性地上演《红楼梦》的经典场景。这样算起来,这组壁画至今已有135年的历史了。
由于历时久远,外加风吹日晒、气候干燥和其他因素的影响,壁画的色彩已不再鲜明如初,细节也日渐模糊,局部外表出现皲裂的痕迹。为了保护壁画,上世纪90年代为它们安上了玻璃罩。但壁画的廓大格局与恢弘气象,仍依稀可辨。这一组壁画集中展示了《红楼梦》的大观园景观,尤以外景为主,多为作诗雅集和宴饮游乐的场面。取景以中景和远景居多,场面开阔深远,人物众多,细节丰富赡详。关于壁画的内容取材,周汝昌、胡文彬、徐冰彬和陈骁已有所考辨。其中像“湘云醉卧”“晴雯撕扇”和“宝钗扑蝶”等,都是《红楼梦》绘画插图的保留节目。今天所见的“贾母游园”一幅,表层干裂破损严重,但贾母乘行椅游览大观园的场景仍然生动鲜活,令人联想到清宫内外流行的“行乐图”。“梦游太虚境”出自小说第五回,画面上仙女手执拂尘,导引宝玉,楼上女子正在演唱《红楼梦》。远景为太虚幻境的园林楼阁,投射了人间大观园的景观。
在我看来,长春宫的这组《红楼梦》壁画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幅,分别画在正殿游廊东西尽头的墙壁上。从正殿寝室出来,顺着游廊朝东西两个相反的方向望去,迎面看见的就正是这两幅壁画。它们在这18幅壁画中占据了特殊的空间位置,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有意思的是,在长春宫的18幅壁画中,恰恰是这两幅情节性最弱,描绘的场景也最难指认。其中东北角东墙上的那一幅,徐冰彬暂定为“金兰黛钗”,或为黛玉与宝钗在游廊相遇交谈的情形。西北角西墙上的那一幅,也只能姑且叫作“潇湘幽情”,描绘宝玉探访潇湘馆,在长廊上看见走在前面的黛玉。这类场面在小说中似无出处,在现存的《红楼梦》图画中也绝无仅有,令人耳目一新,而又不得其解。
但这两幅壁画在《红楼梦》中是否有所依据,似乎又并不重要。因为它们的趣旨,正在于经营空间幻象,以造成观众的错觉:它们将正殿前的走廊顺势延伸,画进了墙上的图绘空间,也就是大观园的梦幻世界,而故事场景不过是一个方便的借口罢了。
为了凸显大观园如真似幻的主题,这两幅壁画采用了错觉画的画法。我们先来看一看“潇湘幽情”这一幅:画面上一条图绘的长廊,左边向画外空间敞开,长廊到了尽头往左拐,似乎别有洞天;右边是墙壁,上面有两个装饰性的透窗。画师通过长廊刻意经营画面空间的纵深感,将我们的视线一直引到长廊尽头的木隔断,隔断两边的门柱上有一副对联,横梁之上的匾额书“月移竹影”四字。门框之外,是一座室外园林。目光穿过狭长的游廊,顿觉眼前明亮起来。那里竹丛掩映,绿意盎然,一个石头的基座上立着一块太湖石,地面以石板和鹅卵石铺设成了装饰性的图案。
作为观众,我们所处的位置,对于观看这幅壁画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我们正站在长春宫正殿游廊的结束处与壁上图绘游廊开始的地方——一个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交接点上。我们从正殿前的游廊一路而下,面对壁画,只见一女子正沿着画中长廊朝我们走来,但在当下的片刻,又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迟疑,伫足,半侧过身去张望。果然,顺着她搜寻的目光看去,在她身后长廊的尽头,贾宝玉从右边墙壁的最后那个立柱的后面探出头来,仿佛正凝视着这位女子,同时也面向我们,形成了一次目光对视。这是错觉画常用的把戏,令知情者会心一笑:画中人朝向观众,并与之对视,正是一个邀请入画的姿态,而观众必须穿过画中的长廊才能抵达他的所在。这幅壁画的用意也正在于此:它引诱我们顺着长廊走进图画,与宝玉相会。可是我们心下明白,一旦接受邀请,哪怕沿着长廊往前多走两步,我们就会像《聊斋志异》中梦想穿墙而过的崂山道士那样,“头触硬壁,蓦然而踣”。
这条走廊的另一头,也就是长春宫的东北角,迎面看去,也有一幅类似的壁画,即暂定为“金兰黛钗”那一幅。它以同样的方式,将正殿前面的游廊整合进图绘幻象之中。图上两女子在廊中相见,左侧壁上有透窗,可见户外风景。走廊的尽头也有一副对联:“庭小有竹春长在,山静无人水自流。”其上的扇面式匾额书“绿竹长春”四字,暗含长春宫名。其下是半开的屏门,左右两扇门面上各书“延年”“益寿”,显然是为了配合慈禧祝寿的场合。门上的墙面有瓦制的古钱纹装饰,门外竹影婆娑,与透窗所见的风景连成一片。
从内容和构图来看,这两幅壁画是否别有寓意?不难看出,这两幅壁画巧妙地利用了画面与周围建筑实体的关系,将长春宫正殿前的长廊打造成通向大观园的过道。它们分别设置在了正殿游廊的东西两端,造成了游廊朝两个相反方向直线伸进的错觉,从而无中生有地拓展出一个神秘而梦幻的虚拟空间。“金兰黛钗”中背对观众的女子,将目光引向屏门之外的园林,“潇湘幽情”中的女子回身侧转,也对长廊尽头的那座室外花园流连反顾。与狭长幽暗的长廊形成对照,那里春光明丽,院空人静,好梦初长。这一设计独具匠心,却不露痕迹,令人在踟蹰彷徨之际,心生恍惚:莫非这就是大观园的通道,引向《红楼梦》中那个盛筵常在、青春永驻的世界?
这两幅壁画不仅通过图绘长廊的无缝对接,制造了从长春宫走进大观园的幻象,而且将长春宫延伸进了画面上的大观园,也就是把长春宫的屏门、门框、长廊、廊柱等建筑实体,都绘入了大观园的虚拟空间。其结果是抹去图画与建筑、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在封闭的长春宫内营造出大观园室外风光的瞬时幻觉。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图画内外的廊柱和柱础一一对应,从样式到色彩,都没有明显差异。在长廊东西两头的这两幅壁画中,可见两处屏门,“金兰黛钗”中的一处在长廊的尽头,“潇湘幽情”中的另一处画在图中的右壁上,其中左扇门上隐约可见一“祥”字。而这两个图绘之门实际上都照搬了长春宫的屏门。我们只要从这两幅壁画前后退几步,就可以看到正殿游廊左右两边的墙上,都各有一道绿色屏门。随着墙面延伸进画面,真门随即被假门所替代。长春宫与壁画大观园,原本一真一假,泾渭分明,而且互不相关,可是经过错觉壁画的处理,就变得真假难辨了——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造成了真假交错的视幻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画上的屏门和廊柱均为绿色,与图绘大观园中绿竹葱葱的基调完全一致。慈禧酷爱竹子,壁画上的匾题“绿竹长春”印证了她祈求长生不死、青春永驻的愿望,同时呼应了祝寿的场合与主题。由此或可推断,如今长春宫廊柱的朱红色是后来刷上的,当年原本为绿色,这两幅图画中的长廊和竹丛可以为证。我们知道,确保图画与周围建筑之间的连续性,正是这两幅错觉壁画总体设计的基本逻辑:把长春宫投射进大观园,也就是将长春宫变成大观园的镜像。在长春宫内起居漫步,已恍若置身于风光旖旎的大观园了。
长春宫的《红楼梦》壁画对于我们理解《红楼梦》和清代宫廷的视觉艺术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知道,错觉画曾一度盛行于雍正、乾隆时期的宫廷中,通常采用贴落的样式,也就是将图像画在小块的绢帛或其他质料上,然后贴在板壁上,形成一幅完整的大幅作品。长春宫的《红楼梦》图画使用了壁画的形式,而且不再出自宫廷画师之手。根据王仲杰的说法,这组壁画是由清廷营造司的彩画师陈二与坊间画铺的画师古彩堂合作绘制而成的。但他们无疑以壁画这一新的形式延续了宫廷错觉画的传统,并向它致意。
更重要的是,曹雪芹本人就生活在宫廷错觉画的黄金时代,并从中汲取了小说写作的灵感与资源。在他笔下的大观园化作长春宫壁上真幻莫辨的图画影像之前,曹雪芹早已把错觉画写进了自己的小说。《红楼梦》第41回写刘姥姥在怡红院迎面看见壁板上的画中女孩儿,却误以为是真人,上前去拉她的手,结果把头撞得生疼——那正是贴落画在《红楼梦》中的刹那闪现。而长春宫的这幅壁画引诱我们顺游廊破壁而入,与宝玉画中相会,也正是错觉画的故技重施,令人会心莞尔:我们发现自己被放在刘姥姥的位置上,一时重温了与错觉画相遇的迷惑瞬间和喜剧场面。
作为一部小说,《红楼梦》从一开始就着迷并得益于清宫错觉绘画的“造假”艺术,在以文字呈现大观园时,营造了千变万化的视幻效果。而这样一部小说最终又以错觉壁画的形式,进入紫禁城,成全了《红楼梦》与清代宫廷视觉艺术的一段夙世因缘。在长春宫的这两幅壁画中,画师向曹雪芹致敬,并对他的小说及其对错觉画的呈现,做出了一个不乏机趣的评论。这两幅作品因此具有了“后设绘画”(Meta-picture)的特征。它们既是关于小说的绘画,又是关于绘画的绘画,也就是以错觉画的形式对错觉画自身做出了评论。
总之,长春宫的巨型壁画不仅以《红楼梦》为题材,还通过一个回顾的姿态,为《红楼梦》与清宫视觉艺术的渊源关系,提供了一次历史见证,同时也为《红楼梦》的大观园迷宫之旅,指示了一条门径。我们无妨由此出发,去观览文字造就的大观园,去领略《红楼梦》小说叙述艺术的视觉性,及其18世纪的时代色彩。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了故宫博物院古建部的支持和张淑娴研究员的多方协助,《红楼梦》壁画照片由古建部提供,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