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她刊推出的全新对话栏目「Gentlewomen,向前一步」。
每期将聚焦一位或一组职场女性,记录她们如何一步步从暗处走到聚光灯下,也记录她在每一个十字路口的摇摆。她如何迈出了“向前的一步”,又迎来了怎样的蜕变,直至走到你我面前。
希望这些女性的故事、思考和表达,能丰富我们的思考维度,给予千万万万女性向前一步的勇气。
「Gentlewomen向前一步」,从这里出发,从此刻开始。
今天是第5期。
这次我们邀请到了内衣设计师于晓丹。
监制 - 她姐
作者 - 粒粒安
见到于晓丹的前一天,她的工作室刚办完一场内衣试穿会。
姐姐们结伴而来,在这个私密的场域里脱下衣服,露出胸口上多年的伤疤,分享穿上一件合身内衣的喜悦。
这件内衣,她们已经寻找多年。
因为乳腺癌手术,她们与陪伴自己多年的乳房分离,也走上了一条更为辛酸、隐秘的女性道路。
乳房,一个被赋予太多意义的女性特征,从青春期的发育开始,女性通过它认识自己、建构自己。
两性关系中,乳房是愉悦的来源之一;身为母亲,乳房又是女性哺育孩子的器官。
女性失去乳房,不仅仅意味着身体的缺失,还带来了更复杂的身份认同和婚姻、家庭危机。
而于晓丹,决定用一件内衣,遮住女性们的疤痕,托住她们的安全感,也包裹好她们柔软的心。
于晓丹是一个内衣设计师。
准确来讲,是国内第一位乳腺癌术后内衣设计师。
在这之前,她是一位译者、作家。
广为流传的“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出自于晓丹翻译的《洛丽塔》;春夏、李现主演的电影《恋曲1980》改编自她写的小说。
跨行成为内衣设计师,为欧美知名内衣品牌提供设计多年之后,又因为机缘,于晓丹成了乳腺癌术后内衣的设计师。
在这条全新的女性探索之路上,于晓丹见过太多的女性因为失去乳房而改变人生,啼笑皆非的世间百态由此开演。
今天是“粉红丝带关爱日”(每年10月第三个星期五),这是由佩戴粉红丝带为标志的乳腺癌防治运动发展而来,呼吁公众关注乳腺癌防治。
于是,她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和于晓丹聊了聊。
我想通过这次对话,也通过内衣设计师于晓丹和她所遇到的乳腺癌患者,为你切开一个视角——
当一个女性失去乳房,她失去的是什么?
身处凝视中的女性的身体,下一步的解放又将走向哪里?
“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七十多岁的阿英是最近来到于晓丹工作室的一个试穿者,她的左侧乳房已经在三十多年前被切除。
乳房切除手术疤痕的样貌,依赖于当时的医疗技术和主刀医生的审美,而三十多年前,这两样都不甚先进。
阿英的左侧乳房被切除,连同胸大肌一并被挖掉,大片触目惊心的疤痕,深深地凹陷于胸口,陪伴她至今。
这并不是可以轻松掩盖的缺失。由于胸口的凹陷,任何内衣穿在阿英身上都会往上跑动,一抬手一转身,这件贴身的衣物随时都会脱离控制,变成尴尬。
阿英只能自己动手,让内衣听话——
她在内衣的下围和内裤的边缘分别缝上一根细绳,两者一系,便终结了跑动。
同时,罩杯里还要缝上一层又一层的海绵、棉布,尽量让两个乳房在视觉和重量上达到平衡,“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阿英的自制内衣
阿英守住重重关卡,如同守住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现在她已经七十多岁,当年和她同期的病友,世上已所剩无几。
从生病到现在,阿英没有舍得为合身的内衣花过一分钱,但到了这个年纪,她想为自己定制一件,花多少钱都愿意。
“以后我就可以目中无人了”,试穿了一件术后修复内衣之后,她这样形容它的魔法。
这是她等待了三十多年的内衣,遮盖了深刻的伤痕,也终于给了她救赎和安全感。
自己动手缝内衣,对乳腺癌患者来说再常见不过。为了看起来更平衡,她们会往内衣里放硅胶义乳,或是各种搜罗来的材料,绿豆、小米、藜麦、草籽、纱布......如此凑合几十年。
图源:《一席》
于晓丹说,她们让自己真正见识到了各村有各村的高招。
女性早已习惯了靠自己的双手解决问题,穿上自制内衣,她们不止要平衡,要看起来正常,还要美。
于晓丹一直记得一个姐姐,她的手术伤疤不在两侧,而在胸口正中间,没有任何一件内衣能帮她遮住。
于是她自己动手,在内衣上缝了一块蕾丝作为遮挡,虽然是粗针大线,却不妨碍她在伤疤之上对美丽的探寻。
受访者供图
“她们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得很美好,也用尽了各种办法来让自己感到既安全,又美好。”
这些历经生死、依然努力保有着审美感的女性,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生命能量。
因为跨过生死之后,生活依然要继续,她们要如从前一样养育孩子、求职工作,回归日常的安全感。
她们想成为一滴丝毫不特别的水,毫无痕迹地融入人群的海洋,在岁月中渐渐学会和伤疤共处。
所以,她们要穿上包裹伤疤的内衣,想尽办法伪装乳房,至少看起来如同正常人,于晓丹说:“这是她们对社会的一种体谅。”
体谅家人的不习惯,体谅陌生人惊愕的目光,所以她们努力用穿着消除他人的不安。
而于晓丹这个内衣设计师要做的,就是成全她们的温柔和体谅。
失去乳房,意味着什么?
乳房,关联着约定俗成的女性气质和夫妻性生活的和谐,“它和子宫、卵巢都不一样,它太明显了,你无法忽视它,无法不凝视”。
所以关于乳房的手术,刀子动在女性的胸口,切割的却可能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于晓丹见过很多女性因为失去了乳房,而改变了人生。
她最好的朋友曾确诊乳腺癌,一直积极治疗,保持着很好的精神状态,直到拆线后第一次看到自己胸口的伤疤,才忍不住第一次掉了眼泪。
这道疤会永远躺在她的胸口,永远提醒她的失去和不同。
首先,无论我们如何跟随解放身体的观念前进,都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失去乳房,就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女性功能——哺乳。
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咬住自己身体一部分,并吸收养分,由此开始生长,这种奇妙的体验只关乎母子,无人可以替代。
很多女性在乳腺癌治疗的前期阶段,内分泌被打乱,潮热、出汗,甚至闭经,她们很快进入更年期,年轻的女性可能无法再生育。
而乳房,也是我们建立女性身份的参照之一。
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失去乳房,她就无法和身边的青春期女孩一样,从发育中认识女性自我。
这些,都是女性在失去乳房后真正失去的个人生命体验。
受访者供图
乳房是一个如此明显的女性特征,它能从根本上动摇一个女性的自我认同,甚至让她们自此认为,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
随之而来的,还有婚姻的破碎,家庭的崩塌。
于晓丹说:“我(因乳腺癌)接触到的大部分夫妻,都在分居生活。”
当然,其中有人正处于术后恢复阶段,需要独处的空间,分居能让妻子避免和丈夫同床共枕或者履行所谓的义务,对女性来说,是一种暂时的放松。
而更多的夫妻,会被那片可怖的疤痕阻断前路。
有丈夫在妻子做完手术后,就提出离婚;也有男人迫于世俗道德的压力,不愿成为主动提离婚的恶人,反而用pua逼妻子在无法忍耐之后,结束婚姻。
疾病会暴露人性的百态,而当疾病发生在乳房,暴露的还有人的生理欲望和性别偏见。
女性在此之中,是独自承受病痛的患者,也是习惯进一步委屈自己、体谅他人的弱者。
为了让自己站在丈夫身旁显得更正常,她们愿意佩戴沉重、闷热的硅胶义乳——这是一个充分体现男性视角的产物。
“曾经有厂家寄给我一只他们研发的硅胶义乳,上面甚至有逼真的乳头和带颗粒的乳晕。”
于晓丹 《乳癌术后:被现代工艺与审美遗忘的人》
但女性体味到的却只有生理上的痛苦。重达800克的义乳让她们难以负荷,不透气的硅胶把胸口闷得发红发炎,伤口被承托义乳的橡筋勒得生疼。
为了拥有更完美的胸型,她们愿意花巨额的费用做乳房重建或整形。
目前重建手术分为两种:植入物重建、自体皮瓣重建。前者是在原有的位置放入一块假体,后者则是从患者背阔肌或腹部取一部分脂肪,填入乳房中。
但这也没有办法一劳永逸。胸围永远会跟随身体的变化上下浮动,永远达不到她们想象中的平衡和完美。况且每一次躺上手术台,都意味着女性要承受更多不必要的痛苦和未知的风险。
牺牲自己身体的舒适,满足他人视觉的享受,为永远不够好看的乳房焦虑,女性走出癌症的沼泽之后,终究难以走出身体的牢笼。
看见真实的女性需求
“失去”是一个结果,一个“点”,“失去”之后的生活,是一条绵延一生的线。如何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是很多女性之后要面临的命题。
作为旁观者的于晓丹透过疾病,看到了失去,也看到了更多绵延于女性之间守望相助的温情。
来自天南海北的女性可以聚集在微信群里,交流病情,交换信息,买买买,在线下办文艺活动,如果哪天谁突然不在群里说话了,大家也默契地不会多问。
由此凝聚的支持和陪伴,可能超越一般意义上的友情,因为这是一段“过命的交情”。
而代际间的女性情感,也经由一件内衣得以连结、流动。
线下试穿会上,于晓丹经常看见女儿带着妈妈,或是孙女带着奶奶过来,有女孩拉着姑姑、阿姨来试穿。在线上,经常也能看见女儿给妈妈买内衣。
图源:网络
这是女性之间才有的理解,她们有相同的性别和身体,也更懂对方的失去。
然而,女性之间的彼此看见、守望相助还远远不够,关注乳腺癌患者,该是一件全社会通力合作的事。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乳腺癌已经超过肺癌,成为全球第一大癌症,而与之相对的是,乳腺癌患者的真实需求,很难得到积极的响应。
于晓丹已经有23年内衣设计经验,但刚开始做乳腺癌术后内衣时,接到的电话里,患者总是在哇哇大哭,她们说“终于有人来关心我们了,终于有人来帮我们了”。
她们的需求如此具体——一件合身的内衣,却又如此难以实现。
市面上充斥的仿真到乳头颗粒感的硅胶义乳,令她们的身体不适,其价格也并非每个人都负担得起,可除此之外,她们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于是,绿豆、小米、藜麦的手工制作内衣,才成了一种习惯的忍耐。
伤疤羞于见人,所以她们不愿意说;觉得说了也没用,便更加闭上了嘴。
这几年,于晓丹接触了数以千计的乳腺癌患者之后,有一个深刻的感触:“我觉得更需要我们对女性的真实需求,有特别积极的响应。”
去告诉她们,说出自己的需求是正当且必要的,不断地有人站出来说自己要什么,才有新的可能出现。
就像不断有志愿者让渡出自己的身体去试穿,于晓丹经过一次次修改打版,才有了一款能满足大多数人身材需要的术后内衣。
受访者供图
其实,能来到于晓丹工作室的女性,说自己要一件更好看、更舒适的内衣,已经迈出了难能可贵的向前一步,大部分女性,都在关照自己的路途中“算了”。
这是一个庞大又沉默的群体。
于晓丹说,现在每年有约40万女性罹患乳腺癌。这意味着,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万计的女性,在做了乳腺切除手术后需要术后内衣。
或许这个数字相对于数以亿计的女性群体是小众的,但对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女性而言,有一件合身又体面的术后内衣,就是不容忽视的刚需。
是时候,听见女性真实的声音了。
也是时候,把内衣还给女性自己了。
身体解放的向前一步
在很长的时间里,穿在女性身上的内衣,并不完全属于女性。
美丽的蕾丝若隐若现地包裹着乳房,钢圈和鱼骨收束出更明显的曲线,塑造出更丰满更挺拔的胸型——
内衣经常由男性设计师设计,从男性视角出发,满足男性的凝视,承载男性的欲望。
《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秀曾风靡全球,世界顶级超模穿着内衣行走于T台,用微笑和飞吻贩卖天使身材的女性神话。
图源:《维多利亚的秘密》
“维密”打破了历史,也打破了神秘,让内衣成为了一个人人可谈的公共话题,也终止了一部分臆测和窥视。
可天使身材的女性神话,在当下已显得不合时宜,与维密秀退出历史几乎同时风行起来的,是无尺码内衣。
它无钢圈,无束缚,更自由,去性别。
从聚拢挺拔到平胸冷淡,新的内衣,新的审美,在某种意义上带来的是女性身体的解放。
无尺码内衣,似乎是听到了女性的呼唤,从男性视角切换到女性视角,回到了女性的身体上。但在于晓丹看来,并非如此。
“无尺码肯定是解放了一部分人的身材焦虑,但它终究消灭了女性特征,这其实违背了内衣最初的设计目的。
最开始的时候,内衣都是私人定制,后来因为有了机器工业大生产,才出现了尺码分类,走到今天,我们却又想消灭尺码、消灭女性特征,但女性的身体就是各有不同,你怎么消灭?
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觉得女性主义不是要消灭女性特征,不是要无尺码,而是要更关注她的尺码需求,让她更舒服,更合身。”
特别是对乳腺癌患者来说,越精细的尺码,才能越满足她们的需求,只有回到女性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本身,才能一步步走出性别的框架。
受访者供图
也许,从“维密秀”到无尺码,从私人定制到消灭特征,我们关于内衣和身体的观念,都前进在一条回环往复的解放之路上。
有时温和,有时激烈,有时想斩断陈旧的锁链,有时又想要建构新的女性可能。
而最终我们会通向哪里,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一个确定的答案。
也许这也正是女性探索解放之路的意义所在,不断推翻,不断重建,看见千姿百态的女性,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出一条中间的道路,照顾每个女性不同的需求”。
就像于晓丹所说的,内衣发展至今,锦上添花已经不够了,我们需要回归它的本身,解决身体的问题,去探索内衣之于女性的向前一步,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对每一个你我来说,这也是关乎我们日常的想象与革命。
我们都经历过乳房的发育,身体的变化,也由此建立女性的身份认知,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不一定了解自己的躯体。
于晓丹在她2022年出版的《内衣课》这本书中说:
“我们这一代女性从少年到青年对自己的身体一直了解很少,在知识欠缺的情况下,只能做些自我观察,不同的人观察角度和程度会有不同。”
图源:中信出版集团·春潮工作室
而这一代代的女性迷思,传递至今也没有清晰的解决方式。
我们依然缺乏内衣教育,缺乏对自己身体的关照,因为上一代的母亲,也大多如此。
怎样测量胸围,怎样挑选内衣,怎样照顾乳房,我们都是在懵懂和试错中,孤独地走到了当下。
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个契机,去和自己的身体产生连结,或者母亲和女儿之间,也需要共享这样的女性时刻。
当我们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能向前一步,对内衣的认识能向前一步,最终,我们也就走向了女性身体的更多自主选择。
我相信,那才是女性真正安放身体的、自由的向前一步。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