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号坑出来,走上人流如潮的广场,踩着黄岗岩的路面,看那沉云如幕,寒雨如丝,淅淅沥沥,下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是雨在哭,还是我在流泪,或者说,老天爷也有伤感的时刻,骊山斜雨,天地同悲。
这样的地方,这个时刻,心情极度的压抑。
天色渐渐地冷了,我看见常占美和林梅进了三号坑,我不想去了,见一知二,没有什么特别的叫人惊奇的东西了。
这样的地方,最好的观瞻应该是在肃穆中冥思,而不是走马观花,说说笑笑。
我没有找地方躲雨,任由泠泠的冷雨打湿身体,浇灌一颗火热的心灵。微风细雨中,走过时空轮转的轨道,和那个人来一次相隔千年的对话。
他说,我的一生为权欲所误,一世孤独,生于寂寞,死于寂寞,活着时没有朋友,死的时候没有亲情,母子陌路,父子猜疑,兄弟怨望。
我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唯你一个,汉武有思子宫,宋祖有烛光斧影,屈子含冤,魂归汨罗江,贾谊有少亡之恨,李白有流放之辱,所谓英雄,必定要独自尝尽人间的悲与苦。
看他似懂非懂,我又说,王的荣耀和英雄的寂寞,就是一对解不开的情劫。所谓世事艰难,自古知音难求,末路便是穷途,你何必耿耿于心?
他说,后来者为什么给我那么多无情的批判,难道我建立的功业不够伟大吗?
我说,因为你的功业是九死一生,是艰苦卓绝,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雄图霸业,所以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批判他人容易,成就伟业艰难,世人碌碌,能者谤,巧者谗,霸者立功,谗者邀名,所图着不同,讥谗毁誉,古来如此。
他又说,我究竟错在何处?
我说,凡建不世之功者,必然聪慧睿智,必然雄才大烈。唯聪慧之人,便不以常理度人,凡事求全责备,喜谗畏讥,却是被聪慧蒙蔽了心智,以此而往,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奸佞盈朝,虎狼遍野,所以说陈胜虽是一介庸夫,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王霸之业,二世而斩,这便是你的错处。
他便喟喟,无言以对。
神往叫人心倦,思古使人神伤。
我绕着广场走了一圈,到现在还没看见常占美,好在,他的照相机在我的手里,便来到外面找到一家照相馆,把照片先冲洗出来。胶卷递进去,师傅说一小时才能洗好。
那就慢慢等吧。
秦始皇等我两千年,我等一个小时,等得起的。
心事寥寥,漫无目的往前走着,不远一处地方,看是一座新堆的土山,这时被雨水打成泥浆,顺着坡溜下来,漫开来一地都是泥泞。那土山旁边是一个用黄色帆布搭起来的帐篷,帐篷里面几个老年人围炉而坐,一面煮茶,一面扯着闲话,正说得起劲热闹。我边进去躲雨,一面听他们说古道今。陕西这个地方,一草一木,都有故事。
进去找了个地方站着,听几句,方知道了外面那一座土山下面,正在建一座小型秦皇陵地宫,专供游人参观,以解好奇之心。人群中一个中年人说:“人家秦皇陵地宫,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不灭者久之。现在你想造一座,里面这些东西缺了哪一样,就不是秦皇陵了。”他旁边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叹息一声,言道:“现在的人都没规矩呀,秦陵不是你想造就能造的,那么大机器挖下去,挖断了龙脉,可如何是好?为什么呀?”一人便说:“能为什么?还不是钱闹的,一铲下去,挣多少钱,你算去。”
我小心凑近几步,小声问道:“老人家,你说秦皇陵那么大一堆土,他们当年是怎么堆起来的,听说上面还有一座享殿,雄伟的很呢,陵寝可比现在的高出了好多呢,当年他们可没有挖掘机没有起重机,都是从哪里挖的黄土。”大概我的问题问到几位老者的心痒处,帐篷口一位瘦小的老者猛地咳嗽一声,举起手,指着东北方向,说道:“那边十几里远路上,有这么大的一个湖,那地方本来没有湖,现在的这个湖,就是当年他们取土的地方,运回来堆起来,就是你看到的秦皇陵。”
我想了半日,道:“那怎么可能呢,没有汽车,十几里远的路,他们是如何运过来的?”就有一位老者笑了,说道:“你们把老祖宗想简单了,现在的人自以为聪明,和老祖宗比起来,差远了。年轻人,我告诉你吧,当年修这座陵园,动用了百万人,他们摆一个一字长蛇阵,人接人,排下来,直接排到这地方,一个接一个的传下来,别说黄土,砖瓦木材都是这么运过来的。”我想了一想,便明白了,笑道:“佩服啊,古人聪明,那是多么大的阵仗啊。”后面一位老者笑道:“虽不至百万,七十万人的队伍,还是有的。书上写了,西楚霸王带兵打到函谷关下,秦二世出动的大军,就是这些人,骊山囚徒,一仗打垮了义军,厉害不厉害,你说。”
这些都是史书上有的,我倒不是不相信,但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一半真,一半假,最好的办法是似信不信,保留一点怀疑。老者们谈心渐起,就又说到了韩信的死,就见火炉旁边那一位老人家,睁开一双迷糊的眼睛,说:“当年高祖刘邦登基,封遍天下功臣,淮阴侯和他杀马立誓,韩信说将来皇帝要杀我,我是三个不死,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不死。”我听得诧异,忙凝神静气听他继续说道:“淮阴侯多大的功劳,不能说杀就能杀的。后来呢,那个吕后杀韩信时,就是把他装进一个布袋子里,吊起来,拿竹签戳死他。”
一语出口,几个老者喟然叹息,大摇其头,其中有个老者说道:“成也萧何,败萧何。没法子的事,功高震主嘛。”
我听得一件无味起来,便不想待棚子里,于是转身信步走了出来。看那天色灰蒙蒙的,雨声渐小,云层却越发低垂沉重,几乎要压到骊山顶了,就知道还有雨,心中跟着忧伤愁苦,慢慢往前走去。一个恍惚,就想或许是我的莽撞之行,和某一位古人来了一次千年之后的重逢。
雨是相思泪,天知人情,相逢何必艳阳天。
细雨寒风咸阳东,心愁难断。
这时候离去,或许正是时候吧。
我正在柔肠百转,常占美和林梅跑了过来。常占美喘息着说:“我的祖宗啊,你跑这里干什么,叫我们好找。”我便指着棚子下面那几个老者,和常占美说我和他们说古今呢,你们没听到,可惜了。林梅开始喊饿了,常占美忙说前面就是一家土鸡店,我们这就过去吧。几步路,来到地方,进去问了一声,他们半只土鸡要我们五十块钱。林梅嫌贵了,生气的说:“你们的鸡是金的是银的,这么贵。”那老板见她是个女的,也不好说什么,伸出四根指头晃了晃,说:“四十块,要吃就坐下吃,不吃你们腾地方,我这个店不缺客人。”
常占美听了,当时就急了,红着一双眼睛往里冲,我忙拉住他,说:“算了吧,惹不起躲得起,前面那边有一家羊肉馆子,我打听了,羊肉泡五块钱一碗,我们去吃这个,我请客。”常占美一时不能释怀,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净的吵着,还是林梅上去拉他,这才絮絮叨叨的离开了。三个人过去,羊肉馆子里要了三碗羊肉泡馍,端上来热热的吃了,又要了一壶茶喝,歇息一会,这才一起过去取回照片,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赶到车站,买票上车,连夜返回学校。
只说从骊山回来,一路辛苦,赶到翠华路时,那天色已经向晚,恰是华灯初照,雨早已停了,却依然是云垂雾罩,寒气渐渐的上来,街衢两旁是高楼巍峨,树影庄重,霭烟轻浮,茶香袅袅,一派的人间烟火。那街道上行人渐渐的稀疏,偶尔走来一个,也是脚步匆匆,就像急着赶赴一场约会。常占美过来和我打着招呼,然后拉着林梅钻进一家游戏厅。
这一刻,我孑身一人,带着一身的倦意,慢慢往学校行来。来到学校门前,看见那校门口地上摆着一处旧书摊,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书摊后面,一面抱着手不停的跺脚,一面东看看西看看,校门上的大灯,把明媚的光色洒在女孩身上,这样的夜色里,她就是一座绝妙的维纳斯雕塑了。我喜欢这样的情景,便过去书摊前面蹲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却是外国文学,便撂下了,眼睛在书摊上细细打量。
那女孩忙跑过来,细声细语地说:“同学,你喜欢哪方面的书,我帮你拿,政治经济文学历史,我都有。”我嗯了一声,眼睛落在几本日记本上,都是牛皮封皮的那种本子,拿起一本翻开来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日期天气某日某事都写得清清楚楚,字迹隽永,笔力秀气,就想必定是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日记了,又想这算什么,卖书卖报的我见过,卖自己的日记,今天还属头一回见。
我把本子拿手里,晃一晃,笑着说:“什么不好卖,你卖这个,你把自己的历史卖人家了。”那女孩子咯咯一笑,回道:“过了这个春节,我就要毕业了,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带回去又怕累,丢了也可惜,里面有几本是我的学习笔记,拿出来摆上,哪位有缘人来了,送他好了。这几本我是只送不卖,算是一次情感的传承吧,我没别的意思,既然大家都是西京大学的,同门师兄弟,学姐学弟一场,对我也是一次心灵的洗礼,人离开了,留一份心念在这里,倘若将来我们有缘再见面,呢喊我一声师姐,我就心满意足了。”听了这话,我顿生好感,抬头去看她,就见她穿一件牛仔服,外面套一件齐膝紫色风衣,脚上是一双翻毛纯色皮靴,长发倒垂,散在胸前,其它的倒罢了,她那一双眼睛,深邃而幽远,叫人喜欢。
她见看我看着她,嫣然一笑,露出几颗米粒似的牙齿,晶莹如雪。我回她一个微笑,说:“这个确实有点难啊,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哪个是你的有缘人。”那女孩子道:“既然是有缘人,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我相信心灵的感应,都交给心好了,让我心动,便是有缘。我摆这个书摊,求的就是一次和他的偶遇。”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太有意思了,看过戏里面唱的,古时候相府千金出阁,先摆下秀楼,人家那是比武招亲,今天你摆下书摊,求的是有缘人。”说着,两个人都笑了。我又说:“你这个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那女孩子说道:“谁知道呢,我是下定决心了,等到我毕业的那一天为止。”
我的心一动,笑道:“好吧,现在你等到了,我就是那个有缘人,这些日记本都给我好了。”一面问旧书价格,一面挑了几本文学类书籍,和那些日记本放到一起。那女孩子笑道:“我是卖书不卖日记。”我笑着说:“知道呀,我是买书不买日记,这几本书的钱给你,日记本我拿回去就是了。”那女孩子说:“书有书的命运,日记本有日记本的命运,我发誓谁看上开了口,我绝不拒绝,但愿我的这些书,还有这些日记,是它们自己,而不是我选择了你。”说着,帮我都收拾起来,翻出一个布袋子都装里面,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我拿过来抱着,笑道:“听你的话让我开始担心了,你给我的不是几本书,不是日记本,倒像是一堆价值连城的文物。”一面拿钱给她,就要走。那女孩子忽然问道:“你是哪个班的,明年我考研,考上回来我去找你,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说了班级姓名,问了她的名子,这才说声走了,走出两步,回头对那女孩子说:“我祝你明年考研马到成功。”她就挥了挥手,说:“谢谢,我们有缘再见。”
从书摊上走开,我抱着几本书和几本日记往回走,刚来到校门前面,看见海星从里面出来,我满心欢喜,正要上去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身边走着一个身穿军服的年轻人,高高大大的,英气十足,步履矫健,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道那个军人说了什么好话,惹得海星咯咯的笑了,花枝招展,脸红红的捏着拳头打过去,那军人侧身避开,说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骗你是小狗”。我躲到一棵大槐树后面,让着他们过去了,再看时,那个军人伸手到海星肩上拍了拍,拍去轻落的冰晶。海星回眸一笑,神态温柔到十二分,自然的上去挽住军人的胳膊,小鸟依人般的,两个一起往省博物馆那边去了。
我的天空开始下霜。
早来的寒霜封冻了一个季节,冷得我打一个寒噤。
我的秋天还没过去,冬天已经来了。
我抱着书和本子,急急地往回跑去。
踏进宿舍,杨思宇第一个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书和本子,过去放桌子上。他说:“辅导员来找你,好像有急事,我们也不敢问,你快去找他吧。”我懒得搭理,也不去洗手,倒头床上躺下。这时齐树柏跑过来,就坐在我身边,丁跟着我看半天,说:“辅导员这事我知道,他想叫咱们班搞一个文学社,大概是看上你了。市场班,会计班,还有金融班,人家早办起来了,周老师的好胜心又犯了,你可不能大意,这事儿弄不好,他定然记你的仇,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我说:“我累了,懒得动。他爱怎样就怎样,最好把我开除学籍,法派老家才好呢,我给他磕头烧香。”说着翻了个身,扯来被子蒙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