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词人辛弃疾,一生立志抗金,可惜不能被朝廷所用,壮志难酬,只有将雄心壮志化作一首首壮怀激烈的感人词篇,他的词中充满盘空硬语、孤愤之慨。但是,作为一代大家,辛弃疾的作品在风格上也是多样化的,其在带湖新居落成前后有两首词,在风格上有别于壮词。一首写于新居将要建成之时,那时还在江西安抚使任上,另一首写于第二年,此时其已落职还乡,搬入新家。这两首词因为作者的心境不同,各具一番风味。
南宋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辛弃疾在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使任上,于江西信州上饶城北的带湖旁边购置土地,新建庄园。他在高处建房舍,把低洼处辟为稻田,因为主张“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把新居取名为“稼轩”。此时距辛弃疾南归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半生漂泊的词人终于有了自己喜欢的家园,内心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但是,辛弃疾此时已不容于南宋官场,屡次被人弹劾,很是心灰意冷,心中已经有了去官务农的想法,其自称稼轩居士,就是这种想法的流露。在这两种心情的纠结之下,辛弃疾写就了一首《沁园春 — 带湖新居将成》,抒发了他当时复杂矛盾的感情。
沁园春 — 带湖新居将成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这首词的上片开门见山,直接写新居已初步成形。“三径”是隐士居所的代称,陶渊明《归去来辞》中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句子。新居即将完工,但带湖的仙鹤与猿猴都在埋怨,怪词人迟迟未来。词人又称自己平生的志趣是纵情山水之间,可现实却是在尘世里做官,惹得名士们不断的嘲笑。仙鹤和猿猴在等着词人归去,名士也在取笑其尚未归去,那么又是什么使词人留恋这尘世官场呢?实际上这世上又有谁人不知辛弃疾的“平生意气”是北伐抗金,又岂是“云山自许”?让他留恋的正是那一丝丝的重上沙场的希望,如果离开了官场,那一丝丝的希望也就没有了,所以只能“抵死尘埃”。但是词人的心情是复杂的,退隐的想法也时刻在心头,挥之不去。他在和自己说:心灰意冷的时候就需要归去,越早越好,而且也不是像张翰一样为了鲈鱼脍、莼菜羹这样的美食而弃官还乡,我是问心无愧的。上片的最后三句,借用秋江上的所见,点出了自己想去官归田的真正原因:避祸。大雁听到弦声知道躲避,船只遇到大风浪也知道回到港口,那面对弹劾,我似乎也应该弃官而去了。
词的下片主要写的是对即将完工的新居和退隐后新生活的规划。在东冈应该再修一幢茅屋作为书斋,窗户都要面水而开。还要有小船,让我能在船上钓鱼,湖岸上应该先种些柳树。房子边上的竹篱要稀疏一些,千万别妨碍我观赏梅花,秋菊和春兰要留着我亲自来种。梅、兰、竹、菊代表着傲、幽、坚、淡,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的精神追求,辛弃疾在词中正是借梅、兰、竹、菊以言志。词人引用《离骚》中的“餐秋菊之落英”、“纫秋兰以为佩”,也是在表明自己要像屈原一样保持高尚的情操和坚贞的理想。词的最后三句把词人的思绪从想象中拉回现实,沈吟良久,怕是朝廷不会同意我辞官还乡啊。辛弃疾这么想,实际上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没有忘记北伐抗金这个“平生意气”,那一丝丝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全词就在这种即想隐退,又不甘隐退的“徘徊”心境中结束。
历史的现实是残酷的,还没有等辛弃疾提交辞呈,就在当年的十一月,谏官王蔺就以“贪酷”弹劾辛弃疾,刚上任一年的辛弃疾被削去了江西安抚使和隆兴府知府的官职。四十二岁的辛弃疾只能回到新建成的带湖新居开始耕读生活了。
时间转眼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宋孝宗淳熙九年(公元1182年),闲居带湖不久的辛弃疾又写了一首词,心境已于上面这首的犹豫、徘徊不同,更多的是宁静和孤寂。这首词就是《水调歌头 — 盟鸥》。
水调歌头 — 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这首词的上片先是表示自己很喜欢带湖的景色:千丈宽阔的平静湖水,犹如翠绿色的镜匣,晶莹透彻。喜欢到什么程度呢?那是恨不得拄着拐杖,一日来一千次。接着词人由爱湖而到爱湖中之鸟,希望和湖中的鸥鹭结成盟好。他对鸥鹭说:我们自今日起结为同盟,以后就要常来常往,不要有互相猜忌,我绝无伤害你们之心,希望你们在湖中尽情嬉戏,常来陪伴我。还有白鹤现在在哪里?把它也邀请来一起游玩吧。在这儿通过对带湖平静之美的描写,以及词人流露出对带湖及带湖中水鸟的爱,可以见得词人的心境已由“徘徊”归于“宁静”。但对于一个“气吞万里如虎”的壮士来说,这一份“宁静”却凄苦与孤寂的。壮志不能酬,只能与鸥鹭为伍,其宁静心境背后的凄凉是可想而知的。
词的下片先写鸥鹭的反应。词人一片真心要与鸥鹭结盟为友,而鸥鹭只是立于湖畔的苍苔边,时而推开浮萍,时而拨开绿藻,一心只为寻找水中的鱼儿,待机而啄之,对词人的结盟好意是不理不睬。看来鸥鹭并非词人的知己,也不想与词人结为盟好,面对此情,词人只能是举杯浇愁了。在这愁绪中,词人又通过自己新居的今昔变化,悟出人世沉浮的哲理。去年还是一片废弃荒地,今年已是沐浴明月清风的田园居所,变化真快啊。人生亦是如此,人生一世也要经过许多次的悲欢交替。在这儿作者似乎已看破红尘,变得更加旷达开朗了,那就长期的在这儿住下去吧,东岸的绿荫太少了,再多种些柳树吧。辛弃疾在豁然开朗后又规划起田园的景致,词在此处结尾可谓恰到好处。
这首词表面上写的是悠闲的退隐生活,在这份悠闲背后是落寞与孤愤之情,词人在“人世几欢哀”中流露出的是希望东山再起,再图北伐抗金的伟业。
辛弃疾的这两首词创作时间虽然相隔不到一年,但也已是物是人非,现实中的词人,正当壮年,却由一位地方大员变成了退隐山林的一介平民。词人的心境也由欲要归去却不甘归去的“徘徊”,变成了欲与鸥鹭结为盟好的“宁静”,在短暂的“宁静”之后,“落寞”与“孤愤”之情又油然而生,词人内心最深处的“平生意气”——抗金北伐从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