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夏天,一个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我从小区的南门出来,打算去对面的魏家凉皮吃个午饭。正过马路的时候,我收到了表姐发来的微信:“菲菲,有钱没,借我3000块钱。”
阳光非常刺眼,我眯着眼睛看消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复。
3000块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5000块,虽然房租还算便宜,一个月600块,但我也不是个能省钱的主,我的钱不是办了健身卡,就是去网上买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课程,平常还喜欢买衣服,去治治我的痘痘肌,除去这些,我能攒下的钱就寥寥无几了。况且,表姐跟我最近两年并不联系,亲情变得有些淡薄。
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直接回复道:“我现在没钱。”
干脆利落,我以为够直接了,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结果表姐又发消息:“花呗可以套现,你帮我套3000多。”
看到这句话那一刻,我心里有点震惊,随后立马开始反思:“表姐是不是真的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这样做?我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不知道听哪个亲戚说的,说是表姐最近开了个花店,生意不怎么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生活有点困难吧。”
按道理来说,想到这里,我就应该借了,毕竟,表姐曾经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过,两人感情也不错,虽不十分亲近但也算是相亲相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借钱这事还是很不对劲,表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直接”了,甚至有点不通人情。
我当时刚进入工作,尝到了自己挣钱的甜头,跟家人正处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初始独立阶段,看到这样的消息,我想为什么不是表姐心疼我给我钱,而我还要委屈自己借给她钱,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特别委屈,当即又心狠地回绝了她。
回绝了之后,那边也没在回复我。我心里又有一些愧疚,想着再联系回去,但那3000块钱终究还是不想借,最终这件事就没了下文。直到第2年的夏天,表姐又联系我借钱,此后,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我的想象,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2021年假刚过,我从老家回到西安,日复一日的工作耗得我精疲力尽,想到自己大年三十还得窝在炕上编辑文章,一年365天像生产队的驴一样不能停歇,我的内心就充满了苦闷。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自己要不要辞职,舍不得还算不错的工资,对未来也没有把握,但当下已经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正当我焦虑到失眠的时候,表姐再一次给我发了消息,让我用花呗套现给她3000块钱。
我还是用同样的方法拒绝了,接着我就给妈妈打了电话,说起表姐的事,妈妈在电话的那端,说了一个让我无比震惊的消息:表姐赌博,而且已经欠了60万。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那个小时候宠我爱我的表姐,现在竟然深陷赌博的深渊。我无法立刻接受这样的消息,浑浑噩噩地上了好几天的班之后,我才慢慢接受,表姐因为赌博欠了60万这件事。
又是一年盛夏,西安的气温高达40度,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不愿意出来,而我那段时间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家里和妈妈聊关于表姐的事。
我对于表姐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大三的时候表姐结婚。举办婚礼那一天,姐夫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略显黝黑的脸上红光满面,头发收拾得油光齐整,站在穿着婚服的表姐前面,一脸认真地发誓自己会一辈子疼爱表姐。那一刻,表姐突然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来,弄湿了妆容。站在婚房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被两人的爱情感动。
婚礼的第2天,表姐早上就回了门,下午我搭上表姐的顺风车,车会经过县城,我从县城要坐汽车去西安。一路上,姐夫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出去握着表姐的手,不断地摩挲着。表姐要腾出手来画眉毛,姐夫佯装生气地说道:“你别用化妆品,对皮肤不好。”
那个时候,我坐在后面,看着一对新人的打情骂俏,以为他们会这样永远幸福地走下去。
妈妈在视频电话地那端痛心疾首地数落着表姐,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的日子被搞得一塌糊涂。她在那边向我展示自己和表姐的通讯录,一串串长长的60秒的语音,她发过去没有一个回应,还给我一遍遍放她苦口婆心地劝表姐的那些话,全是劝她早日醒悟,回归家庭的苦口婆心的话,听着让人心酸,听多了又让人烦躁。也许这就是亲人,无论你犯了多大的错,逆了多大的道,亲人永远是那个背后在等你回头的人。
只可惜表姐没有珍惜这份情,听妈妈说,表姐现在已经疯了,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向亲戚们借钱,说自己开花店失败了,需要资金周转,说家里人得了重病,急需用钱等等这样的借口。我让妈妈往上翻翻,只看到3月14号表姐发过来的一条消息:“姑,有钱没?借我20万。”一句冰冷的文字之后,全是妈妈的独角戏,那边再也没回应过任何信息。
那20万,妈妈只借了12万,也是东拼西凑的,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对妈妈颇有怨言。
12万,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像妈妈这样珍惜钱财的人,在外打工,一年生活费都不到1千,菜自己种,面自己擀,房子是农村的,一个月200,还是最近一年刚换的,之前的房子一个月100。
我心疼妈妈对自己的吝啬,恼恨妈妈对表姐的慷慨。但很快,我也释然了,妈妈就这一个侄女,舅舅在表姐结婚的第2年,就因肺癌去世了,那个时候,舅婆舅爷整天以泪洗面,两个人天天晚上不睡觉,一直坐着到天明,后来妈妈就成了他们唯一的牵挂。
而那段时间我也见过表姐几次,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似乎人一结婚就学会了隐藏情绪,我看不出表姐的悲伤,舅舅葬礼上,也没见过表姐嚎啕大哭,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地跟表姐失去了情感上的联系。
后来我又遭遇了毕业即失业的痛苦,在社会上找工作的艰辛,疫情三年封闭的苦闷,个人尚且不能自保,更别说顾及他人的生活。而当我抬起头来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发现很多人的生活都已变得千疮百孔,有人一朝从云端跌入谷底,有人在时代的寒冬里踽踽独行,有人失去,有人得到,我暗自庆幸自己还算幸运,工作稳定,家人无事,却万万没有想到生活比小说更魔幻,我亲爱的表姐,一个幸福的新婚妇女,两年内,成为一个欠债60万的赌徒。
时间一晃又到了2022年的新年,我仍然背着重重的电脑包,从西安回到老家那个破败的土房子里。舅婆变得越来越聋了,我耗费巨资给她买的助听器,起到的效果寥寥无几。她每天的生活就像那座老房子一样,充满了寂寞,唯一让她激动地流出泪来的,就是儿孙的归期。
然而今年的归期,注定不同寻常。大年初二,一大清早,表姐和姐夫就带着礼品上门来了,我还躲在被窝里不肯舍弃那点温暖,一抬头,就看见表姐进门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什么都不说。
舅爷进来了,先是热情地问表姐吃不吃饭,表姐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吃,待会还要走其他的亲戚。我看见表姐没有结婚时那么胖了,但还是比较臃肿,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的棉袄,背靠着炕沿,眼睛呆呆地盯着砖土色的地面,不发一言。姐夫站在旁边,和舅爷聊着几句有的没的,舅爷从口袋里拿出平时舍不得抽的磨砂猴,用布满了裂痕和褶皱的手指从黄金色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姐夫,姐夫也摇了摇头,说自己有,这些让舅爷留着自己抽。
说完之后,气氛慢慢变得有些安静,听得见外面寒风击打窗户的啪啪声,没人说话了,我看看舅爷,他似乎欲言又止,烟雾升腾起来,我看到他那被岁月侵蚀的面容上紧皱的眉头和一双眼里散不尽的忧愁。
直到舅婆进来,安静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了。看见表姐的那一瞬,78岁的舅婆就忍不住流泪,对于表姐的事,她一概不知,只是看到心心念念的孙女,又想起她那骤然离世的儿子。舅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像孩子一般明亮的眼神里闪动着泪光,一只手不住地微微颤抖,拉起表姐的手,说道:“然然回来了。”
表姐一瞬间也有些动容,用手指温柔地拭去舅婆脸上的泪水,叫了一声:“婆,我回来了。”舅婆的左半边脸也开始微微抖动,那是疾病折磨她后留下的后遗症,泪水不住地流下,流到嘴里,流到下巴,再流到脖子松弛的肌肤里。
舅爷走过来,大手一抹,舅婆的脸仿佛焕然一新,“别哭了,孩子们都回来了,大过年的。”舅爷大声地说道,房间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我从炕上下来,帮着舅爷生火做饭,虽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表姐,但当一切如常就是最好的方法。
舅婆,舅爷,表姐,姐夫四个人在房间里说话,我走出大门,凛冽的寒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寒战,我赶紧捡了一堆柴火就往里走,刚走进大门,屋内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我的脚步一顿,又变得很轻很轻,悄悄地走到屋门外,只见表姐趴在炕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整个人就像被世界抛弃了,旁若无人地哭泣。
奶奶在旁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跟着表姐一起哭,手里拿着一块蓝白相间的小方帕子,里面是一沓崭新的100元人民币,那是舅婆省吃俭用,靠去山里捡垃圾,地里挖草药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如今她想把这些钱给她最疼爱的孙女,帮她减轻一点生活的负担。
表姐一直在哭,姐夫和舅爷两个人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我静静地站在门外,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赌,这个我以为离我还很遥远的在电视剧上看到的词语,转眼间就像深渊巨浪般吞噬了我最亲的家人。我这才意识到生活的可怕,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们与恶魔的距离仅仅咫尺之遥。
表姐还在哭,窗外寒风呼啸,这座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却是岿然不动,不声不响地承受着风雪的打击和这屋内人的悲哀喜乐。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不知道表姐之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这座老房子大概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等待着明年的我们再次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