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过的部队多了,当然就有比较,尽管各部队之间作风特点各异,但在选派学生连的带队干部时却是大体相同的:当连长的主官大都上了点年纪,而且是比较有能力有水平的军官,得多有几把刷子。
眼下这位32师师部派来的连长,是我们的第四任连长,姓张,云南人氏,资格也很老,为人甚为忠厚随和,不善高谈阔论,大家都喜欢和他亲近。
连长烟瘾很大,自称每天3包保底。“一雲二茶三中华,黄果树下阿诗玛”。连长抽的烟,上不了这个档次,一不是云烟,二不是红山茶,也不是大中华和阿诗玛,而是两头燃的扁担烟春城牌。这烟抽着喷香,味道醇厚,因其壳呈绿色,又称青蛙皮,每包0.35元,就在当时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的人,还是抽它不起的。有人以为每天3包是连长言过其实,便道:“连长,你这话不对,就算你一天不间断抽它16个小时,也抽不了那么多。”
连长不急不恼道:“我说你外行,你还不信。知道‘烟酒不分家’这句话吧。我是连长,见了会抽烟的排长、班长、战士,好意思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自顾自地吸着吗?我说一天抽3、4包是保守说法,从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两天一条。”在座者无不瞠目结舌,每天3、4包已经够离谱了,转眼间又是两天一条,如果再吹下去,该不至于“三天两条”,在特殊情况下“一天一条”了吧。司务长说连长没有吹牛,别人买烟,大都论条买,连长买烟一般是半箱起步。领教了,连长的烟瘾!
张连长有两句话说得相当好,至今还记忆犹新。一是“官大官小,独立就好”;二是他对属下说:“你给我对他们客气点,商量办事。他们以后比你成器,有的难说就是你我的父母官!”
第一句是初到勐赖坝时连长讲的,他说“勐赖坝这地方,就只有我们学生连,离师部也有段路程,不会有多少人来管,这就好,‘官大官小,独立就好。’”
“前官种柳平沙,后官换了梅花。新竹这官种下,心惊胆战:怕别人来了偏爱枇杷。”
否定之否定的事,不唯在地方有,在强调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部队里更是常见之事。我们到部队的时间不长,就已经吃够了计划没有变化快、多重领导的苦头。木匠多了房子歪,领导多了往往把人弄得无所适从,劳而无功。估计张连长对公公婆婆们的指脚划手多有领教,早有宁做兵头不做将尾的打算,现在放了外任,故有此番感慨。
当然据此可以推知,连长此前在师直机关供职,应该是司令部里的参谋或曰工作人员,一个当兵的能混到在师部司令部当参谋的大都是比较优秀的军人,当然应该都是军官了。尽管军营中有“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之说,但参谋一旦走出师部大院下到部队,那可就是钦差大臣,是“师里来的首长”了,威风八面,是可以“下车伊始哇啦哇啦”的。
要是放了外任,下到基层任职,“长”便随之而来。所以军营中还有另一顺口溜叫做“参谋不带长,下到基层就带长。”我们的张连长估计就属于这种情况。眼下这个“长”,虽然只是个连长,看上去是委屈了一些,但这可不是一般的连长,那可是至少由100多名排级干部组成的连队,要与他们斗智斗勇,“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自身得有两把刷子才行。
“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一连之长是战士们常能见到的最大的首长。营长及其以上者因没有和战士们生活在一起,平素很少有打交道见面的机会,有的战士当兵几年下来营长没有见过几次,团长、政委是什么样也说不上来。县官不如现管,一连之中连长唯我独尊,唯我独大,连长的话就是圣旨,就得照办。张连长走出了师部大院,想着终于可以自己说了算,故有此番感慨。
但是连长这话还是说得早了一点。这勐赖坝乃是师部直属,而且距临沧也不远,我们前脚刚进勐赖坝,师里紧随其后就成立了由司、政、后组成的“学生连工作领导小组”,管着包括双江大河湾学生连在内的三个学生连,其中那三天两头来的陈干事就是其中一员。
陈干事在师政治部,年龄比我们稍大,据说也是科班出身,在我们这些老牌大学生面前讲起课来一点都不怯场,虽不至言必称希腊,但引经据典时却是随手拈来,挥洒自如,且有纵横捭阖,滔滔不绝之势。
可惜我们再无当年指点江山的激情,对这些远离实际的理论也没了兴趣,再说了,老兄只顾自说自话,几乎不了解我们的“活思想”。看在他那“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穿着,为不拂他的面子,我们都装作很专心听讲的样子,一任其传道时语重心长,却鲜有闻道者的心驰神往。真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了。
本来他讲完了,我们也听过了,彼此就该两了了,他却要我们以“想一想怎样做才能对人类作出较大贡献”为题进行讨论。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原本也曾一度铆足了劲,要为改变国家的面貌做点事,可却始终不见有人稀罕你去负这个责?既然看不到上帝,飞那么高做什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全连男女都是二十老几三十来岁的人了,连中有学制5年者不在少数,自打1962年入学始,至今已是8年,一大学本科长达八年还没有分配的消息,不但在中国教育史上没有先例,就是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世界上哪有学制8年的本科!
再说了成天蹲在这夹皮沟里,本来就鬼火起,还奢谈什么立足本职,放眼世界,难道多砍几棵树,多挖几块地,多割几把草就算得是对人类做出了较大的贡献?
每每议及此事,一个个无不惆怅莫名而喟然长叹,哪里还有心思去讨论“想一想怎样做才能对人类作出较大贡献”这样宏大而又虚无缥缈的问题。
因连里突然宣布评“五好战士”,陈干事方才将他的夸夸其谈打住。
闻弦歌而知雅意,评五好,是不是意味着再分配已经有戏。
“五好”,是部队对一个战士综合表现的最高评价,“五好战士”是当年最神圣的称号,评不上五好战士,就说明你在部队干得不怎样,谁个不希望评上“五好”呢。但连里却规定“每班只能评一名五好”,大家对此颇有意见,强烈要求增加名额。
意见到了陈干事那里,陈干事当即说这连里真够糊涂,“为什么还要搞平均主义?优秀多的班完全可以评两个、三个嘛,表现一般的班就可以不评,没有就没有,为什么要硬评。”这陈干事说得句句在理,人家的水平可不是吹的。
陈干事是师里来的钦差,连里当然得听他的,于是按陈干事的要求重评“五好”,但全连的名额不变。
班中老柴向来豪爽仗义,是一个有福同享,有难独挡之人,被班上推为“五好战士”后,心里自是非常感激班里战友,同时又不胜惶恐,心想,大家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别人出的力并不比我少,唯我独获此殊荣,于心何安?我怎能如此见利忘义?正想着怎样寻梯下楼不再当这五好,经陈干事这么一搅和,便以条件不够为由,打死不再当这“五好”。后来别的班也未能推出两个甚至三个“五好战士”,这“评五好”的事便被卡住了。
这事让师部领导小组组长知道了,这组长不但认为连里糊涂,而且还说这陈干事也真够糊涂的,他说:“评出的‘五好战士’多,既肯定了部队再教育的成果,同时也说明了同学们接受再教育的成果显著,这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嘛,怎么能硬性地规定每班只评一人呢?事实上,就是每班一人你们也没有做到。评‘五好’哪能受名额的限制,有多少就评多少!即使没有被评上‘五好’的同志,也要给予嘉奖、表扬进入档案。”领导毕竟是领导,比大家都站得高看得远,考虑得更周全。
为评个五好就忽而这,忽而那,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极端,听谁的?下级服从上级这是部队的规矩,连里和陈干事当然都得听比他们大的组长的,于是又重新搞一次。
遵照组长的指示,连里将未评上“五好”者定为“嘉奖”,表现“一般”的定为表扬。他们以为如此便可以普天同庆,皆大欢喜了,殊不知更是乱了套。
本来对于表现“一般”者说来,在鉴定中有“锻炼期间受过表扬”一句,未尝不是好事,但现在得了表扬的人,却因为下面的一件事憋气。
连里三排X女生,锻炼期间据说因其家里有非常之事,经过非常之努力,再通过非常之途径,终于破例获准离队回家,这一创举在学生连已经算得是史无前例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了,更奇特的是,这位女士还有能耐超假三月后,不得不匆忙赶回参加再分配。
时,连里正被评五好事搅得个焦头烂额,无暇对这位女士兴师问罪。这女生也自知难辞其咎,时时都像那小媳妇一样,处处小心,事事认真,见人还陪着笑脸。而连中一些人亦被这评五好搅得心灰意懒,作风便大不如先前。连里见有人吊儿郎当而且还伴有牢骚二话,已是大为不快,这超假女生却是任劳任怨,低头做事,见了连里干部毕恭毕敬笑容可掬,便顿生好感,对超假之事不但不予追究,还给了她一表扬并进入档案。
从理论上讲,他人所之得并非就是自己之所失,这世界原本就已经给了我们每个人足够的立足空间,我活也要让别人活,没有必要对落难之人穷追猛打,再说了不就是区区一表扬吗?生气上火,何苦来着?但那时的臭老九们好认死理,脑子远没有今天精英们的活络,特别是那些得了表扬的人见泥鳅黄鳝一般长,评来评去自己与那超假三月者竟了无差别,便认为自己得这表扬简直就是耻辱,要它做甚!于是,有人便唱道:
“这个女人不寻常,超假三月得表扬……”
都说连里办事不公。
在那年头的教科书上讲的都是什么公正是对人格的尊重,也是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保证和目标,不公正则是对人类心灵和文明的一种践踏。因此人们的灵魂深处不患寡而患不公的传统观念就尤其根深蒂固。眼下公正不在,朝野上下自然都是议论纷纷。
得了表扬的人牢骚满腹,那么得到“五好”成了人中凤凰者应该高兴了吧。老冯当上了“五好”后说,自从当上了这个五好忽然觉得与别人生分了许多,仿佛自己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自己的人品已经受到怀疑,失去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俨然就是那“最后的晚餐”中的犹大,好像总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浑身不自在。至此方知原来这“五好”也是不好当的,在胜利者的光荣后面往往隐藏着许多失败者的辛酸和苦涩甚至嫉妒。
获得“表扬”的不高兴,得到“五好”的不自在,那些中不溜儿的获得了“嘉奖”的芸芸众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心里应该舒坦了吧。其实最愤愤不平的还在他们之中。
且不说“嘉奖”中有的人就是从前两次“五好”中“被人做了手脚”才下来的人,就是在平时的工作中这些人也确实是连里的中流砥柱,他们见原先与自己平起平坐,在时间、空间、成就方面都与自己相近的人在一番“四舍五入”后由“4.5”成了“5”,接着又是“逢五进十”当上了五好,自己则由“4.4”被“四舍”后,成了“4”,接着又是“逢四则退位为0”,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嘉奖”。少了0.1的下地狱,多了0.1者上天堂,更是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更令人难以费解的是,连里竟以“‘清队’中问题不清”为由,将已经上了五好的人刷了下来。
“清队”中的问题,清不清那是部队负责“清队”人的事,与被“清”的人有何关系!找到连里,连里却道“那是老大哥部队搞的,与兄弟我无关”。在部队发生的事而且时间仅仅才过去两个多月连里就以不是自己经手的为由不予理睬,以后离开部队又有谁能解决。眼前可以因为“‘清队’中问题不清”大不了就不当那个“五好”,问题在以后,未必以后也要将这口不明不白的黑锅一背到底?
我们所以在前文中曾指责过博尚那匆忙收场的“清队”,就是因为留下的后患太多,其危害在这次评五好时只不过是初露端倪罢了。
评五好本是件好事,但连里在具体操作时忽而这忽而那,横添枝叶,失了公正,乱了章法,搞得一地鸡毛。
比如在“五好”之外设“嘉奖”、“表扬”,其本意是在平衡和安慰,其出发点和动机不能说不好,但在上述关系都还没有理清、乱了章法的情况下,再在“五好”之外搞一些“嘉奖”和“表扬”,这不等于人为的活生生地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安慰”何在?“平衡”何来?
既来灵山求普度,谁个不指望着修成正果,除了希望部队能给个好的鉴定,再有个各方都看好的“五好”之类,或许就能为之后的分工加分,孰料,正果未能修成,倒平添了一肚子闷气,继续干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还家。
总之,在“评五好”之后大家都非常怀念不评“五好”的那段时光,彼此和睦相处,同沐于唐风宋雨之中,其乐也融融。
许多年以后,远离了追逐,风烟俱净,心灵的宇宙已是天高云淡,知道了不应该再为诸多的虚名和浮华所累,特别是在后来的岁月中在也当过了由相当级别授予的先进、模范,而且也获得过了什么一等奖、特等奖,这奖那奖,金奖银奖,真奖假奖之后,更是觉得当年为那区区一“表扬”、“嘉奖”、“五好”去争得一地鸡毛,在“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甚是不值,换作今日,有谁还会再拿这些个奖项当回事呢!不过,历史终归是历史,当年人们之所以有那样的激情,说来皆是历史促成,时势造就,环境使然,此一时,彼一时,本是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了。生活中,嘴上都叨念着要一碗水端平,其实这一碗水什么时候端平过呢。
连长洞若观火,没有多说什么,但自此之后再没听他再说过“官大官小,独立就好”之类的话了。
如前所述,这张连长为人忠厚随和,待人诚恳,最可贵的是他容不得属下对我们持野蛮态度,一次他见到一属下在板着面孔呵斥xxx,张连长当即呵斥道:“你给我对他们客气点,要商量办事。他们以后比你成器,有的难说就是你我的父母官!”连长这话温暖了我们快要冷却的心,扎实叫在场的人无比感动。
想想看,那时举国知识分子正值背时倒运、丧魂落魄之际,前途在哪里,光明在何方,每个人都感到迷茫困惑。张连长,一介武夫,竟能高瞻远瞩,能有如此的远见卓识,善待我们,真真难得!而且还真被他说中,当年连中就很有几位老九就地分在了临沧或就地从军在临沧的32师或军分区,而且其中就真有几位做过临沧地区父母官的,比如先在临沧任过副专员后任副省长的3班陈勋儒;还有在临沧地区先后任过县委副书记、县长、地委秘书长,后任过多年临沧地委书记的1班的段金堂;还有先留在双江95团后在省委组织部当过副部长再回到临沧任过副专员后至正厅的7班的刘树森等。
这里说的只是仅临沧地区,至于其他地州据说也有不少做了父母官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后来因地位变了,眼界、趣味、娱乐方式自然与以前不再相同。没有了共同土壤,瓜果尚日益异味,人们彼此的圈子不同了,就难再有共同的语言自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再加上自打他们从政后当官做了老爷,把名看得过重,怕旧友放肆,搅扰声望或者怕曾经同营吃粮的兄弟对自家寒微时的种种窘态、丑态太过知根知底,太过江湖,没大没小起来,在同僚面前称兄道弟坏了规矩,以致局面不好掌控,总之是不便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往来的,所以云里雾里一时半会还真个说不清谁个又升了,谁个又栽了,只听说离开连队不久,4班云大政治系的谢峰在陆良任过县委书记后又去了曲靖当国土局局长。最可惜的是6班师院的余铭森正值年富力强时,就在普洱市面积最大的澜沧县委书记任上出师未捷英年早逝了,时铭森夫人,同连三排9班的郭玉华女士还在省人行任着行长。
还听说4班的篮球高手中央财院的绰号曾老二的任过玉溪专员,司务员和益波任过怒江州副州长,5班的刘永祥任过大理州委秘书长,当过大理大学书记,而同是篮球高手的1班的杨海云还当着市长时我们还曾在一起打过球,那0度角的3分篮依然神准,后来也升了。
总之,可记叙的还多,本当一一详说,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梁山英雄怎样排座次的学问那都是博大精深有着那个行业里的潜规则的,不但不能挂十漏一,谁排在先谁排在后都有着许多奥妙讲究,一旦有误,吃罪不起事小,对不起人事大,只能点到为止,就此打住的好。至于连里其他芸芸众生大多还保持着书生本色,没有去拜码头的习惯,有好些人在几经磨难后还真成了一方猴五猴六的领军人物,提起他,在他的那个领域或者圈子里至今还有人对他竖起大拇指,诸如什么教授名师,总编社长,这样家那样家,真个有如群星闪耀。
绕来绕去,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是成就造就了名声还是名声造就了成就,人是利用地位做事还是做了事才有地位。这样的命题太过宏大,一时半会也说它不清。但有一点庶几可以肯定,是当年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锤炼储备了一代栋梁之材,这批人因有了当年在部队摸爬滚打那碗酒垫底方能成就后来之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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