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县有一条小潢河,两岸居民楼林立,一派繁荣景象。很少人知道,有一位将门之后便居住在此,一栋寻常的单元楼,一间简单居室,泛黄的墙壁斑驳了韶华。
上个世纪最常见的军旅皮箱和老木柜子就是他唯二的“收纳工具”,简易的木床和昏黄的灯泡则是仅有的“家当”。
这里的一切,完全不像一县官员长期生活的环境。偏偏,他确实在此处度过了他的晚年余生。
他即是许世友的长子许光。2013年元月,84岁的许光因病故去。离开人世前,他除却交代家人勿要大办追悼会外,又将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20万元尽数无偿捐献给了新县,指明用于老少慈善福利工作。
几天后,布置简陋的追悼会在郊外举行。一块深蓝色的幕布拉开,一张微笑着的遗照高挂,几个花圈和挽联组成“主席台”,闻讯赶来的乡亲们自主送上菊花,依依不舍送别许光。
许光走了,在“困”了他一辈子的小县城中永远闭上了双眼,可他对小县城的付出,他的光辉事迹却永恒流传人间。
1929年,许光出生在湖北一座名叫许家洼的偏远山村,他的父亲是征战沙场的上将许世友,母亲乃许世友的原配夫人朱锡明。
战火纷飞的年代,长相厮守本就是一种奢望,许光刚刚降临世间3天,匆匆瞧了儿子一眼的许世友便急忙赶回前线,独留朱锡明和许母带着年幼的孩子继续生活在此处。
3年时间转瞬即逝,一直没能等到许世友音讯的朱锡明和许母渐渐心生不妙,认为许世友怕是早已牺牲。
一辈子不识字,却心性坚韧的乡村老妇人咬咬牙,亲自帮儿媳找了一位老实憨厚的庄稼人,强迫朱锡明再嫁,别因许世友耽误后半生。她则带着取名“黑伢”的孙儿艰难过活。
寒冷的冬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挑着一根扁担,一头装着仅剩的家当,一头是3岁孩童。她缓慢行走在曲折山路上,只为躲避敌人扫荡。九死一生的幼年经历,早早“催熟”黑伢的心性。
7岁那年,他加入当地儿童团,跟着小伙伴一块逃难、一起战斗。有一回,敌人下令烧山,黑伢的姑姑带着黑伢躲在山洞3天3夜,姑姑的头发不幸被火苗燎到,传来阵阵焦味。
但幸运的是,他们都活了下来。待到风声稍松,姑姑趁着夜色冲下山给黑伢讨回几个坚硬的窝窝头,黑伢湿着眼眶吞了下去。
1948年,黑伢的祖母偶然听到儿子“尚在人间”的喜讯,她带着年近20,仍未见过父亲的黑伢辗转找到儿子的战友王树声,拜托王树声送黑伢到他父亲身边。
王树声欣然应允,留下黑伢在他家住了大半年,又送他到山东,使黑伢终于见到自己官居山东军区司令的父亲。
重逢的喜悦渐渐散去,许世友开始为儿子的“文盲”感到苦恼。他写下2个名字叫黑伢选择,黑伢选了“许光”,此后,黑伢便正式更名许光。
许世友问许光:“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许光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父亲身上笔挺的军装,坚定表示:“我想与您一样,当军人,报效祖国。”
许世友点点头。新中国成立后,依旧记得儿子志向的他亲自送许光到第五航空兵学校和大连海军舰艇学校学习。许光确实如他所说,非常努力刻苦,未曾辜负父亲厚望。
1958年,许光学成毕业,成为中国首批拥有本科学历的海军将士。
因为要照顾奶奶,新中国的海军队伍中少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偏远的新县多了一名踏实善良的“普通人”。
许光在县城军事领导机关找了一份参谋工作,用父亲寄来的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在县城和奶奶居住的山村之间来回奔波。
他学会了做饭,但凡奶奶想吃,他就一定想尽各种方法满足奶奶;闲暇时,许光哪里都不去,只陪在奶奶身边,与她共度悠然时光。
半年后,94岁高龄的奶奶含笑故去,许光为奶奶送终。他从乡村供销社借来300块钱,把奶奶安葬在她一直眷恋的故土。
随后,经济拮据的许光用父亲寄来的200块归还大半欠款,又和妻子省吃俭用许久才一点点还清余下债款。
许光原先所在部队听闻许家家事,向许光发出“重返军营”的邀请,许光拒绝了。许光不肯离开新县的原由有二:
一是他很清楚现在哪里更需要他,部队自有别的战士“战斗”,可急需发展和建设的故土却并无太多人才可用,是故许光想留在新县,为乡亲们的未来付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二是许光的伯母在奶奶故去月余后,也跟着离开人间,留下孑然一身的伯父无人照料,非常可怜。许光不忍伯父晚年无所依,遂决定留在新县担负起照顾伯父的责任。
再加上许光母亲昔年再嫁,如今生活同样难过,因而许光根本不可能抛下需要他的亲属和乡亲,独自去追求什么前途。
1969年,许光升任新县军事科科长,承担起建设微波站的重任。山路崎岖,车子不能进去,所有设备均靠人力运输。
300多个在山林中摸爬滚打的日夜,新县和外界的通讯全部连通。许光没有歇息,继续带领民兵铺设高压线路,让整座新县被明灯照亮。
夜里突发山洪,许光抛下发烧的妻子,穿上衣服就往事发地点冲,待到军事设施尽数抢救回来,许光亦已变成泥人;同样暴雨夜晚,许光又一次离开安全之所,驾驶吉普车往洪灾现场跑。
汹涌的洪水阻断道路,许光也被连人带车冲到山沟,脑袋破了个大洞,昏迷整整3个日夜。可他不等伤势痊愈,就再度回到灾情现场,跑遍全县各个角落裨补缺漏。
40多年新县岁月,许光始终履行着往日的承诺:“我不能在军营实现抱负,就一定要于故土有所作为。”
古老破旧的新县,犹如许光手中的碎片,在他的辛勤劳作下,一点一点展现“新生”。
许光与妻子一共生下4个孩子,2儿2女的名字均由许世友所取。
大儿子许道昆1978年高中毕业遇到祖父所在部队招兵,他向父亲提出入伍请求,却被许光拒绝。许光把未满18岁的儿子“丢”到乡下,叫他当了一年知青。转年,许道昆如愿成为军人,“错失”祖父部队。
小儿子许道仑也在新县中学读书。许光给他制定一条特别规定:每晚9点晚自习结束,必须在20分钟内回家。学校距离许家3公里,全程均靠“11路”的许道仑只能撒丫子狂奔。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几次没能如期赶到家门,被许光“拒之门外”,无比可怜地借宿邻居家。
当然,许光会有此“家规”,皆是因为许道仑年幼体弱,常常生病,许光想借此机会锻炼儿子体魄,让他强壮起来。
又一次,许光特地叫许道仑到山上砍柴,他以1斤1分钱的价格收购。许道仑无比兴奋,当即冲入大山劳动起来。
一个暑假过去,许道仑不只赚得“巨款”,而且成长不少。年长后,许道仑效仿哥哥,亦到军队历练一番。退役解除兵职,许道仑与哥哥一样,回到故土当了一辈子的普通职员。
许道江和许道海是许光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学习成绩优异,疏忽运动。许光便强令许道江学习乒乓球,无论寒暑,每天早上4、5点均要起床赶到体委练习,7点再去学校读书。在父亲的监管下,许道江的体质果然逐渐变强。
大学毕业后,她去到北京工作。每次回家,许道江皆要火车、公车轮流搭乘,于路途中浪费大半时间。偶尔遇到客流高峰,她可能连票都买不到。
许光丝毫不心疼长女,坚决不派公家车接送她。久而久之,许道江亦慢慢习惯父亲的“苛刻”,严于律己,依靠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实现心中抱负,成为首位二炮兵军事学女博士。
小女儿则在专科毕业后,面临两个选择:到河南师大深造,或留在当地工作。
可许光一个也没有选,只问小女儿:回新县建设故土不好吗?许道海“无言以对”,乖乖回新县当了一名教员。
于许光而言,他是“脱掉”高干子弟“帽子”的寻常人,他希望他的子女同样如此,“摆脱”长辈“荣誉”,回归群众中,安安分分当一个老百姓。
不过别看许光对家人“严厉”,实际上他是典型的“胳膊肘外拐”,待外人的态度非常和善,常常助人为乐,十分慷慨大度。
有一次,某个外地人到新县购买化肥,不知怎么找到素未谋面的许光,请他帮忙。许光二话不说,直接跑到化肥厂给外乡人调来几吨化肥,解决他的困难。
外乡人感激许光的援手,特意买了些许时令水果赠予许光,许光不肯收,坚决要对方拿走。许光的妻子见状,“斥责”许光不懂人情。
许光笑着解释:“我帮他买化肥,是害怕影响生产,怎能收他的水果?那岂不是成了不正之风?”
梅雨季节,房屋漏水是乡村常事。每一回,许光皆身体力行,亲自“带队”修补检查房屋,半点儿“官架子”也没有。
新县县城有个乞丐很出名,据说曾是退伍兵,但为人好吃懒做,不肯劳动。许光见到他,总会给他些许零钱,补贴他的家用。
同事“埋怨”许光纵容乞丐耍赖,许光便叫同事先走,自己悄悄送钱。某年冬季非常寒冷,许光担心乞丐安全,专门买了一床被褥无偿赠给他。
许光说:“我就是看不得贫苦百姓,见到他们,即容易勾起我年少回忆,让我感同身受。”
1992年,许光退休。同事提醒他,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申请离休,两者待遇差别很大。但许光执意退休。
同事感慨,别人争着抢着搞离休证明,许光却把唾手可得的“荣誉”抛到脑后,也不知该不该说许光傻。许光听罢,笑道:“和战火里失去生命的红军家属相比,我们而今已经不错了,该知足了。”
许光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对需要帮助的人无比慷慨,对自己却非常吝啬节俭。他的房子越住越“破”,几次搬家,从拥有宽敞院落的“官房”到仅仅60平米的单元房,许光始终无怨无悔,甘愿牺牲“小我”。
许道江不忍尝尽大半辈子酸甜苦辣的父母晚年依旧清贫艰辛,打算结合县城补贴和自己的工资给二老买一栋小别墅。许光知晓后,斥责女儿一顿,告诉她:“你想买房子就买,别打我的名号。”
2012年,许光生病住院。许道仑借此机会,请人重新粉刷父母的老房子,并特意“漏掉”父亲的卧室。但很可惜,许光只又居住了月余,就再度入院。
医生查出许光肺部有阴影,建议他到大医院进一步治疗,许光拒绝了。广州军区医师蔡克银专程赶到许光家里劝说他,许光点点头,叮嘱儿女所有费用均由自己支付。
在医院的许光,拒绝条件好的病房,拒绝国家补助,每天只吃馒头。他不准医生给他使用进口药,不要过度治疗,不想给儿女增添麻烦。
20天后,拗不过许光的儿女同意许光出院,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新县。一个月后,突发心肌梗塞的许光因抢救无效,猝然离世。
许家儿女遵循许光的遗愿,把他安葬在那座他留守大半辈子的山窝窝里,让许光永远陪伴在他的父亲许世友身边,和父亲一起长长久久地“注视”着新县的未来。
文/南宫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