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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天空软件网 更新: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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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高院重审“金哲宏案” 律师担心他身体撑不到平反那天

封面新闻记者 薛维睿 摄影 吴枫

金明对父亲没有印象。母亲只说,他爸一直在韩国打工。

他听到过母亲和大姑的嘀咕,他还太小,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上小学的时候,他在家翻到了案卷。1995年,他两岁生日刚过,吉林省永吉县20岁少女李艺遇害,父亲金哲宏被锁定为杀人嫌犯,后三次被判决死缓。多年以来,父亲在狱中喊冤,家人在外面奔走。

冷冰冰的案情和供词,勾勒出父亲的面貌,同时印证了整个童年时期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他什么也没问母亲。以后漫长的时间里,他以更复杂的心情,面对父亲的缺席和家庭轨迹的变化。

2018年5月9日,吉林高院决定再审金哲宏案。一时之间,金明大脑空白。23年过去了,他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形容自己的心情。对于他身处牢狱的父亲,四处颠沛的母亲,以及自己含混压抑的成长,说什么都显得轻飘飘。

“不存在”的乘客

双河镇的人最后一次见到李艺,是1995年9月10日。

那天下午五点,她从双河上车前往口前,因为火车太挤,她中途下车。六点左右,她出现在黑石村,想要搭车回镇上。

几个出租摩托司机“围拢”这单生意,但价格一时未谈妥,李艺继续往前走,几个司机陆续跟了一段继续谈价。

除了她的死亡,这是她遇害前唯一能够确定的事。

1995年9月29日,双河镇新立屯北的铁路南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经尸检判定,死者李艺系他杀。

1995年10月9日,金哲宏及当天其他三名司机被警方带走。金哲宏成为重点调查对象。

起诉书指控以及吉林中院1996年、1998年两份判决书认定的基本事实是:

李租乘金的车去双河镇,途中金起歹意,欲与李发生两性关系;后金用摩托车将李带到双河镇新立屯沈吉铁路附近,与李发生两性关系,当李向金索要钱时,遭到拒绝,李以去公安机关告发相要挟,金唯恐事情败露,杀人抛尸,逃离现场。

金哲宏案和张高平叔侄冤案有诸多相似的情节:少女“搭车”遇害;司机被控与其发生性关系并杀人;被害人体内未留下精液;案发现场没有目击者;凶手没有留下指纹、毛发和脚印;定罪证据主要是被告人的口供。

金哲宏案因此被媒体称为“吉林版叔侄案”。

不同的是,浙江张氏叔侄案中,被害人曾搭乘张氏叔侄的卡车确认无疑,但李艺是否乘金哲宏的摩托不能确定。

第一次开庭,金哲宏当庭翻供,否认杀人。金哲宏说:因为价钱没谈拢,李艺并没有乘他的车,更不存在杀人。

凡是翻阅卷宗的律师,都能发现同一个“漏洞”:指认金哲宏带走李艺的摩托司机关某、徐某和王某,证言前后矛盾,指供、诱供痕迹明显。指证人从不能确定是否带走到确定带走,从天黑没注意金哲宏的着装特征,到远距离确切看见其带走被害人,以及未卜先知地知道,搭车人叫“李艺”。

被推翻案情认定

金哲宏是后来加入摩的生意的。

他是朝鲜族人,过去当过兵,后来转业分到吉林市麻棉纺织厂。出事的时候,儿子刚满两岁,他则差一个月满二十七。一年前,他办了停薪留职,夫妻俩在黑石村开了一家食杂店和一间饭馆。

饭馆在村里的岔路口,取名“路吉顺”,寓意吉祥通达。他还在熟人那里买了摩托车,一辆黑色的老式建设60,没事在饭店附近拉点活,日子红红火火。

金哲宏的租屋正对公路,是黑石村摩的司机的聚点。只经营饭馆生意的时候,司机们经常来吃饭,关系融洽。或许因为金的加入分走生意,此后他和其他摩的司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郝梅事后回忆,警察来的时候,丈夫正在饭馆炒菜。他走的时候神色轻松,还提醒她哪桌还没付钱。郝梅没有担心,以为只是例行问话。

深夜,其他三个司机陆续放了出来。她再没等到丈夫回来。

金家没有人相信凶手是金哲宏。9月10日,恰是农历八月十六,那天对金家来说,不是个普通的日子。

按照朝鲜族的习俗,每年要在亡者忌日的头天晚上12点前摆供。那天是金父忌日前一天,郝梅和金哲宏按例回到双河镇,在金母及二哥家为父亲摆供,第二天凌晨1点,他们才回到黑石村的家。

金哲宏摩托车上载着的女人,正是郝梅。家人和邻居都可以提供金哲宏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1997年,第一次二审。吉林省高院认为,原审判决认定的事实不清,发回吉林市中院重审,并要求查清如下问题:

作案动机是什么?作案第一现场在哪里?能否确定被害人死亡的具体日期(时间)?从法医鉴定来看,死者死于饭后半小时至一小时内,她最后一餐在何处、吃食为何?被告人是否有作案时间?

2000年,在没有新证据的情况下,吉林中院判决认定的案件事实发生逆转,完全推翻第一次一审起诉书指控的事实:

金带李经过双河镇去邵家村找人,后又带着李影回到镇上,并带李到母亲家吃饭。饭后被金送李到镇上住旅店,过程中两人在双河镇邮局对面的修鞋铺旁边发生性关系。后因李索要过多钱财,并以去公安机关告发要挟,金唯恐事情败露,杀人埋尸。

代理律师们判断,案情如此逆转,是为了解决死者的胃容物。

法医尸体鉴定结果显示,被害人“胃饱满,胃内容物有大米饭粒、豆角粒皮、黄瓜(呈小方块状)、芹菜、肉,形态较完整。”

然而,当天金家摆供的宴席上,食物是大米饭、鸡翅、腐竹、豆腐、胡萝卜、尖椒、香菜、山菜和梗叶。

压抑的少年

脱轨的不止是金哲宏的人生,整个家庭同他的命运绑在一起,迅速地坠入急湍的洪流。

出事以后,59岁的金母不堪打击,终日忧愤。不到半年,患急性白血病去世。

金家上下开始了漫长的奔波。那些年,为了把他救出来,想尽一切办法。

走投无路的时候,金兰包了一辆面包车,带着全家老老小小,跪在长春省人大门口,堵住了进出的门。案子负责人接见了他们,“你们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回去等消息吧。”

绝望中,郝梅关了店铺,带着两岁的儿子搬到另一个镇。很多年后,母亲对他说,刚搬来的时候,每天夜里都害怕,又说不清楚害怕什么。

金明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父亲的缺席意味着什么。

金明后来第一次去监狱见到父亲,无法把对面的人和自己的生父对应起来。

他看过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小伙子,英俊阳光,抱着一把吉他,笑起来一口白牙。

大姑也给他描绘过父亲,说他从小就是活跃分子,参加过各种文艺活动。入伍的时候,进的是图们文工团,会弹吉他和电子琴,能自己写词谱曲。

九十年代的东北小镇上,常有文艺演出,金哲宏和弟弟经常登台唱歌,是镇上的小明星。在她单位的晚会上,金哲宏唱过《一棵小白杨》。声音洪亮,身姿挺拔,大姑记忆犹新。

金明总是抿嘴听着,不发一言。

五年级的时候,他吵着要学电子琴。电子琴学费六十,郝梅咬咬牙给他报了名。那时候她工资每个月三百,学奥数要花一百。

学了三个月,金明看到母亲跟四姨借钱,没再去了。

父亲或许遥远模糊,眼前母亲的委屈,这样一帧一帧印在他心里。

他把自己的成长分为两个阶段。得知父亲的事以前,“没心没肺的,特别浑,谁看了都想揍我那种。” 后来就像变了个人,礼貌懂事,但是内向自卑。

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独立。吉林的冬天,动辄零下十几度,母亲在外面干活,他自己烧火生炉子,学着做饭洗衣服。洗完衣服拧不动,他踩进大盆里,一点一点挤出水。

十四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因为要做买卖,在原先的平房边,搭了个棚子,他住的屋子刚好被盖住,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不上学的时候,金明躲进小黑屋。“那四五年,挺灰暗的。”

有人问他,会不会埋怨母亲,金明摇摇头。“我是累赘,如果不是拖着我,她不会过得这样难。我妈一辈子,挺不幸的,都是命吧。”

郁郁寡欢,混杂着莫名的愧疚,成为他童年和青春时期的底色,让他长成一个沉默隐忍的人。金明长大后才意识到,家庭巨变带来的,远不止那些看得见的影响。

他现在总是感觉孤独,甚至觉得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抑郁。每当这种时候,他又会特别愧疚,觉得比起父母,自己承受的不算什么。他也因此,从来开不了口,向母亲透露这些“矫情”的情绪。

他花了漫长的时间,仍然无法与自己和解。他性格里让自己困扰的那部分,藏在这个家庭的共运里,成为他一生的课题。

最佳小学同学

郝梅改嫁第二年,金兰的丈夫去世,她与其他兄弟姐妹开始陆续去韩国打工,将申诉全权委托给律师。

2012年,吉林省高院书面驳回了金哲宏的申诉。高院的驳回通知书没人去取,一直放在律师手里。

甄青接到了金哲宏监狱打来的电话,让帮帮他。

她和金哲宏是小学同学,多年不见,没有过多来往,能找到她,可能也是走投无路。脑子一热,甄青说,我试着给你跑跑看。

接下来的几天,甄青泡在图书馆里,95年到00年到报纸,她挨个翻了一遍,不放过任何有关案件的报道。她想办法从律师那里要到卷宗,一个字一个字敲上电脑,把案情整理成电子版。

带着这些材料,甄青上法院,找律师,联系媒体,求助一切能帮忙翻案的人。

2014年年初,甄青联系到了律师伍雷。前一年,伍雷刚和其他律师发起了“拯救无辜者”计划,为一些重大冤案申诉。当时团队正在攻克一个大案,没有余力理会。

甄青执着,隔三差五就发邮件联系他。找得伍雷不好意思了,他们协调出时间阅卷,安排和金哲宏会面。

那次见面,伍雷影响深刻。金哲宏刚开始显得冷漠,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聊着聊着案情,金哲宏突然号啕大哭,喃喃说道:怎么把我搞成杀人犯呢?怎么一晃二十多年呢?像做梦一样。

金哲宏的身体情况也让伍雷吃惊。他待在长春监狱“老残监区”服刑,身体状况极其糟糕。不仅残疾拄拐,还有糖尿病、肾结石和心脏病,几乎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就连简单的签字环节,他都不太顺畅,双手一直微微颤抖,无论翻页还是按手印,他都笨拙无比。

讲起当年被逼供的经历,金哲宏又是号啕不止。伍雷心情沉重,他的资料夹里,放着2000年7月24日,永吉县检察院法医对金哲宏做的伤情鉴定。

出来以后,伍雷快速承接了申诉工作。他把这个案子称作“和时间赛跑”,他担心金哲宏身体撑不到平反那天。

在那以后,甄青几乎成为申诉团队的“战友”,她对案卷熟悉得令律师们吃惊。事发后警方调查了多少人,每个人说了些什么,她了如指掌。他们记不住的省高院副院长、审监庭庭长、书记员的名字,她张嘴就来。

有年冬天下着大雪,伍雷到长春办案,甄青执意从很远的县城赶来。她捎了几斤当地木耳,坚持留下几百元钱“差旅费”,说自己下岗,家里条件不好,看到律师垫钱办案子,心里过意不去。

律师团队提起她,人人都很唏嘘。在伍雷的手机里,甄青名字后面备注着“最佳小学同学”。

甄青现在回想,当年没想那么多,一脚踏进去,但再难抽出来。她在微信上建了个群,说自己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没事在群里,给律师们加油打气。几年过去,甄青眼看着这个律师团队攻下一座座高峰,平反了聂树斌案、陈满案、陈夏影案、北海案等重大冤案。

“下一个一定是金哲宏了。”甄青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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