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腐
刘运勇
重庆人性格,大抵慢得像水水,急则如烈火猛窜。食以养人。似乎吞吃了那碗水里煮了、火上熬过,再榨出来的豆腐,性格就容易偏激。这个道理绝对讲不通的。譬如三国时的张飞,性急如火,难道是做豆腐所导致的!
不过,俗话说张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却是怎地说起来的?或有人问,人硬的张飞,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卖货不硬的豆腐呢。
这事要做了才晓得。
也有人说,比技术水准达到一流,河南人做豆腐有这水平,冻得梆梆硬的豆腐可能比人硬,没听说人有啥的粗疏鲁莽哩。
我必须要来一个反证。
叔叔做过豆腐卖,那时不让谁家自己做,是替生产队做的。幽雅庄有过一座豆腐房,由刘杨张三姓,轮流着派人经营。做豆腐的就负责卖豆腐。以担为单位计数。豆腐担子很奇特,在尺五见方木板的四角,系上四条麻绳,用勾担挑着走。榨好的豆腐,也搁在同样宽窄的木板上,叠着累着盛装,一方豆腐约十斤,一担能够装十方,就有一百斤。这数账好算。卖掉一担豆腐,计十五个工分,相当于干一天半的活儿。就这多半天的收获,到年底,足能多分百十斤红薯、二斤香油,或者十斤黄豆。卖豆腐很辛苦,半清早就得起床,冒着呼呼乱吹的小北风,走上好几里地,冷风儿刮得脸颊痉痛,到了集上,迎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街小巷去串着,还得一嗓子接一嗓子的紧着吆喝,“卖豆腐,嘞!”有人买了。拿雪亮的菜剥刀,切下一块,称好斤两给人,收下钱。殷情的卖家,还替人把豆腐装进槐条篮子,完成了豆腐出手的全过程。
在河南乡村,买一块豆腐,叫做割,跟割肉同等。割有用刀划拉之意。比如割麦,使刀刃接触被割之物,纯粹用腕关节发力,猛地划拉,一下就刈断了。把大块豆腐分为小块豆腐,也使用同一种方法,当然不必发出恁大的力量。
北方有“豆腐是命”的说法,有豆腐吃就不会饿死。煮豆腐的方式是在煮得快熟的萝卜里,放入几块豆腐,加盐末,再添几滴香油,味道也挺清香的。比之肉菜,无论红烧,还是清炖、回锅、加蔬菜蒸鲊,尚且远远不如。
所以有个传说:庄稼汉坐席,上来了一大碗豆腐,他拼命抢吃。旁人责怪他无礼。庄稼汉就自我辩解,说“豆腐是命”。庚即上来一大碗肉,庄稼汉丢了豆腐,拼命抢肉吃。旁人更加责怪他。庄稼汉又自我辩解,说“见了肉,我命都不要了”。可知豆腐不如肉。何况庄稼汉,你我几人,哪个不是见了肉就不要命的。
人活着不就为个吃食儿,倘若不吃好的,专门挑那些碍口的食物来吃,倒不如不要命,饿死也就罢了。
所以人生最佳主张,就是好吃着、好喝着,方能好好活着。
对乡下人来说,豆腐是奢侈品,数量不多,即使知青有供应粮,也不能随便吃豆腐;红薯是普通食物,生产队里有很多。可红薯没有豆腐好吃。我口中馋了,偷偷舀一布袋红薯干,拿到保管室换豆腐吃。不幸保管员是二叔。爷爷很快晓得了,便来问责。大致意思说,可以正大光大明地去换;如果邀了兄弟们一起吃,那就更好。这是十分客气的说法了。意思是,他再发现我不告而取红薯干,换了豆腐吃,即使这红薯干属于我,如此胡作非为,也是欠揍得很!
天下知识青年,欠捧的多,有两句歌词说“队长偷鸡我偷鹅,我跟队长打平伙”,就是肚皮饿得很了,找到什么吃什么。
知识青年么,装备了很多道理,可以把黑说成白,将白说得有些儿黑的。
至于队长,捉到了偷鸡摸狗的知青,有什么办法呢,大家一齐来吃,转个背不见,也没有谁来追究理抹。
重庆人对于吃食,研究较多,包括吃豆腐。外婆传承下来做的豆腐菜,计有:麻婆豆腐,即烧豆腐里加肉沫,强调花椒面的作用;红烧豆腐,用豆瓣来烧,炖时稍长,一定要烧得入味;豆腐汤,辅料可用菠菜、番茄、藤藤菜或瓢儿白,盐和味精适量;瓦块豆腐,先把豆腐用滚油烙得起锅巴,搁置待用,再把肉片炒熟,加豆瓣和酱油闷炒;鸡奤豆腐,像鸡刨食儿那样,将豆腐炒成碎沫儿,味道须咸;等等。应该特别重视适量二字,比如加盐,先少加,盐不达到香的程度,再加一撮儿,才能把味道儿提上来。
根据长辈教诲,豆腐可淡吃,经调合拌食也可以,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惟独不宜醮醋。曾经在附近乡场,听到小朋友喝童谣,歌声清脆且美,歌词就是:
正做不做,
豆腐拌醋。
正做,就是应该做的意思。不这样做不行的。我们多次尝试过,豆腐脑儿、豆花或豆腐的调合里加了醋,似无甚不妥,同样的菜香味美。可见就是一种习俗了。将“正做不做”一句放在前头,以“豆腐拌醋”说明之,即正做不做好比豆腐拌醋。豆腐拌醋实际也是可行的。比较科学的说法,是说豆腐含碳和钙,与醋化合,成为不易消化的碳酸钙,在肠道里形成硬结节,容易患上不消化症。
科学怎么总是与美食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