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暑期,国产动漫《哪吒之魔童降世》播映不到十五天,票房便一路狂飙至30亿,不能不说是国产动漫的一次商业奇迹。以至于有人将这部影片赞誉为国产动漫之“光”。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部影片究竟散发着何种光芒。如果掩去这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置换掉太乙真人的四川口音,我们将会看到一部极为成熟的好莱坞商业片:《功夫熊猫》式的人物造型,主人公由恶转善的人物设定,皆洋溢着一股浓浓的好莱坞动漫风。即若是用来强调魔童之魔的标签化黑眼圈,看上去亦那般相近相亲——熟悉《功夫熊猫》的影迷,一眼便可看出,这个哪吒的造型,简直是一个减肥版的功夫熊猫!这并不是说动漫艺术不能借签模仿,而是说作为一部被赞誉为国产动漫之“光”的影片,至少应该在借签模仿的基础之上,开创出自身原创的、独有的、无可替代的风貌,一如宫崎骏电影散射而出的辨识度极高的日本文化气息,而非闪烁着戏仿的赝品般的反射性光泽。
1.哪吒,反叛英雄到痞子婴孩
在中国民间神话传说的反抗英雄榜上,莲花童子哪吒是仅次于齐天大圣孙悟空,荣列第二位的反叛英雄。如果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是血统不明的小妖,在反抗阶层固化的宏观权力,哪吒的剔骨还肉,则是在反抗儒家伦理无处不在的微观权力。儒家的三纲五常,常常训导民众,要遵循“君臣、父子、夫妇”三纲,哪吒的剔骨还肉则是以肉身之死灵魂之在,与儒家无处不在的父权幽灵,进行最为彻底的血肉割裂。
哪吒如若生在现代,想必是豆瓣“父母是祸害”小组里极为活跃的一员。儒家伦理规训下的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里,深受君权父权的双重挤压,生活的循规蹈矩狗苟蝇营,即若有反叛的欲望,亦只能潜流暗涌的寄予在虚构的角色之上。于是孙悟空和哪吒这两位原本来自印度的神祗,在时空传播的河流里,屡遭改写,最终在中国呈现出一幅天真任性的反抗者容颜——他们对权力孩童般率真的叛逆精神,引燃着民众内心对宏观和微观权力交织而成的弥天巨网的潜在火种。
杨宇(网名饺子)导演这部改写版《哪吒之魔童降世》,试图将旧版哪吒对微观权力的反抗,升华至孙悟空大闹天宫反抗宏观权力的高度,这也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为何有着一股浓浓的猪八戒风的缘故。众所周知,猪八戒与孙悟空是一对诙谐CP。剧本如果一直这样人设下去,那也无可厚非,然而,影片里的哪吒,真是一个孙悟空般反抗既定命运的英雄吗?仔细观影,便会发觉,这显然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令很多观众热血沸腾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言壮语,仅仅是一句看上去很美的空洞口号。影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讲述哪吒无厘头不受控制的魔性品质(其实也不是魔性,仅仅是一种肛门期人格的特性),剩下的百分之十,才叙述哪吒对命运的最终抗争。这抗争便是哪吒因感动于其父李靖以命换命的约定,抛弃魔性,向善而生,开始拯救陈塘关民众。导演可能是想通过大量事件,交代主人公人格转化的缓慢过程,却有些逻辑混乱、力不从心。拯救陈塘关民众之后,即若面临天雷轰顶的酷刑,喊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却奇怪的选择了宿命。反而是灵珠托生的敖丙,出于天性中的善意,舍出全部种族之鳞,拯救哪吒脱离险境。敖丙才是这部影片中真正的英雄,因了一时之善,他要背负三重背叛(种族背叛、亲情背叛、师门背叛),来面对他日后的人生。
哪吒与敖丙的人物设定,原本是一组二元分立的设定:魔与灵,水与火,恶与善。但纵观全片,我们便会发觉,哪吒并非真正的恶,他仅仅是一个热衷于恶作剧的孩子。哪吒的行为,仅仅是一个饥渴认同的痞子的行为,譬如因不被陈塘关民众所理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编痞性十足的顺口溜。哪吒的胡闹,就是一个婴孩求关注的胡闹,譬如逃出结界,设机关捉弄陈塘关的儿童,无非是需要几个玩伴一起来厮混。本质上,这部动漫里的哪吒,是一个误撞误打的收获,导演原本想塑造一个孙悟空般顶天立地的婴儿英雄,却意外的收获了一个痞子与婴孩混合而成的值得怜悯的混沌人物。一如他的师父太乙真人,让导演解构成一个类似猪八戒的存在——一个好吃懒做且猥琐的有着人性的弱点的神仙。
2.痞子婴孩的肛门人格到镜像认同
这部动漫里的哪吒,前二分之一,拥有弗洛伊德所言的肛门期人格,后二分之一,因灵珠敖丙的出现,开始进入拉康的镜像认同阶段。处于肛门期人格的孩子,对一切教导皆有叛逆之心,他会想方设法的离开教导他的人和事物。囚于结界和山河社稷图时期的哪吒,便是这样一个处于肛门期人格的孩子。逃出结界,四处闯祸,无非是哪吒获得肛门期快感的一种手段。所以影片中关于佛尘指涉生殖器、太乙真人以屁平衡混战球体的桥段,被一些父母诟病为低级搞笑,其实毫无必要。这些片段符合影片的整体叙事,这是肛门期人格获取快感的一种手段,它必然围绕着肛门快感而展开。
让他者觉得自身是好的、善的、英勇无比的,对哪吒来说非常重要。哪吒对于自我的认可,皆来自他者,他无法确立自身的人格。当民众嫌弃他,李靖却告诉他,他是灵童转世,他便欣喜若狂。他一会儿邪恶,一会儿正义,只不过是希望最终获得他者的认同罢了。哪吒所渴求的他者认同,人数巨大,体量庞杂,不仅包括他的父母,还包括陈塘关所有的民众:他期待父母无限度的溺爱他、期待朋友完完全全的理解他、期待民众心悦诚服的叹服他。这是一个对他者认同无限贪婪的熊孩子。即若影片最后,哪吒拼死与敖丙一搏,拯救陈塘关民众,也不是出于本心向善的缘故,而是他需要确认父亲对他的终极认同——李靖为了让他活着,竟然以自身性命相换相抵。而陈塘关太守李靖的职责,便是对本地民众的生死负责。于是,感动之余的哪吒,将他父亲的职责,置换为他本人的职责。
拉康的镜像理论,其实并非如普通大众泛泛理解的简单互认,而是由黑格尔主奴辩证法演绎而来,其之核心是主体的虚无与自欺。也就是说,“我”之为“我”,并非是笛卡尔所言的“我思故我在”,而是想象性认同与符号性认同共同厘定勾画而出的“我”;“我”之为“我”,亦非海德格尔的“在世之间”,而是“在幻之间”;“我”之为“我”,更非马克思所言的“人之关系的总和”,而是一种“人之关系的误认”。对拉康来说,主体是一个阉割性的主体,他本质上是一种幻觉性存在,因恰恰是一系列异化性认同,才构筑了那个所谓的“我”。譬如哪吒对自身的认识,便来自于一连串的幻觉与误认:他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他是敖丙眼里的好朋友、他是民众眼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部影片中,我们看不到拉康所言的符号性认同,仅仅能看到哪吒对自我的想象性认同。符号性认同处于主体确认自我的较高阶段。当外界给予主体符号性委任时,主体以这个委任为自己存在的全部坚硬内核。譬如《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在接受了神界授予他就是“孙悟空”这个符号委任之后,便割舍真爱,抛下紫霞,陪着唐僧去西天取经。想象性认同则发生主体确认自我的较低阶段,也即拉康心理学的镜像理论阶段:三岁以内的婴孩,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统一影像,会产生一种完整的格式塔图景。这个完整的图景即想象性认同。一如哪吒遇到敖丙,便产生了遇到另一个同类并与他成为朋友的想法。这是一种由镜像互映诞生的幻象,哪吒会将敖丙所拥有的美德,误认为是他自己亦拥有的美德。敖丙是哪吒想象性认同中最为直观的镜像之一。
3.敖丙,一个真正的伦理英雄
这部动漫影片里的真正伦理英雄,不是哪吒,反是敖丙。种族命运与自身向善的秉性,使得敖丙处于伦理的两难之境:为了整个龙族的未来命运,他必须割舍与哪吒的友情;为了对哪吒的友爱,他必须背弃种族使命。即若哪吒宿命中有天雷轰顶之灾,他仍旧是一个人格不完善的只追求认同的喜剧式人物,一类传统剧作中侏儒的存在。而敖丙却是一个人格完善的悲剧式人物,在个体友爱与种族大爱之间,敖丙一类哈姆雷特,他身处两难困境,却在关键时刻毅然的做出自己最终的伦理选择。
拉康言,哈姆雷特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为父报仇,不是因他生性犹疑,而是因他一直无法弄清母亲的欲望:他的母亲是否真的爱着他的叔叔?他的母亲是否真的愿意他的父亲死去?哈姆雷特身处父亲的复仇欲望与母亲的情爱欲望之间,所以他一直举棋不定,左右摇摆。《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敖丙,和哈姆雷特一样处于个人友爱与种族重任的裂缝之中:救了哪吒,他便背叛了整个种族;灭了哪吒,他便完成了拯救种族的使命。但生而向善的本性,使得敖丙在每次行动中,无法违背自己的天性,即若会有犹疑,最终他亦会选择向善而行。由此可见,对人类的存在而言,善是悲剧性的,善常常使善者处于选择的困境。而恶不会,恶无需选择,恶只需接受简单的认同与指令,这也是平庸的恶之所以成为恶的根本原因——纳粹党员艾希曼的完美借口:“我只是执行上司给我的命令”。
浏览一下杨宇导演的早期作品,便会发觉,杨宇动漫的风格,一如他这部影片里塑造的哪吒一样,莫衷一是,无法确定。早期的动漫短片《打,打个大西瓜》,是一部初试啼声便才华毕现的反战影片;《老板的女人》则弥散着一股貌似周星驰喜剧,却廉价搞笑的网络气息;《哪吒之魔童降世》则是好莱坞式的人物设定与周星驰无厘头搞笑的结合体。三部影片,我们可以看到三种完全不同的风格。
作为一部国产片,《哪吒之魔童降世》已经很好,但这种好显然是一种浮泛着赝品光芒的好。这种好严重的匮乏“自我”,匮乏统一的风格,匮乏导演本身的人文气质,匮乏本土文化之美所应具有的独特风格。为何我们要说“王家卫艺术电影”?那是因为观众不看荧幕上导演的姓氏,便可从电影语言里一眼看出那是王家卫出品。为何我们要说“宫崎骏动漫”?同样是因只看画面风格,大家便知道这是宫崎骏工作室制作。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杨宇导演是一位优秀的导演,但他显然可以摆脱模仿之路,变得更为出类拔萃。我相信,这部影片仅仅是一部实验性作品,随着经验的积累,才华横溢的杨宇,会形成他自己独特的动漫风格,从而成为真正的国产动漫之“光”。
本文配图皆为《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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