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逸
南艺,俗称黄瓜园。1912 年,刘海粟等人于上海乍浦路7 号,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艺术专门学校——上海图画美术院,这便是南艺的前身。1964 年,南艺校址选定南京市黄瓜园1 号,后更名为虎踞北路15 号。1967 年5 月,南艺正式迁址黄瓜园。
21 世纪,各类高校的新校区都统一迁往大学城,南艺依然坚守在原地,南艺的校长认为搞艺术就要待在有市井气息人多的地方。校长的艺术理念让一群学子得以完全在黄瓜园里学习和生活。在这里,我遇见了老师与同学,自然与艺术,一切似乎与别处不同,又似乎无有不同——因为这里沉淀着先秦的思想,与宋元味道相通,更有魏晋之气质。
黄瓜园作为将艺术与自然融于一处的“伊甸园”,引人入胜之处不可不提到四时之花。黄瓜园虽地处都市,植物花卉却绝不输于金陵的乡野景区。
初春回校时,才过雨水没几日,还需要穿羽绒服,迎春花却已沿着山坡开了金黄一路,在瑟瑟的风中招摇。美术学院门口有一片花林,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蜡梅已逐渐残败,梅花成为与寒潮对抗的热烈之花。绿萼、宫粉、密骨、玉蝶,都是好听的名字,聚在一处,不显凌乱,反而有羁绊之美。密骨色泽最深,瓣片最厚重,而绿萼的浅黄淡绿、玉蝶的月白透亮却让空间里留有几分喘息的余地。后来我去梅花山赏梅,游人太多,梅花被修剪得小巧精致,或嫁接得矫揉造作,全然不及黄瓜园里肆意生长、热情奔放的梅花来得动人。“梅以韵盛,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此为事实。
其实金陵最佳的赏梅胜地,是黄瓜园里的古林公园,如若在春寒料峭中找个有太阳的日子去,便宛若进入仙境。拜梅亭的梅花多是古树,枝干生长得很开,或斜挑,或横出,复蕊繁枝,衬得竹林愈发绿得滴水。梅林里极静,细听会有或远或近的鸟鸣,绿色绣眼鸟在梅枝与竹叶上蹿跳,伶俐非凡。这里简直是鸟类的天堂,啄啄花瓣,喝喝露水,岂不媲美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理想生活?
黄瓜园里通至百岁泉的山坡上有整齐划一两排樱花树。三月初,台湾朋友来游玩,惊讶于这里的樱花还在沉睡,一点萌发的迹象也没有,而台湾的樱花已全然盛开。我们对于今年樱花花期的推迟感到抱歉,然而,植物有它们自己的岁时节令。他们走后没多久,一夜春雨,樱花全开了。从宿舍窗外望去,是一片粉白的云雾,朦朦胧胧,几近透明。
樱花的花期很短,要算起来,三月的黄瓜园还得是白玉兰的天下。美院的花林里最不缺的就是白玉兰,从低洼处一直探到三楼的窗口,空气里满是软软的香气。走过群雕,走下青砖石阶,花瓣总是会缓缓飘散到发梢或是衣角,抑或是去装饰清一色的雕像。音乐学院的杏墙旁也有几株盛开的白玉兰与紫玉兰,伴着琴房里如水的乐声,成为另一处怡情之地。
花种在黄瓜园里,也被镀上了一层艺术的光,就算是简单卑微的油菜花,也变得与乡野间的不同了。油菜花的感染力极强,与二月兰相间错落而生,黄与紫互补了各自的单调乏味,又有唐塔、石狮林立于花田中,一切都凝固静止了,只有清爽的风在证明时间的流逝。在我心里,与其一同开放的桃花、山茶花,远远不及这小片花田。
黄瓜园里的花事就这样在时光里一轮轮地交替下去。
四月的黄瓜园自然也是不缺花的,有从木架上垂下的紫藤,石道旁绽放的蔷薇,也有富贵些的牡丹、芍药,而今年却有另一批花夺得“金陵花魁”——美术馆内展出的荒木经惟的摄影展“花幽”。
荒木眼中的花与一般人不同,花中有生死、盛衰,也有虚实。1990 年,荒木每天都会抱着花束去医院探望生病的阳子。荒木拍下了抱着花束的自己的影子,拍下阳子逝世后家中阳台上开得热烈的花,拍下埋在繁花下的已无生气的阳子。自此以后,花就成为荒木拍摄的重要主题。他也会在花上涂上艳丽的颜料,拍出怪诞的奇异感,充斥着色欲,或者将镜头逼近花蕊,用奇怪的角度记录,又或者拍下在开水中死去的花,拍下一枝在生鱼头上盛开的杏花。这些花成为陪伴荒木的日常,更多的时候,他会毫不修饰地拍一朵朵单纯自然的花,“看到这种自然的照片不流泪的,是没有感情的人,所以我也这样拍。”荒木这样诉说给我们听。
花与人一样,也是有其性情的。它可以是热烈的,可以是内敛的,也可以是伤感的。它更可以代表女人,是单纯无辜的女子,是妖艳诱惑的女郎,是成熟妩媚的少妇。荒木喜欢在作品上题写中国的诗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荒木用花与人偶重新诠释了这些诗句,但已失去了中国的古典意境,转而变为一种怪诞可怖的阴森的美。“我只会引导出对方善的那一面,不拍邪恶面”,你的确能从其中感受到生命的璀璨与荒芜,那艳丽的色彩,强烈的构图,张扬的花卉,即使那些人偶毫无生机,即使花瓣仿佛带着剧毒。也许,这就是荒木心中世界的缩影。
荒木常说照片包含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按下快门的一瞬是“现在”,但转而就成了“过去”,将记忆交给相机存取,成为照片,就会孕育出新的解读。“活着,生,与死,对于生与死的爱,那就是摄影。”那不断按下快门的声音,“咔嚓……咔嚓”,一瞬又一瞬,似乎越来越倾向于无的状态了,那是最接近于死亡的瞬间。摄影,就是在生死间不停游走。花,也在时光里兴败。
黄瓜园里开着清新自然的花,也展着侵略人心的花,没有孰美孰劣之分,开着的花也会有枯萎,展着的花也能有生机。一切不过是生死交替,阴阳转变罢了。
每个大学都有一扇后门,每扇后门都连着一条后街。
南艺西门外,靠着秦淮河的街衢,就是后街。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我在南京的画室集训,就经常去那里买画材。最常去国艺堂,东西虽然比网上贵,但质量是不用说,猪鬃扇笔、狼毫圆头笔、灰鼠毫毛笔、紫羊勾线笔、石獾勾线笔,毛的触感都会让人愉悦。也有美术书店,亦有专门出售字画与修复文物的老店。只要在本地学艺术,或多或少都会知道这条后街。
但我对这条后街的真正认识,还是从到南艺上学后起。刚开始的一年,还处于憧憬与懵懂中,对后街的美食店欲罢不能,除了名传千里的后街鸡蛋饼,还有肉卷、米线、花甲粉,立夏过后会有绿豆汤和赤豆小丸子。也有爷爷推车来卖桂花糕或冰糖葫芦,路边摊不能逗留太久,我们总会赶在保安叔叔恪尽职守前买好。
待满一年,渐渐对食物没那么痴迷了,偶然听朋友提起水木秦淮文化街,说冬天曾看到过奇石宴,八方藏家带着自己的藏品赶来,宛如武林大会,好不壮观,做生意是次要的,交江湖朋友是真。周末抵挡不了诱惑,约上学妹去逛一逛。平时没有大集会的时候,各摊主带上自家藏品,交20 元摊费就可以待一天。
学妹收藏外币,交往了一位钱币大藏师。老板从十几年前水木秦淮开张时就来摆摊了,每次用行李箱装满藏品过来。老板以前玩邮票,后来转行玩中国古钱币,册子一本接一本。有收藏界中很受欢迎的大清铜币,正面是“大清铜币”字样,背面有蟠龙纹,开价五百,我是一介穷学生,只能铩羽而归。也有正在集的八分票,就是无号纸分币,正面印有罗马数字,早些年不流通后,八分票的收集就难了,品相好又要齐全,更是难上加难。人民币里的狮子号也有被收藏到,尾数4 位相同,实属不易。老板对新中国成立后的粮票也很有研究,收集到各省的不同粮票,更有工业券和练功券,品相都极好,被厦门的一位大藏家买走了三大本,如今只余一本。这些用票和券的年代我没有经历过,但惜物之心不可无。
收藏最需要的就是人脉,认识了一位大腕,就能打通他的朋友圈。老板因参加各地的拍卖会与收藏展而识得各类奇人,譬如有曾在航空公司任职的机师,常飞往世界各地收集藏品,还有专门研究瓷器的台湾人,擅长鉴别书画的湖南人。有位玩家来回踱步,手上不停用毛刷刷去金刚菩提子多余的包浆,眼神敏锐,见学妹对外币感兴趣急忙来交朋友,主动要介绍藏家。结识的人多了,才能打开自己的收藏面,藏家们心知肚明。
小摊上趣事颇多,一日玩不尽。老板相约下个周末把钱币都带来,任我们挑选,还一并介绍了朝天宫的古玩市场,那里藏品更多,让我们心驰神往。
后街还有通往校外宿舍的45 路公交,以前住在6902 公寓时经常乘坐。这条道路狭窄,街道中间有一狭长条绿化带,将汽车行驶方向分为南向和北向。公交车时常被那些初来乍到的司机开错车堵在那儿。但我还是坚决要乘它,立在站牌下,看路灯的黄晕,听耳机里的歌,在热闹又安逸的后街,默默地任时间流逝。
前月去泰国艺术大学,上完传统折花、乐器与舞蹈课后,于校园中乱逛,竟意外地发现在小桥后紧连着的一条后街。居民小巷,石墙丛花,繁茂的树木从墙头探出。曼谷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六月到十月是雨季,几乎每天都会下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这样的天气根本不需要特别给花浇水,母亲一定很喜欢。曼谷的植物与中国很不一样,我只识得芭蕉、鸡蛋花与一些蕨类植物,大多是从未见过的。每家庭院里都陈设了一座佛龛,佛龛前供奉花卉,放一碗米,一碗清水,给饥肠辘辘的鸟雀享用。下学的男生穿过蜿蜒向前的小巷,走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这里的后街是清寂空明的。
每个大学的后街都是与众不同的,带着与这个学校相近的个性。学生们待得久了,才能沾染上这里的气息。也许今年一过,我又会发现一条完全不同的南艺后街了。
43 号宿舍北面是百岁泉。初秋开学,池水缓流,荷花、睡莲、水竹芋依然盛开。睡莲有蓝紫的尖尖的花瓣,清晨时只会害羞地微张,待到正午,才完全开放。混在这些水生植物里的还有一丛美人蕉,很不识趣,喧宾夺主,花朵鲜艳夺目,朦胧夜色下一眼就可辨识。
每每从43 号赶往美院上课,途经百岁泉,总会瞥一眼掩映在花丛后的达利雕像《海神》,然后就自然而然被小广场上的群鸽吸引。它们一起飞向影院的楼顶,或是在美术馆上空盘旋。在百岁泉边的台阶上经常能见到雪白的羽毛,我捡拾回去当作书签,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鸽子们总会在傍晚归巢,它们的家就在43 号的屋檐下。住在北面低层的学生们最为苦恼。阳台上到处留有雪痕,都是拜鸽子所赐。洗好的衣服鞋子倘若晾晒于外,稍一疏忽就会遭到空袭。而转过西北角,鸽子的攻击概率立马降低。我幸好住在西北角上,朝西,阳台和衣服几乎不会被殃及,只偶尔会有一两朵细绒毛飘进来。去年还住校外,偶经43 号,见宿管阿姨用长竹竿击打鸽子筑巢的檐梁,哗啦啦飞走一大群,有机灵的知道只是吓唬它们,依旧不慌不忙,慢慢踱步。
前日回宿舍,一只白鸽挥着翅膀,一步一级台阶,稳稳当当地爬楼梯,上到半层便气定神闲,双目炯炯与我对视。转角,走廊上又一只,已快步入房间了。以前有同学向我提起鸽子误入房间的事,鸽子一直冲撞玻璃,同学把能开的窗都开了,它依然飞不出去,最后颇费周章才送走它。
故乡的家中也常有鸟儿来居住,不过是珠颈斑鸠,又称野鸽子。母亲喜欢植物,家里有一个空中花园。父母双休日头等大事就是侍弄它们,爱花胜过爱我,我经常暗暗吃醋。野鸽很喜欢这样的环境,每年都会来做窝。头一年还是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在书桌前孵蛋,陪我埋首案几。晚7 点往后,做事就得轻手轻脚了,拉上窗帘,开一盏柔和的灯,细声低语。鸽子仿佛也通人性,一点也不怕人,我们相处融洽。刚出生的小鸽子毛癞癞,睁不开眼,但成长很快,约莫一两周就能大得许多,羽毛蓬松,开始叫唤了。再过几天便可在巢旁走动,然后忽而一天,在还没有意识过来的时候,巢就空了。第一次时我伤心好久,期末考前给离家的鸽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几欲落泪。此时,信已不知丢往何处。
再往后,每年都有野鸽来做窝,地点也固定在客厅窗外长满蔷薇、紫藤和金银花的木架上。今年已有三波出窝,第四波也已开始孵窝,像是互相约定好排号一样,这家走了那家来,时间衔接得正好。
暑假归家,偶闻一楼屋檐下有燕巢,以前我没见过,很是稀奇,特地去寻。日暮中只见小小一个碗状泥巢筑在墙角,四五只燕子头在巢外,身子蜷缩在里面,感觉很拥挤。后来外出,河畔、草地上时常能见到燕子轻盈的身影,立马觉得居家之处更加美好了。燕子在民间是一种吉祥鸟,听说燕来谁家,谁家降福。母亲在一个街区外的超市屋檐下又发现了五个燕巢。有人细心地在巢下卡了纸板,以防掉落。这里的燕子活动范围就大了许多,长长的横梁上皆可以散步睡觉。我们每晚散步经过时,都要看一眼它们有无乖乖入睡,没藏好的白色小肚皮一动不动,就是睡了,偶尔会有顽皮的立在那里贪看夜色。近日,母亲说那家超市要拆迁了,台阶被炸开了花,而小燕子们还安睡在巢中。一日有家就尽享一日的福分吧,但还是希望房子能迁延到燕子飞往南方的时候倾圮。
相较起来,百岁泉的白鸽太幸福了,而且太无法无天了,几乎无视我们的存在,如山大王,毁衣抢食,攻城略地。向晚时分齐齐立在廊檐下,43 号楼俨然成了它们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惹不起,躲得起。
大四入学不久,似乎提前体验到研究生的生活。老师每周总会匀出一晚用于师门聚会,我们同届三人虽还未正式拜入师门,但老师有心栽培,让我们与师兄师姐一齐听课。我们私下多称这样的见面为“开会”。会上除了既定的学术与专业探讨,还会闲聊些生活趣事,大家随意吃喝,气氛并不沉闷,更像是茶话会。
老师每每贡献出自己的校园卡,点名一二人去学校小卖部购零食饮料若干,一再强调不许节省。我也被点名几次。小卖部的饮料都很平价,师兄师姐所食易挑选,老师的却颇令我为难。老师已到耳顺之年,身体却硬朗,头发茂盛无比,几无白发。冬日里给我们上课,学生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缩成一团,不乏咳嗽者,打喷嚏者,睡意朦胧者,每人桌上一个保温杯。老师迈着大步往台上一站,外套脱了就要开窗,包里掏出一瓶贩卖机里的冰冻矿泉水,或是一杯鲜榨果汁,咕咚咕咚就开始灌,看得我们一阵哆嗦。
我也还算有点眼力见识,终于想起老师爱喝果汁,从货架中翻找最好的果汁,得意拿回。老师正侃侃而谈,拧开喝了一口,突然停下话题……随后作恍然大悟状,从包中掏出水果店的鲜榨果汁,说没有添加香精防腐剂的果汁才最纯正。嘴刁的老师难服侍,后来,我再不买果汁,只买一两块的矿泉水,老师乐呵呵喝下。
每学期,老师还会组织一次笔会,叫我们带齐笔墨纸砚,促进对书画的感知,以免作迂腐学问。师姐将大毛毡铺满整张会议桌,用洗脸盆盛满清水,大家铺好纸张,作画写字各凭己意。或临沈周王翚,或绘花草小鹿,或写小楷草书,老师也常在一旁挥毫。最后总会铺开一张大宣纸,各人依次作画,可临摹可创作,或画远山,或画近树,老师随后总而观之,将大家零散的笔力线条一统全局,改其龙脉,增其趣味,题字盖章,最终形成一幅完整之作。
老师雅性不减,又以各人姓名为题,赠予每人一幅字,作为入师门的礼物。有师妹名“姗姗”,家中老二,取姗姗来迟之意,老师题字“姗姗不迟”,言一切都尚不迟,是最好的时机。又有师兄名“俊迦”,老师题字“峻拔凯切”,愿其笔力遒劲,言语切实。又题“桃李天下”“敏而多思”,皆切合同门之名。至我,老师直书一幅“古琴逸韵”,又合姓名,又合兴趣。
老师偶尔也会叫我抚琴几首。先弹一曲《凤求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以此曲定情,我的毕业论文对此中缱绻之爱意进行研究,《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亦有云:“我近书窗听咱。(红云)姐姐,你这里听,我瞧夫人一会便来。(末云)窗外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凤求凰》。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弹毕,老师调侃我似乎颇有生活感悟。又弹一曲《秋风词》,曲调凄婉,老师戏言此曲可名为《凰求凤》。又弹一曲《酒狂》,张狂不羁,言此曲可为《凤凰互求》。老师乱题曲名,虽无道理,却体现了吾师带领下的同门之趣。
茶话会大约一周开一次,每次晚间7 点开始,持续四五个小时至深夜方结束。老师作息十分规律,常做学问到凌晨。每每散会时,老师精神奕奕,学生睡意已起。我们在月下说些零星的闲话,互相道别,老师才骑车归去。回宿舍后不久,老师也到家了,我们洗漱完毕倒头就睡,老师还要挑灯写字。老师曾说,凌晨做学问最有灵感。老师近期有书稿要校,又有新书在著,日行至少两千字。茶话会看似轻松愉悦,其实是给我们敲了警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学术之余不可荒废了实践创作。
学校体育场往西走,有条小巷子,台阶冗长,拐角繁复,甚至略有山城重庆的地势之感。住在此处的学生对小巷子很熟悉,我四年里却只去过两次。巷子里除了居民楼,多是艺考培训机构与宾馆,现在许多机构都尽量设置得离学校近些,以便让学生更好地受到艺术文化的熏陶。
巷子周围极有野趣。操场西面有一排葱郁疯长的枇杷树与之相连,每到暮春,枇杷就结了满树,从网格栅栏中露出诱人的黄色。这时,就是人与鸟相争之际了。低一些的枇杷被往来的学生伸手摘了,即采即食,高一些的都成了鸟儿的美食,故而树下总能看到随手扔下的散落的皮与核,以及鸟儿吃剩的腐烂的枇杷残骸。除了巷子这处,宿舍楼下也有一棵枇杷树,有时,学生们为了抢在鸟先把熟透的枇杷据为己有,直接拿上棍子与竹篮,相互打配合,一人敲击树枝,一人在树下捡拾果子,拾得满满一篮赠予友人。
古林公园里植物更多,冬日可看梅,春日赏牡丹,比景点要美上许多。园内有一片野生竹林。好友曾与我讲,某个春日雨后,她与一群人相约偷偷潜入竹林,采集疯长的春笋,又去菜市场买猪肉,做了一盘竹笋烧肉,野生的竹笋鲜嫩多汁,比肉还受欢迎,大家抢食一空。可惜未过许久,公园管理员发现了这群盗笋贼,用栅栏封锁住竹林,还贴上“违者罚款200 元”的牌子加以震慑。盗笋贼们不敢再犯,我也只能兀自羡慕,无法效仿这等风雅之事。
校园里的动物也极有灵性。疫情期间,空寂无人的学校完全成了动物们的乐园。图书馆旁的孔雀可以走出笼子,在校园中悠闲踱步。百岁泉的养鸽人也直接放养起了大白鹅,大鹅每日都要与白鸽在泉边争食。我从前听父母说过农村里大鹅追着陌生人猛啄的糗事,忧愁黄瓜园中的人与鹅该如何相处,养鸽人果然也考虑到了这点,等我们回校后,大鹅就不能随意出现了。白日里上下课人多的时候,大鹅只能退避三舍,偶尔才会被放出透气。我们虽不常见到大鹅的身影,却能听见清晨影院学生的练声中频繁夹杂着大鹅的啼鸣。它似乎也想加入练声的行列,但引吭高歌一番,只能发出嘶哑的扰人清梦的叫声,也许作曲系的同学可以获取灵感,作出《大鹅协奏曲》。人与鹅就这样隔空相处了一段时间。某日,大鹅优哉游哉在百岁泉边散步,后勤人员发现后一把揪住它的翅膀,大鹅挣扎着试图逃离,却终究无能为力,被带回小窝关上了禁闭。于是朋友圈里开始疯传大鹅落败的视频,配文道,不听话的鹅会被捉到食堂做成铁锅炖大鹅。当然,说归说,我们还是舍不得真把它炖了。再后来,就见不到它的身影了,也许还被圈养着,也许已经离开黄瓜园了。
白鸽几乎能算是黄瓜园最惬意的动物,有人照顾,不愁吃住,一只只体型丰腴,肚皮浑圆,走路都在打晃,飞也飞不高。但也有坏处,它们没有一丝危机意识,往往人都走到跟前了,也不飞,只是一摇一摆地挪开,因而,有时不减速的汽车便会碾到鸽子。我曾见过鸽子惨死路中的血腥惨状,也曾目睹白鸽死里逃生的场景。后来,学校在百岁泉附近设置了许多蓝色指示牌,画着一群白鸽,提醒来往车辆缓行避让。但指示牌只能提醒人,鸽子们却有其他天敌。
与鸽子同样享受优待的是猫,野猫们却明显不满足于同学们的投喂,它们抓捕猎物的天性潜伏在基因中。一次,我经过美术馆,看见常在美院出没的小黑猫机警地伏在台阶下,在阶梯的顶端,是几只落单的白鸽。小黑猫的四爪为白色,书法系的朋友们为其起名“踏雪”。踏雪尽可能地降低身形,它竖起耳朵静待片刻,确定鸽子只沉浸于觅食后,缓缓动身上了一个台阶。踏雪的目标很明确,是那只离它最近,又背对着它的小白鸽。但踏雪显然有些经验不足,它正在迟疑捕食的时间,就是这一停顿让小白鸽发现了临近身边的危险,两者几乎在同一时刻有了动作,白鸽张开翅膀往天空斜斜飞去,踏雪从台阶后蹿出,后腿蹬起,凌空一跃,扑向白鸽,可惜只抓下了几片羽毛荡在空中。踏雪捕食的过程很短,围观的学生在一阵惊呼后,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此事发生后没过几天,一位老师拍下了猫捕食白鸽的另一幕。视频中的橘猫比踏雪丰满不少,它老成许多,没有多余动作,飞身上前,白鸽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没能逃离多远,就被橘猫一口咬到脖颈。橘猫叼到猎物,一点不做停留,转身潇洒跑向树丛深处,把玩它的猎物。
校园里也有不常见的动物。某日傍晚,我与朋友绕操场漫步,忽见栅栏外闪过一道红棕色的影子,朋友惊呼,是黄鼠狼。我将信将疑,轻上台阶想从近处细观。小东西很聪明,潜伏在汽车下,小爪子蹬地,身体匍匐,伺机准备出逃,下一秒,它抓住时机,一闪而过,又躲到相邻的车底。这下,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体型与猫相当,头颈细长,耳朵圆而短,身姿流畅,尾巴细长,毛蓬松坚挺。我未见过黄鼠狼,上网搜索照片,竟果真是它。我们上前一步,小黄鼠狼又蹿开半米,它移动的速度很快,却能留下数秒在空隙中观察敌情,没多久就钻进小巷子深处,消失不见了。
我在黄瓜园里学习已过四载,总能遇到新的趣事。黄瓜园里常有天真的生命诞生,叫人怜爱,当然有时也会有不幸发生,黄瓜园就是一个自然的生物圈,和谐却又有自己的法则。前段日子,艺术家朱赢椿做客闳约大讲堂,讲述自己“师造化”的故事,言出国参加论坛时,诸位大师皆毕业于世界高级学府,他只称自己毕业于自然大学。黄瓜园也可算是一所自然中的大学了,这里艺术与自然交织,大自然就是我们的老师,也是创作灵感的直接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