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回到故乡,言词不经意间就会改变,比如院子、菜园子之类,到了老家,自然而然的成了圐圙(ku lue)。
圐圙是蒙语发音,意为矮墙围起来的地方,与院子同义。来张家口坝上开垦田地种植庄稼的先民们,许是带着点“外来人”的不好意思,很多地名、叫法,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保留了它们原有的发声,只是苦了后来登记地名的工作人员——找个对应的汉字,真难。就拿圐圙来讲,张北有个乡叫大圐圙,为了好认,被书写成了大囫囵。
坝上地广人稀,过去市里人常说:“出了大境门,只见牲口不见人。”充满了对坝上人的歧视和身为城里人的自豪。不明所以的外地游客,以为这是形容坝上地广人稀的草原地貌,当成夸赞偶尔向当地人人说出来,人家也只是笑笑。只要你花钱骑马射箭住宿吃饭,一切不能忍都能忍。
车行坝上,并不见荒凉。窗外时而闪过的村庄,给不了你繁华,也能让你感受不到孤独。曾几何时,山西的移民一辈辈的来到这里,生生把锡林郭勒草原的南端改造成了农牧混合的地段,草原秃成了草滩,野地耘成耕田。田地贫瘠,出产甚少,唯有依靠数量来弥补不足,每家每户老老少少几十亩地是有的,如不出去打工,也不过是混个肚饱,混不了肚圆。
地多了,家就大。盖房子费钱,那就以圐圙来填充。老式的村舍,一半三间正房几间小房,余下的空间便是一个大大的圐圙子,用灰白色的、不及腰高的土墙来划分区间,有羊圈有猪圈有菜园。渐渐的,羊圈猪圈生灵棚子的名称被独立出来,圐圙成为了单指菜园子的名称。
在我儿时,奶奶家的圐圙很大,大到不敢浪费每一块儿耕种土地的爷爷、勤俭持家的奶奶也种不过来。架几架黄瓜西红柿,拢几拢葱,挨着鸡窝这边的地里,爷爷整整齐齐种上一圈水萝卜,这是我们夏天的水果。其余的地方,翻了土随意撒些籽种,能结出来什么算什么:
靠墙的,硕大的南瓜滚一身泥土,安静的卧着,看来什么物件肚子大了都行动不便;向阳地的葵花饼子傲然挺立,直到大脸盘子挂了子,才会犯了“颈椎病”,不得不低下头;豆角茄子待遇好点,出了苗会有人管,奶奶时不时给它们浇点水;至于偶然冒出来的香瓜西瓜,没人认为它们会长大,它们也确实长不大,可露了头也不能不经由(照料),由我负责浇水,香瓜长到半个手掌、西瓜长大和我脑袋一般,摘下来,能吃吃,不能吃,那便不能吃了。
圐圙子是爷爷奶奶的宝贝,却是我的噩梦。从夏天到秋天,圐圙子里的物产是我们的菜肴。没完没了的拌黄瓜,没完没了的生吃西红柿,没完没了的土豆熬茄子,这些我咬咬牙还能忍,最怕的是豆角,那不是没完没了,那叫连绵不绝。炒豆角、土豆熬豆角、茄子熬豆角,实在吃不完了,那便腌豆角,到了冬天,还有晒干的豆角丝混在各类熬菜里出现。
小时候吃多了豆角,导致我有自主选择饭菜的权利后再不吃它,直到现在。
圐圙子是村里人的门面。只要屋子有人住,必须要打理好圐圙,否则,懒的名号三天内绝对传遍全村,一个星期十里八乡可知。在农村,懒是仅次于孝的“大罪”,是可以让人明目张胆戳脊梁骨,你不敢还嘴的所在。
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村里的圐圙散发出勃勃生机,给灰白色构筑的村庄,装点出丛丛色彩,瞧着,眼里心里不再单调。谁说农民不浪漫?农民的浪漫是生活的浪漫,省钱、出力、有实际作用,你在院子里种花能吃吗?咱这种菜,出花时候有花,结果时候有果,能看又能吃,土洋土洋的。
乡亲们不是不懂得美,他们心中的美和手上的茧子成正比,天降万物赋予人,有出芽有出花有结果,方为一个正常的轮回。他们欣赏的是生命的全貌,而不在意某个人们自以为美的片段。
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来,农人自有大智慧。
在孩子的认知里,城市的夏天在开学时结束,农村的夏天在收秋后完结。日历上的“立秋”二字可能是二十四节气里最遭漠视的一个,在圐圙子里更显不出所以。坝上种田,粮一季,菜两茬,不种粮的圐圙因得到了主家的照料,各式蔬菜交替着能一直到秋凉,割来割去的韭菜和感觉一直都有的香菜,是它最后的收尾。什么时候奶奶把韭菜香菜全部“清除”到腌菜缸里,圐圙的夏天也就结束了。
圐圙里的菜一年一年的招摇着,种菜的人一辈一辈的替换着。如今的故乡,大多数人家的圐圙荒草丛生,有的甚至围墙已然倒塌。留守老人们打理着圐圙,有亲友回村,新鲜的蔬菜一捆捆一包包给往车上装,他们讲话,人老了,能吃完这么些?你们拿回去,尝个鲜,咱自家圐圙种的,纯天然无污染。
也许,我们这些逃离故乡的人,已被污浊的心,吃了圐圙里的菜,多少能留住一片小小的,围起来的圐圙,那里,自有一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