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明先生的书好读,所以床头、书桌、沙发……四下都是。之前有次,收到一份杂志,介绍姜先生是1929年生人,方知喜欢并爱读的作者,已经如此高龄了。
作者 杨建民
姜德明先生的书好读,所以床头、书桌、沙发……四下都是。之前有次,收到一份杂志,介绍姜先生是1929年生人,方知喜欢并爱读的作者,已经如此高龄了。
第一本购存的姜先生作品,因出版时间相近,定不下是哪一册了:《雨声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第一版;《书边草》,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5月新一版。细想,大约前者先买到,可后者在我自己,更为珍惜。《雨声集》虽然也有几篇类似书话的短章,可大体还是叙事或抒情散文。《书边草》完全是一部书话作品。大学期间,读过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留有较深印象。《书边草》,今天想想,该是自己真正爱好书话类文字的起点吧。
购存《书边草》,一定与书的封面有关。此书封面看着简朴:书脊处一指宽,用暗红装饰;其余幅面,是黄色打底。上半部分,几片灰色草叶对称着张开,托衬着中心三朵红色小花。略靠下,是书写十分平正却秀润的“书边草”三个繁体字,这三个字吸引了眼球。打开书,翻翻文章,大都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题目,有兴趣,立即购下。后来渐渐注意版本,翻版权页,才知此封面为书籍装帧名家钱君匋设计,书名题字,是富有学养的叶圣陶先生。
《书边草》大约是姜先生书话文章首次结集。据作者“后记”:“最早的写于六十年代初,其后中断了十几年。大部分则是近三四年内写的……”从收录文字看,还有当时风习,以鲁迅打头,篇数不少。其余,用作者的话,是“注意到‘五四’以来已经渐渐被人遗忘了的某些作家,特别是那些无名的青年作家。我乐于‘人弃我取’。”当初见到书中收录的作家及文事,许多不见于大学时用的“现代文学史”,感到“旧”有新意,这也是购存的一个缘由吧。
即使鲁迅,姜先生文章也写出“正大”之外的别异。譬如从“《痴花鬘》和《百喻经》”一文,我居然读到鲁迅在1914年,曾两次捐给了金陵刻经处六十银元,拟刻佛经《百喻经》,并且“鲁迅捐资刻版的《百喻经》原版共三十三块,两面刻字,上面涂有灰色香墨。解放后仍完好地保存在金陵刻经处。”这些,今天看着没有问题,可当年鲁迅思想地位颇高,不解怎么会去“刻经”?当年读鲁迅,知道他在晚期,还严厉驳斥徐懋庸的言论,可姜先生却写出一篇“徐懋庸注《阿Q正传》”来。这在今天看当属正常,可当时几乎想不通,既然与鲁迅如此对立,怎么又去为他的作品作注?两文都不长,可叫人见到了鲁迅的复杂和观念对手的变化,它们对笔者理解人的丰富多层面,有了史料证据的开启。
另外的文章,也有使人从文字中脱出的别样获得:《丰子恺的封面画》《闻一多的封面画》《钱君匋的封面画》等,他让人注意到了书籍的装帧设计,让读者有了文章之外的图美感触。可惜,当时印制水准所限,以收藏闻名的姜先生,也无法附上一页图片来为文字添彩。在图片几乎压倒文字的今天,这份遗憾便显得格外深切。
有了这份阅读喜悦,也使我对作者产生了兴趣。经过打探,知道姜先生是著名的现代书刊收藏家。他的研究,得自寻常的不懈关注,并由此发掘出为“文学史”遮蔽的“文学边角”。这般理路,今天想来,对笔者后来的写作路子,颇有影响。当时并非清楚这一点,只妄念能有与作者求教的机会。可姜先生工作在北京,自己身居偏僻小城,愿望实现起来太难。当时人年轻,胆大,就想着可否将书寄去,求先生签名钤印,算是一种心情的直接表达。
当时大约姜先生已经由《人民日报》副刊去了出版社,自己便将这册《书边草》包好,挂号寄去北京“冒碰”。真好,不长时间,我便收到姜先生回寄的邮包。打开,姜先生的毛笔题字在扉页上展现。先生一手行草,颇为流利,看去文气十足。签名下方,是一枚篆书印章。墨色、红印,在白底映衬下,格外醒目,叫人异常喜爱。
回复函先生也是毛笔:“已签名钤印。”这应该是我提出的。在我的意识中,文人写好字是本分。钤印是因为先前求签名书积攒的经验,知道有印章不仅添加分量,更重要是可让幅面好看。
大约当时提到先生出版的其他书籍,信函中言:“拙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两种:《绿窗集》、《南亚风情》。似可函购……”当时购书情状,今天很难体会。一本书出版不久,倘若没有寻到,基本就没了希望。姜先生信中介绍的两种书,虽经过努力,可终于没有获得,憾憾。
这之后我还曾麻烦过姜先生。从保存的信函可知,在1992年时,我还写信向先生求教过“毛边本”的情况。承先生回复:“解放后公开印毛边书的是《诗刊》,大概是创刊的前六期,以后即停止。再以后即你指出的《鲁迅杂感选集》。唐弢的《晦庵书话》,包括拙著的毛边本,只是请印刷厂留出几十册不切边,并未公开发行。这个办法似乎至今还有作者在实行。出版社和厂家都嫌麻烦,恐怕很难再见毛边书了。”由此函可见姜先生对整个出版流程的熟稔程度。当时手头有几册“文革”后新印制的毛边书,其中以《鲁迅杂感选集》最为珍贵。这大约是我当时向姜先生求教的缘由。
后来我对姜先生的书仍一直关注。不久,购存到一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所出《梦书怀人录》(1996年8月一版)。这部著述,实在说,我更喜欢。书中收录文章,较《书边草》,更丰富开阔,文思灵动,笔触更为老到。譬如《艾青书简》《唐弢的信》《夏衍谈画记》《方成的漫画》《凌叔华的画》《端木蕻良的画》《清名伶“十三绝”画像》等,不限于书籍史料,更注重独有信息的介绍,以及获得过程的人情风味,使得不仅内容别异,更可见人的细微独到处。
即使循着先前书话路子的文章,择取上更深广起来。譬如文学史上很少提及的民间歌谣一类:《汉口竹枝词》《东洋风土竹枝词》《沈阳百咏》《日京竹枝词》。还有书贩札记《金陵卖书记》。其余如清代著名“文字狱”主角吕留良的《吕晚村手书家训》,从姜先生介绍可知,吕不过一刻书贩书人,死去数十年后,书中所谓“反清”内容被“发现”,残忍的雍正仍将他“戮尸枭示”,儿子也“戮尸”,孙子“拦腰斩断”……“清代文字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野蛮残忍的行径。此文虽不长,可分量不轻。
这部书对于笔者,是开阔了眼界,也获得到阅读指向。书中介绍的熊佛西的《山水人物印象记》,十分珍稀,后来被海豚出版社挖掘(不知是否由姜先生指点)印出,赶紧购存。一读之下,果然极佳;另一册《金陵卖书记》也是海豚出版社以小开本印出,前不久刚买到手,正在翻读……这均是受姜先生指示之惠,必须谢谢。姜先生这部书中个别资料,引发了我的兴趣,循着线索探寻,有新发现,也写出了文章发表。这更不可忘记姜先生的提示之功了。
最近获得的姜先生作品,应该是上海远东出版社的《流水集》。这部书是网购的,无法如在书店,可以翻阅内容,完全是冲着“姜德明”大名。一个作者,仅名字就成为读者选择对象,人、文之间,彼此这般贴切,该多不易。
此书一如既往,发挥着作者接触各界人士多,阅读广泛的优长。姜先生曾长期担任《人民日报》副刊编辑,当时此副刊为文化人亮相的最佳场地,故此,作者得以与许多文人保持良好关系。这些亲历交往,由作者质朴却鲜活文字述出,极易引动读者兴味。
譬如记叶圣陶先生的《圣者的形象》一文,作者说自己保存最早的叶先生的信,是他的一篇文章在报刊发表后收到的。信中说:“昨日读大作《清泉流向千万家》,欣快之至,钦佩之至。写报道文章,走此途殊为正道,设计好,语言不采学生腔,使读者感觉有余味。望足下赓续为之,我以读者身份引领而俟。”此信中显现出的平和态度,素朴却精到的文字,更不用说评述之切题到位,叫受信者,还有读者,怎不感佩良多?短短数十字,称其表现出了叶先生不一般的文辞水准及为人风度,不夸张罢。
1985年夏天,作者与诗人艾青一同在辽宁兴城海边度假。结果,作者获得了一篇散记《在海边,艾青说……》:说了什么?艾青做了梦,梦见了父亲,“一生中我时常想到我对父亲是有所抱憾的。我不曾去为他送终,不曾给他带去一点安慰。”想想早年诗歌中艾青对父亲的批判,眼下这些话,是对人生深度体会后的感受吧。诗人的思维表达,确实特别。孩子被父亲带着,见到艾青,让孩子叫“爷爷”。孩子不乐意了:“老让叫爷爷。”艾青说:“是的。应该反对公式化。”主人说到当地风俗,立夏这一天都要吃鸡蛋。人问,为什么,对方回答不出。艾青说:“夏天到了,鸡下蛋多了。”不一定对,可别异、机敏、睿智。在延安,饭桌上,艾青听见一个壮汉满口四川话说:“中国的小说和外国小说不同。中国小说有头有尾,外国小说是拦腰截断。”后来知道,此为陈毅将军。将军本色是文人呵。
作者幸运。这样的内容,非亲历无从谈起;当然,有机会,无此眼光,难能感受并记述,也无济于事。
尽管可说的有益文章很不少,可也不能多记了,另外两册藏在书堆里的姜先生作品,也不急着寻出。略感遗憾的,是后来姜先生作品,据介绍,出过几册带插图的,十分向往。可在几家书店没寻着,至今未能得手。想着世上事本少尽如人意,我就顺遂缘分候着吧。
大家都知道鲁迅喜欢吸烟,却不知,鲁迅还是一位美食家。
尤其是鲁迅在北京教育部工作居住的近十五年间(1912-1926),吃了不少当时北京城的大小馆子。鲁迅在其《日记》中,就记录下许多他去过的北京饭馆美食,其中有:广和居、致美斋、会贤堂、同和居、南味斋、小有天、杏花春、澄乐园、玉楼春、海天春、厚德福、醉琼林、同丰堂、益锠号、广福楼等约65家之多。
这许多饭馆中,有大有小,有南有北,有中餐,也有西餐,甚至还有日本人开的“料理店”,留下了一幅宝贵的民国北京美食索引图,堪称京华美食大观园。
鲁迅喜欢去的一种馆子是切面铺,就是那种很随意吃饭的小小馆子。
在1918年1月23日日记中鲁迅记载:“微雪,午二弟来部,并邀陈师曾,齐寿山往和记饭。”陈师曾、齐寿山是当时鲁迅教育部的同事。
这里的“和记”就是一家非常小的切面铺,在绒线胡同西口路南,楼下是羊肉床子卖牛羊肉,一间小楼,上面有三四组座位,卖“清汤大块牛肉面”,面食很好,价钱便宜,非常实惠。隔开一条马路,斜对着就是教育部街,因为很近,所以鲁迅经常来这里吃面,而且常拉陈师曾、齐寿山等人来一起吃。
鲁迅常去的还有被称为二荤铺的小饭馆,在1913年9月4日日记中他记道:“上午约王屏华、齐寿山、沈商耆饭于海天春,系每日四种,每人每月银五元。”
王屏华没有资料记载,应是鲁迅的朋友,沈商耆是鲁迅教育部的同事。那时,鲁迅单身居住北京,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有时就在这家小饭馆包中午一顿饭。四个人吃,每顿四个菜,每月需银五元,除去四个星期天,每顿饭约花销二角。这在当时,等于二斤猪肉的价格,包一顿饭,每人一个菜,可以吃得很精致。
海天春就属于北京的二荤铺。所谓“二荤”,就是猪肉和羊肉,这种铺子卖炒菜,但只是肉菜,没有鸡、鸭、鱼等,当然更没有海鲜。也以面食为主,有蒸馒头、花卷,但不一定有米饭。他们都有面案子,可以现烙家常饼、荷叶饼、脂油饼,随时能“拉面”、卖“面胚”,炸酱、打卤等。
这类馆子在《鲁迅日记》中记载了不少,如“海天春”“西吉庆”等都是。不要小看二荤铺,民初夏仁虎在《旧京琐记》中说:“曰二荤铺者,率为平民果腹之地……其中佼佼者,为煤市街之百景楼,价廉而物美,但客座嘈杂耳。”
《鲁迅日记》还记载一家叫“龙海轩”的二荤铺,很有名,拿手菜是“软炸肝尖”、“锅烧肚块”等,特别合鲁迅的口味。
有一些中小饭馆,鲁迅也会经常光顾的。在1912年9月11日的日记中他写道:“晚胡孟乐招饮于南味斋,盖举子之庆也,同席共九人……”
胡孟乐是鲁迅教育部的同事。这个南味斋,与当时的春华楼、醒春居等都是著名的江苏馆子,所做的糖醋黄鱼、虾子蹄筋,是很有名的菜。他们都属于各种特色、各种风味的中等饭馆。
这种饭馆“小而精”:小,是它的规模小、房舍不多,不能举行大型宴会;精,是它的菜肴、点心都特别精美。尤其突出各自特色的地方风味,淮扬馆子有南味斋、玉楼春,福建馆子有小有天,河南馆子有厚德福,广东馆子有醉琼林,都是当年名重一时,誉满京华的著名酒家。
在1913年3月24日日记中鲁迅还记道:“晚何燮侯招饮于厚德福,同席马幼奥……”何燮侯是当时的教育家,曾任北京大学校长,马幼奥没有查到资料,应是鲁迅的朋友。
厚德福在大栅栏路北,是河南馆子,最擅长烧鱼,一般的名菜是“糖醋瓦块”,独创的名菜是“萝卜鱼”,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就出名了。
清末魏元旷《都门琐记》中曾提到北京鱼的做法,特别写过厚德福的鱼。鲁迅是绍兴人,喜欢吃绍兴菜。当时北京有山阴馆子杏花春,在韩家潭;颐芗斋,在万明路。杏花春的名菜是“熘鳝片”;颐芗斋的名菜是“红烧鱼唇”“烩海参”。 民初陈莲痕在《京华春梦录》中载:“山阴人所设杏花春、颐芗斋之绍兴雕花,味擅上林,口碑犹胜。”这两家绍兴馆子,《鲁迅日记》中均有记载。
鲁迅对于中等的饭庄子也十分青睐,他在1932年2月27日记道:“午后胡适之至部,晚同至东安市场一行,又往东兴楼应郁达夫招饮,酒半而归。”
这则日记中所记“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路南,是一家很著名的中等饭庄子,据说是清宫御膳房出来的人开的,名菜很多,陈莲痕《京华春梦录》记它的名菜是“清蒸小鸡”,另外还有“两做鱼”也很出名,后来生意做得很大,在东城算是首屈一指。这类属于中等的馆子,可摆圆桌请客,可以摆十桌、八桌,有许多雅座,同时也做三五个人的小买卖,在门前的幌子上既写“南北大菜,包办酒席”,也写“应时小卖,随意便酌”。
能举行婚宴的大型饭馆,鲁迅也有不少记载,他在1913年10月22日日记中记道:“晚到同丰堂就宴,诗荃订婚。”又在1923年12月15日日记记道:“午后往总布胡同燕寿堂观齐寿山结婚仪式,留午饭。”
按照北京当时的习俗,到这样的大饭馆子,都是去“出份子”赴喜宴的,而不是一般的宴饮、小酌。同丰堂、燕寿堂都被称为大饭庄子,饭馆门前的幌子上往往会写着:“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包办筵席,专应堂会。”
这些大饭馆因为场地大,专门接待红、白喜事以及祝寿、接官等各种大型宴会的生意,一摆酒席就是几十上百桌。他们都有几个大院子,院子里都有大罩棚,不受雨雪影响,还有戏台,可以唱堂会戏。因此,当时北京的红白喜事以及大型会议就餐等,都会选择在这类地方举行。
以上所说,只是鲁迅去过的中式饭馆,另外他也去过不少卖西餐的馆子。那时北京卖西餐的饭馆,叫作“番菜馆”。当时西单南有一家番菜馆名“益锠号”,鲁迅同钱稻荪经常去那里吃饭,有一个时期还在这家番菜馆包过饭,他在1914年3月26日日记中记道:“午与稻荪至益锠午饭,又约定自下星期起,每日往午食,每六日银一元五角。”每六日一元五角,每餐也只不过二角五分,便可以吃到一份有汤有菜、有面包的西餐,即便现在看来也会觉得十分便宜。刘永加
(原标题:姜德明的题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