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掩映下的建康,骤然间漾起一城的烟雨。报春的梅花,已渐渐零落成泥。春风浩荡地携着细雨,散播春天的气息,留下无处不在的春花。
同泰寺位于台城的北面,三国时这里属吴国后苑,西晋永康元年人们开始在此依山造室,始创道场。如今,历经三年的建设,已于半年前落成。它与台城隔路相对,整个寺院依皇家规制而建,气派恢宏。楼阁台殿金碧辉煌,九级浮图耸入云表。十方佛之金铜像铸成后,更是威仪无限。
普通八年三月八日,萧衍带领群臣亲临礼忏。看着崭新的禅室,巍峨的浮图,慈悲的佛像,萧衍忽然萌出遁世的想法。他对群臣说:“朕不回去了。做了二十六年的皇帝,朕真的已看破红尘。朕决定在此舍身出家,做这里的住持。”
群臣哭喊:“陛下不可抛弃臣等,不可弃社稷江山啊!”
“社稷江山,不是有太子吗?不是有众卿吗?朕意已决,诸位休得多言!”
群臣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陛下……”
萧衍扭过头去,脱去龙袍,吩咐徐绾:“给朕剃头!”
徐绾摇头叹息,只得安排僧人给皇帝剃光头发。
萧衍换上僧服,正式受戒,取法名冠达。
在同泰寺里,萧衍住的是便房,睡的是素床,床上张的是普通百姓用的葛帐,用的茶具和碗都是土瓦器。他每天做早课、晚课,僧人们为示敬意,都要鸣钟击鼓。萧衍嘱咐说:“佛说众生平等,朕虽为皇帝,也是佛门弟子,不应如此标榜。”这项仪式就取消了。
萧衍除了晨钟暮鼓念经文,还和寺内僧众一样打扫佛殿,和真和尚一模一样。
太子萧统急得不知所措。他带领群臣联名上表,叩请萧衍回朝。
“陛下英明神武,既是大梁之主,更是擎天之柱,如今北朝大乱,天下纷扰,亟盼陛下掌舵领航,实现天下一统的大业!”
每日辰时,同泰寺的大院就跪满了文武百官,叩请之声不绝于耳。
萧衍一边拎着扫帚,装模作样地扫着灰尘,一边得意地咧着老嘴偷笑。
他请首座和尚慧令带去一封信,上面写道:“众卿厚意,朕甚感慰。但朕已舍身,奈何奈何。萧衍顿首。”
第三天,寺里收到群臣一亿钱的奉赎。萧衍小心地询问慧令:“这样行吗?”
慧令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衍叹了一口气,静静走出寺门,接受群臣叩拜。
“众卿辛苦了!从今天起,改元大通。今年为大通元年。”
萧衍在太子和群臣簇拥下,一同迈步回宫。忽然,他大喊一声:“大匠卿何在?”
群臣中的大匠卿魏耘春跑了过来:“臣在!”
“你在皇宫与同泰寺对着的地方开一个门,取名大通门。这样一来,朕出宫门入寺门,出寺门进宫门,来来往往就方便多了。”
魏耘春回答:“臣领命!”
云骑将军郭祖深见萧衍大弘释典,不思朝政,深为忧虑。他上疏说:“目前全国僧尼有十余万人,和尚蓄养白徒,尼姑使唤女婢,天下户口逃亡过半。寺庙占据沃野良田,僧尼养尊处优,吃肉饮酒,甚至连寺中婢女也穿绫罗绸缎,理应加以检括,令四十岁以下的人还俗附农。”
萧衍接奏后亲自撰写了《出要律仪》,重申出家人的纪律,分发境内,要求光宅寺住持法云大师监督执行。
宜都太守范缜不信鬼神,认为人死后,心也就死了,佛也就没有了。为此,他著写《神灭论》,攻击佛教。
《神灭论》如同一颗重型炸弹,将建康城舆论炸翻。一时间,一片哗然。
萧衍痛心疾首。他亲自组织了对范缜的反攻,发动名流硕学、朝中亲贵六十多人和范缜展开辩论。但是范缜毫不退让。
萧衍无奈之下,只得亲自披挂上阵。他写了《敕答臣下神灭论》的檄文,让法云大师放在光宅寺的佛祖像前,诏令王公朝贵一起声讨范缜。建康城顿时热气蒸腾。达官贵人、文人学士纷纷呼应声援,各种风格的文章雪片般飞到了光宅寺。
梁大通二年,即北魏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溺死胡太后和幼帝元钊,纵兵围杀北魏的王公大臣两千多人。洛阳城内发生大规模的恐慌和骚乱,在洛阳城中的北魏官吏纷纷出逃,京城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
早在半年前的大通元年十月,东宫直阁将军陈庆之与领军将军曹仲宗联合进攻北魏涡阳,取得大胜,陈庆之也经此一役名动天下。与此同时,魏郢州刺史元显达开城投降了梁司州刺史夏侯夔,失陷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重镇义阳郡也回到了大梁手中。魏北青州、南荆州纷纷归降。
萧衍一颗沉睡多年的心这些日子又被唤醒了。他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在策划着一盘大棋。经过多年的韬光养晦,他感到,是出击的时候了。现在他手上已经掌握了几位北魏近支亲王:临淮王元彧、汝南王元悦和北海王元颢。元彧骨头太硬,降梁的北魏人都自称过去在北魏任的职务为伪官,只有元彧,不肯自降国格,依然自称大魏临淮王。后来打听到孝文帝元宏之侄元子攸当了魏朝皇帝,元彧觉得自己又有了用武之地,就求萧衍放他北归。元彧心怀故国,这样的人萧衍虽然敬重,但不能用,干脆做个人情,放元彧北归。余下的两位王爷,若论北魏皇族血缘,元悦更近一些。元悦是孝文帝元宏之子,元颢只是元宏的侄子。但元悦名声太臭,而且性情狂暴。挑来挑去,也只有元颢了。元颢逃到建康拜见萧衍时,对着萧衍痛哭流涕,自陈家国不幸,恭敬有加。
“臣元颢恭请大慈大悲的菩萨皇帝陛下,立臣为魏国皇帝,送臣北还。平定乱局后,臣及子孙万世将永奉大梁为宗主!”
萧衍心动了。以夷制夷,让北魏做大梁的附属国,是他的梦想。他的心底,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择机夺回传国玉玺。
萧衍下诏:“封魏北海王元颢为魏王,以陈庆之为使持节、飚勇将军,率大梁铁血雄师,护送元颢回洛阳登基为帝。”
他单独召见陈庆之,推心置腹地说:“子云啊,你是最了解朕的!这次北伐,除了扶持元颢,还有一个秘密使命,你知道吧?”
陈庆之答道:“臣知道,是传国玉玺。臣定当不辱使命,纵使万死,也要将镇国之宝夺回大梁!”
萧衍眯着老眼,笑得前仰后合:“还是子云靠得住,靠得住!”
元颢后来得知,萧衍才派七千人马北伐,心里不住打鼓。北魏尔朱荣手上号称胡兵百万,萧衍也太吝啬了。他马上启奏:“菩萨皇帝,此去洛阳路途凶远,臣愿自募北魏散勇,襄助陈将军,以尽微薄之力。”
萧衍微微一笑:“准奏。”
只要自己不出钱出力,何不成人之美?再说,在大梁你能招到多少北魏降人呢?
北伐之前,萧衍在太极殿召见全体将校。
陈庆之的身边,是一位容貌俊美、身材魁梧的少年将军。两年前的正月十五,正是他在果岭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萧衍。普通四年,扫虏将军彭宝孙在泰山脚下掳来了这位名叫杨忠的年轻人。后来得知,这位相貌堂堂、武艺高强、学识渊博的年轻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其十三世祖杨震是东汉重臣,官至太尉;五世祖杨铉仕后燕,官至北平太守;高祖父杨元寿仕北魏,官至武川镇司马,因而安家在神武树颓;曾祖父杨惠嘏,官至太原太守;祖父杨烈,官至龙骧将军、平原太守;父亲杨祯,以军功授任宁远将军。
陈庆之听说后,便好说歹说,求彭宝孙将杨忠调入了自己的军中。见到杨忠,陈庆之很是兴奋。杨忠不仅是文武双全,还具远见卓识,心胸宽广。陈庆之从此引为知己。果岭救驾有功后,杨忠被萧衍封为关外侯、文德主帅。
将校们恭敬地下跪,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萧衍兴奋地对这些威风凛凛的军人说道:“众卿平身!”
就在众人抬头起身之际,一向持重的杨忠忽然大惊失色地“呀”了一声。可能意识到在皇帝面前不能失态,杨忠又迅速用手捂住嘴巴,挺胸抬头立于将校中间。
但他的眼睛一直凝视着徐绾。
这一幕被离皇帝御座最近的太子萧统看得清清楚楚。
杨忠故作镇静,内心一定涌动万顷波涛。他面色潮红,白皙、俊美的面部因惊诧而略显扭曲。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大的秘密!
朝见结束后,萧统立即在东宫召来都官尚书刘之遴。刘之遴带来了正在一起办案的助手冉及。他令冉及在门外等候。
“久闻他的大名。让他进来吧,本宫也想认识一下。”萧统说道。
“臣遵命!”
冉及拜见萧统:“微臣都官郎中冉及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赶紧起来。本宫有要事要同二位卿家商议。”萧统微笑着说道。
“但凭殿下吩咐!”二人齐答。
“今日陛下接见北伐将士,本宫发觉,关外侯杨忠看见徐绾时神色大异,进而失态。尽管他顾全大局极力掩饰,但本宫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
“丁贵嫔生前也曾接到举报,说是徐绾在那年祭天之日前一夜晚,潜入尚食局偷食饭菜,宫人还拾到一个未啃完的苹果。贵嫔娘娘已将那半个苹果作为物证交与老臣。老臣曾密奏陛下,但陛下说徐绾二十年如一日,勤于王事,忠心耿耿,偶尔饿了,吃点饭菜有何不妥!玉玺失窃当日,徐绾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忙着祭天之事。再说,玉玺下落已明,案子已结,就不要无事生非了。”刘之遴说道。
“微臣对玉玺一案,一直有不同看法!”冉及又想说起玉玺案中一大通质疑,被刘之遴制止了:“玉玺一案既已结案,陛下也撤销了我等的调查之权,就不要再纠缠了!今日咱们就听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要求二位卿家,立即暗中调查徐绾!”萧统白净的脸庞,因为激动泛起了红光。
“臣等遵命!”刘之遴和冉及一齐回答。
二人一离开东宫,就策马直奔陈庆之大营。他们要找杨忠问个究竟。
门卫通报陈庆之,陈庆之走出帅府迎接:“刘大人亲临军中,不知有何见教?”见到刘之遴,陈庆之作了一揖。
刘之遴还了一下礼,说道:“不关飚勇将军之事。下官只是想找关外侯杨忠了解一点事情。”
陈庆之笑道:“这好办!杨将军就在营中。”
他吩咐卫兵带二位直接来到杨忠营房中。
杨忠听了刘之遴、冉及的来意,沉默良久。渐渐地,他陷入了回忆。
杨忠是虔诚的佛教徒。每月初一十五,他都要到寺中进香。
前年正月十五辰时,他向陈庆之请假来到光宅寺礼佛,在离佛寺约五里地的地方,他发现雪地里有人在追杀一个身着宫服之人。因不明真相,他不好插手,只好在远处偷偷观战。
穿宫服之人身形矫健,功夫诡异。他一连击毙了三名追杀者。后来看到追赶者愈来愈多,干脆调转方向,朝相反的光宅寺跑来。
穿过一片常青林后,他终于甩脱追赶之人。
突然,他纵身一跃,飞过光宅寺的院墙,逃入寺中。
杨忠心里一惊,急忙奔向光宅寺,跃入院内。他看见触目惊心的一幕:穿宫服之人见人就杀,仿佛已经疯狂。寺中杨忠熟悉的两个小沙弥已死于他的掌下。
杨忠气愤不已,与他展开搏斗。令他意外的是,对手武功奇高。
两人缠斗上百个回合,不分胜负。忽然,对手扬起双掌,卷起阵阵寒风。少顷,寒风吸走漫天雪花,化作一个飞速流转的旋涡。旋涡像一个巨大的罩子,扑向杨忠的头顶。
一开始,杨忠以为对方使的是天道盟的催雪掌。但催雪掌是化雪花为冰箭。而对手的这种诡异的武功,是将雪花融入风中,化作旋涡,威力更大。
杨忠纵身一跃,飞到院墙的另一侧,躲过袭击。
他用起了天道盟上乘武功松风掌。
杨忠双目紧闭,迅速展开双掌。须臾之间,已是松涛声声。那巨大的掌力,掀起无法抵挡的波浪,与旋涡对峙。少顷,他掌中的松涛声化作无数松针,松针如箭,万千齐发,威力无比。
这时,对手忽然收起掌风,跃到他的头顶,双掌朝前,发出无数星星。
“无极星!”杨忠心中一惊。
无极星是来自西域的一种阴毒武功。它以星空为背景,以魔幻之术驱动星星,化作极阴极寒的流矢,所中之物,几乎无法抵挡。在雪地,功夫往往还要打些折扣,如若在满天繁星的夜晚,几乎无坚不摧,很少有武功能与之匹敌。
看来,敌方这次是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
杨忠不得已使出了自己的独门功夫旭日东升。这是师父乾方上人临终前传授的,为的是不让这门功夫失传。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旭日东升能抗御无极星了。一正一邪,一阴一阳。
杨忠双手抬起,掌心聚起巨大的吸力。双臂划向天空,双手互捧,抡起一轮红红的太阳。顷刻,热浪升腾,波涛般层层散开,空中盘旋的星星纷纷化为灰烬。一切复归于平静。
对手死在光宅寺的墙角。
方丈法云大师与众弟子闻声赶来。他们冒雪埋葬了对手,并且为他念经超度。
杨忠刚刚回到军营时,已过巳时。陈庆之正在慌乱地点兵,说是皇上有难,众人要前去勤王,他就连铠甲都来不及穿上,策马赶往果岭,营救皇上。
今天,朝堂之上,他看见徐绾就是那个被他击毙之人,禁不住十分惊恐。
“你确定那日你掌毙之人就是徐绾吗?”冉及问道。
“千真万确。我们鏖战近两个时辰,怎么可能看错!”
“他的墓地在哪里?”刘之遴问。
“就在光宅寺后面的小山上。”杨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