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魔都头牌畅销书出版社世界书局,准备搞一点大新闻。
彼时的世界书局号称“鸳鸯蝴蝶派”大本营,加之签下了张恨水、平江不肖生等一众大牌作者的独家合约,爆款接连不断,但因为出版物以通俗小说和市民杂志居多,总给人格调不高之感。
趁着新文化运动余绪未平,读书人求新知的风气正盛,社长沈知方决定邀人编写一套“ABC丛书”。
所谓ABC,即是“最基本”。在沈志方的构想里,这将是一套可以面向所有年龄层的学术文化普及丛书。
他请了沪上著名文人徐蔚南为主编,邀请了当时活跃在社会各个领域的精英和作家、学者们参与编写,编成的丛书最终分了24个大类,155种主题,从政治学、数学、工程、路政到艺术、心理、童话神话……一应新知,几乎无所不包。
时年33岁的作家沈德鸿,刚从长篇小说的创作中抽出身来,他也应邀为这套丛书撰写了两册精彩绝伦的神话解读。
但无论是策划鬼才沈志方还是沈德鸿一定都想象不到,ABC丛书里绝大多数的新知,在20世纪如同开了加速器一般暴走的知识革新中,很快就变成了故实。
观念、规范、体制、信仰……一切看上去牢不可破又崭新灿烂的的存在都被迅速解离、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
反倒是这两册神话解读里记载的故事和传奇,生命力益发洋溢。
特别是最后一册,这也是沈德鸿撰写的最后一本成体系的神话著作,它几乎已经内化在了我们熟悉的文化的方方面面:
它是雷神托尔、欺诈之神洛奇、死神海拉和众神之父奥丁的恩怨情仇;
它是《钢之炼金术师》里的生命之树和真理之门;是《战神》里奎托斯的冒险;是《哈利·波特》中的古代魔文;是《指环王》里中土世界和神域的原型;是《龙与地下城》设定最原生的母体……
它是“星期”的名字、星巴克的Logo、瓦格纳的歌剧……
它是《北欧神话》。
也许是出于避嫌的考虑,写完这本书后,沈德鸿选择了“方璧”的笔名,而并没有使用那个在未来会被后人当做“符号”一般崇敬提及的名字——茅盾。
这也导致几十年后,当新一代的读者们重新读到这本书时,他们几乎都会问同一个问题:
“这本书,是那位茅盾先生写的?”
对,就是那位,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茅盾先生写的。
《北欧神话》的原名叫《北欧神话ABC》,打开豆瓣读书,这个已经绝版的书目底下,惊异的评论至今不绝:
想象不到这本书居然是茅盾先生写的,而且居然写的这么好,直到今天依旧是中文世界里最好的北欧神话科普读物,没有之一!
惊讶茅盾先生居然写了一本神话普及读本,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语文课本和茅盾文学奖的双重光环影响下,老先生给人的感觉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严肃文学作家。
但惊讶于“茅盾先生写神话居然能写的这么好?”就有点过分了。
这句话应该换一种表述:“正是因为这本书是茅盾先生写的,所以才写的这么好。”
毕竟,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茅盾先生是中国神话研究的初代权威,而且是白手起家、开山拓荒级别的大手。
在茅盾先生的年轻时代,面对行将崩溃的封建中国,他像当时所有先进的知识分子一样,试图从西方先进的文化中找寻新出路。
在文化研究的过程中,欧洲的神话和研究理论格外吸引他,于是他阅读了大量希腊、罗马、印度、北欧甚至是新几内亚等半开化民族的神话与研究著作,用了极大的功夫钻研欧洲人类学派的研究理论。
这一时期,他正巧承担着一项中国寓言的编选工作,在编选寓言时,他对《淮南子》、《庄子》、《楚辞》等记载着原初中国神话的古籍也做了精湛的研究。
这些研究的结果最终都变成了一篇篇的“前无古人”的论文和专著,给当时的中国学界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他所构筑的许多概念,直至今日依旧是神话研究学者的基础理论。
顶尖文学家的文字功底,加上“学问开创者”的资深研究功力,以这种顶配水平写成的普及读本是什么概念。
你品一品。
九十年过去了依旧无人超越,好像也不是件很难理解的事对吧?
一句话,读完这本书,其他所有的北欧神话普及书都可以送去多抓鱼了。
原始的北欧神话,散见在中古时代冰岛的吟游诗人撰写的叙事诗歌、散文,还有各种古代金石器具上用卢恩文字刻写的铭文里。
茅盾先生把这些散乱在史诗和铭文里的故事,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整理,他在书中先概述了北欧神话的由来,然后用专门的一章讲述天地创造、世界诞生、众神之国阿斯加德的建立,把北欧神话中复杂的世界体系全景化地展现给读者。
然后每一章都以一个神明为主题,以诸神的精彩如大片般的故事串联起北欧神话的各种设定体系,解释那些神话背后更深层的故事和寓意。
如第九章“夏与冬之神”,在讲述完夏神尼奥尔德和自己第二任妻子:暴风巨人夏基的女儿——斯卡蒂相聚和分离的故事后,茅盾先生补充了这样一段解释:
“这一段故事是说明了夏与冬之循环的。斯卡蒂是冬之人格化,冰霜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但终于被象征了南风的洛基(他又是火之人格化)所引出笑脸,且接受了尼奥尔德——夏的拥抱。然而,她的爱情不能长于三个月——那是北欧夏季的时长。尼奥尔德和斯卡蒂同住在北方的九天——九个月,是暗示着夏离开人间的九个月。夏与冬的循环,就这样有了原始的说明。”
从众神之父奥丁到巨人族的传说,茅盾先生用了十八个章节解释完了北欧神话中所有重要神明、种族之间的传说与恩怨,最后用仿佛电影化的语言讲述了整个北欧神话,甚至是整个世界神话体系中,最宏大与奇绝的高潮:“诸神的黄昏”——神明与恶魔、仙宫和地狱、善恶与明暗的终极战争。
“这场恶火,烧尽了空、陆、冥三界的一切,善的和恶的,同归于尽。大地焦黑残破,慢慢地往沸滚的海水中沉下去。世界末日果然到了,混沌的黑暗笼罩着宇宙。”
从天地诞生到世界终焉,一切重归轮回,从原始神话的诞生、神明的爱恨纠葛到传说对现实的隐喻、蕴藏在古代北欧人奇幻想象里的坚韧生命力……起、承、转、结,一切都讲的清晰明白。
仿佛你对面就坐着一位自踏着彩虹桥,自阿斯加德降临而来的吟游诗人,正在绘声绘色地为你唱诵亲眼所见的一切。
合上书卷,天穹之上神战的厮杀声犹在耳边。
如果你是奇幻与游戏的爱好者,北欧神话不用我说你也会有天然的亲近感。
说真的,要想具体列举出北欧神话到底影响了多少游戏、动画、漫画和小说,恐怕难度不亚于让阿斯加德的众神最终战胜诸神的黄昏。
北欧神话是一个复杂的多神系统,在北欧神话的世界观里,世界之树支撑着九大世界,巨人、诸神、精灵、侏儒和凡人生活其间,构成了五种生命体系,这些世界和体系之间诞生出了种种复杂精妙的设定,而“奇幻”本身,正是在骑士文学、传奇文学和它们相融的产物。
可以说,北欧神话就是一切奇幻的母题。
所以无论是《指环王》,还是对奇幻世界影响最为深远的“龙与地下城”设定,任何一部带有西方奇幻元素的作品,你都无可避免地能在里面看到北欧神话的身影。
当然,如果这本书只是一本爱好者补全世界观的资料集,那未免把《北欧神话》说的太小,茅盾先生当初写这本书的时候,也肯定不是冲着这个目的。
事实上,即便我们把《北欧神话》放在整个世界神话体系里去比较,它的价值和特点也足够别致到令人侧目:
现存的北欧神话的躯壳,却已与耸然的斯堪的纳维亚群山一样粗朴而巨伟。他们的神,都是庄重、正真、博大的。并且这神话的全体是有着若干组织的。如果我们说南方的希腊神话是‘抒情诗的’,那么这北欧神话便可说是‘悲剧’的。
不错,是悲剧的。北欧的神永远在和有害于人类的恶势力——恶神和恶巨人相斗争……这是悲剧的意味,悲剧的结构。
这与散漫的希腊神话迥然不同,与希腊众神永远和古希腊人一起在街道上跑,在树林中水泉畔嬉戏、恋爱、妒杀,也是迥然不同。这就是北欧神话之基调异于南欧希腊神话的地方了。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最原初最纯粹的灵魂。
在神话里你能看到这个民族骨子里的哲学观和气质,就像以前网上经常有人在发的那段“中西神话比较”,面对滔天的洪水,中国人有大禹;面对天上十个太阳,中国人有后羿;即便落水身死,我们依旧会身化精卫,衔着石子去试图打败那些看上去完全不可战胜的存在。
所以历经千百年战乱波折,天灾人祸,周遭一切都烟消云散之时,华夏依然在。
北欧神话,亦是如此。
它不同于浪漫抒情甚至有些狗血的古希腊神话,也不同于万物有灵,百鬼夜行,充满妖异感的八百万诸神传说,在北欧这片残酷又迷人的土地上诞生出的神话,投射出的是一种豪迈、坦荡、奋斗不息的精神世界。
面对残酷的自然,即便是神明,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北欧神话的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强烈的悲剧色彩,但这份悲剧却没有带来任何悲观的态度,反而激发起了更强的斗志和激情。
所有人都知道,诸神的黄昏终将来临,一切都会在诸神的黄昏中毁灭。
但如果毁灭注定来临,那就做好准备等待那一天,然后轰轰烈烈去战斗,就算一切都灰飞烟灭,诸神的灰烬也会化为土壤,层层堆积的白骨中终究会生长出新的希望。
也许,90年前的茅盾先生特意选择了这个“冷门神话”写成一本书,不单单只是想为知识青年们普及一种对西方文化影响极其深远的神话体系。
他可能也希望读到这本书的每一个人,都能领悟到北欧冰与火的世界里,澎湃不息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