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说,当一个人走投无路,心一窄想寻短见,就放他到菜市场去。意思是,一进菜市场,此人定然打消寻短见的念头,重新萌发对生活的热爱。此话虽夸张些,但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许多励志电影里,大佬们身处落魄境地,下到市井摸爬滚打,就又有了活气,或洗心革面决定退隐江湖,或重振士气要卷土重来。周星驰的《食神》就是个好例子。
被称为“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是一位贪恋世间美好的可爱老头,长了一颗爱玩的心,贪吃的嘴。他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红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失恋失意,失落沮丧,哪里才是疗伤的最佳地?西藏、丽江还是大理?对于我来说,都不是。你逃到千山万水之外,沮丧的发现有时候山花烂漫也不足以把人心治愈,最好到家门口的菜市场转转去,去感受那热气腾腾的人间世俗烟火气。
我在一个小区住了十多年,一直没有搬过家,就是因为舍不得家门口那个人气超旺的菜市场。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干鲜调料、家禽水产,一应俱全。菜农们脸庞沧桑、手掌粗糙、笑容淳朴,自家种的蔬菜新鲜又便宜。
即使不买什么,闲来无事,我也喜欢去转转,看看这凡俗鲜活的风景: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绿得像刚从油画布上走出来,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粒,水池里畅游着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人们认真的讨价还价看秤高秤低……
卖鱼的老板脚穿长筒皮靴围着黑皮围裙,用网兜从咕咕冒泡的水池里捞起一尾鱼,用木棍猛敲头部。鱼被扔在秤上,尾巴还在拼命翘起。称好斤两,呲呲刮鳞,开膛破肚,切片剁块,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曼妙如舞蹈,看得人眼花缭乱。
卖活鸡的老板,身上的皮围裙沾满了血汁肉屑。笼子里的鸡不停扇动翅膀,时不时还喔喔啼叫,不知道哪一只下一刻将大限来临。有个客人对着笼子指了一下,老板把某只被客人看中的鸡从笼子里揪出来,一刀下去,它蔫了。
卖肉的胖大叔一边大刀阔斧的嚓嚓砍着排骨,一边用手机听着周杰伦,气定神闲等着顾客光临。
菜市场个藏龙卧虎的地界儿,买菜下厨的多是退休后精力充沛刚晨练完的大妈们,经验丰富、口舌如电、双目如炬。
有的大妈随身携带个弹簧秤,想缺斤短两,没门儿;有的大妈买菜有独家窍门,边挑边捡,边捡边贬:看你这青菜都蔫了,蒜薹太老,老太太挣钱不容易,给我便宜点;有的老太太拿出神农尝百草的勇气,买几个红薯、辣椒都得用指甲抠下一块,放嘴里尝尝品品,是不是真辣真甜。对挑东西不太擅长的我每次都是跟在这些大妈身后,凑着价钱买上点东西。
菜市场最接地气最具人情味,每一单生意或宽或紧都暗藏着温暖与心机。秤要高高的,零头抹去,临走再塞给几棵小葱蒜头。市井混杂,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再没比菜市场更磨炼人的了。
从早到晚,菜市场的生意,自有高峰期和低潮期。赶上高峰,人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年轻人焦躁,左手给第一位找钱,右手给第二位捡菜,嘴里招呼第三位,粗声大气,好像吵架。一着急,两口子就拌嘴。
年长一点儿的老人家潇洒得多,眼皮低垂,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持秤砣颤悠悠一瞄,嘴里已经在和熟人聊天,还不忘耍个俏皮。
菜市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总能遇到让我佩服不已的市井高人。
那个卖肉馅的小伙子,身高足有一米八,却长了一张憨厚的娃娃脸,胳膊上全是鼓鼓的肌肉群。瞅准了人们嫌机器绞的肉馅太寡淡,就做起了手剁肉馅的生意,生意好得出奇。
一顶遮阳伞,一个切墩,两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就是他谋生的全部道具。看他手持两把雪亮的菜刀上下飞舞,像极了金庸笔下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我总是戏谑的喊他“大侠”。周围的商贩彼此不知道名字,总喊他“肉馅”。
“肉馅大侠”嘴甜心细,很会揣摩顾客心理,把每一位顾客都照顾得熨帖舒心。边剁馅边热烈的和一群七嘴八舌的家庭主妇探讨饺子馅的一百种做法,他的口头禅是“好吃不过饺子”。混熟了,每次一看见我来,他就热情的招呼:今儿吃饺子还是馄饨?葱末姜末免费送给你。
除了极恶劣的天气,“肉馅大侠”一般都在那里。即使不买他的肉馅,走过他的摊前,我也会驻足一会儿,寒暄几句,感受他对生活那份火辣辣的热情。
开始是他一个人,后来老婆也来帮忙。老婆打扮时尚,妆容精致,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金项链子。他靠着一个小小的手工肉馅摊点,买了房,养了娃,撑起了一个家,还实现了让老婆穿金戴银的梦想。只要脚踏实地,生活从来不会亏待每一份用心与努力。
还有那位卖菜的大姐,菜整理得特别干净,卖相特别好,我是她的忠实顾客。也许成年累月说话太多,每次总能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热情推销:“妹子,买点芋头吧,今天的芋头又面又甜,”“大哥,菠菜吃完没?今天的多新鲜,你瞅瞅。”只要顾客稍微一靠近她的摊子,她就准备着把她的蔬菜推销给你,而且坚信她的蔬菜是最鲜最好的。尽管她头发凌乱,面庞粗糙,我却觉得她很美——对平凡庸碌生活那股不屈不挠热烈拥抱的劲儿。
周末,上班族不用急如星火的上班、送娃,不用担心闹铃残忍的把人叫醒,睡个懒觉,日上三竿再慢悠悠出去,生出了慢慢挑选的心。很多老人手里掂一小把青菜,或者什么都不买,只是转一圈回家。所以,周末的菜市场节奏最为舒缓松弛。
菜市场角落僻静处,一个老人坐在矮凳上,戴着老花镜,低头修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地上放一个收音机,正放着热闹的地方戏曲。一只猫,把头埋在尾巴里,卧着听。大家都在一路狂奔,到了此时此地,时光都慢了下来。望着菜市场汹涌的人流,人像陷入一个庞大杂乱但温暖的泥淖中,得到抚慰和治愈。
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一方面看起来很惊天动地,远方有饥荒和战争,近处有疫情和焦虑。另一方面,却又如此平凡琐碎而具体:人们在马路上气喘吁吁追公交车,在菜市场里寻寻觅觅,在厨房里煎煮烹炸。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刻骨铭心,在一日三餐中日子一天天溜走,和生活和解最好的方式是一天天细细的过,在日常生活上消磨掉一辈子。
这泥沙俱下的百味人生,安慰人心的多半是一种假想:生活不易,但是,每一个人都还像植物一样生机勃勃的活着,我也可以。菜市场转一圈回来,你会发现,你的血流得很快,对生活对未来又重新充满了热望与憧憬。
现在,许多所谓成功人士把去大酒店吃饭作为一种时尚和荣耀。大酒店的菜镶了边雕了花,好看是好看,只是形式大于内容,价格抬高形式。而且有时生意上的吃是有目的的吃,非常功利的吃,每一口都充满机锋和韬略,算计和欺诈,哪里吃得踏实。
许多人说,忙里偷闲回老家和父母吃一顿饭,感觉比任何馆子的味道都好。因为吃饭的地方是你的老巢,你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地方。和你一起吃饭的人是你的至亲,不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工作上的合作伙伴、职场里的上下级。无需表演、无需照顾任何人的感受、无需刻意注意吃相。你身体放松,精神愉悦,当真是在吃饭,而不是在厮杀、在谄媚、在表演,你的嗅觉、味觉格外灵敏,味道当然好。
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毕竟不是人生的常态,生活最终还要落到一蔬一饭,一啄一饮,踏踏实实的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吃,永远是人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一个人,只要还吃得下饭,生活总还能过得去。
李安导演的电影《饮食男女》中,圆山大饭店的大厨师老朱,每天给三个女儿尽做好吃的,然而三个女儿却都不懂他的心思。人家邀请他再次出山,老朱说:“人心粗了,吃得再精细有什么意思?”
每当对生活感到倦怠或有情绪郁结无法释怀时,我都会去大红大绿俗气无比的菜市场转一转。市井的热闹嘈杂,平凡人的热情努力,总能把我从低落的情绪泥沼里打捞起,又能找回俗世中前行的勇气。
买菜回来,一番整理,瓜果蔬菜们各归各位,让人踏实安心。一会儿,厨房里传来煎鱼的香味,客厅里响着聒噪的电视新闻,阳台上晒着被子,阳光泼洒在洁净的地板上。我会忍不住发出幸福的叹息:生活终究还是值得用力拥抱一下的。
据调查,很多年轻人认为,逛菜市场比喝奶茶更解压治愈,要不,你也试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