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黑客帝国4》将于明年以原班人马开拍的新闻让很多影迷狂欢,也让很多影迷唏嘘。
一眨眼,二十年就过去了。
《黑客帝国》(1999)
在这二十年里,基努·里维斯和凯瑞-安·莫斯都双双五十奔六,就连鬼才导演组合沃卓斯基也在这二十年间先后从兄弟变成了姐弟最后又变成姐妹,顺利完成了两人的身心同步转化——然而这种转化的漫长过程定与黑客帝国系列从一到四的进程紧密关联。
但作为最有名的科幻电影系列之一,《黑客帝国》似乎逃不过所有系列电影的魔咒,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第二部和第三部远不如第一部那么有革命意义,所以对即将到来的第四部,也就打了一个问号。
《黑客帝国2》(2003)
也许单从观赏性或影片成功的综合性指标来说,1999年的《黑客帝国》是无可超越的。而在它之后推出的《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和《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似乎只是被看成了好莱坞的生产惯例而遭受了不少贬评。
《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2003)
最近重温了三部曲,得出了一个结论,后两部《黑客帝国》,毫无疑问被低估了。
如果将《黑客帝国》当作一部持续撰写中的文学或哲学甚至是灵性的文本来看,前三集作为一个整体生长出了一条深刻的进化链,如同《异形》系列在母题上的循序嬗变,《黑客帝国》系列的层层突破僭越更具有探讨性,齐泽克曾说:「《黑客帝国》是对哲学家们的一次罗夏墨迹测试。」
《黑客帝国》(1999)
这部电影的复杂性在于,它同时将多种媒介的美学和截然不同的哲学观念混合投影成一个自身不断翻涌觉醒的超级认知体。
美国哲学家威廉·欧文甚至集结过一帮当代各流派的当红哲学家甚至为该片写了一本哲学影评集子《黑客帝国与哲学——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在这本集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这帮哲学家使出浑身解数从影片中榨出各种学科发射点上的形而上学、认识论、道德理论、社会学、政治学、控制论以及非常显然的宗教,具体到从柏拉图、阿奎纳、笛卡尔、康德、黑格尔、萨特,或是从基督的、诺斯替的、印度教的到佛陀的,甚至是武术的/动作的、科幻的、爱情的那些我们所熟知的电影类型也被重新组装启用。
本文浅略提出几个贯穿生长在三部曲里的情节点,以此来传达黑客帝国三部曲作为一个连续性整体在认知上的精妙深入与不断进化。
二元陷阱:锡安城是真实的吗?矩阵是邪恶的吗?
第一集最重要的情节之一就是尼欧「跟随了兔子」找到了「兔子洞的入口」,即遇见了墨菲斯,墨菲斯张开手掌,一颗蓝药丸,一颗红药丸——一个二选一的选择出现了——这个结构是导致后面三集或四集在对存在之义如何展开或转向的元结构。
墨菲斯说:「吞下蓝药丸,一切就此打住,你会在床上醒来,并像以前一样活着」,这里关于蓝药丸的描述在我看来颇具回味,我们等会儿再会回来说这句话。
接着,「吞下红药丸,你就留在奇境里,我会带你去看兔子洞到底有多深。」尼欧想了想,拿起了红药丸,当影片转动到这一刻时,所有的观众都已经成为了尼欧,甚至实际情况是,从影片第一格闪烁的绿色华纳兄弟片头影像接触到我们的视网膜时,选择其实已经被做下了,试问有哪个面对这张银幕/镜面的人,会不选红药丸呢?
之后,剧情进入了「初步觉醒的剧情阶段」,尼欧经历了拔掉母体插头、进入锡安地下城、训练、恋爱以及与系统人进行搏斗的那层现实,随之来揭开的,也是一场由意识引发的抵抗主义战争,一个具有张力的二元对立便在第一集中如此地呈现——即母体系统是邪恶的、致幻的/接入其中的人是昏沉的、受控的,而锡安地下城是正义的、真实的/拔掉插头的反抗主义者们是清醒的、自由的。
在第一集接近尾声时,尼欧在母体矩阵中与史密斯搏斗时被开枪射死了,但却被另一层维度里的崔妮蒂一吻燃醒,尼欧就此「复活」,或者是,尼欧作为一部分旧的观念经过轮回而重生来,这印证了先知之前对他说的话:「成为天选之人(the One)就像恋爱一样,没有人可以告诉你你是不是在恋爱,只有你自己知道」先知装模作样检查了一下他的五官和手心:「对不起,你不是那个人,看起来你还在等什么,也许,是你的下一世」。
重生之后,尼欧才开始的的确确地放下对矩阵世界的真实性概念,于是我们在画面上看到他眼中的系统人是以绿色代码的信息能量形式出现的,并且他改变了对物理速度和感受和控制力。
在最后的结尾处,画面是坠落的数字,尼欧的画外音:「我打电话来,不是来告诉你们事情就这样完了,而是告诉你们事情才刚刚开始,我要让人们看到让你们忧虑的东西,一个没有你们的世界……」
这段话是不但是一个续集的铺垫,更是一个邀请,向观众,向我们坐在银幕下的人。这个邀请是极富挑战的,因为接下来面临将依然是「选择」,不是蓝药丸或红药丸的选择,比这更复杂,一个在选择中的选择——主控室里的那两扇门——第二集的开头和结尾展现了这个选择是在进入源头重建锡安拯救全人类与进入矩阵去救崔妮蒂之间作出的。
《黑客帝国2》(2003)
这一集中,有散条看似相反或相制约的线正在朝一处靠拢:一是墨菲斯在锡安城的演说强化了第一集中的善恶二元性,对矩阵系统/机器城宣战的决心和信心,而此时的尼欧则相反地想更多投入与崔妮蒂的爱的关系之中;二是系统人史密斯的独立和进化,史密斯甚至黑进了锡安城,但也如他自己所言暗示,史密斯的惊人发展其实就是尼欧惊人转化的一个同步镜像版本。
这一点在第三集中先知也向尼欧表示过;三是构架师的出现,这是第二集的最主要情节——它带领着前两点的渲染一同解构了第一集中的二元问题——其实这里的一切,不论是锡安城还是矩阵世界,都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虚拟演绎,它们两者是相互依存嵌套的梦境。
按照这些梦境更上一级的建筑者/构架师的说法,前五个版本的演绎都是尼欧舍弃崔妮蒂去重建锡安/维护系统稳定,而这次尼欧却选择去救崔妮蒂,系统由此即将产生空前的混乱,而且在第二集的最后,尼欧在没有进入矩阵的情况下用意念阻止了机械章鱼哨兵。
到了第三集上来,尼欧现在身处于一个中间地带、一个无处之处,一个矩阵和锡安之间的车站,这时,二元的空隙和连接处更为明显地被要求经验,墨菲斯和崔妮蒂将他救出后,尼欧再度拜访了先知——此时先知的面容有所变化,是由另一位女演员扮演的,且更为苍老,从这点可以看出系统出现了空前的变化。
《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2003)
尼欧问了关于为何能阻止哨兵以及自己与矩阵关系的问题,先知回答他的力量能影响不同维度,甚至是那个源头,并表明了自己一直来选择引导尼欧的目的,即松动构架师创造的平衡——一种以强力二元对立、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毁灭重建为模式的平衡,先知希望创造新的可能和改变,以她和尼欧在剧情中的说法就是某种方式的「结束战争」。
但其实就如先知所言,不论怎么选择,战争都是会以某种方式结束,所以接下来,尼欧选择的其实是如何结束战争。
被戳瞎眼睛的尼欧不再用表象之眼来看到这个紊乱的世界,他去到机器城,谈成了一笔合作,他选择插回插头,进入矩阵,和系统合作,去找「他自己」,也就是史密斯——尼欧自身的「对立面、相反数、维持方程平衡的产物」。
第三集中,尼欧的态度是臣服与接纳,他甚至最后在无止境的打斗后接受被史密斯入侵,成为史密斯,矩阵系统也从其内部化解全盘崩溃的危机,并停止了对锡安的战争,这里是停战,而非战胜战败。
至此,第三集已经完全将第一集的核心包裹起来,并且呈现出新的地质面貌,一个包含二元的超二元方案的诞生——让自身成为对治法,让对境内化。
按照第一集里墨菲斯的说法,选了红药丸是没有回头路的,这话里的不可回退性其实是在见地的层面上,而并不是选择的层面上,到了第三集的尼欧这里,蓝药丸和红药丸对他来说只是指月亮的手,重要的是「醒来」,不是红药丸还是蓝药丸。
这时的尼欧依然可以选择享受一份牛排,但无需像塞佛一样在选边问题上发生扭曲,这里牵涉到了一种类佛教式的观点,无意做过多展开,但下文会有所提及。
汤匙与僧袍,宗教哲学的形象与隐喻
基努·里维斯搭乘了贝托鲁奇的印度之船后,尼欧多多少少套有一些悉达多的形象,佛陀,「觉醒的人」,觉醒这一议题,在黑客帝国系列中的确首当其冲,按照导演兼编剧拉娜·沃卓斯基在一次访谈中的说法:「《黑客帝国》故意使用的一个主题是『寻找佛陀的化身』。」
但从服装美术、人物或情节设定上的综合表达上来说,《黑客帝国》绝对是一部具有多元宗教形象的作品。比如最明显的是第二第三集中的尼欧穿着的黑色长袍大衣具有强烈的基督教教士风格,这符合墨菲斯等人对他作为弥赛亚的投射和期待,而关于复活的情节/情结,也具有很强的基督教文化传统,充满白光的荣耀之身在第一次摧毁史密斯时以特效显现,肯·威尔伯就认为那些光芒就是典型的星光体。
并且,崔妮蒂之名就是三位一体一词,尼欧确是通过与崔妮蒂的忠诚连接而再次获得了生命,而叛徒塞佛也常被认为是Lucifer的相近谐音。
还有一些更不容易被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哲学家格雷葛里‧巴沙姆指出,锡安居民所在的气垫船名为尼布加尼撒号,拉娜·沃卓斯基也曾跟他聊了《圣经》的《但以理书》中尼布甲尼撒的出处,他是一个巴比伦的国王,做过一个记不清的梦,但是毕生在寻找答案,如同尼欧一路寻找母体的真相一样。
除此之外,还包括电影配乐上很多对基督教圣咏的采用,包括尼欧的名字Neo除了「新的」意思外,重新排列组合也同时是One,以及对架构师的设定——一个上帝之圣父亲版的白人老者形象,并且在第三集的结尾,被先知(黑人的、女性的、萨满的、反叛的,她在第二集中说自己是程序,所以,也是「空性的」,具有某种空行母式的色彩,先知并非表示宿命论,先知本人也选择一个明知与未知之外的觉醒机会)提问是不是说话算话,他回了句:「你以为我是谁?人类?」
如此,基督教的丰富渲染成就了一种救世主和创世设定的感官,但在某几个重要情节上,影片又完全运用了佛教的思路。比如尼欧第一次拜访先知时的场景。光头小男孩如同佛教僧侣一样盘坐在地上,正向尼欧展示意念弯汤匙的现象,这是黑客帝国系列理念定位图里的最重要的一场戏——到底是什么东西产生了弯曲?
镜头中,男孩手中的汤匙弯曲的瞬间,汤匙作为一个镜像反射出了尼欧的脸,但汤匙又立马恢复了正常,尼欧拿过这只汤匙端详起来,男孩说:「别用蛮力去扳它,你不可能扳的动。恐怕你只有自己去努力的体会真相。」
尼欧问:「什么真相?」
男孩回答:「并没有汤匙。」
尼欧疑惑:「并没有汤匙?」
男孩接着说:「接着你会发现,并不是汤匙弯了,而是你自己。」
然后一个绝妙的特写,尼欧拿起汤匙凝视,汤匙背面照出僧侣小男孩的脸,汤匙开始弯曲,镜头反打,汤匙正面照出尼欧倒过来的脸,汤匙背后是微笑的小男孩,跳切,「先知要见你」旁人插话,镜头再给到尼欧,汤匙还是直的。
男孩的这段话是典型的佛教或一些印度教所具有的视角,而镜头中强调的反射,我们也在影片的其他介质上看到,墨镜、玻璃、金属表面,镜子和幻像的概念相联系,其本身也表征着空性,镜子般的头脑仅仅反映出现在它前面的事物,它本身不会依附于自己的想象,所以观想镜子可以意味着不要过多地被反射出来的镜像寄于过多的期望,然而我们常被一种认识论上的幻象所束缚,错误地定义了什么我,什么是真实。
如果如小男孩所言汤匙是不存在的,那汤匙反射出的「我」——尼欧也不存在。如果没有小男孩的提示,我们可能还在以错误的方式使用镜子,以此来加强自我真实性的幻象,以至于缺乏镜子会使得我们失去勇气,甚至是极其痛苦。
然而在我们可以扔掉镜子之前可以了解到,镜子本身的属性,就能帮助我们扭转镜中之相的态度。镜像出现在影片的很多画面中,最震撼的是第二集的源头主控室,原本反射不同平行宇宙的尼欧镜像的屏幕墙后来也被用来播放全人类以及与尼欧密切相关之人的影像,人要懂得使用镜子,不但意识到幻境与空性,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所有其他事情都会产生影响,便是了解佛教中的缘起之说。
说到这里,很多人一听到幻境或空性,就会堕入或因害怕而远离某种虚无主义,比如发问既然如此,尼欧做不做选择、做何选择还有区别吗?既然你说矩阵和锡安都是梦,那到底要怎样「醒来」?
记得红蓝药丸的描述,尼欧在第三集后一半的表现提供了一种可能:你其实的确就可以就「在你的床上醒来」,但可以并非「像以前那样活着」,这张床可以是任意一张床,母体矩阵里的床或锡安地下城的床,上海的床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床,这种见地的形成和「不二」或「色空不异」的概念息息相关。
证得这种见地的道途有很多种,但正如先知家中挂着的那句拉丁文箴言而示,「了解自己」是一个绝妙的法门,这里的「自己」不是那个被固定概念打造出的小我幻象,「了解」也不是头脑知识上的知道,而是真正用汤匙照镜子的觉醒之经历。《黑客帝国》的三部曲没有一部(步)是走错的,我们在选择尼欧的选择,经历尼欧的经历,体悟尼欧的体悟。
至于第四部会如何上演,我看并不完全是沃卓斯基的事,也是同在矩阵中的我们的事?记着汤匙,期待新的矩阵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