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凌宵就在QQ上告诉俞早:本城著名的心理咨询师邹一洲近来再次祭出新招,向市民抛出五个幸运号,抢到号的可以免费向他咨询三个问题。全市才五个名额,居然被我抢到了,我是五号幸运者,俞早,这是我为你抢的哦!凌宵用了三个捂嘴偷笑的表情,以表达他掩饰不住的兴奋。
不要,我好好的,没什么问题需要咨询心理医生的。俞早面露不悦。对于一个自命优雅的女人来说,给她介绍个心理医生,还不如给她买瓶名贵香水,香氛一起,就什么心理问题都解决了。
当然,凌宵的脑子是拐不过这个弯的。他是个精打细算的小男人,买双袜子都要货比三家,经常搞些幸运大转盘、集赞、转发有奖的事情,似乎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有一次,他为了集两张价值六十元的电影票,连续三天在朋友圈转发链接,集满五十个赞,再趁着午休时间,冒着瓢泼大雨,绕过大半个城市来到那家奔驰4S店,硬着头皮听完车售人员热情洋溢的新车推荐,才领到两张电影票。结果在回来的路上,由于雨大视线差,右前车轮陷进了缺盖的窨井里,毫不客气地爆胎了。
凌宵后悔不迭,跟俞早讲起这个故事时,又再三强调俞早不能笑话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俞早嘴上安慰他说这是意外的意外,心里的不快意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一个男人的档次,无形中决定了他身边人的品味。凌宵如此,那么自己呢?
俞早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凌宵的什么人。一对朋友在网络上聊得久了,渐渐地就跟现实生活中的夫妻没有二致。就像眼下,凌宵抢到个免费心理咨询的名额,也拿过来给俞早享用,就跟他在单位里发了一提纸巾,下班了就提回家一样。见俞早没有表现出多大热情,凌宵便起劲地向她介绍起这位心理咨询师来:你知道邹一洲在心理咨询界是什么概念吗?是一小时咨询费一千元,还要排队排到半年后的角色。我这次是深夜十一点五十五分闹钟闹响,马上起床打开邹医生的公众微信号,编辑好抢号信息,然后一直盯着手表,一秒一秒地看,一直到跨入零点的那一秒,马上按下发送信息……
按理说,凌宵这番表白应该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激动人心的,但进入俞早的耳朵,却像一片羽毛漂在了湖水上,还来不及激起一点涟漪,便缓缓顺水而去。俞早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心理医生了,她脑子里冒出了不止三个问题,正思考着要问其中的哪三个比较合适。
听到俞早终于愿意去咨询了,凌宵松了一口气说,难得的名额总算没有浪费。他再三叮嘱俞早:只要跟邹医生说你是五号幸运者就可以,我抢号的时候留的是你的手机号。
周末,俞早早早起床,挑了一件带有碎花的绿色连衣裙穿上,像赴约似的来到森林公园,挑了一个无人往来的僻静处,拨通了邹一洲的电话。
邹一洲问:五号幸运者,请问你要咨询的主题是爱情、事业、亲子关系还是其他?
情感。俞早斟酌了一下,觉得她与凌宵的关系,总是点到即止,无法深入地交往。因此,用“情感”这个词来描述是得体的。
OK,你接着说。
我可以向您提三个问题?
当然可以,我已经有言在先,按照这次活动的规则,你可以向我提三个问题。
呃,不,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可以跟您讲三个跟当事人有关的故事?
故事可以一个一个讲述出来,问题也可以随后一个一个提出来,OK?
对方的声音里有一种陌生的温和。
那么,你会不会把我讲的故事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要是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心理咨询师,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心理咨询师都是那个吞噬秘密的树洞,吞进的秘密最终只能在树干中化作一缕轻烟。唔,我都能听到你那边传来悦耳的鸟鸣声了,今天天气不错。
邹一洲这么一说,俞早心里面的紧张感突然获得了缓释。有些话好像非说不可了。
OK,问题来了,你是希望我分别回答你的问题呢,还是等你三个问题都问完了再一次性回答?
俞早选择的是由邹一洲分别回答她的三个问题。
OK.
二
俞早讲的第一个故事是:
二十年前的一天,念高中的Y小姐突然收到了一封陌生来信,对方称自己叫X先生,是老铁介绍给Y小姐当笔友的。老铁大名叫周铁,是Y小姐的同班同学,X先生的哥们。Y小姐跑去质问老铁: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给我介绍笔友?老铁涨红了脸说:他是我哥们,挺不错的一个人,你们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算起来,X先生跟Y小姐已经结识二十年,头七年书信往来,偶尔寄张照片;中途十年莫名失联;后三年别后重逢,是Y小姐从老铁那里问来了X先生的手机号,互加QQ,才重新聊上的。前十九年他们都是纸上谈兵、指间谈情,今年见过三次面。中途失联十年的原因不详,问了很多遍,X先生都只回答:我不愿提,你不愿听,不说也罢。
X先生曾经问过老铁:为什么要介绍Y小姐给他当笔友?老铁笑而不答。X先生跟老铁情同手足,他们小时候喝同一碗粥,一起爬树下河,长大了一起赌钱、喝酒、吹牛,甚至津津乐道地谈某个女人的身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不谈起Y小姐。
X先生在QQ上说了无数次的“我想见你”,Y小姐每次都回答说:以后再说吧!那么,退而求其次,你发张照片给我行吗?X先生央求道。Y小姐还是回答:以后再说吧!X先生翻箱倒柜,把Y小姐当年寄给他的照片找出来,指着那张婴儿肥的脸说:如果你不发张近照给我,我就当你现在还是那个丑丫头。Y小姐颇有哲理地说:我们二十年的交情,我现在就像你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不管好不好看,你都得牢牢扣上。Y小姐生日前夕,X先生又问:我能给你庆生吗?Y小姐看了一眼那个拿到台历时就画上的红圈圈,愣了一下。二十年来,很多问题他们都讨论过无数遍,其中就包括X先生的生日。巧合的是,似乎每次问起,都是在X先生生日之后,Y小姐便随手记在台历上,提醒自己明年一定要记得。结果台历翻完了,终究忘了记到新的台历上,一年生日便又错过了。
他们只谈过一次Y小姐的生日,X先生便记得清清楚楚。Y小姐心里不免微微有些感动,嘴上却说:我都坐三奔四的人了,又不是坐等玫瑰花巧克力的小姑娘,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的。X先生再三纠缠,Y小姐只得像打发要糖吃的孩子一般,随口应承说等她生日过后,随便哪天,X先生要是有空就可以来。
在Y小姐生日的第二天,X先生就驾车来找Y小姐了。Y小姐住在W城,距X先生家大约有一小时的车程。X先生从小便对这个地名耳熟能详,印象中,这是座被各种各样的电器产品、旁若无人的方言和行人脖子上麻绳般粗的金项链充斥的地方。如今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X先生心里竟恍惚产生了故人般的感觉。
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Y小姐的单位门口。之前,X先生不同意在单位门口见面。Y小姐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我们又不做坏事,谈不上安全或危险。X先生只得把他那辆灰旧的大众车停在Y小姐单位门口那条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在一群行色匆匆的汽车和行人当中,焦灼地等待他的Y小姐。
这时,X先生看到了一个气质高昂的女子从大门里款款而出,她的头昂得很高,但眼神却很温润,在微微张望中,似一湖春水泻了开去。X先生一下子觉得周围的人群都被这湖春水淹没了,下意识地按了下喇叭。那个女子就微微笑了,没有迟疑地朝他走过来。山毓水秀人杰,X先生脑海里毫不吝啬地冒出了对这座城市的赞美。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因为一人,结缘一城”吧,X先生事后想。
Y小姐的到来,让X先生觉得自己的车厢越发逼仄,还有那些凌乱的物品、陈旧的地毯,想藏也藏不住。X先生终于理解了Y小姐为何从不答应给他照片,如果之前就看过Y小姐的照片,很可能他此趟前来,就应了Y小姐常说的“男人都好色”的言论了。
Y,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X先生问。
嗯,基本符合我的想象。
X先生笑道:一个三十五岁其貌不扬的男人,开着一辆其貌破旧的车,对不?
是的,Y小姐也哈哈笑,其貌不扬的男人,其貌破旧的汽车。Y小姐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二十年前X先生给她寄过的照片,那时候的X先生还没有眼下的一身肥膘,也不像现在这么老气横秋,但肯定也是难看的。也许当初通信七年,就是看了他的照片,两个人的关系才一直不温不火的?Y小姐在心里摇了摇头。
X先生只能在W城逗留半个小时。出来之前,他跟领导请了假,说要去局里办点事,所以他要赶在下班之前回到单位打个卡,再去菜场买菜。这半个小时里,他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做,甚至想玩一点浪漫的小把戏,但紧张让他忘记了在心里默背无数遍的台词,只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Y,请先闭上眼睛。
趁着Y小姐闭眼的工夫,X先生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一根红绳拴着两颗纯金珠子的手链,放在Y小姐的手心里。
Y小姐看了一眼,评价这是一件非常土气、非常没有创意的礼物。
X先生倒也不生气,说他知道有点土气,但是一个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了就给家里买菜做饭的男人,还能阳春白雪到哪里去呢。X先生说金子金贵,Y小姐在他眼里就是那么金贵的一个人,他要亲手给她戴上。一根红绳拴着两颗珠子,就像那个月老的红线拴着什么来着?他说自己特后悔中间断了联系的那十年,反正他现在再也不想松手了,害怕这次一松手,这辈子就再也无法牵上了。
也许是X先生的这番表白打动了Y小姐,她顺从地伸出了那只葱白细腻、盈盈一握的手。X先生握着这只手,细溜的红绳不断从他手里逃脱,他不断抓住,当那枚玉扣子终于扣进去的时候,X先生的额头隐约有些发亮。Y小姐娇笑着说:看你把我的手都掐红啦!X先生其实还想虚虚地搂一下Y小姐的肩,哪怕帮她揉一揉被掐红的手臂,当然,由于初次见面,而且还是在Y小姐的单位门口,他这些念头憋在心底里大气也不敢出。
半小时后,X先生踏上了回家的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后,他回到自己的城市,打卡下班,直奔菜场,去买老婆喜欢吃的菜。他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晚上的菜是牛肉芋头煲和香酥鸭。X先生做得一手好菜,结婚这些年,家里烧菜洗碗的活儿都是他一手包揽。他下了班就去菜场买菜,买了菜就径直回家,一样一样搭配起来,能烧出很多花样。老婆从不用过问家事,只管饭来张口,X先生烧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一周也不会重样。据说X先生最拿手的菜是蒜蓉爆虾、香酥炖鸭,让人一吃就忘不了的那种,但Y小姐没吃过,所以也无从体会那种被烧得一手好菜的男人抓住胃、从而抓住心的感觉。
当天晚饭后,老铁来电话,说要带两个人来打麻将。虽说老铁经常邀人来他家里打麻将,但今天X先生刚刚见过Y小姐的面,他就说要来打麻将,X先生无端感觉他是嗅出了某种气息。X先生那晚的麻将打得格外心不在焉,当他摸到一张“红中”时,这一白一红,无端地让他想起了今天Y小姐雪白手臂上的金珠红绳,手一抖,麻将牌掉到了桌下。X先生趁着弯腰捡牌的空当,做了个深呼吸。
老铁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兄弟你今天不对劲啊,被女人勾了魂了?
X先生明知老婆已经出去做美容了,还是往棋牌室外张望了一眼,然后不置可否地在喉咙里“唔”了一声,生生切断了这个话题。
自从跟Y小姐见了一面之后,X先生在老铁面前就仿佛有点底气不足,打麻将老输。因为他一看到那些红红白白的麻将牌,眼前就会浮现出Y小姐那只藕节般的手臂。从此,X先生果断把麻将给戒了,他不愿意看到“红中”在其他男人手里被摸来摸去。
Y小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X先生和Y小姐到底应该继续保持网友关系,还是进一步发展成男女朋友?
“OK,”邹一洲说,“听了你的提问,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电台做情感热线节目。呵呵,我也可以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个懦弱的男人,很喜欢他漂亮的女同学,却不敢表白。于是,他请他最要好的哥们帮忙搭桥牵线。结果,这个哥们跟男人心仪的女同学聊了很多年,哥们早已娶妻成家,这个男人跟他的女同学却一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奇怪的是,哥们从此就装聋作哑,仿佛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那个女同学存在。请问:这个哥们到底算不算哥们?”
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另一个问题,也许就是答案了。
俞早若有所悟地说:我明白一点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指绞着腰间垂挂下来的果绿色飘带。现在她忽然明白,自己挑这件绿色连衣裙的用意了。这种颜色与树叶的颜色是一样的,会给她带来安静的气息。
三
俞早讲的第二个故事是:
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Y小姐就给X先生发来了一张照片,没有脸蛋,只横着一只戴着金珠手链的雪白手臂。Y小姐给照片取的题目叫“执子之手”。其实Y小姐已经把“与子偕老”这四个字打上去了,想了想,又一个一个地删掉了。
Y小姐的照片上虽然没有写后半句,但他们毕竟见了第一面,令X先生每每回想起来,就心头温暖,他感觉自己执意要去见Y小姐一面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当然,生活还是以平静为主,并不因为他们见了一面而起大的变化。他们还是那样一天到晚都挂着QQ,有空时望望对方的头像,偶尔聊上几句。但有些东西又似乎因为那一面,明明地发生了变化。这天早上,X先生要送老婆去上班,他先下的楼,坐在车里等老婆,老婆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来的时候,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在听W城的新闻?X先生这才如梦初醒,是啊,他也惊觉自己怎么在听W城的新闻却浑然不知?
月底的时候,Y小姐在QQ上说自己肚子痛。X先生问:怎么了,是吃坏肚子了吗?要是换在以前,Y小姐的回答都是:是的,没事,过几天就好了。X先生就真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还三催四请让她早点去看医生。但这次,Y小姐扭扭捏捏地告诉X先生,她是来月事了。X先生一听恍然大悟,马上向单位请了半天年休假,跑到菜市场里一个十年姜糖老店,一口气买了十斤九蒸九晒姜红糖,就过来看Y小姐了。
这是他们见的第二面,还是在Y小姐单位门口。特殊的日子,Y小姐的脸色有些晦暗,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么光泽。X先生很想用双手去捧她的脸,却又不敢,便双手把红糖递到Y小姐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女人特殊日子的这几天,一天要喝三次,早上、中午、下午各喝一次,平时一天喝一次,晚上不能喝,晚上吃姜胜砒霜,这样以后慢慢就不痛了。Y小姐开玩笑说:你啊,只差用开水冲好,拿把勺子喂到我嘴巴里了。
我还真想能亲手喂你。X先生在心里说。
X先生买的姜糖果然特别好喝,但Y小姐喝了几口,突然想到: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买姜糖这些事这么在行的?一股不悦的情绪陡然浮上Y小姐的心头,她一把将杯子里的姜糖水倒进了洗碗槽。
但Y小姐喝过X先生买的姜糖,X先生就感觉Y小姐真是他的女人了,一个需要他疼的女人。X先生的聊天内容也变得大胆缠绵起来。他们原本就是无话不谈的,工作、生活、饮食,什么都能拿来畅谈,除了男女。但如今,X先生的谈话内容里渐渐地掺和进了一点男女的味道,比如,在每天工作收工、聊天也要收工的时候,他会发个拥抱、亲吻的表情——亲,抱一下好吗?乖,亲一下好吗?但Y小姐的回复,一律都是一个笑脸。这些略带油滑的网络语言,让Y小姐有一种粗粝的恶感。
X先生还好几次用央求的语气,提出要在网上见Y小姐一面,哪怕只看一眼。现实生活中见的这两面,让X先生心底的某种情愫快速膨胀。可是Y小姐每次都闻言遁形,头像马上就黑了。她连用表情符号表示一下亲昵都不肯,更别提视频通话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Y小姐心肠硬,两个人在X先生尚未成家之前就已认识了,前七年都谈得好好的,后来突然就断了音讯。如今X先生携妇归来,他们却才见了两面,就希望Y小姐像网络上那些浪女一样,朝那个虚无的对象喊“老公、老公”,可能吗?
Y小姐也曾经做过无数次的设想,想到如果有一切都推倒重来的一天,那么蒜蓉爆虾、香酥鸭都不再是传说,甚至姜糖,也可以叫X先生泡好了,亲手喂到她的嘴巴里了。但是那一天,始终没有来,甚至连一点风雨欲来的迹象都没有。
失望之余,Y小姐故意将QQ隐身了一天时间,躲在网络背后,看X先生在网上声嘶力竭地呼唤:Y小姐你在吗,你在吗?一直喊到傍晚,直到X先生给她留了一条“我在绿皮火车上,去一趟西湖”的消息后,QQ头像就一直没有再亮起。
三天后,抓狂的Y小姐才在QQ上找到已经回家的X先生。此时的她,已经吓得什么问题都问不出来了,只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找到的绿皮火车。在这座交通发达的城市,Y小姐甚至不知道哪里可以看到绿皮火车的踪迹。
X先生说:这是我们这里唯一一趟过路绿皮车,平时用不到也不会去关注,这次刚好派上用场了。
你要坐一列这么慢的火车派什么用场?
X先生说,他需要一种慢的感觉,慢慢坐,慢慢想。
Y小姐又问:你去西湖做什么?
X先生说,为了缅怀坠入湖水的理想。
X先生没有告诉Y小姐他被湖水吞噬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居然还有成年人用这么豪气的方式缅怀逝去的理想,Y小姐很震惊。她长久地思量自己的生活,只差也像X先生那样坐着绿皮火车去杭州。她曾经的理想是白天上班,下班给老公孩子做饭,有空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喝茶。如今却发现,太阳依旧是从前的太阳,茶叶也依旧保存着往日的清香,但这日子却走了味,理想中的生活离自己越发遥远了。
X先生给Y小姐发来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坐绿皮火车之攻略》和一张照片。他在攻略里写道:坐绿皮火车,一定要做好三个准备。一是带足吃的喝的,火车上几乎什么也没有,能把你饿死渴死。二是夏天要带上扇子,否则会闷死;冬天要穿两件羽绒服,否则只恨身边的人无法让你抱着取暖。三是要学会忍耐旁边男人女人的体臭,坐绿皮车的,很难找出个养眼的。鉴于以上三点,坐一趟绿皮火车,负气出走的青年就变成了愤青,有点浪漫细胞的青年就变成了文青,单身青年不用说,就是失恋青年了。而如果一个人既忍辱负重、又有一点未曾熄灭的理想,那简直就要破窗而出了。当然,如果身边坐着的是个秀色可餐的美女,那么上述三点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X先生给Y小姐发的照片是在夕阳下的西湖边,一男一女肩并肩依偎在洁白长椅上,身后暮光四合。X先生说:我曾经以为爱人应该是这样的。Y小姐笑骂道:真该死,这种侵犯别人肖像权的事情也敢做,万一这是一对露水夫妻呢?骂完了,她却把这张照片做成了自己的QQ头像。
俞早问的第二个问题是:故事当中这两个被现实压垮的人,还能找到他们共同的理想国?
“OK,”邹一洲说,“我们继续上面的话题。当年,那个男人和他的哥们同时喜欢上了那个女同学,但后来那哥们结婚了,新娘却不是她。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念高中时,那个哥们一直盼望着早日考上大学,早日向心上人表白。在他刚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周末,他跑到西湖边的商业街,准备买件仿古凤簪向心上人表白。结果,当他怀揣簪子在西湖边闲逛时,看到一名女子跳湖轻生。那个长发飘飘、身穿白衣的背影,像极了他心目中的姑娘,不会游泳的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她上岸,却发现那是个患有轻度抑郁症的女子。也许是他英雄救美的壮举太动人,被救女子表示要以身相许,从此非君不嫁。丈母娘一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齐请求他应下这门婚事,他要什么都可以答应。其实他倒也不想要她家什么东西,只是怕再次逼出人命,此生难安,只得勉强应下这桩婚事。都快二十年了吧,这个男人虽然知道心上人一直都跟他的哥们在联系,但他还是在心底里呵护她。其实他多想揍这个所谓的哥们一顿啊,但他还是跟哥们做了好兄弟,因为看到哥们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知道哥们背后那个女同学的喜怒哀乐。”
邹一洲避重就轻,讲完了这个故事,然后在电话那头像是当头棒喝似的说:所谓理想国,其实并非遥不可及,有时候,你胆子大一点,向前跨一步,你要找的一切就会自然呈现。
俞早停顿片刻说:我又明白一点了。
四
俞早讲的第三个故事是:
三个月后,当X先生告诉Y小姐说他有私事要去趟杭州的时候,Y小姐居然撒着娇,说她也要一起去。X先生以为Y小姐说的是玩笑话,不料Y小姐说自己是认真的,并仔细地谋划起行程来。X先生的心狂跳起来,要说男人不期待这一天绝对是假的,但这一天突然来了,反而让他头晕目眩。Y小姐又问X先生:会不会给他家里带来麻烦?此时此刻,还有什么麻烦能够阻挡X先生的脚步?X先生再三表示这件事好比天空只下点毛毛雨,赶路人却穿上雨衣雨靴外加打把雨伞那般保险,保证滴水不漏。
Y小姐又撒娇说,她要跟X先生一起坐绿皮车去杭州。X先生当然什么都答应,只要能在一起,就是下雪下铁他也愿意。说到“下铁”,X先生突然想起了老铁:呵呵哥们,你替弟兄搭的桥不错呵!谁说我的唇永远吻不到所爱的人,你才是!但是老铁至今未婚,X先生却要开始享受齐人之福了,X先生觉得自己亏欠了兄弟什么。
有了上一次坐绿皮车的经验教训,X先生为这次坐车做好了充分准备。吃的喝的用的,甚至连盖的毯子穿的拖鞋束头发的发圈都替Y小姐准备好了。他们约定在火车站会面,然后一起坐上了绿皮车。X先生买的车票自然是相邻的,他们很自然地入了座,很自然地耳谈起车厢里神色各异的乘客,就像交往已久的情侣。神交二十年,他们早已在网络上把对方嘴里的烂牙洞都讨论了十八遍以上,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车至半途,不知道是因为车厢空气太差,还是人声太嘈杂,Y小姐居然晕车,脸色煞白,就势轻依在了X先生肩头,长长的头发盖下来,盖住了她的脸,也盖住了X先生的肩。X先生轻抚了一下Y小姐的长头发,想拿出发圈把它束起,却又让它顺势垂了下来。那一头浅咖色的柔软直发散发着幽幽暗香,Y小姐告诉过他,她头发的这种浅咖色是天然的。因为平素不喜欢用养发品,所以发尾有点开叉,但X先生就喜欢这样直白的女人,他努力挺直背,让人感觉他是正襟危坐的,却悄悄把头侧向Y小姐这边,把耳朵贴在Y小姐的长发上。Y小姐的肩膀一耸一耸,竭力遏制不愉快的东西夺口而出。X先生抚着Y小姐的肩,轻拍她的背,Y小姐终于没有吐出来。
坐落在西湖西面的国宾馆三面临湖,一面靠山,让以往一出差就直奔街头巷尾经济型酒店的X先生顿觉惊艳。与高贵风光相生的高贵房价,X先生也没时间去肉痛了,他手一挥,说:你看下行李,我去办手续。说完便踏步有声地往前台走去。等等,Y小姐说着,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递过去。X先生稍稍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两个房间,Y小姐住十楼,X先生住五楼。X先生等Y小姐一番洗洗漱漱之后,带她出去吃晚饭。X先生点的菜都是Y小姐爱吃的,他已经从平日的聊天中,对这些信息了然于胸。服务员送菜过来,X先生把菜分到Y小姐碗里,然后自己也尝了一口,随口说道:味道不如我做得好,以后有机会我做给你吃。这是X先生的口头禅,他对自己的厨艺太过自信,到哪里吃饭,都觉得那里的厨师做菜技术不如自己,然后都会貌似盛情地说一句“以后我做给你吃”。
但这话在Y小姐听来,却有了另外的一层含义。她捧着碗,半天没动筷子,眼眶里居然渐渐就有水雾漫上来了。X先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更不明白一个女人的表情变化怎么会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给她擦眼泪,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怎么了,怎么了?人家都看着呢。
当Y小姐再次抬起头来时,眼眶已经干了,只有上眼皮微微带着一抹桃红。X先生再问她什么话,她就拿出手机,在QQ上回复他。X先生只得也拿出手机,用QQ回复Y小姐。面对面,还像电脑对电脑,头像对头像,现实中的他们,还笼罩在网络浓重的阴影之下。
X先生说:你不觉得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们?
我们就是一对寄居在网络上的兔子,看起来蹦蹦跳跳,实则一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Y小姐话题一转。晚上做什么?去看电影?
X先生说:好,去西湖文化广场看IMAX电影吧。你说你还没看过IMAX电影,总得给我个第一次。
IMAX电影只剩下《一代宗师》还有余票,那就看这个。其实看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他们在一起看一场电影就好。他们排在购票队伍的末尾,周围全都是情侣或做情侣状的男女,搂肩搭背,情意绵绵。X先生和Y小姐,像两个木头人一样僵直站着,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为了打破僵局,Y小姐逗起了前面女生怀里的贵宾犬。贵宾犬不时转过头来,用舌头在Y小姐手上蹭来蹭去。细微的痒感让Y小姐把身体慢慢靠近X先生。当它张开嘴,作势要在Y小姐手上蹭一口时,Y小姐迅速把手臂插进了X先生的臂弯里。X先生把这只手臂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臂弯夹紧了。
直到电影结束,X先生也没琢磨出到底放了些什么内容。但X先生跟Y小姐都不约而同地记住了电影里的几句话: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一约既定,万山无阻;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很经典,说得真好,在回宾馆的路上,Y小姐一直都在念叨这几句话。X先生感觉今晚这场电影就是为他俩放映的,连台词都这么应景。
回到宾馆,已经是深夜11点多,他们一起进电梯,X先生一直垂着手,没有去按楼层按钮。5楼,10楼,Y小姐只得伸出手指按下了按钮。X先生回了自己房间,简单洗漱之后就开始跟Y小姐聊QQ。Y小姐说,在洗脸,敷面膜,洗澡。X先生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绾着头发、敷着面膜的雪白娇躯,他怕自己想入非非,赶紧换了个话题。没聊几句,Y小姐就说累了,要睡了。X先生再发过去,Y小姐的头像就没有再亮起。这个女人,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Y小姐心无旁骛到这个程度,X先生却睡不着,他知道自己没有对Y小姐动弯念头,或者说,弯念头在蠢蠢欲动,但是没有让它破土而出。
凌晨三点,Y小姐房间的电话持续响起。她在万分迷糊中被吵醒之后,就明白是谁这么执着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而且不用看手机也知道,X先生一定拨打过她的手机,只不过手机被她调成了无声。X先生在电话里说,他想去Y小姐房间,但他再三强调自己绝没有其他不良想法,只是想去坐坐、聊聊天。可是我想睡觉。Y小姐的思绪还在迷糊中悠游,含含糊糊地回应道。我可以看着你睡觉,我马上过来,敲五下门,这是暗号。X先生果断地说。Y小姐只得揉着眼睛、趿着拖鞋给他开了门,又迅速钻回到被窝里说:好困,我继续睡觉了。X先生说:行,你睡吧,我就坐旁边。
X先生一眼不眨地看着被被子挡住下巴的Y小姐,她浓密的头发又挡去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小块白皙的肌肤以及一张微噘的小嘴。这张嘴让人感觉她很小,还是个小姑娘,让人无奈地按捺住呼之欲出的欲念。
反正你已经被我吵醒了,聊几句。X先生很想在这种暧昧的环境下,跟她面对面聊聊天。
那些话我们平时都聊过了,现在我好想睡觉。要不,你想说什么,发我QQ吧,我睡醒起来再看。
这样说着,她就把整个头缩进了被窝。一层薄薄的被子在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堵厚厚的墙壁。X先生半躺半坐地偎在床沿上,对着Y小姐的QQ头像喃喃自语。天亮起来的时候,Y小姐醒了,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点,然后对X先生说:你该回房间了,我要洗脸,换衣服。咫尺似天涯,X先生刚刚发完这句,如梦初醒,明白自己不是在家里,眼前这个女人,也不是家中的老婆。老婆洗澡、换衣服甚至上厕所,都从不避开他的视线,如今Y小姐叫他回避,这个距离显而易见地就在那里了。
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对X先生来说,没发生的事变成了一件让他难以言明的心事。斜靠在床头看QQ消息的Y小姐已经察觉到他的郁闷了,想发一条信息安慰他,但又作罢,心里面满是一种花非花雾非雾的感觉,也已经说不清楚了。
俞早问的第三个问题是:我讲完了这个故事,不知道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了。
“问题都已经隐藏在故事里了,”邹一洲说。“那么,我们继续上面的话题。那个男人因为一直念着心中暗恋的女人,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如今他也算事业有成,不乏主动投怀送抱或者背后秋波暗送的女人,可每次他都拒绝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OK,我们现在把话题再拉回来,你关注的是Y小姐与X先生之间的情感纠葛,却忽略了另一个人。你现在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吧?”
俞早擦了下眼睛说:我完全明白了。
五
见了三面之后,俞早心里似乎根本没有要跟凌宵再见面的欲望。有些人即便不见面,也很交心;反过来,有些人即便常常见面,也不能交心。对俞早来说,她跟凌宵是天天见面的陌生人,陌生的旧相识。她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埋得很深,交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凌宵不同,他好像恨不得要把整颗心交出来递给她。每天早上,他会提前五分钟到单位,跟她聊一点诸如昨晚睡眠质量、今日天气阴晴、单位勾心斗角之类鸡毛蒜皮的事;下午上班时也会提前五分钟,例行公事跟俞早道别,然后去菜场买菜。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规矩死板的小男人,居然决定要去援疆了。援疆的事情,其实凌宵已经准备了挺久,考前准备,考试,面试,他一直都没有告诉俞早。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在阿克苏待上两年,只要他不说,估计俞早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虚拟世界里两个无法分辨真假的人。
省教育厅公布援疆人员名单的文件一直没有下来,凌宵既盼望早点收到,又隐隐希望这份文件来不了。在纠结中,听前一批驰援阿克苏的同事说,这边已经在整理宿舍了,看到凌宵的名字了。那么,看来此事已是尘埃落定。凌宵决定来看俞早一次,他的决定一下,确定援疆的文件也同时到了。
周末有空吗,我准备过去看你。凌宵在QQ上问俞早。
我们才见过面,怎么又想到来看我?
因为,我要去援疆了,很快就要出发,接下来要准备很多东西,安排家事,趁这几天有空,先来看你。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文件都到手了才说?俞早惊讶中带了深深的埋怨,追问凌宵为什么要扔下她去援疆。
凌宵说:援疆需要两年时间,而我也需要两年时间。
俞早不明白凌宵需要两年时间来做什么,她只感觉有件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突然被人抽走了,心里怅然若失。两个人对着屏幕沉默了许久,俞早说:听说我们一起坐过的那趟中国最后一列跨局运行的绿皮车要迎来收官之旅了,不如到时候一起去看火车吧!
这个消息凌宵之前也听说了,但他一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如今凌宵说要来看俞早,俞早却说要一起去看火车,凌宵只得答应了。
那天,凌宵穿上了跟俞早一起坐绿皮车时穿的黑色大衣,从对面走来的俞早,也穿上了那次坐绿皮车时穿的米色羊绒衫。两人见了面,看着对方的穿着,不约而同地微笑了。发车时间快到时,检票口一开,看着如潮的人群往里涌去,凌宵的心仿佛也涌了出去。嚓嚓嚓,他仿佛听到车轮吻着相伴了半个世纪的铁道发出的声音,关于这趟列车的所有记忆都涌上心头,俞早披散的长发,耸动的肩膀,都一一在脑海里飘浮。
最后一次的运营,让这列绿皮车获得了此生不曾有过的注目。据说这事件引起了不少国人的怀旧情绪,在网友晒出的关于绿皮车的照片或者旅行记忆里,所有曾经的抱怨,此刻都变成了集体的怀念。但凌宵却把对它的怀念,变成了埋怨——它怎么可以说不开就不开了呢?
绿皮车再慢,还是能带你到达你想去的地方。时光的脚步再快,也只能把人远远甩在身后。我们都是被时光甩下来的那个人,绿皮车将成为一个时代消逝后留下的最后印记,那么什么东西能成为我心里最后的印记呢?俞早边走边想。
在并肩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默然地走了一段路,俞早停下脚步,平静地说:凌宵,在外面一切都要顺利哦。俞早的语气平淡无味,似乎不掺一点情感,这令凌宵很意外。其实援疆不算是件小事吧,要有两年时间待在一个需要转两趟飞机的地方。凌宵想起家里的那个女人,天天牵着他的衣袖依依惜别,而眼前这个他飞身想来见一面、恨不得装在旅行箱里带走的女人,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免让他生出很多伤感来。
又默然走了一段路,俞早问道:如果我叫你留下来,你会留下吗?凌宵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会。俞早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所以我给你的,只有祝福。
他们一直走到凌宵的车旁。“上车吧,”凌宵说,“我给你带来了一碗杨枝甘露。”凌宵原来并不知道这碗黄糊糊的东西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俞早爱吃甜品,她说甜品可以疗伤,所以出来前,就绕道“糖佰福”甜品店,点了一份。
看着俞早伸着舌头吃甜品的样子,凌宵又想起在杭州那晚,俞早在被窝里露出的微噘的嘴巴,心里竟有了一点甜丝丝的感觉。只是俞早始终不再提凌宵援疆的事,仿佛那事根本就不存在。俞早,你还记得老铁吗?凌宵打破沉默问道。俞早说,自从高中毕业后,自己唯一一次跟老铁联系,是为了问凌宵的手机号。
“不,你们近来也联系过,”凌宵说,“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肯定早已经知道了邹一洲就是周铁。”
俞早微微一笑说:我要回去了。凌宵说:好的,我送送你,我也是最后一次开这台车了,这车太旧了,我出去两年都不开它,回来时它可能都走不动了。我今天回去就将它锁起来,把你留下的气息永远封存在里面。
可是眼下,凌宵的车子就走不动了。他起劲点火,点火,始终无济于事,只得说:我打电话叫老铁送你回去行不?俞早摇摇头,兀自下车走路。凌宵只得跟着下车,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一大段路,凌宵说:这里是郊区,我们打不到车的。俞早不说话,继续在前头走。凌宵在后面跟了几步,又说:你这样走,三个小时都走不到市区,老铁就在附近,我叫他好吗?俞早的微笑变得越发莫测,说:我自己打电话给他就行。
俞早坐上老铁的车走了,凌宵发动自己的汽车慢慢驶了出去。汽车驶进车库后,他将全部的车窗都密闭好,锁上车门,然后爬上二十层楼顶,将车钥匙往天空扔去——我是学汽车发动机设计专业出身的,俞早,你忘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