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下翠
图：正子公也
翻译：董一撞
第三回《出奔》
望着灰蒙蒙的城门，史进轻轻拂去肩上的黄沙。
在他的脚边，白茶色的烟飘了过去。几近脱落的门楼上挂着的牌匾，也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庆幸的是，勉强可以认出“渭州”的字样。
这里是位于函谷关西部的，关西·渭州。
这里是离北部的沙漠很近的偏远地方，空气干燥，甚至混有沙子，连天空看起来都是模糊不清的。这里，绝对不是富饶的土地。
尽管如此，对于史进来说，这里也是一个充满新鲜感的城市。
一把火烧了宅邸，被捕快一路追杀逃到少华山后，在山寨住了几天。即使朱武等人强烈希望他担任新一任的首领，但史进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好不容易成为自由之身，没有不好好看看这无限江湖的道理。史进打算一边寻找王进，一边周游各地。王进虽然没有告知他的目的地，但透露过某个经略府有个老朋友。于是，史进首先来到了所谓经略府所在的渭州。
即便如此，正在寻找的王进是不会做官的，由于他特殊的身份，也不能堂堂正正地去官府寻人。
「可他，毕竟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如果长时间逗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有很多关于他的街头趣闻吧。想到这里，史进打算继续耐心地寻找。
渭州虽然是边境，但一进城门，还是有着城市应有的繁华。路边有安装了炉灶煮面条的店，也有挂着鲜红辣椒的酒家，还有摆着各色老虎玩偶的小摊。史进一边物色合适的客栈，一边在街上闲逛的同时寻找着目标。
映入眼帘的是，两旁人山人海的街道。那里两条路交叉着，成了一个小广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往人群中央里看去，一个卖艺人正舞弄着棍棒。
「卖膏药的卖艺人吗？」
在那名挥舞着木棒的男子身旁，放着一个小木箱，木箱上是一个薄薄的纸包。他一边展示武术，一边召集着一旁围观的路人，出售木箱上的膏药。立在箱子上的旗帜上写着“灵石散”的鲜明大字，男子列举了膏药很多神奇的功效。
药显然是唾手可得的，更引人注目的显然是艺人热情的表演。虽然是身材矮小，长相贫贱的男人，但他的技能却充满趣味。
「不过终究是艺人的技能」
史进嗤着鼻子笑了笑，正要走过去，突然听到了卖艺男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笑声。
就这样，匆匆离开了观众的圈子。
那个卖药的武伎是曾在史进之前的府邸里住过几个月，当过他棍棒师傅的李忠。据说他有着打虎将的绰号，家中世代都以武艺立身。虽然现在的史进可以看出那一招的拙劣，但在王进以前的那些老师中，也算是上流了吧。
「这就是街头表演吗——」
这个一度被他称为师傅的男人。此时零落的身姿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如果知道被我看见了，师傅也会感觉尴尬吧」
正当他这么想，加快步伐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叫。这不是对武艺的赞扬。
史进回头一看，只见几个男人粗暴地挤过人墙。那副样子一看就是流氓。原本围在一起的人们，转眼之间就散开了。
“喂，卖艺的乞丐，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擅自做买卖吗?”
一个长着个大脑袋的高大男人，高声向李忠靠拢。
“这一带都是郑老爷的地盘，要做生意的话，就得经过他的同意。”
但李忠只是阴沉地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赚的五成要交出来，这是惯例。”
男人把手伸向放在木箱上的小笼子。
“住手——”
李忠的棍棒打在了正抓住装钱的笼子的流氓的手腕。铜钱零落地散落在路上，其他的男人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可不是你的钱啊！”
流氓们拔出朴刀，一齐砍向手持棍棒的李忠。
对方是三个人。前方的刀刃逐渐靠近，李忠跳了起来，勉强躲过。但与此同时，背后也有另一把刀在逼近。
街角响起了悲鸣。
在李忠的脑海中，朴刀正在发出呻吟的同时挥向他。同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根木棒在空中挥出，砍向李忠的朴刀被击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是谁?”
杀气腾腾的无赖汉们的眼睛一下子被跃入其中的那只漂亮的青龙吓住了。趁着这个空档，史进迅速把包袱甩到身后，打在了身旁另一个男人的肚子上。
“**!!”
被史进彻底激怒，一个贼人拔出匕首跳了过来。史进轻轻地低下腰，尖锐地用腿画了一个圆，扫向地面。脚尖在铲出的同时在尘土里翻滚着。
对方的喉咙，被史进用石杵子刺中。他的眼里出现了对方凄惨的面容。虽然在袒露的胸膛上漂亮的青龙已经开始舞动，但史进本人的呼吸却丝毫没有紊乱。
“给我记住了——”
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慢慢地说着，在吐了一口垃圾一样的血之后便起身逃走了。
史进哼笑了一声，重新整理起被弄脏的上衣。然后，他将那张带有些羞涩而难为情的表情的脸转向呆呆地站着的李忠。
“师傅。”
“史进?”
在曾经的徒弟的帮助下脱险，李忠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仍然怀念地将手搭在史进的肩膀上。
“嘿，那边的——”
在两人的另一个方向，有个男人正向他们打着招呼。回头看向那个男人，是个胖得不得了的大汉，面相很有豪杰风范。他正摇晃着体格健壮的身体，慢慢靠近。
“能一起喝一杯吗?”
大汉撇了撇满是胡须的下巴，微微一笑。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你。”
史进注意到，这个看起来很可怕的男人，其实有着非常和蔼的眼神。
“很厉害啊。我是经略府提辖，叫做鲁达。是一个遇到了强者，无论如何也要一起喝一杯的人。”
说着，他用那只大手拍了拍史进的后背。
“我也很喜欢这些拳脚功夫，像你这样的男人啊，每次遇到这么厉害的人，我都想请来一起吃一杯——你也是。”
鲁达把目光转向了正俯身捡起零币的李忠。
“这种零头钱，放着就好，何必再去捡，这可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
但是李忠依旧默默地捡着。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史进也去帮他的忙，李忠麻利地数了数，随即将零钱塞在腰带之间。
“真是个吝啬的人啊?现在捡够了吗?”
“不捡了。我要去红莺楼。”
李忠叽叽咕咕地说。一旁的鲁达以夸张的动作表示同意。
“啊，这家店不错。”
鲁他们走在前头。不久，三个人穿过了小酒楼的暖帘。红莺楼虽然已经建了有些的年头，但墙上挂着的那些提着莺笼的美人画卷，仍是别有一番风情。
“鲁老爷，一共三位先生。”
肩上戴着蓝色布巾的侍者小跑着前来迎接。
“楼上的房间空着吗?不管是酒还是下酒菜，都要上等的。”
他一边命令着一边走上二楼，坐在面向街道的桌子旁。
不久，鲁达将端来的酒倒进三个茶碗，举杯干杯，但李忠却东张西望着。他站起身来，窥视着帘后的平台。
“喂，你……”
就在鲁达要发脾气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抱着胡琴出现了。
“李大哥。”
她小声说着走近桌子，对鲁达和史进也恭敬地行礼。
如果说起酒桌上的歌舞，这个姑娘倒是不错。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这张还算引人注目的面孔，如果身上戴的不是褪色的和服和廉价的簪子，也许会吸引不少男人的目光。只是看起来太削瘦，眼睛也是湿润着的。
“能唱歌吗?”
姑娘憔悴的脸颊上带着笑容，拿起胡琴，看着坐在主人位置上的鲁达。但是鲁达却气冲冲地把酒杯摔了出去。
“大姐，我是来这里招待好汉的。不要听那些哭哭啼啼的歌，要是非要唱这个，我就要去找别的人来做这桩买卖。”
这样说着，鲁达从背后掏出钱来。可是，站着的女子却开始淌起了眼泪，动作也就此止住。
“他都要给你拿钱了，你哭什么?”
鲁达已经有些生气地皱起粗眉，李忠连忙站起来，把刚才积攒的钱塞到女子手里。
“翠莲，没关系……钱的事，我再帮你想想办法，今天我只有这些了……”
李忠这样说着，一旁的史进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师傅，如果有麻烦，我可以帮你。”
史进插嘴说。鲁达也给了翠莲一个座位。
姑娘一开始很惶恐，扭扭捏捏的，不时地从怀里拿出手巾擦去眼泪，开始咕唧咕唧地说。
“我叫金翠莲，是从东京来的。”
去年，由于父亲生意失败，父女二人来到渭州投靠亲戚。但是因为亲戚已经搬家，所以没能找到。不久，就连微薄的路费都用光了，连吃饭都成问题。这时，有人向她介绍做别人家的小妾。
眼看着就快要饿死了，只好无奈地答应了，翠莲羞愧地低下了头。
“……可是，他家太太是个狠毒的人，一个月后就把我赶出去了。如果只是赶出去，那我也没办法，但连赎金也没有……”
“赎金，怎么回事？”
鲁达一把探出身子。
“虽然交换了证文，但还要付赎金，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但是，就算这样，还要缴纳官府的税务……没办法，只能靠着小时候学习过的跟多歌曲卖艺……不过，要是还三千贯……”
泪珠从翠莲湿润的眼睛一下子掉到膝盖上。她说，父亲因为担心这件事而生病，也是因此意外地死去了。
“哼，那可太过分了。
那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鲁达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李忠。
“我只是好心帮助她，她那时正被人纠缠，也就是刚才遇到的那个混蛋。从那以后，那些家伙就把我当作眼中钉，与我结下了仇。”
对鲁达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李忠固执地说。
“你没有去官府吗？”
史进问道，翠莲悄然摇头。
“父亲因为不识字，所以在赎金的收条上也签了字。郑老爷还是渭州的头面人物，就算是打官司也没有一点胜算。”
“那个郑老爷，就是状元桥的肉店老板？”
翠莲点了点头，鲁达用拳头打了桌子。
“那个混蛋，我以前就认为他是个卑鄙的家伙，竟然做出如此肮脏的行为？”
经常会听到他向穷人借出高利贷，或者被告发到官府时给官员塞钱的传闻。据说也有人因为欠了他的债，被他占去了店面的。
“我一直被盯着，连逃都逃不掉........”
“喂，姐，你不要怕。”
鲁达愤然把倒在碗里的酒喝了起来。
“你别担心，我给你说定了。无论如何，我鲁达一定会帮助你。”
鲁达挺起胸膛承包了。这时，一个男人爬上了入口的帘子。
“真有气势啊——”
男人的身后跟着七八个手下。刚才被史进教训的流氓也在其中。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小心翼翼地把鲁达等人的桌子围了起来。
“喂，金翠莲，郑老爷的钱还要等多久？”
领头的男人一边和鲁达等人周旋，一边抓住了缩着身子的翠莲的肩膀。
“期限早就过了，如果实在付不起，我已经跟陈家的妓院谈好了，你干脆搬到那里去吧。”
男人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下贱的笑容，他扭动着企图逃跑的翠莲的手臂。李忠踢了一下椅子，挤在中间。男人从怀里拿出证文的复印件，把翠莲拉到大庭广众之下。
“别抵赖啊，我带来了这个东西。真是的，这可是你爸爸亲自……”
虽然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男人得意的话语在血溅声中断了。
“是这样吗？”
沉重的拳头打在男人的肚子上，鲁达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对方的大嘴微微地扭曲了。
“真不凑巧啊，我不识字。”
看到头领被袭击，混混们一齐拔出了朴刀。史进和李忠也迅速举起棍子迎击。酒桌瞬间变成了修罗场。桌子被推翻，盘子哗啦哗啦的掉到地上，酒瓶被摔飞出去，砸到了被打倒的混混的脸上。史进的棒子敲碎了流氓的下巴，李忠把椅子向抓着翠莲的男人头上一甩。鲁达轻易躲开混混的朴刀，巨大的拳头爆炸似的打向敌人。并没有过多长时间，胜负已分。
“给你添了点麻烦。”
鲁达擦了擦脸上的汗，叫来了正在柜台边焦急地等待的酒馆主人。
“大闹了一场啊。这些钱，够了吧？”
把被砸物品的钱也算在内，鲁达将剩下的所有钱都塞到了躲在柱子后面颤抖的翠莲的手里。
“抱歉，我也可以帮到你一些吗？”
史进也从怀里掏出五两。
“好了，我们来收拾一下这里，把这些流氓绑起来，帮大姐逃离这个地方。
大姐，你现在想好去哪里了吗？”
“回东京吧，那里还有认识的人.......”
“那就这么办，其他的一切都交给哥哥们就好。
我啊，有时候挺冒失的。”
这么说着，他踩着狭窄的楼梯往楼下走去。
“诶，鲁提辖·......”
史进慌忙说。
“你要去哪里？”
但是鲁达什么都没有回答，像一匹野马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店里。
目的地当然是状元桥。
那一带是渭洲最繁华的街道，和城门附近不同，有很多大店铺。鲁达在那些店旁，尤其是那些门前把肉摆得很好的肉店前停下了脚步。
他抱着胳膊，狠狠的瞪着眼前的店面。
郑家肉铺。
郑屠举着菜刀砍向鲁达的脸。但是，鲁达的速度明显比他更快，他舞动着身躯，挥开菜刀并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领。用力把郑屠的身体拉到身前，狠狠地一拳打向他那张油腻的脸——鼻子破碎，鲜血四溅。
在这场骚动中，掌柜和小厮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却又被鲁达的气势吓的不敢接近，只好又绕远路走了。另一方面，郑屠则手忙脚乱，闭着眼用切肉的菜刀盲砍。鲁达用手把菜刀拍到一边，随即又一拳，打向郑屠的腹部。随着“呜”的一声闷响，浑浊的血呕从郑屠口中喷出。
「糟了——」
这时，郑屠的身体已经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抓着地面的手指像螃蟹一样晃动着，很快便停了下来。干涸的土地上，黑色的血斑扩散开来。
鲁达的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一道阴影，但他还是气势汹汹地吐了一口唾沫。
“今天就饶了你，以后离金翠莲远点。”
然后，鲁达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泰然自若地理了理肩膀，随即离开了现场。
“这家伙，还玩装死。”
一边大声的叫喊，一边加快了脚步。
后面似乎有人喊起了“杀人！”，又有人吵嚷着要去叫来官吏。
本来只是想稍微惩戒一下，却没控制好力度。
回到住处，连整理行李的时间都没有了。鲁达咂了咂嘴，一进胡同就奔向城门。夜幕降临，街上的店铺灯火通明。城门一关，万事休矣。
如果郑家人像之前那样给官府塞钱的话，今晚街上就会有新的捕快和通缉令。
打更人宣告时间的锣声开始震向淡墨的天空。
“喂，等一下。”
鲁达对正准备关上城门的看门士兵，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
“我这里有长官大人的紧急任务。”
看到鲁达的脸，士兵毫不怀疑地停下了手。
鲁达在即将关闭的门之间迅速走出。背后的城门再次关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夜的黑暗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更加浓厚了。
这样一来，一直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离开渭州。
晚秋的夜气很凉，鲁达撩起了自己的衣领。
朦朦胧胧的夜空中，有几颗星星格外的耀眼。
在那逐渐消逝的夜光下，鲁达快步地向前方深邃的黑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