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天,上海警察局内,一个50岁出头的湖南男子正在接受审讯。
他穿着一身旧式长袍、留着两撇大胡子、戴着老式眼镜,审讯官抬头看了看他,下意识觉得:这次又抓错人了。在他看来,革命者一般都是新式青年,绝不可能是眼前的“老秀才”模样。
不过,审讯官还是循例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国民党吗?”“老秀才”回答:“吾乃学者,岂能不知?”接下来,他摇头晃脑地讲起了《论语》。没讲几句,审讯官就听不下去了,赶紧说:“快滚!提下一个进来!”
“老秀才”听完,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数小时后,审讯官通过其他渠道得知:当日,他放走的“老秀才”就是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
为了抓他,国民党当局曾四处张贴告示,上写“抓到何叔衡者,奖赏3000大洋”。后来,这一赏金一度达到上万块。眼睁睁地放走了如此“要犯”,审讯官后悔不已,赶紧派人追,但何叔衡早已消失在人群里。
事实上,不止国民党当局官员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何叔衡会是这样的形象。当年不少咱们自己的同志第一次见到他,也都是颇为吃惊的。至于原因,不外乎以下两点:
首先,他年龄不小。
何叔衡1876年出生于湖南宁乡县的一个农村家庭,26岁中秀才,此后在老家教了好些年的书。到1913年,因受不了乡里恶绅,他辞职求学,并考入湖南一师。此时,他都已经37岁了。比起同学毛泽东,他整整年长了17岁。
湖南一师是何等开明的学校,但见到他,校内主事还是忍不住问:“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想到来考学?”何叔衡说:“深居穷乡僻壤,风气不开,外事不知,急盼求新学!”一句话,让众人无法反驳,也让毛泽东、蔡学森等一群年轻学子,钦佩不已。
其次,他的形象及性格,跟毛泽东、蔡学森等人相比,确实大不相同。
湖南有一群了不起的青年,他们一起组织成立了新民学会。每次大伙儿在一起畅谈局势时,别人总是越讲越激昂,唯有他何叔衡经常讲着讲着,就把自己说哭了。
是的,在毛主席的这群同学里,何叔衡一直是这样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因此,毛主席后来提到他时,总是不无感慨地表示:“何胡子是一条牛,是一堆感情”。
他的这一堆情感,除了体现在家国大义上,亦体现在对妻子、对女儿上。
何叔衡的妻子,名叫袁少娥。
在当时的乡里人看来,她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太能配得上何叔衡的。
她比何叔衡大了整整3岁。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何叔衡是个念了8年私塾的读书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而袁少娥,却偏偏是个大字不识,裹着小脚的旧式妇人。
1898年,在父母作主之下,何叔衡娶了袁少娥为妻。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善良、稳重的女人。
那段时间,何叔衡一直在为科举做准备。看书看得入迷时,他只要一个皱眉,妻子就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村里人见到袁少娥,总要说上一句:“袁嫂子,等你家男人考中了,你就享福啰!”每次听到人家这样说,袁少娥总是笑眯眯的。
果然,没过多久,26岁的何叔衡真的中了秀才。何家父母高兴极了,族里的叔伯们也都纷纷前来道贺。毕竟,这是件光耀门楣的大事。很快,何叔衡就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被县衙召去管钱粮了。
遗憾的是,这份工作他并没干多久。因为看不惯衙门里那些捞钱的勾当,何叔衡二话没说,背上行李又回到了乡里。此后,他一边种地、一边教私塾的孩子们上课。
挺好的大才子,就这样成了大伙嘴里的“穷秀才”。袁少娥没怨丈夫,作为一个农家妇人,她并不知道丈夫脑子里想的那些大事。当时的她,最大的心愿是早点生个大胖小子,为何家传宗接代。
只是,让袁少娥没想到的是,她为丈夫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没能保住。而后,她更是一连生了3个女儿。
大女儿是1903年出生的,何家族人没什么人在意这个孩子的到来。何叔衡翻着字典,给女儿取了个很美的名字,叫:何实懿。“懿”这个字,乡里人多数不认识,何叔衡告诉妻子:它表示美好。
二女儿于两年后出生,她的出生不止没族人在乎,甚至连袁少娥自己都唉声叹气,觉得对不起丈夫。何叔衡见妻子这般,便做了一个让她想不到的决定:四处筹钱,给女儿办“三朝宴”!
这件事曾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大伙都没听说过哪个乡里人会给女儿办“三朝宴”。在那场热热闹闹的宴席上,何叔衡告诉宾客们:我要给二女儿取名“实山”,她会像山一样顶天立地。众人都乐了:这穷秀才,怕是又在开玩笑吧!
两年后,袁少娥再次怀孕。这一次,她比从前更加紧张,她求神问佛,只愿这次会是个儿子。只是,她又失望了。三女儿的到来,彻底激怒了何家上下。众人看着已不再年轻的袁少娥,一边摇头,一边对何叔衡说:“纳个妾吧!大才子总不能无后!”
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相劝,个个都打着“我是为你们好”的名义,这让何叔衡气愤不已。实在忍不了了,他索性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三女儿,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了这样一番话:
“谁说我断了后?有女就是有后!这个女儿,我就叫她实嗣,她就是我家的实际继承人。”
嗣,是继承的意思。
从此,何家有了3千金:代表美好的大女儿实懿,像山一样顶天立地的二女儿实山,将来要继承父亲志向的三女儿实嗣。
女儿们的名字,袁少娥全都写不来、也认不得。但她晓得:丈夫取的名字,都是好听的,是书里面的千金才会有的名字。在这山沟沟里,很特别。
不过,虽然最后纳妾的事被拒绝了,但何家上下还是不肯“放过”何叔衡。在他们的反复逼迫下,何叔衡不得不在家族里过继了一个养子。这个孩子,名叫何新九。
在当时的情况下,何叔衡唯有这样做,才能让妻子少承受一些压力。
有这样一个爹,3个女儿是幸运的。
别人家的姑娘不能读书、不能识字,她们能,因为爹会教她们;别人的姑娘要裹脚,个个疼得哇哇叫,她们不用,因为爹说:我不会让女儿受这样的苦。
有这样一个爹,3个女儿又注定是要忍受分离之苦的。因为在何叔衡心里,始终有一个不曾熄灭的想法:他还想出去闯一闯。
1913年,最小的女儿才5岁时,37岁的何叔衡离开了老家,前往长沙,入读湖南一师。从此,“穷秀才”认识了一批年轻的“弟弟们”:毛泽东、蔡和森、萧三……
干革命,总是苦的。放假时,毛泽东、蔡和森这些没结婚的年轻人,总爱去湖南各县考察。何叔衡也会找着机会参加,但一旦得了空,他总惦记着回乡看看孩子们。
有一年暑假,何叔衡好不容易抽空回了趟家。但刚到家门口,他就听到女儿们在念:“笑莫露齿,话莫高声!” 何叔衡问:“谁教你们的?”
女儿们说是老先生教的,族里的长辈们说她们三个被宠坏了,罚她们背。何叔衡气极了,他告诉女儿们:“我的女儿,不学这些臭规矩!”3个女儿,就这样在爹爹的“庇护”下长大。
1921年,刚刚参加完中共一大的何叔衡,回到了老家。这次跟着毛泽东去外地开会,他学到了很多,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干革命是有危险的,他必须安排好孩子们的未来:
长女,当时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父亲不在这几年,她由长辈作主,嫁给了当地一个老实小伙为妻。何叔衡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她能一直陪在母亲袁少娥身边。
二女儿和三女儿,都还是上学的年纪。何叔衡和袁少娥商量,让她们跟自己出去读书,将来和自己一起干革命,袁少娥答应了。临行前,她告诉丈夫:“早点带她们回来,她们还要嫁人哩!”
继子何新九是男孩,被族里人当“宝”,当然不可能跟何叔衡出去。他也留在了老家,娶妻生子。
从那天起,袁少娥就苦苦地盼着、等着丈夫带女儿回来。期间,何叔衡的名气越来越大,并很快成了反动派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此后的何家,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陌生人”。这些人,都是冲着那几千块大洋的赏金来的。他们问袁少娥:“你丈夫,到底在哪里?”袁少娥只能反复摇头,说不知道。她没骗那些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丈夫和两个女儿了。
这些人不肯罢休,袁少娥也不是好惹的,每来一批,她就骂走一批。反动派见她“敬酒不吃”,便开始动武。没办法,袁少娥只能躲进深山老林里生活。
就这样,当年令众人羡慕的“袁嫂子”,成了村里人人同情的对象。她熬白了头、流干了泪。期间,支撑她活下去的,有3样东西:
其一,袁少娥得到了长女的陪伴。
长女的性子最像母亲,温婉、娴静。出嫁后,公婆都很喜欢她,她经常回娘家照顾母亲,婆家也没什么意见。遗憾的是,因为一场大病,何实懿在1932年病逝。
其二,袁少娥得到了继子何新九的照顾。
虽然当年过继这个儿子,何叔衡内心并不太愿意。但孩子过来后,他也得到了养父母的悉心教诲。何叔衡并不要求继子将来替自己养老送终,他把对何新九的唯一要求,写在了一封家书里。这封家书,何新九一直保存着,上面写着:
“我是绝对不靠你给养。我唯挂念你的母亲……只怕她不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
何新九是个懂事的孩子。养父母对他怎么样,他心里一清二楚。因此,养父不在的日子里,何新九就成了袁少娥的另一个依靠。
期间,何叔衡也曾给妻子写过信。袁少娥找人给自己念,才知道上面写的是这样的内容:
“我是要永远地对得起我的骨肉和您的!但我要问您,假使我遭遇危险,您是求死呢?还是求生?请答复我!”
何叔衡在信里称呼袁少娥,都是用:您。这或许,和他作为老秀才的习惯有关系。
这封信,袁少娥没回。就算叫人代笔,她也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所以,这一问题的答案,何叔衡至死都不知道。
那么,当袁少娥在老家苦苦盼着时,何叔衡带着两个女儿在外,又干了些什么呢?
在爹爹的影响下,二女儿和三女儿毕业后,先后做了地下党。她们扮过教师、扮过乡下来做活的年轻工人,每到一处,姐妹俩总能帮上组织大忙。女儿们,成了何叔衡的骄傲。
然而,这样的工作注定是危险的。而当她们遇到危险时,何叔衡的选择,则是很多党内的同志们万万想不到的。
那是1931年的事了。
当时,何家两姐妹都在上海同一家印刷厂“潜伏”。反动派怀疑印刷厂有问题,抱着宁可错抓的想法,抓了一大批工人,姐妹俩就在其中。
彼时,何叔衡人也在上海。同志们听到消息后,都赶忙去找何叔衡,并表态:“何老,您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营救她们!”
谁知,何叔衡听完,居然甩下一句狠话:“等一等再行动!”他要确定,女儿们在接受审讯时,有没有出卖组织、有没有暴露!
爱女如命,谁能想到他会做这样的决定。
事实证明:女儿们都没叛变。敌人一次次询问,她们机智应对,硬是没暴露真实身份。最后,同志们花了一些钱保释,敌人竟把她们当普通犯人给放了。
父女再见,何叔衡把自己在营救前的态度,直接告诉了她们。他问两个孩子:“怪不怪爹爹?”女儿们看着愁白了头的父亲,摇摇头。她们了解父亲,战友们也是别家父母的心头肉。不让他们冒险,这是大义。这一点,她们懂。
这次出事后,何叔衡辗转进入了中央苏区。两个女儿也一个去了苏联学习,一个潜伏至其它地方。
1934年,红军主力要准备长征了。
当时,中央苏区有5位年龄较大的同志,并称为:苏区五老。他们分别是:何叔衡、徐特立、谢觉哉、林伯渠、董必武。
“苏区五老”资历老,德高望重,受到了大家的敬重。而在这5人中,何叔衡是年纪最大的,这一年他已经是58岁了。
这样的年纪,是跟着队伍长征,还是留在苏区作战?最终,组织上的意见下来了:其他“四老”长征,何叔衡留在苏区。对于这样的决定,何叔衡没有怨言。
分别前,何叔衡把自己能送的东西,都送给了其他“四老”。他把女儿给自己打的毛衣脱了下来,套在了林伯渠身上;把自己存下来的干菜,送给了徐特立;把自己防身用的小钢刀,送给了谢觉哉……
后来,这“四老”都顺利走过了长征。但此次分别,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何叔衡。
红军主力长征后,何叔衡在苏区坚持斗争。令人痛心的是,在1935年2月24日的长汀突围战斗中,他英勇牺牲。那一年,他59岁。
多年后,对于在苏区时期的何叔衡,几位老战友是这样描述的:
他身上,随时背着三件宝,布袋子、手电筒和记事簿:
布袋子是他请人缝制的,每个小袋子都有特定的用途,内务工作、干部教育情况,全部分门别类、一清二楚;
手电筒,是因为他视力不好,走夜路时总是看不清;
记事簿,是他走村串户搞调查时要用到的,他总是对我们说:“我老了,脑子不管用,记在本子上忘不了”。
是的。革命者,也是会老的,不变的是那份担当。
父亲去世的消息,何实山、何实嗣姐妹俩,直到1937年辗转到达延安后,才得知。一到延安,她们就去找当年“苏区五老”之一的谢觉哉叔叔,问起父亲的情况。面对姐妹的反复追问,谢老老泪纵横。那天,姐妹俩抱着哭了很久。延安的战友们听了、见了,无不跟着抹泪。
新中国成立后,姐妹俩终于回到了湖南老家,见到了母亲袁少娥。此时的袁少娥,已是满头白发。
1957年,84岁的袁少娥病危,孩子们围在她身边,轮流照顾。弥留之际,她对孩子们提出了此生唯一的要求:“我与你们父亲在一块的日子,少得可以数出来……死了要是能和他合葬就好了。”孩子们,含泪点头。
生在宁乡何家,孩子们是幸运的,他们都成了宁乡县的骄傲。
何家二女何实山,在建国后先后担任要职。1977年,她当选为四川省政协副主席,次年再当选全国政协委员。何家三女何实嗣,则在1978年担任北京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6年后又兼任北京参事室副主任。
早逝的何家长女何实懿,也得到了当地乡亲们的认可。提到她,村里的老人们总是说:她贤惠、懂事,配得上“懿”这个字。而过继至何家的养子何新九,也一直以能得到何叔衡和袁少娥的教养为荣。
1925年晚秋,32岁的毛泽东在途经长沙,面对湘江秋景时,写下了《沁园春·长沙》,其下阕是这样的: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 ”
笔者相信,毛主席想起的这“百侣”里,必有何叔衡一席。毕竟,至情至性的他,一直是毛主席及湖南诸友最尊重的同学之一。末了,用鲁迅先生《答客诮》里的一句话,纪念叔翁: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