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告诉一个年轻的韩国女性,再不生孩子这个国家就要灭亡了。
那她可能大概率会说:亡了才好。
韩国女人,可能是目前推动亚洲性别议题的最凶猛力量。
比起中国女性后知后觉的女性意识,韩国算是全东亚女权的革命老区。
最近,韩女在中文互联网的有一句话流传甚广——
“不要生出压迫我们的性别,不要让我的血肉变成刺向我的尖刀。”
这句话背后指向的,是一场传闻中的“堕男胎”的运动。
在抖音、小红书、B站等平台,许多自媒体宣称“韩国女性正在拒绝生育男孩”。如果产检发现性别为男,宁愿堕胎也不生下来。
国内网友的反应分成了两类。一部分人认为“干得漂亮”,这是父权社会千百年来剥削女性的一次反噬,也是为曾经被堕的女胎们出了一口恶气;另一部分人则无法认同这种做法,同态复仇并不能对性别平等议题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然而,所谓的“堕男胎运动”似乎是一场误会。
在我委托一位朋友询问了两位韩国年轻女性之后,得到的答案都是“并没听说过这件事”。
目前我们也没有找到官方认证的信源,能够证实韩国女性在大范围地堕男胎。在Google分别用中文、英文、韩文检索“堕男胎”相关新闻,显示的结果主要集中在中文平台。
而这起事件的根源,来自一个韩国极端女权论坛WOMAD。
论坛中有这样一则帖子:“남자 아기를 낙태했다”。帖主表示自己刚刚堕胎了一名男婴,得到了论坛其他成员的喝彩。
在后续的相关线索里,警方对这名帖主进行了调查。后因证据不足撤回起诉。
在韩文媒体中,关于WOMAD极端女权堕胎帖子的新闻,可以定位到2018年7月左右。
当时的韩文新闻也提及:帖子的真实性无法确定。
简而言之,比起真正意义上的性别运动,“堕男胎”更像是一句小范围的极端女权主义口号,而这个说法早在2020年期间就在中文互联网流传过。
溯源之后,很容易发现“堕男胎运动”站不住脚。
在韩国,2019年4月,法院才裁定“堕胎为刑事犯罪”违宪,并责令国会在2020年底之前修改相关法律。2021年堕胎在韩国才正式合法。
所以用韩文搜索“堕胎”时,我们主要看到的仍然是韩国女性讨论“堕胎合法化”的相关内容。
也有人提出“堕男胎”传播过程中的bug:如果一位极端女权人士真的厌男,那么大概率也不会选择婚育,更不会走到堕胎这一步。
但无论如何,韩国女性喊出的这句口号,足以让全亚洲人为之一震——
如果我们因为“堕男胎”而感到不可思议,那为什么却对“堕女胎”习以为常?
韩国的重男轻女偏见和中国不分伯仲,似曾相识的是,在韩国最保守的城市大邱,有些家庭也会给女孩起类似“招娣”或“来娣”这样的名字。
2022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韩国在146个国家中排名第99位
而WOMAD论坛除了“堕男胎”帖子之外,其他言论更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网站目前开放,打开首页,你会看到弗里达以及波伏娃这几位女性主义代表人物。
翻阅论坛,你会发现这里的女性谈论的内容就是性转版的“JM帝国漫画”,涉及的内容非常血腥。她们希望通过性别灭绝,建立一个完全没有男性的世界。官方已经将其定义为纳粹、反社会、种族主义的邪教组织。
由于网站内容过于极端,连ChatGPT最终都拒绝帮我翻译。
但WOMAD论坛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它已经是韩国女权互联网社群的第二次迭代。
当我们看清韩国这场漫长的性别战争之后,就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极端的声音存在。
韩国的性别对立,是全亚洲最惨烈的竞技场。
前韩国性别平等部部长郑贤白曾感慨:“如果不解决性别平等问题,韩国就永远无法解决出生率问题”。除非奇迹发生,否则韩国的性别战争不会结束;而性别战争不停火,韩国人只能眼看国家沉没。
一切从韩国的经济发展初期说起。
朴正熙时期,政府通过经济计划进行工业化发展,女性工人在劳动密集型工厂做着廉价的流水线工作,和男性共同创造了汉江奇迹。
民主化运动时期,妇女组织是反对军政府独裁的一支重要力量。在反抗过程中,她们还要承受镇压方施加的性暴力。当时较为著名的案件是富川警察署性拷问事件,首尔大学学生权仁淑隐藏身份参与工人运动,被捕之后,警察署对她施加了性暴力折磨。
无论在社会生产还是民主化进程中,妇女都称得上撑起了韩国的半边天。
韩国经济腾飞后,女性受教育程度一路上升,甚至逐渐赶超男性。2020年,女性的高等教育入学率为71.3%,比男性高出5%。
而与之对照的是,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仍然只是煮饭婆与生育机器。
首尔国立大学社会学家张京燮针对畸形的韩国社会创造了“压缩现代性”一词,用以描述社会的极度不平衡状态:一面是迅猛快速的经济发展,另一面是沉重落后的传统家庭制度与性别观念。
比如,韩国的家庭法实行户主制(호주제,Hoju-je/family registry system),规定在户籍系统中只有男性才能登记成为家庭户主,并且家庭户主只能由长子继承。这个以男性为绝对中心的制度,直到2005年才被宣布取消。
这也是女性地位难以改变的制度性原因。
韩国男性与女性高等教育入学率(2000-2018,%)资料来源:大韩民国教育部
走进职场后,韩国女性会发现“同工同酬”也是个白日梦:大家都是一路“卷”过来的,凭什么女性的工资低一头?
韩国女性的薪水仅为男性的63%,这是发达国家中男女薪酬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在韩国证券交易所上市的公司中,超过65%的公司没有女性高管。并且韩国一直被《经济学人》评为经合组织国家中,对职业女性环境最差的国家。
报酬不公平只是一方面。韩国女性还要在职场上承受性别角色带来的骚扰与歧视。
一位韩国护士感慨,在护士学校上学时,她的导师告诉全班“护士漂亮的脸蛋是她提供的服务的一部分”。
在B B C拍摄的一部纪录片里,一位叫做尤娜的银行文员说,自己来到公司的第一件工作是给所有同事做午餐便当,并且还要清洗男洗手间里的毛巾。她当下拒绝了,可老板比她还吃惊:“你怎么能指望男人们洗毛巾呢?”
社会“倒逼”高学历的她们放弃事业回归家庭,背负母职与妻职的惩罚。
而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自然无法满足于继续在灶台旁打转。性别观念的撞击在这片土地上变得易燃易爆炸。
2015年是这场性别战争正式打响的节点。自此,在韩国的互联网上,年轻男女(从10岁-30岁)之间,开始出现尖锐的矛盾和对立。
韩国庆熙大学的孙熙正教授将2015年在网络空间引发的女权主义大众化潮流,命名为“女权主义复兴”(Feminism Reboot)。2015年以前的妇女组织多为官方背书的温和派,而2015年之后,互联网集结了大量民间女性力量,同时诉求也越来越激进。
战争的起因是一场误会。
2015年春天,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在韩国爆发。韩国互联网论坛DC Inside开设了一个关于疫情信息的论坛“MERS Gallery”。
当时流传一则谣言,称两名感染中东呼吸综合症的韩国女性拒绝隔离,转而去香港购物,在论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两名女性被韩国网友贬低为给国家丢脸的“泡菜女”(김치녀,gimchi-nyeo),在韩国这是一个厌女术语,专指拜金的韩国女人。
《黑暗荣耀》中的空姐就符合了“泡菜女”的符号
无端的指控惹怒了韩国女性。女权主义网友创造了“泡菜女”的镜像词“泡菜男”(김치남,gimchi-nam),经此役集结,成立了著名的韩国女权论坛Megalia。
“Megalia”是一个合成词,由事件的导火索“MERS Gallery”与著名女权主义小说《伊格利亚的女儿》(Egalia's Daughters)组成。
女权成员运用一种名为“镜像”(Mirroring)的方法,对韩国男性网友的厌女言论进行反击,也就是中文语境下的“以牙还牙”。
在Megalia出现之前,韩国互联网充斥着不少厌女网站,其中最知名的就是ilbe.com,它被定义为极右、反社会、歧视女性与性少数群体的男权网站。韩国男性日常嘴臭韩国女性胸小,韩国女性就反过来嘲笑韩国男性的生殖器平均长度只有6.9厘米。这也是我们熟悉的“辱男”手势的发源。
韩国大田忠南国立大学性别研究学者郑宜松(音译)将Megalia的兴起与流行,描述为“巨魔女权主义”。
Megalia成功把曾经泼在女性身上的脏水全都泼回去了,发表了一系列辛辣讽刺的言论,类似于“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守男德的男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厨房里”。
韩国的俗语里有一句“女人三天就得挨一次打”,Megalia就举一反三发明了“男人每呼吸一次就得挨一次打”。ilbe论坛里的厌女雄文,被Megalia成员复制粘贴,把文章中的“女性”替换成“男性”后,原模原样又发了一遍。
就连ilbe论坛里的个别男性都被触动了:“Megalia让我明白了女性看到ilbe时的感受”。
起初Megalia确实推动了韩国女性权益,后来越走越歪,充满仇恨男性的恐怖主义言论。
2015年,一本韩国男性杂志使用了一张极具性暴力意味的照片作为封面,男演员手持香烟扶着后备厢,里面露出一截被捆绑的女性小腿。愤怒的Megalia成员立即与国际媒体和女权组织联系,引起轩然大波,最终Maxim杂志不堪压力发表了道歉声明。
除此之外,Megalia还成功推动了韩国大型色情网站Soranet的关闭,这个网站类似于“国产区”,充斥着盗摄偷拍的性爱视频,还有教人约会时使用迷奸药的方法论。
2016年,一起针对女性的杀人案件,是韩国性别战争进入热战阶段的重要节点。
一名34岁男性,在首尔闹市区的江南地铁站附近的公共厕所内,杀害了一名陌生的23岁女性。而他杀人的动机,是因为他认为“大部分女性经常无视他”。警方最终判定凶手有精神疾病,这并不是一场针对女性的仇恨犯罪。
事实上,在受害者进入公共厕所之前,有6位男性进入,凶手都没有行动。直到女性受害者进入时他才掏出凶器。
事件发生后不久,数千名韩国妇女聚集在江南地铁站,将她们的控诉和恐惧写在便利贴上:“下一个被害者可能就是我”。
女性的抗议行为很快就遭到韩国男权组织的“反抗议”。男权组织成员认为,将这件谋杀案归因为厌女症,只会加剧韩国社会对男性的歧视。
在纪录片中,男性与女性站成了两个阵营。男性大喊:“不是所有男人都是潜在的罪犯”。对面的女性回击:“但所有女性都是潜在的受害者”。
研究性别和人口统计学的社会学家金朝恩发现,在江南谋杀案发生后,谷歌搜索“厌女症”和“女权主义”的次数急剧增加,这起谋杀案就像点燃全体韩国女性的启蒙之火。
2018年,轰轰烈烈的#me too运动亚洲分会场在韩国拉开帷幕。
“我的生活不是你的三级片”是当时韩国女性举起的最著名的口号。在韩国,偷拍的针孔摄像头无处不在,不管是公共区域还是私人区域,韩国女性都不敢轻易上厕所。
检察官徐智贤公开指控一名前韩国司法部官员对她性骚扰,数百名女性站出来讲述了她们遭遇性暴力的经历。后续韩国女性陆续扳倒了强奸女秘书的总统候选人安熙正、性骚扰新人作家的诗人高银、企图强奸女演员的著名导演金基德。
2020年,N号房主犯被逮捕,也得益于记者的长线追踪与女性权益群体的执着追问。
恶劣的性别环境就是韩国女性最坚硬的节育环。
“即使女性有工作,当她结婚生子时,抚养孩子的部分几乎完全是她的责任,就算她们生病了,仍然会被要求照顾她的公婆。”即使在双职工家庭中,韩国妻子平均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也超过三个小时,而韩国丈夫则为54分钟。
甚至在生孩子之前,《怀孕指南》还会要求女性给老公准备好一个礼拜的饭菜和换洗衣物。更不用说需要祭祀的大型传统节日,韩国女性几乎要像劳工奴隶一样扎进厨房。
另一方面,亲密关系中的性暴力也让韩国女性无法信任异性恋婚姻制度。
26岁的Yeowon说:“在韩国,婚姻是一种生存威胁”,婚恋为一部分男性提供了暴力的通行证。
在韩国,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叫做“安全分手”,也就是女性提出分手后没有遭到男性的恶意报复。之所以有这样的名词,是因为性暴力案件太普遍了。
2015年,一名20多岁的男子在被要求分手时,一怒之下杀死女友,并将她偷偷埋葬在忠清北道堤川市的一座小山上。
“发生在恋爱关系中的凶杀案比例非常高。因为在儒家传统中,殴打妻子是一种管教方式”,一位韩国性别研究学者说。
甚至连性暴力的概念都是后来才出现的。直到1994年修改以前,性暴力在韩国法律中被归类为“贞洁犯罪”(Crimes concerning Chastity),被施暴的客体不是女性本身,而是她的“贞洁”被破坏。
《黑暗荣耀》中最受欢迎的大婶就是性别暴力的受害者
在韩国,每三天就有一名女性被亲密伴侣或前伴侣谋杀。“我们在家里更危险”,一位韩国妇女苦笑着道:“韩国安全的概念只适用于公共街道”。
性别平等与家庭部2021年的一项研究发现,16%的韩国女性曾遭受过某种亲密伴侣暴力——这一类别包括情感、身体和性虐待,以及一系列控制行为。非营利组织韩国女性热线早些时候进行的一项规模较小的调查发现,62%的参与者最近在约会时经历过此类行为。在2015年对2000名男性进行的一项研究中,近80%的人表示曾对约会对象有过虐待或控制行为。
韩国特色女权主义,可以理解为被压抑到一定程度后的井喷式爆发。
当一根橡皮筋被抻到极限,反弹的作用力也是最大的。
性别战争没有赢家。
社会学家金朝恩认为,韩国男女之间的不信任甚至仇恨,正是韩国出生率下降的关键。别说找对象生孩子了,女性根本不想和韩国男人产生任何关系。男性也如此。
韩国男性在2011年左右提出了“三抛”主义:贯彻“不恋爱、不结婚、不生育”的方针。如今已经进化到了“五抛”“七抛”,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不活了。
而韩国女权主义提出了更加具体的纲领“6B4T”。
6B: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性交、不消费辱女品牌、不与已婚女性互助
4T:脱掉束身衣、脱离宗教、脱离偶像、脱宅脱腐
这其中,韩国女性主张的“脱掉塑身衣”运动是一场空前的思想剧变。
一个热知识:韩国的整容行业领先全球,是全世界人均整容率最高的国家,对女性的审美标准精细化到恐怖的程度。
许多最前沿的审美概念,大多都是以韩国为圆心辐射到全亚洲。从发丝到指尖,从眼皮的褶皱到毛孔的粗细,从罩杯的大小到臀线的弧度——韩国女性是全世界“服美役”程度最严重的群体。
不少旅居韩国的博主都谈论过,韩国人已经把睡眠进化掉了。他们加班到深夜后,蹦迪到凌晨四点,早晨八点又可以全妆出现在学校或公司。即便累到快猝死,也要全妆。
对于韩国社会来说,女性的短发和素颜几乎是一种反叛的“极端女权行为”,甚至会收到死亡威胁。一位曾在韩国留学的朋友告诉我,当她素颜上课时,许多韩国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
女性薪资本来就比男性少,还要支付额外的粉红税,不断追赶越来越荒谬的审美标准,物质与精神陷入双重贫困的境地。
这也是“脱掉塑身衣”运动的诉求——不再迎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审美规则,砸碎所有化妆品和男性凝视。
韩国的著名YouTube美妆博主Lina Bae发布了自己的卸妆视频,超过500万人观看了她的直播。她用自己的影响力号召韩国女性:别再服美役了。
脱掉紧身衣之后,韩国女性还发起了“剪短发运动”。
不少女性在放弃化妆之后,主动剪掉长发。
而这个再合理不过的行为,在韩国主流人群看来却是离经叛道。一位20岁的女大学生因为天气炎热剪掉了长发,结果所有人都觉得她不正常:
“路人上下打量着我。父母问我,‘你为什么剪头发?你疯了吗?’ 他们甚至问我是不是女同性恋。”
艺术家全宝拉 (Jeon Bora) 通过一组黑白摄影作品声援了短发运动,她用镜头向社会展示了女性最原本的样子:没有烫成波浪的卷发、精致的妆容、芭比娃娃的身材。只是普通人类的身躯。
她的诉求是“摧毁社会定义的女性观念”。
这场运动也带来了双面的影响。
2021年,韩国射箭运动员安山在东京奥运会上赢得了三块金牌,然而她的祖国却以骂声回应她——只是因为她留短发、不化妆。
一名男子在帖子中说:“获得冠军很好,但她的短发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如果她是的话,我撤回我的支持。所有女权主义者都该死。”
许多女性为了声援安山,自愿剪掉长发加入“短发运动”。
在这场性别战争中,最有趣的是,男女双方都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他们互相攻击,就像“豆瓣vs虎扑”的升级版。
韩国男性形容韩国女性是“自私、虚荣,乐于物质剥削伴侣的拜金婊”。
而韩国女权发明了“韩男虫”一词,形容韩国男性是“丑陋的、沙文主义的、沉迷于嫖娼的蠕虫”。
结果就是,男女双方对彼此的恨意到达顶峰,他们共同抛弃了对异性恋婚姻制度的最后的滤镜。
女性:韩国男人侮辱了女性这么多年,是时候遭报应了。
男性:极端女权连人类都算不上,是魔鬼。
而这样的想法,普遍存在于“鸡同鸭讲”的年轻男女中。
20多岁和30多岁的女性和男性,互相认为“我是性别歧视的受害者”。虽然20多岁和30多岁的男性将“对男性的歧视”视为生存问题,但50多岁和60多岁的男性普遍认为“性别歧视的受害者是女性”。这意味着不同代人对“什么是性别歧视”的看法存在差异。
只有27.4%的20多岁男性和37.6%的30多岁男性同意“由于父权制和性别歧视,女性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低于男性”。20多岁和30多岁的女性分别同意80.7%和67.2%。
只有18.2%的20多岁男性和30.4%的30多岁男性同意“女性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20多岁和30多岁女性的同意率分别为73.7%和68.9%。这意味着20多岁和30多岁的男性不承认父权制和男性中心主义造成的结构性性别歧视。(《韩国日报》)
如果说老一辈男性还保留了大男子主义式的绅士感,认为女性天然地需要被保护,那么年轻男性更愿意将女性视为高丽地狱生存大逃杀的竞争者——
是你们占用了我们的社会资源。
年轻男性认为韩国早就实现了性别平等,而女性仍然作为社会中的“弱者”享有不公平的保护,有点“蹬鼻子上脸”的意思。在Asian Boss的街头采访中,众多年轻男性认为,女性专属车厢、女性专属停车位、以及女性免服兵役,都是她们享有的特权。
加上女性的工作时间普遍比男性短,出门约会也都等着男性买单,谈恋爱还需要买奢侈品礼物——女性的生存状态比男性好多了。
韩国年轻男性被“剥夺权力”(disempowered)的过程,让他们感到无所适从,似乎一切都不像父权曾经允诺的那么美好。
首尔成均馆大学社会学教授郑宇九认为:“韩国的年轻男性不像老一辈那样享有男性特权,但他们仍被对男性职责的持续期望所困,包括服兵役。”
根据一项民意调查,在20多岁的韩国男性中,近79%的人表示他们是严重性别歧视的受害者。
“20多岁的男人们很生气,因为他们不得不为前几代人造成的性别歧视付出代价”,韩国京畿道研究所研究员说。
性别歧视不是他们这代人造成的,性别红利他们也没享受到,结果激进女权主义却声讨的是他们,这像是一种“代际背锅”。
“年轻男性将自己的生活与父辈相比,感到非常沮丧,于是他们把这种挫败感投射到了女性身上”,韩国妇女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李美贞说。
由此,女权主义在韩国社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污名化,变成了一个肮脏的词语。只要你敢说自己是“女权”,你就会被“社会性死亡”。
游戏公司女员工因T恤上写“Girls don't need a prince”被开除,女爱豆的手机壳上写了“Girls Can Do Anything”这样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也会被全网网暴删帖。
愤怒的男性群体也“以牙还牙”,开展了一场“反女权运动”,对任何疑似嘲笑男性生殖器的广告进行猎巫。
便利店GS 25、炸鸡连锁店 Genesis、露营品牌Kyochon,都因这场猎巫运动被迫删除广告海报。GS 25的集团总裁也因争议广告而被降职。
最后发展得越来越离谱:一张信用卡、一罐星巴克咖啡、甚至包括韩国国家警察局和国防部,都被指控“冒犯男性”,最终删除了冒犯性的图像并向韩国男性道歉。
韩国男权组织逐渐兴起,有了自己的小团体以及YouTube频道。
韩国最活跃的反女权组织之一“男人团结”(Man on Solidarity) 的负责人表示:“我们不仇恨女性,我们也不反对提升她们的权利,但女权主义者是一种社会罪恶。”
“男人团结”组织的YouTube频道,目前有52万订阅者
在一部纪录片中,记者分别采访了几位韩国女权组织与男权组织的领导。
女权组织者告诉记者,来自男性的恐吓现在正在变得越来越具象,她们都活在被生命威胁的恐惧中。
一位男权组织者因为Soranet色情网站被关闭,向女权主义者宣战。
他认为男性群体在韩国已经是“悲哀的弱者”。他们要找工作、服兵役、养家糊口、给拜金女买包。
记者跟随另一个男权组织来到他们的研讨会。
这里有律师、大学教授、医生,甚至还有一位女性。
在研讨会上,他们讨论极端女权主义者的疯狂,一定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和男性约会过”,甚至“从未有过性经验”。
唯一一位女性成员发表意见:女性被尾随被性侵,多半是因为自己打扮得露骨,勾引男人还不准男人碰。
现场顿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这场战争仍然没有结束,但损伤已经逐渐浮出水面。
韩国确实没有人愿意生孩子了。
过去的六十年,韩国经济从废墟中站起来,经济规模增长了约800倍,从1961年的20亿美元飙升到了2019年的1.6万亿美元。
而另一面,人口像被黑洞吞噬一般。
学校被改造成养老院,妇产科空空荡荡,在一张新闻图片中,京畿道水原市某女子医院新生儿室的摇篮里空无一人。全罗北道今年超过一半的小学新生人数不到10人。不少学校因缺乏生源即将关闭。
以江原道为例。去年江原道的总和生育率为0.97,为1993年首次统计以来的最低值。江原道的日托中心数量在2018年为1086家,2023年减少了16.6%,剩下了906家。
在一位旅居韩国的B站UP主的作品中,她形容韩国大街上的婴儿车里,坐的不是婴儿而是宠物狗——年轻人宁愿独居养宠物,也绝不为生育牺牲自己。
韩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去年韩国总和生育率为0.78,比上一年下降了0.03,为历年最低,同时创历史新低,并且在经合组织成员国(OCED)中排名最低。
但韩国再急也没用。
过去的15年,韩国政府为解决低生育问题投入了280万亿韩元,生育率却持续下降。
尹熙悦上台后,继续加大力度挽回育龄内年轻人。主要措施包括:24个月以下儿童免费住院、支持不孕症治疗费用、扩大兼职托儿和托儿服务,以及放宽新婚夫妇购房专项贷款标准等减轻住房负担的措施。
生育率解决不了,老龄化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韩国养老金财务测算专家委员会在今年3月31日公布,韩国的养老金枯竭点为2055-2056年。
朝鲜战争结束后,韩国的第一代婴儿潮(1955年至1963年出生)和第二代婴儿潮(1968年至1974年出生)创造了人口黄金时代。1960年代,韩国女性平均生育6个孩子,为整个国家的经济腾飞带来了人口基础。
1984年,韩国生育率开始走低,总和生育率不足2.1;2001年以来,韩国的总和生育率一直处于1.3以下;去年,韩国总和生育率降至0.78,成功触底全世界最低水平。在首尔,总和生育率甚至低到了0.59,也就是说如此继续下去,首尔每两个女性中就有一个永远不会生育。
这种趋势是男女共同选择的。据估计,超过1/3的韩国男性和1/4的韩国育龄女性将永远不会结婚。
韩国年轻一代的共同宣言是——
奴隶最好的报复,就是不再生产奴隶。
而男女之间的性别仇恨,影响了选举和政治。
当保守党尹锡悦上台成为总统后,韩国网友笑称他们等来了自己的“特朗普”。
性别变成了政客的票仓。曾经文在寅还用“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吸引选票,而现在形势翻天覆地,政党们纷纷争取“反女权”的保守选民。
根据民意调查,将近59%的18至29岁男性投票给尹,而该年龄段的女性中有58%投票给自由派候选人。许多政治研究员表示,像韩国这样的单一种族国家,这次选举唯独强调了性别,而不是种族身份或阶级问题,这或许是社会断层的新节点。
自新总统上任后,尹政府考虑从学校教科书中删除“性别平等”一词,并取消了对性别歧视项目的资助,并承诺“将性别预算转移到国防开支”。
最引起女性不满的,是尹政府直接废除了性别平等和家庭部,也就是韩国的“妇联”,即便这个部门的预算只占了政府财政预算的0.2%,是所有部门中预算最少的,它曾经帮助了许多性侵受害者与家暴受害者。
去年,尹锡悦表示:韩国目前已经不存在性别歧视了。
就在前几天,韩国政府又提出了新政策:只要生育三胎,男性即可免除兵役。
连围观的中国网友都笑了——这种操作,不就是我加班,奖金同事拿?
在韩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朝鲜战争时期,男性士兵会让妇女走在前面,替他们用肉身“扫雷”。韩国的男性和女性,似乎从来都没有彼此信任过。就算有,也只存在于韩剧的空中楼阁里。
很难想象,作为亚洲最具备公民意识的国家之一,却在性别议题上反映出了极大的错位感。
在无法解决财阀问题、无法解决房价和生存问题、无法给年轻人提供更积极的生育环境时,他们选择了让男女在内部继续厮杀下去。
性别战争的战火烧遍之后,四周一片寂静,韩国未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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