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已凋零,萌出了绿叶。
山岭的路上,一个伊贺派间谍,尾随着一个头戴深斗笠、正在翻越红土高坡的武士,时隐时现。间谍名曰源藏。源藏扮作山野僧,他是德川家伊贺派间谍之一。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命令他:
“紧紧盯住,向我汇报详细情况!”
赤日炎炎。头戴深斗笠的人,早已年过五十,却步履轻健,双肩宽厚,腰如弹簧。此人是石田三成的谋臣岛左近。
德川一方的人们看出岛左近有个特点,他时常从佐和山公馆、京都公馆和伏见公馆里消失。
(他前往何处?欲访何人?)
这是本多正信最关心的要事。正信认为,欲知三成动向,盯住左近的行踪即可。他从德川家的伊贺派与甲贺派的间谍中选拔五十人,从江户调到“上方”(明治维新前,皇宫在京都,故称京都和大阪一带为“上方”),几乎全部投入到这项侦探活动中。
伊贺派与甲贺派的间谍,不使用那种出没无常的隐身术,几乎都居有定所。正信让他们定居在伏见、京都、大阪、佐和山等街镇上,从事各种职业,诸如医生、行脚僧、山野僧、俗务僧、祈祷僧、药铺伙计、木匠、泥瓦匠、庭院园艺师、杂役、草席铺店主、路边茶馆老板、画师等。
源藏的职业是山野僧。某次,他去伏见的左近公馆附近窥探之际,发现从公馆后门倏地钻出来一个浪士。源藏认为那人是个浪士,不是左近。但转念一想,万不可粗心大意。
(听说左近有个癖习,微服潜行时,扮作浪士,从来不带随从。)
源藏这样思量,对恰好从身边走过的间谍“木匠”耳语:“我去盯住他。”
说完,源藏就一直跟在那个浪士的后面。
左近从伏见乘舟下淀川,来到了大阪。
(啊,他要去大阪公馆?)
源藏心中这样推测。左近路过位于大阪城南的自家公馆而不入,从大阪城玉造口来到高井田的客舍,住了一宿。翌晨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左近一直向东走去。不久,眼前出现了生驹、葛城等一片平缓的连绵群山。当然,源藏心里明白,越过群山就是大和国了。
(啊,难道他果真就是左近?)
源藏多次摇头琢磨。“他若真是左近,孑然一身去大和国,有何公干呢?”
庆长三年(1598年)五月,住在伏见城里的秀吉身衰体弱。名医安养院和曲直濑法印(第二代)给他切脉、配药,药石罔效,病名曰“虚损症”。所谓“虚损”,意即身体骤衰。
天气燠热。这座山岭名曰暗岭。杂树的枝条郁郁葱葱,遮掩山道,人好似行走在浓绿的洞穴中。从河内枚冈登起,越过山岭,就可以看见大和盆地了。
山坡陡峭。盯梢的源藏满怀自信,他认为自己丝毫未被左近察觉。源藏手法细腻,在下淀川的客船中,他身穿白衣服,扮作宗教团体“不动讲”的女行者;进了大阪,夜宿高井田的客舍,他成了卖“陀罗尼助”牌膏药的商人;辞别客舍,他又恢复为山野僧的形象。
岭顶是一片栎树林。午后的烈日照射在绿叶上,将源藏的身体都染成浓绿色了。
盯梢成功了。源藏擦了一把汗。他对自己成功的盯梢感到愉快和满足,于是,突然口渴起来。
“哪儿有山溪水呢?”
源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待登到拐角处,他发现路上掉了一顶斗笠。
“咦,这不是左近的斗笠吗?”
他不假思索地将其捡了起来。若非口渴与松了口气,源藏捡斗笠时绝不会放松警惕的。他蹲下来,正要伸手去捡时,紧贴耳根传来了低语:“给你添麻烦了。”
“啊!”源藏一动不动。那人正站在他背后。好像没有出手,只是站着。
从剑道上说,源藏可谓是被气势镇住了。碰上了这样的阵势,他还是头一遭。
“师傅,旅途难遇良伴。师傅若是前往大和,咱们就一起下岭吧。”
“好,好的。”
源藏把斗笠递给了他。被怀疑是左近的这个浪士,道了声谢,戴上斗笠,在下巴右侧系紧了细带。二人一路同行。源藏好像被牵拽着似的,跟在后面。他说道:“贫僧是吉野藏王堂的修行者,名曰备前房玄海。恕贫僧失礼,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源藏心里紧张了,他猜测此人会报上假名。然而,浪士坦率地实话实说:
“敝人在石田治部少辅帐下,名曰岛左近。”
他面不改色。或者说,他堂堂正正地实报姓名。源藏吓得胆战心惊,慌忙将手插入了坎肩束带里,向下压着。
“久闻大名!若非人在旅途,我这般卑贱的修行者,焉能接近大人。岛左近大人乃年禄一万五千石的身份,却不带家臣,无人给扛枪牵马,孑然出行,缘何这般一反常规?”
“仅仅是个人癖好,不必介意。”左近脚踩苔藓,向前走去,且走且说道,“师傅也有个奇妙的癖好。在船里扮作女人,在大阪街里,你背着些‘陀罗尼助’牌膏药……”
左近的脸被斗笠遮掩着,呵呵地笑着。这种表情或许出于他人格的浑厚,出奇地毫无恶意。毋宁说,他在享受着世间和人生,似乎将源藏也当做一只轻妙滑稽的活物,加以谐谑化。
(真是何种怪人都有。)
源藏这样思量。源藏的真面目分明已经暴露了,他却竟然忘记了逃之夭夭。
“岛……岛大人。”源藏战战兢兢。左近慢悠悠地信步而行。
“何必客套,我已习惯了。我身边聚来的像你这样的人,多如蚊子,甲贺派的、伊贺派的都有——你叫……”
“恳请别再让我报上姓名了。”
“叫备前房吧。你不太像被临时雇来的,像是给江户内大臣(家康)当差的。德川大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豢养了伊贺派与甲贺派的许多间谍,意欲何为?”
“……”源藏只是茫然地走着,不知再说什么为好。到了下坡路,松树逐渐多了起来。
“家康其人,自幼以忠义正经闻名于世。世间的忠义正经人分为两类,纯牌的正经人没有魅力。所谓有魅力的另一类正经人,本质上是指这样的人:他有奸佞之念,有虎狼之心,却戴着一副假面具,兜售他的正经。此人就是家康呀。”
左近迈着碎步走在下山的路上。
“我年轻时候,一时辞别了筒井家,放浪诸国,一度栖身甲州武田家,当时武田信玄尚健在。在信玄晚年的元龟三年(1572年),信玄欲树大旗于京都,发兵奔向东海道,席卷沿途,连克诸城,如入无人之境。前来迎战的是织田与德川的联合军。信玄与之会战于远州敷智郡三方原,大破敌军。德川军败走滨松城,家康大人单骑逃离战场,鞭打快马拼命遁逃。武田军追击,我也在追兵当中,且身先士卒,跃马扬鞭竭力追赶,无论如何要枪挑家康大人。遗憾的是,我的坐骑不是骏马,让他逃跑了。当时,家康大人大概三十岁或三十一岁。风闻家康大人惊吓过甚,一边逃跑一边屙了一裤筒子屎。”
众所周知,左近的战场体验之一,就是追击过家康。如今,他揪住了伊贺派间谍,自豪地炫耀起当年的故事来。“其后,信玄殂落阵中,未久,武田家灭亡了。不过家康大人没有淡忘当年武田大军的强大,将其许多遗臣招募过来,兵法也完全模仿信玄的兵法,尊崇已故信玄为师。信玄其人,在兵法上擅用间谍,据说他调用大量像你这样的间谍,干了各种勾当。家康大人连这一点也模仿过来了。所以,汝等草贼之徒,才被召集到繁华的江户,被当做下级武士豢养着。”
眼底铺展的是大和盆地。左近不像专对源藏讲这一番话,而好似面对时势,高谈阔论。“此事充分有力地证明了德川大人的阴暗性格。我对太阁也……”说到这里,岛左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大喜欢。但是天性阳光明朗的太阁,从不使用伊贺派或甲贺派之类的间谍。因此,太阁会广受后世人喜爱;家康大人给后人留下的,则将是阴暗的人格。”
源藏一言不发,跟着岛左近。他心想:“我被这个奇妙的敌人吸引住了。”
“但是,”源藏开口讲话了,却很不自然,“岛大人。”
“唉,备前房,我不是在诽谤你们,而是在说家康其人令人难以接受。我现在前往奈良,在那里的岳父患病卧床,妻子照护着。我为了去奈良暂且护理病人,才翻越暗岭。对这样的我,家康却令家丁扮作山野僧盯梢,他是个何其阴暗的人啊!”
“啊,大人您去奈良?”
“去看望病中的岳父。”
源藏也在同伙中听说,左近的岳父是供职奈良大乘院古寺的医生,名曰北庵法印。他确实久卧病床。左近夫人正在侍奉病父一事,他也有耳闻。
“备前房,我的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回去可向上司如实禀报,就在此分别吧。”
说完,左近快步走下陡坡。
源藏还留在原地。站立片刻后,他瘫软地坐在路旁。紧张解除了,他已经汗流浃背。他的脑袋无力地低垂在双腿之间,此刻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岛左近是那样一个人啊。)
不知何故,总之,身体发出的内力,令源藏这样的间谍高手都畏缩得束手无策了。
(偷偷杀掉他!)
上司这样命令过他。源藏忖度,我能杀得了他吗?源藏对左近既无憎恶,亦无对抗意识,若非服侍家康,源藏兴许会立即追上这个微笑浑厚的男子汉,叩拜于他的脚下,大喊一声“岛大人”!源藏很难压抑住心甘情愿被左近驱使的冲动。
源藏起程返回伏见,能够确定左近一个人在奈良,已经算是不小的成绩了。
左近进入奈良街里时,已是夤夜。他敲响大乘院古寺对过儿的公馆门。门旁,奈良特色的土墙延伸而去。
“此宅是法印大人的公馆。”院内仆人答道。
宅邸内有一棵高大的樟树,看一眼也就成为标志了。左近预先曾派信使通知过,岳父北庵早已坐起来,在等待着他。
北庵作为医生,早已声名远播,与京都的施药院、竹田法印并列,是天下最为闻名的内科医生。来自诸国的医生寄宿在这个大宅门里学习医学,此处可谓呈现出了奈良医科大学之大观。
岳父将女婿叫进书斋,问道:“你来此,有何事?”
“有两件事。”左近低声回答,“说实话,太阁殿下贵体欠佳。在伏见,我详细打探了病情。因此,太阁殿下何时归天?我想请岳父大人诊断一下。”
北庵闻之大惊。
左近并不介意,详述着秀吉的消瘦程度、肤色、脉搏、食欲、胃肠状态等主要症状。北庵一一点头,但不开口下判断。
“为何想知道死期?”岳父问道。
“会发生动乱。”左近简洁回答。
“焉能有人等到别人一死就发起动乱。他是何人?”
“江户内大臣。”左近低声回答。
“家康大人不是‘五大老’之首、丰臣家的柱石和关东八州的镇护吗?他发起动乱,谁能相信?”
“他已经开始向主要大名做工作了。太阁的死,不会单纯地一死百了,必会发生事变,而且是有史以来的巨大事变。太阁的死,或者会导致战国之世重来,或者家康玩弄阴谋,明目张胆篡夺丰臣家的社稷。总之,天下不会平安无事。”
“如此说来,确有道理。”北庵说道,“一人之死,能像太阁这般引起大动乱的事例,古今未有呀。”
“所以,请岳父大人诊断。”
“我没亲自诊断,说得未必准确。根据已往经验,那种病情肯定得死,在八月。”
“八月?”岛左近屈指计算着。太阁若是八月殂谢,现在必须赶紧做好准备。
“若发生动乱,左近你该当如何?”
“我正在观察着,沦为流浪者也挺有意思。但是我家主公治部少辅非常讨厌家康,家康若发起动乱,我自然要奋然而起,阻其猖狂,长枪脱鞘,火枪准备开火,打断那个企图篡夺天下的老人的胳膊,夺其性命。”
“有意思!”北庵老人拍手称快。
“那么,第二件又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