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除夕,大家在一起吃团圆饭,酒过三巡后,伯父的脸上已经泛着红光,他突然把酒杯放下低头不语,两眼突然有些湿润,大家以为伯父哪边不舒服,急切的问他出啥事了,伯父叹了口气说道下岗潮是怎么发生的:我想到了20年前也就97年那个除夕,我被机械厂通知下岗了,那个场景现在回忆还是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厂长把伯父在内的300员工喊到了厂里的会议室宣布第一批下岗名单,而筛选的方式是残酷的抽签,伯父和那些员工都惊呆了,想不到自己的命运赌在了一张小小的香烟壳做成的卡片上,当他打开卡片后,看见了那几个字几乎是昏倒在地,幸好被几个同事搀扶住。那个春节对于他来说真是生不如死,节后他被单位通知去社区拿了下岗证后,整个人都像是被世界抛弃一样。
伯父曾今在国企机械厂有段快乐日子伯父在1984年从苏州的一间大学毕业。80年代初,作为高考恢复后第一批最早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伯父给爷爷奶奶脸上贴了不少金,那时候奶奶是纺织厂里的高级干部,加上伯父年轻有为和学历又高,很快给他安排了当地一家比较有名的机械厂去工作。
当时一进去,他就直接担任车间主任,还兼任厂内的行政管理。这样他就不用到车间上机床操作,还可以轻松地坐办公室,协助厂长对工人进行管理。
伯父性格老实又为人随和,学历高又能力出众,没有什么官架子,还经常接济着手下有困难的工人,不少年龄超过40岁的老工人都对他也很尊敬,见面都会客气招呼一句“主任好”。
90年代初期,伯父的的厂子效益还是不错的,虽然地理位置有些偏僻,离家有些远,但是厂区的基础设施还是不错的,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自由王国。厂里各个部门加起来也有1000多人,单位建造了职工子女学校(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有),至于篮球场,羽毛球场,保龄球场等健身场所也是样样齐全。后来单位效益进一步扩大,领导又花钱弄了图书馆,公园,KTV等文娱场所,当然职工食堂也是不错的,常常开洋荤吃西餐和海鲜。
厂区虽然封闭,有些与世隔绝的样子,但民风淳朴,大家文化水平都差不多,人也很单纯,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1000多个员工虽然人比较多,但可以说大家几乎都是相互认识的,对其他人的家的情况也是知根知底,哪家要是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都是鼎力相助,积极参加的。
那时候,家里的即使再琐碎的小事,单位也是很重视的,比如年轻的小夫妻容易有矛盾经常吵架的话,单位工会的老同志可是会出面积极协调与干预的。所以说90年代要想离婚难度还是比较大的,因为几乎每个单位都会插手进来。
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这种上班环境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上班就是一种享受,因为大家相互之间几乎没有啥利益冲突,可惜这一切在当下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了。因为厂子的待遇和工作环境实在太好了。90年代的伯父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感觉自己年纪轻轻人生就到达巅峰了,可惜好景不长。
伯父的后半辈子开始了九九八十一难伯父的那家厂生产机械手表,那时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可是检验每个家庭物质条件的典型“三大件”。伯父厂生产的机械手表是本地的特色产品,大量运往往本地的百货公司,另外还有些档次高的的也出海到欧美城市。伯父说,他在机械厂干到第五年,苗头就有些不对了,厂里的效益开始一路下滑。那时上海几家企业生产的手表质量相当好,而且价格低,一下子侵占了我们本地的市场。
很快到了1995年,机械厂服从国家命令开始搞起了转型,原本的手表开始减少生产计划,因为仓库里已经饱和,开始从上海引进电火花机床来提高手表的品质,销路也开始瞄准整个国家市场。
然而计划虽美好,现实却很骨感,车间工人的生产积极性已经很差,混日子现象严重,因为工资不增反降,都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和不少积重难返的大型国企一样,那会的机械厂也已经成了一块难吃的僵尸肉,大家都恐惧不安,既拿不到工资,也搞不出产量。
从1997年开始,厂里领导开始动真格了,一些能力差品德不行的工人陆续上了辞退名单。根据伯父回忆,那时厂长向所有中层干部下达死命令,从基层开始裁减人员开支,双职工中必须有一个选择离开,厂里可停薪留职作为缓冲,到社区拿一个下岗证明,拿回厂里便可申请帮交5年内社保,同时每个下岗员工可获得200元的“下岗补偿金”。
父亲说,厂里直接在车间干的的几乎都是工龄很长的老工人,伯父手下双职工也很多,大多来自市区周边的农村,在市内租房,孩子也厂区学校读书,让伯父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离开单位谈何容易。
很显然,其他部门和伯父的车间都一样,基本上都没有任何进展,厂长见到这个情况那是急死了,没办法只能下死手,索性将伯父等中层和基层工人捆绑在一起,统一通过抽签走人,命运由上天来安排。这看似荒谬,但厂长确实没有任何办法了,因为年内完不成上面的内退指标,他自己也要被问责。
伯父下岗后,在家呆了三天才回过神,当时奶奶对于伯父的的下岗也很恼火,她认为是伯父偷懒不好好干活才被辞退的,在老一辈眼里,被稳定的国企开掉工作是非常丢脸的事,伯父那段日子没被少数落。
总算伯父还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后来他仔细的分析了下局面,觉得这样也好,自己毕竟才30出头,还很年轻,学历也不错,目前国家鼓励年轻人要投入市场,继续呆在那效益很差的工厂里,总有一天还是会出局,这一刀迟早要挨的,不如早点。
拿了下岗证的伯父又去单位拿完补助金,他立马和一个熟悉的上海人搭伙开始合伙做生意,还是干老本行做手表,主要出口广州等南方城市。创业初期伯父吃足了苦头,又是干技术员又是做销售,收入还算不错。但正所谓人运气差的时候喝水都塞牙,没过一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席卷而来,之前赚的钱又全部吐了出来,合伙人心灰意冷,把债务处理完后,和伯父不辞而别。
经历了一次生意的失败后,伯父才尝到下岗的滋味不好受,此后的两年,他只能捧着自己的高学历证书宅在家里,研究致富之道,后来小孩开始念初中,家里的开支一下了大了不少,伯父重出江湖,先后从事手表销售。电梯维护甚至公司保安等,陆陆续续换了好几次工作,直到后来他被一家学校给录用为水电工,才迎来人生的转折,由于学历比较高,工作务实,在2005年学校给他解决了编制问题。
伯父终于如释重负,可以不用再东奔西跑为找工作烦心了,他感觉的人生又焕发出新的光芒了。
写在最后伯父后来还和我说过,他其实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虽然这辈子也只能平平淡淡了,但和他的工友相比确实好多了,当时好几个和他一样情况的工友,下岗后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一度沦落到靠借债生活,有的夫妻也因此离婚,有的还因受不了打击又操劳过度,早早的离开了人世,说到这伯父情绪有些激动,他说:“你知道吗,有个叫刘欢的歌手,我是最讨厌他的,他那首重头再来坑惨了多少人,我们这一批人容易吗,为何要受这么多折磨,他们为厂兢兢业业,却被卖了,而那些私人老板却只花半个车间的钱拿下了整个厂的设备,后面发了财想到过我们了吗”!